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安音
一只野鹿在奔跑
金秋,在阿拉善。一场雪,事先毫无征兆,突然自天宇飘然而下,临空飞舞,绣成棉被,铺就了沙漠、滩涂、草原……又凝练成哈达,挽系了山脉、河流、房舍……
我惊喜不已。蜀地的我,踏进这片土地的那一刻,卸下裙装,虽被帽子、手套、大衣等包裹得严严实实,心思却随无垠的地域散开去,像雪花飘,像冰雪圣洁。那一天,站在贺兰山广宗寺门口,阳光喷薄而出,一缕一缕的,像金色的丝线缠绕了我的身体,也灼亮了我的眼眸。天地之间,仰望莲花般盛开的山峰,我甚至想捧起它们身上披着的洁白“哈达”,去贴近山的胸怀。
山是懂我的了。
它先小心翼翼地接纳我。这真是一个狭窄的入口。不过当我凝神定下心来,我的眼神却迷离了,我不知道我这是去了哪儿?雪,练绸般铺满大道,白纱般飘荡在树梢,又盐粒似的一颗一颗垂挂在草尖儿……脑海里倏地蹦出一个词语:玉树琼花!竟然不舍踩踏、不敢拨弄。四围如聚,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踯躅前行,仿佛隔空离世,很轻易就会让人想起一个人。昔日重现,喔,那是你的身影吗?红色的僧袍像彩云,飘过拉萨的布达拉宫,飘过雪域高原,飘过贺兰山,停驻在巴音森布尔山峰下——这莲花一样盛开的地方。而那些忧伤的歌,也一路相随,飞出青海湖,飞向阿拉善,飞过沙漠、草原和滩涂……仓央嘉措,哦,不,阿旺曲扎嘉措(那一夜在青海湖畔神秘失踪后,谁说不是一只凤凰的涅槃),经过这道山口的时候,天空下雪了吗?今天的雪,又是为谁而下的呢?
是不是那片云彩化成了雨滴, 是不是那雨滴凝结成了乡情,是不是这乡情化作漫天的飞雪,是不是这飞雪圣洁成哈达,献给了苍天圣地阿拉善?!想那灵魂也一定随云彩而来,以雪的方式呈现出来,然后融合在道上,在河里,在山峰,在草尖,在石缝……在我们踏遍的每一个地方,承庆寺(初进阿拉善弘法地)、昭化寺(圆寂地)、广宗寺(灵塔供奉地)。据1998年版《阿拉善盟志》第253页记载说:“1716年至1746年,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流落阿拉善,化名阿旺曲扎嘉措,弘扬佛法,传播佛教达30年之久。”而他的绝恋就应和着大漠悠扬的驼铃声,从三百多年前一直传唱到今天。
雪铺天盖地,却裸露出山巒褐色的岩壁,像人袒露的胸襟。岩壁上或蓝或白或紫的色彩,组合成一幅幅很生动形象的岩画,构成内蒙古自治区最大的石雕佛像群(127尊佛像,17幅画像,50条石刻经文)。那一刻,万籁俱静,佛像们静默不语,而我却从那一张张慈爱的笑脸中,从一朵朵怒放的莲花座中,听见花开的声音,树木生长的声音,鸟儿的鸣叫声,溪流的淙淙声……这是自然的音调,一切的人和物事都已远去,只有它们永恒,就像雪,今年下了,明年依然如期而至。
这样想来,心境怡然,欢欣而鼓舞。我快乐地奔跑起来,摇动了一树雪花,看它们纷纷坠落。而彼时,我一抬头,在半山腰,竟然看见一只奔跑的野鹿,像闪电般,转瞬没有了身影。
一片白云飘过来
我深深叩拜,在荼毗塔(传说中仓央嘉措的衣冠冢)。
雪很厚,一下淹没了膝盖,它好像砂砾刺破了我的血管,沿着经脉堆砌、累积,我被笼罩在一片白色的世界,我感觉全身冰冷,我看见心脏的红与雪的白映衬,我听见血管破碎的声音,我的神经开始隐隐作痛。啊,是你吗?别了,故乡;别了,恋人;别了,红尘!仙鹤已经给你翅膀,从四川的理塘就回。阿拉善的天,可以给你当被;阿拉善的地,可以为你就寝,心早就栖息于此。
在荼毗塔,我又仿佛听见雪燃烧的声音,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不,不是雪,是阿拉善的胡杨林,燃烧时火光冲天,灰烬后依然风采照人。它们屹立在大漠、在草原、在滩涂、在戈壁……千年不倒、枯而不朽,像极了彪悍粗犷的高原牧民们,甩动马鞭,摇动驼铃,抖动双肩,长调就如泉流般喷涌而出,滋养着这山、这草和树,生生不息。瞧,今天阿拉善左旗维拉特牧家蒙古包边的篝火也燃烧起来了,映照着栅栏里肥壮的骆驼、成熟的谷子;映照着跳舞的人们,是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语音;映照着藏品里精致的毡帽、生锈的雪橇……那是高原的历史,是蒙古族的血脉,一直流淌到今天。
火光熊熊,烈焰腾空。荼毗塔四围的山峰静默,黑色的乌鸦们,这苍茫大地的神鸟啊,却一只只扑棱着翅膀,在六字真言的诵经声中,飞向天宇。哦,这里燃烧的只是肉身,不朽的却是魂灵和精神,宛如阿拉善的胡杨林。哦,不,那不是火焰,那是阳光,炽热而金色的阳光,它像一位智者,每天清晨,当沙漠边缘和戈壁中的野丁香草、酸枣、高山柳等从酣睡中醒来,便亲吻了它们被露水打湿的脸庞,与不停扇动的电力风车叶子拥抱,笑眯眯地倾听头道湖、二道湖和三道湖的故事,虔诚地走进昭化寺和承庆寺,焚香、磕头!今天昭化寺的喇嘛劳登感恩着太阳的每天升起和降落,铭记着祖先流传的仓央嘉措的故事,守望着大漠这一片天地的洁净和传奇。而离承庆寺不远的菩提树总是开花,溤沁敖包常年经幡飞扬,是谁的心事如花绽放,是谁的真言轻轻传唱?
