程耀东
塔尔寺
如果不是视觉对路途的判断出现失误,我的目光一定会和那一天的第一缕阳光同时落在塔尔寺。
站在塔尔寺门前的广场,日光的温度刚刚起程,热闹非凡与琳琅满目使我或多或少对这座寺院产生了些许疑虑。烧土豆、炒青稞、老酸奶……这些农牧文化的元素,在当地藏民的语言里一次次被吆喝、被叫卖;兽皮、佛珠、手链、披肩、藏药……雪域高原上的神秘裸露于玻璃框架内,被众多的手指挑拣或抚摸;来自不同方向的身影臨时驻足,每一次转身,在成像的节奏里,似乎就是一次与塔尔寺的轮回。广场并不辽阔,不同语言的人群拥挤在这里,将手中的人民币兑换成一张通往神秘的门票。
我没有信仰,不是信徒,不是香客,到这里,仅仅是厌倦了城市的霓虹和职场上多变的面具,而暂时找寻一缕荡涤繁杂的烟尘。但我必须谨慎自己的言行,在塔尔寺,每一个独立存在的建筑,以及建筑内所有的物像,到处散发着宗教的气息和精神的敬畏。
一个普通的人,当他被尊为佛或者佛的化身,毋须置疑传说的持久性和神秘性所赋予的强大。
塔尔寺也不例外。
“此地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诞生的地方,在其剪脐带滴血处,长出一株菩提树,树上十万片叶子,每片自然显现出一尊狮子吼佛像。宗喀巴去西藏6年后,其母香萨阿切盼儿心切,让人捎去一束白发和一封信,要宗喀巴回家一晤。宗喀巴接信后,为学佛教而决意不返,给母亲捎去自画像和狮子吼佛像,并写信说:‘若能在我出生的地点用十万狮子吼佛像和菩提树修建一座佛塔,就如与我见面一样。”
这是我的双脚刚刚触及塔尔寺的地面,听到的语言,并通过录音将它翻译在我的文字里。这个温婉、神秘、宗教色彩浓厚的传说,对于格鲁派的信众可上升到佛的高度,对于我,仅仅是母亲对儿子的思念。但我相信这个传说是真实的,真实到让人沿着神谕一路上溯,在传说的原点看见了塔、看见了寺。从传说到现实,在时间的辙迹中演绎的细节,对于塔尔寺,不是眼前的黄色、红色和白色交织的藏式建筑,而是用庄严和肃穆安抚着每一个朝觐者的心灵。
游人如织,沿着导游的语言,在顺时针的方向里,用目光敬畏着圣像、圣物、法器、唐卡、壁画、经书等信仰元素。站立于一处壁画前,身体被精湛和生动牵引。无数惊讶,使我的思绪沿着壁画的色彩,在过往的时间里不断搜寻匍匐在高原路途上的那些虔诚的信徒,他们传承的不仅仅是神灵的尊严,还有因神灵而创造的文化。在这里,我双手合十,不是膜拜看不见的神灵,而是向壁画的创作者致敬。但我只能将敬重和惊讶的神态保存于面部,因为,此时我的嘴巴在圣像面前,绝对是一种多余,无端出现的声音,无疑将打扰普度众生的佛,也会惊扰那些信众的修行与作业。
落在塔尔寺的阳光,很似柔和。我的双脚迟缓于经殿与佛堂。泛着红铜色的经筒,被南来北往的手指不停地转动。“唵嘛呢叭咪吽”的六字大明咒,在游客和信徒的嘴里被周而复始。我站着,并不想动,举起手机,企图用现代的成像刻录下这古老的膜拜仪式。然而,我的举动尚未开始,就被一个红衣喇嘛识破。他站在我面前,尽管清晰的藏语穿透我的耳膜,但我依然假装什么也没有听明白。当他温和、慈祥的目光再次停留于我的手机,我觉得自己犹如一块石头,裸露于众目睽睽。头顶之上,护法神不停地向我吟诵着戒规。
