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顺法
我4岁的时候,三哥8岁。为了照顾我,三哥没有去上学。
而在4岁的时候,苦难的岁月便让我有了人生的第一个重大收获——懂得了感恩。那是在我4岁的那年夏天。
那时,家中老屋的后院有三分地大,那院墙是用山土夯实而成的。我家的院子里种的是蔬菜,偶然也种一些瓜果。西墙外面,有一棵桃树,它总会在每年时春夏,吸引我的眼球。这树是发小顺银家种的,且已种了10多年了,那树已高过院墙好几尺了。它是棵早阳桃,从三月桃花的迎风展枝、蜜蜂围绕着花朵飞舞开始,它就成了我眼中的一道迷人的风景,吸引着我的眼光。然后我又会看着这桃花收花后成果,看着那桃子由黄豆大的小颗粒,慢慢地长,一天天大。到了初夏,它便长成鸡蛋般大的青果了。尔后,青果的周身又开始发白,再慢慢地,又开始在那桃子的尖头处出现微红。又过一段时间,那果身就象姑娘的脸,渐渐红透了。
那时穷呵,到了4岁,我还只知道这世上共有三种水果可以吃。一是枣,那是自家门口有一棵枣树,但这枣是秋风吹起的时候才有吃的。二是梨,那是生产队里种的,也要到秋后才能分到每家每户。唯有这桃子,是夏天可以吃的。然而,我知道,那桃树是别人家的,不要说人家多少每年还送个一、二斤给我家兄弟饱—下口福,就是不送,也不能去偷啊。
不能偷吃,那就看看吧!
从桃子成熟開始,我几乎每天从来没有间断,我不说话,只是看,看着这桃子长到发红,甚至还会发紫,看着这桃子让顺银的父亲一个个摘下。当然,我还能听到从顺银的嘴里吃着桃子、从院墙那边传过来的“叭嗒叭嗒”的声音。我嘴上没吃,但嘴里便也会生出吃着桃子肉的味道。这桃子我3岁的时也曾吃过,是顺银他娘送的。村上的邻居,就是家中吃上一次馄饨,左邻右舍也要送个七、八家,何况一大棵树上的桃子?所以那桃子的味道我是清楚记着的,它的果肉甜里面裹着一点点酸,也有一点鲜味。即使我在看到眼前那桃子发红时,个把月前也已吃过从这树上掉下来的青果。那还是在桃子未长足时,几根叉在我家院里的枝头,大风吹过后的落果。它掉在我家院子里了,我拾起来吃过。这上面还有一层绒毛,是先要用衣袖擦光了它才能下口,否则有点刺嘴。那果肉很紧,也薄,而核反而很嫩。但毕竟难得有吃,我不会轻易剩下一点点渣子。甚至在吃到最后一口时,我还要渍一下它的味道,舍不得咽下去。因为不论多少难吃,总是桃子,咽下了,也就没有了。好在青桃并不发苦,只是味道淡了点。
那天下午,三哥要去门口的小河里摸螺蛳,这是三哥在为家中准备第二天的中饭菜。他生怕我跟他去河边会发生危险,便把我关在家中,叮嘱我看好家。
关就关吧,那棵桃树上的桃子红了,我就看桃子吧,万一让风一吹就掉下一个呢?青果不就这样掉下来的吗?我干脆拿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墙边,就在那棵桃树下,期望着风吹过,把长在院墙那一边的桃子吹过墙来,当然,最好吹两个过来,三哥一个,我吃一个。
夏日的阳光好毒呵,我赤膊了,依然还觉得热,我便紧贴土墙,边上有几根桃枝遮掩了一些光线,多少好过一点。但这样一来,看桃子,变成了等桃子,而我就在这个等桃子的过程中,在桃枝问渗透的阳光下,糊里糊涂睡着了。睡了,好梦便开始了,梦里,便是放开肚皮吃着这又大又鲜的阳桃了。这桃子的汁水很多,我吃得很痛快,满嘴的桃汁,以至于三哥叫醒我的时候,下巴下面的胸口上全湿了,当然,那是唾液。