荼毗塔不语。佛海檀城塔亦无言,只有蒙藏文的碑刻,讲述着一段历史,铭记着一个从雪域高原到大漠深处的故事;只有黄庙的唐卡、壁画、酥油灯、灵塔,还浸透出几百年前的声息和精神;只有那不停转动的经筒,可以让岁月逆袭,让风华再现。
我起身,仰望苍穹。山外初极狭,而荼毗塔四围开阔,山峰闭合,状若莲花。阳光沐浴着白雪,白雪晶莹着草丛、树木、花草,便觉心如白雪、如哈达、如流云。
就在我仰首的一刹那,就在最高的山峰,阳光突然隐遁,几团白云漂移过来,渐渐黯淡了颜色,如梦似幻,呈现出不同的景象和意象,让人瞠目结舌。之后,云开雾散,光明如初!
一块冰瀑在融化
白雪皑皑,在瞻卯山。
两山对峙。我在凹口。山坳空旷无比,幽深莫测。
左山偏斜,与天相衔,天空上,白云漂浮,棉絮一般。山腰一小亭,无人无音。右山挺直,逼近蓝天,中有悬空寺飞檐翘角,五彩缤纷。天的蓝和云的白,色彩分明,层次清晰。云在天上,雪在山里,人在中间行走,仿佛一个童话世界,又仿佛是人间的天堂,在北国大漠深处呈现出旷世之美。
几声尖叫传来,原来有穿大红衣服的小姑娘跑进左山小亭,激动地对山呼唤。白云微笑了,蓝天颔首致意,悬空寺似乎颤抖了一下,山榆树们伸出脑袋招了招手。我惊喜地走过白雪铺盖的路面,走向悬空寺。
路边矮小的草和荆棘林等,雪凝结成了冰,一碰似乎就会碎掉。树们披着雪装,各种造型,晶莹剔透,像雕饰的水晶饰品。最奇特的是本来裸露的山,却又有一些雪花挂在上面,好似姑娘裙子的蕾丝边。你能想象吗?一夜之间,在似乎和天相接的地方,雪经受了怎样的洗礼和锤炼,才以这样的方式迎接人的到来。而人的到来,又使得这一座山充满灵性和朝气,万物生机。
那时候,红衣服姑娘、水晶般的山榆树、鎏金的悬空寺组合成瞻卯山现代的一幅画,但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去描摹它的历史,只因传说这里有仙女住过,有十八罗汉的踪迹。而那些故事都已经远去,像雪一样积淀下来的,这山只因着一个人的神秘,因着一个人的圣洁,因着一个人的永生。
我走进悬空寺,却又仿佛走进一段段历史,走进一个个故事。山寺前的巨石发出空灵的响声,这响声又沿着山崖在传导。我小心翼翼地迈过石阶,抚摸着崖壁,惊奇地看雪在这里的模样。雪们仿佛精灵般,像中国女子体操队的姑娘们,伸展自如,居然沿着寺庙的屋檐滑下,以一排屋檐的形式,垂挂成了弯曲的冰瀑!
我呆呆地看着这些冰瀑,想象着它们历练的过程和痛苦,乃至欢乐。我正要走过的时候,突然一块冰瀑掉下了屋檐,摔碎在地上,碎成玉屑。它们终究是要化成水,回到大地之心的!
身后传来木鱼的声声响,是同行的伙伴敲响的,他是一名藏族的诗人和歌者,来自西藏山南——仓央嘉措的家乡。这声音在高远的大地之上回响,仿佛穿透雪域高原,成为天籁;它又仿佛拉近时空距离,让一切再现:时光不老,歌者不老,诗人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