大金瓦殿——塔尔寺的心脏和灵魂。
宗喀巴大师神态安详,金身塑像端坐大殿中央,用智慧的眼神普度着每一个经过的肉体。游客与信众秩序井然,缓慢在一条窄窄的甬道。掏面值不等的纸币,可点一炷高香,可燃一盏酥油灯,也可站在佛前,许一个久违的心愿。在大殿的一个角落,一对男女,面对一盏酥油灯,虔诚在自己的虔诚里。我不知道他们是修来世的路,还是祈今世的福?爱情、婚姻、家庭、金钱、仕途……在先知面前,众生平等,人人皆可祈求。
大殿内的塔,已非宗喀巴时代的面目。最初经历过高原荒寒的石塔,被白银包裹了几百年,而今,接受过万众膜拜的大银塔也被厚重的黄金覆盖。我站在塔前,目光穿过几何线条界定的玻璃、黄金、珠宝、哈达的色彩,在正午偏西的阳光下,接受着精神赞礼。
“金包银,银包石,石塔的胎心下就是这颗菩提树的根。”这个个头不高,有点微胖,普通话不算流畅的藏族导游在说这句话的同时,用手指着殿外的这棵树。如我一般的游人,用奇异和惊叹打量着这棵树,又在导游的目光里不停地点头。也许出于对传说的好奇,我将身体有意靠近这树。树不算高大,树叶纹路清晰,很想揪一片,看看狮子吼佛像。这种想象很无聊,也很稚嫩,我的灵魂早已沉积在物欲的长途,习惯了世俗,并在世俗里了却终生。佛与我,不仅仅是一片叶子的距离。
事实上,在我看见这棵菩提树的同时,还看见了某个久远年代的清晨,天空湛蓝而高远,没有多少温度的阳光,散落在积雪覆盖的青藏高原。一个母亲,泪眼婆娑,站在莲花山那朵最高的花瓣上,眺望儿子的身影,从日出到日落,到暮色四合。漫长的等待,最终把自己站成一座塔。
我站在塔与树之间逼仄的走道上,思维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凄美的传说。
一股细微的风从树梢上掠过,经幡招展,哈达飘动。一个身着蓝色西服的汉人,绕着大殿念着佛语;一个藏族老人在大殿的门前执着于等身长礼;一个与我们不同肤色的人按动着快门;清晰的诵经声在两个红衣喇嘛之间传递……我的站立明显不合时宜,随着移动的脚步,宗喀巴大师神秘在金殿的香雾中。
依然沿着顺时针方向,我沉浸在酥油花、壁画、堆绣、雕塑、经卷、藏医和每一处石刻,找寻更多的深邃和精华。好在我不是宗教文化的研究者,对于这些藏民族的历史文化和精神图腾,也只能触及一些表象。然而这些物像,在专家和学者的眼里,仅仅一幅壁画或许会穷尽他一生的研究。
我停下来,转身,选择一个合适的角度,企图拍一张蓝天、白云、绿草下的大金瓦殿的金色光晕。无意中看见于右任先生的题字,悬挂在这里已经走过了85个年的轮回,与康熙、乾隆为这座寺院所提御笔相比,于先生的字就如同他自已一样,孤独在这里,惯常了迎来与送往。然而,在皇权面前,神权总是要低头的,更何况一个名流的题字!