正当我吃得舒服,恍惚问三哥在摇着我的肩膀,并在我的耳边轻轻地问我:“弟,是想吃桃么?”有桃子吃了?我醒□了,并不假思索,点了点头。三哥对着桃树想了一会,把我扶到一边,从家中拿来三张长板凳,然后一张接一张叠了上去。我知道三哥想偷桃给我吃了,便帮三哥扶住凳子的一头。那时顺银家里应该没有人吧,三哥轻手轻脚便爬上重叠的凳子,先伏在墙上朝顺银家院子里探望了一下,然后又悄悄地爬上院墙。他双脚站在院墙上,用手扳住了一根桃枝,又生怕惊动顺银的家人,便用手拧着枝头的桃子,这样发出的声音会小一些。那桃子又大又红啊,三哥仅仅下面穿了一个裤头,光着身子,拧下的桃子没地方放,只能拧一个,便往我家的院子里的菜地上扔一个,我便在地上拾着,把一个个桃子归拢放在一边。忽然,只听得“轰”的一声,就见三哥从墙上跌下来了!我看到三哥从地下爬起来时,满脸鲜血,而这鲜血就如杀猪时放血那么快!三哥双手紧悟着嘴巴,但根本止不住,就见着鲜血从指隙间源源不断地流出!家中没大人啊!我发疯般地拉住三哥的手,发疯般地嚎叫痛哭!在哭叫中拉着三哥往大门外走,我只知道外面应该有大人,而我没有办法让三哥流的血停下来,我觉得三哥要没命了!
凄惨的高声尖哭,马上引来了东隔壁坤全的娘。她见着三哥的血已从头部淌边周身,且还在不断地滴在地上,也慌神了,便也大声叫着“来人啊!救命啊!”
我至今还会想起在她发出的呼叫声后,小村的男女老少是怎么样子;中过来的。见到三哥这个样,第一个跑来的男人是荣川的父亲,他正好被生产队安排在门口清理河道,见到三哥受伤如此严重,便抱起三哥往村外飞奔,将哥送往合作医疗所去救治。另有村上的人们跑去通知我的父母。而坤全的娘始终抱着我不放,在哄着我,说哥哥没事,去医院包一下就好了。
临近晚上,父亲把三哥背回来了。三哥的头部缠满纱布,母亲抚摸着三哥的头发,轻轻抽泣;父亲坐在板凳的一角,抽着旱烟,叹着闷气;大哥、二哥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围着三哥在轻轻落泪。我三哥没哭,他看我的眼神充满怜爱、歉意。在后来陪三哥疗伤的时候,我把那几个桃子洗干净,放在三哥的床头,不管三哥如何千方百计想塞给我,哪怕硬塞进我嘴里,我始终没有咬过一口。因为那时我已知道,这桃子,是三哥用命换来的,而这恰恰又完全是为了我。
据母亲后来告诉我,在哥拆除纱布后的半个月里,我一直哭哭啼啼。我是见了哥哥的伤口才伤心哭的——三哥从嘴角直至耳下,被桃树叉枝撕成了人字状,前后被缝了20多针。我三哥清秀的脸上,从此多了一个恐怖的大疤痕。我心痛三哥啊,每晚一定要搂着三哥才能入睡,这一搂便是将近10年。
我长大后才知道,是那土墙上的土冻松了,才使三哥滑下来的。而滑下的时候,那桃树又正好扎住了三哥的嘴巴。从那一年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桃子,只因见了桃子那个红色,便会想起三哥流淌的血、三哥一生都留在脸上的伤疤。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直至今天,每当我见了三哥,我还依然要拥抱他,拥抱我的好哥哥。
(责任编辑:马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