时针将我的身体带回了原点。进门时看见一群信众手摇经筒,虔诚在这八座白塔的周围,现在,依然是一群信众重复着我来时的作业。我是一个缺失信仰的人,但我清楚,这些有信仰的人,他们用信仰记忆着祖先,用信仰记录着现在,用信仰传承者一个民族的流脉。
阳光继续西沉,我的行走被时间界定,只好带着遗憾,在诵经的耳语里离开。
日月山
史料和传说曾三番五次地修改着我对日月山的记忆。
这是我仰望日月山的海拔高度时,从心底油然而生的一句。
多年来,刻度山水的过程,其实就是对中学知识的回顾与温习。面对每一个地理坐标或者跌落的历史符号,总会努力翻捡当初的字里行间,以佐证记忆尚未被时间颠覆。
此时,我躺在日月山下的野草中。阳光好到无可挑剔,没有一丝云翳作伴,目光只好在悠远里与空和蓝进行对白。沉溺在牦牛、羊群、蜜蜂、野花和高山草甸共同编织的色彩里,触摸这座山的地理意义和岁月深处的秘密。
日月山——原名赤岭。藏语叫尼玛达哇;蒙语叫纳喇萨喇,都是日月的意思。很明显,在开疆拓土的烽烟中,这里曾是汉人、藏人、蒙古人聚焦的地方。而现实意义上的日月山属祁连山脉;气象学上属于我国季风区与非季风区的界山;地理学上处于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重叠地带;水文意义上是青海省内外流的天然界线;从人类文明的角度出发,它划分了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如果将时间拉回到公元七世纪,我正在仰望的那块石头,便是大唐和吐蕃的界石了。
没有必要怀疑,我的到来,目的是追赶一个柔弱女子的足迹。她在这里有过歇息、停留、纠结、眼泪……这些柔软的词汇追随着一个女子的身影,最终被担当一词击倒在雪域高原的荒寒里。担当——一个多么神圣而刚烈的汉词,当它落在一个16岁女子的肩头,我相信,最初这个女子连同她的父母,不是庆幸和欢愉,而是举家哭泣。事实上,这是上升到国家安危高度的一场婚姻,在皇权和政治面前,高贵的血统也难免遭遇恐惧和悲伤。
站在3520米的高度,仰望这个女子的塑像:身着披风,怀揣宝镜,目光坚定在向西的方向,绝对没有凄婉、苦楚和恋恋不舍。如此遒劲的雕塑,与倒淌河、公主泉、回望石、日月亭等这些传说的故事有些格格不入。雕塑是这样的荡气回肠,而传说又是那样凄婉动人。千百年来,人们总是在事实与传说之间构建着需要的物质和精神。
青铜的浮雕,在青藏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我的目光在这个干净的下午,再次重温了文成公主进藏的故事。浮雕上的长安,满眼皆是繁华与富庶,“反弹琵琶”的音韵,怎能不让公主回味和留恋。故园东望路漫漫,他乡西眺草茫茫。一个花季的女子,在稚嫩中拿出皇帝赐予的宝镜,但她并没有看见皇恩昭示下的亲人和熟悉的故乡山水,而是自己憔悴的面容和荒蕪的赤岭山脉。
她还能相信皇恩和父母?悔恨、悲痛、失落、决绝交织在那个时间断面上,充斥着一个女子无限忧伤的内心。
我走出日亭,又走进月亭,碑文和壁画依然诉说着我们熟悉的故事。站在亭子的石阶上四望:无处不在的经幡飘舞于山巅,被虔诚和信仰堆起的尼玛随处可见,我不知道这些神秘的宗教符号,集聚在这里,是在召唤公主的灵魂还是在挥别她昔年的身影?我的目光一时有些悲怆。
处处都滋长着商业的烟尘和重复的吆喝,日月山也难逃清静。
佛像、藏刀、手串、翡翠、玛瑙、奇石、虫草、松茸、藏红花……在悠悠藏歌的节奏里,等待着游人的目光。
我在停车场享受着离天最近的阳光和最干净的空气,也在享受跟随了我们三天的硒砂瓜。距我不远的地方,一个藏族男人吆喝着他的小甜瓜。我把半个西瓜抱到他面前,请他尝尝,这瓜来自宁夏,来自石头缝里。很显然,我们在语言交流上出现了困难,他只是一味地点头,而我只闻到了浓郁的酥油的味道。当我转身时,这个憨厚的男人执意要给我小甜瓜。那个瞬间,我有些窘迫。其实我最初的目的就是以物易物,而当我看见他在吃我的西瓜时,目光是那样纯净,交换的念头旋即泯灭。如果我拿了他的小甜瓜,我是否体验了一把古老年代“赤岭互市”上汉藏之间的交易?
青藏公路犹如一个虔诚的信徒,匍匐在高原的阳光和绿草之间。车窗之外:远处的雪山,游荡的云翳,盘旋的鹰隼,看不见边际的草甸,广阔的油菜花儿,碎银一般洒落的溪流……它们固守着大自然旧有的秩序。汽车的引擎难免不惊扰正在与草原对话的牦牛和羊群,它们偶尔抬起头,在一闪而逝的速度里,复又开始新一轮的呢喃。
在山峦跌宕的青藏线上,我一直以为自己奔跑在梦境里。我不止一次地摇下车窗,对着远处牧人大声高喊:这里就是天堂!也对坐在旁边的老郭说:养五百只绵羊,一百头牦牛;置办一顶毡房。饿了顺手宰一只,白水煮熟,撒一把盐;冻了钻进毡房,喝一口青稞酒,唱着藏歌,跳着锅庄,绝对的闲适。这里只有草山和牛羊,看不见职场上多变的面具,沪深股市的涨跌,不存在下岗和就业,也不会因为孩子的高考而烦忧……。
坐在洛桑的毡房前小憩。简单的灶具搁在一条油叽叽的长条桌上,铁皮炉子的烟筒垂直在毡房外,能闻见燃烧的牛粪味道。毡房下悬挂着色彩不一、质地不均的羊毛披肩,也有一些色泽不怎么好看的手镯、手链等等。毡房前摆放着老酸奶、白糖和纸杯。洛桑守护着他的牛羊,妻子守护着牛羊身上的产品。我与洛桑闲聊,他说自己是会说汉话的藏民,夏天的时候,赶着牛羊在日月山上放牧,冬天回到山下固定的家。我给了洛桑一支烟,他很礼貌的回敬了我一支,两个男人在一支香烟之间推让着;而此时,我的妻子和他的妻子因为一件披肩的价格正在争论不休。交易双方没有达到双赢,两个女人同时离开了原来的地方。她们的背向而去,破坏了我和洛桑刚刚开始的交谈,匆忙之中,我把多半盒玉溪扔给了洛桑,感谢他毡房前的小木凳短暂地收留了我疲惫的肉体。
整整一个下午,我们的汽车不懈地蜿蜒在日月山的海拔里,并用一路“哮喘”追赶着青海长云。我三番五次地拍下路途中多变的云翳,来诠释那首著名的唐诗。追赶或者停下,均在无休止的欲念之间。风马和经幡一直飘忽在我的前方,用执着叙述着文成公主时代的故事。马匹明显丢失了冷兵器时代的追捧,只好驮着商业和利润,静候于油菜花旁,在主人渴盼的目光里,怀念自己曾经的辉煌。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我的镜头捕捉到了一群稚嫩的脸庞,灿烂在这个季节最为美丽的高原。
善变的青海长云,总是用不同的色彩和姿势缠绕着我旅途经过的日月山,并坚持用悠远和宁静护佑着属于草原的牛羊、牧人和五体投地在朝觐路上的信徒。
金银滩
这是一片让人向往和留恋的草原。尤其对于那些热衷民歌、喜欢流浪、妄图浪漫和梦幻艳遇的人,金银滩不是理想中的天堂,但绝对是你旅途中可以驻足的圣地。星罗棋布的白色毡房、手执皮鞭的卓玛姑娘、马背上奔跑的年轻歌王、原子城那些写满沧桑的脸庞……他们——命运中注定使这片草原更加坦荡,并被后世的人们敬仰和传唱。
一条细碎的河流,在草地上潺潺。
左边的花朵,贪婪于干净的阳光,妖艳着名符其实的黄金般的色彩;右边的花朵,吸吮着大地深处的养分,把白银的质地毫无保留地呈现给风、蓝天和绵延不绝的高山。黄金白银,梦寐以求的财富,整夜整夜出现在冒险者的梦里。现在传说中的金山银山就堆积在我的眼前,每一朵摇曳和绚烂,何尝不是大地赐予我的金条和银锭。
在这个色彩纷尘的下午,路途的坚硬和远山的刚烈被温婉揽入怀里,肉体和灵魂在花朵上蓄势待发。我踩着一地柔软,静听野草与蜜蜂对话。而我的抵达,不是追寻花草、蜜蜂、远处的雪山、牦牛和星星般散落的羊群,也非长途跋涉,安放心灵。我只是想见证一首世界级民歌飘出的地方。
镜头举起或者落下,焦距始终逃不出眼前这尊雕塑的目光。
几个穿了藏族服饰的汉家女子,摆着各种造型,在雕塑面前不断晃动,企图把自己定格成雕塑里的卓玛姑娘。无法逃避世俗,我也变换着角度,一次次与眼前的高大与逼真成像。每一次成像,闪光似乎将我带进遥远的1940年代。
那时的金银滩草原,人声寥寥。全民族亢奋的声音、连天的炮火和硝烟,一路蔓延到青藏高原的时候,节奏似乎有些迟缓。雨水和青草悄静于一年一度地轮回;牛粪温暖着村庄,炊烟敬畏神灵;喇嘛手执经卷,在古老的文字里念着祈福众生的咒语;信众手摇经筒沿着风马和尼玛寻找信仰;军阀做着军阀的梦,土司打着土司的算盘……
而一群人的驻足,无疑给这片草原带来了新鲜、讯息、光影甚至文明。在这一群人里,就有一个叫王洛宾的年轻人——彼时,他的身份是八路军西北抗战服务团的成员。来到这里,仅仅是为了一部电影里的几个镜头,时间没有超过三天。三天——对于一个人的一生可忽略不計,对于王洛宾却铭记了一生。
马背上的卓玛姑娘,皮鞭轻轻落下,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时候,剧情里的表情在现实中已由友情而温情,而激情,而爱情,而有了这首《在那遥远的地方》,被远播。也因了这首曲子,故事的主人经历了十八年的牢狱之灾,直至四十年后,被尘封的故事才重见天日。而那时,热情大胆的卓玛姑娘已经远离人间,时年仅仅三十岁出头。
现在,我必须将这首传至太空的音符再次复制于金银滩草原,使它回到故事的源头,与我的文字一同祭奠没有结局的爱情。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毡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我相信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并非追逐这片水草,和水草之上的蓝天与白云。他们大多怀揣着久远年代的音符,在这里找寻自由、浪漫、爱情和想象中的美轮美奂。毫无疑问,让这片草原名声远播的人一定是王洛宾。但是,当远播它的主人日渐变成了商业、利润、经济和门票的代名词的时候,通往音乐的圣殿难免出现噪杂,沾满世俗。
我如同一个流浪的歌手,在距离王洛宾音乐艺术馆很远的地方,周而复始着这首民歌。尽管过往的游人用不同的目光打量着我的存在,在他们的想象里:这个男人一定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王洛宾追随着、爱情受到过创伤、追忆或者回味曾经……我能想到的他们肯定想到,我想不到的他们也能想到。因为这是一个想象空间无限放大的时代,我左右不了别人的想象,但我绝对能左右我自己的思维路线。
在金银滩的草丛里行走了很久,试图找一块安静的地方,与我敬仰的民歌大师叙叙他的青年、中年和老年,以及他刻度过的西部山水,整理过的西部民歌。比如宁夏的六盘山下、青海的草原牧场、甘肃的黄河两岸、新疆的戈壁大漠……然而,在我旅途经历过的大凡有王洛宾名字矗立的地方,都有一张门票阻隔着我的畅想。但印在门票上的那个老人——总是用温和慈善的目光与不同年龄结构的人们对话。
当一个伟大人物的经历和荣光变成金钱兑换,原本的单纯审美就会使人的目光变得疲惫和干涩。
我们希望梦想中的地方,因为一篇文字、一首音乐、一个传说或者一两个人物……当我们抵达它的肌肤,想象与现实的落差往往让我们内心荒寒。身处时间的侧面,每一个到达金银滩草原的人,美好的想象瞬间会被商业化了的王洛宾、利润化了的卓玛姑娘击倒在贪念的草尖上。
我多次曾想放下这些崎岖的想法,如早年间的牧人一般,悠然在光彩流泻、微风缠绵的金银滩草原,用目光追寻马背上回头留恋张望的那一双明眸善睐,用耳朵倾听越来越近的歌谣。青草青青,流水隐隐,用我沙哑的喉咙和烈酒定居田园牧歌。
在金银滩,我听见了很多人在歌唱,在说话。他们的歌声和语言刚刚发出,旋即融入噪杂和喧嚣。我的身体被注定在了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走出帐房的卓玛,距离我们已经很久,只能在歌词和旋律里想象了。
夕阳集结,我离开了金银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