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凤君
一
杏花时节,我又回到了故乡。
故乡是内蒙古奈曼旗土城子乡,是土城子乡奈曼杖子村。
36年前我离开土城子,45年前我离开奈曼杖子村。
我父母的坟都在故乡的土地上。无论在父母的坟前,还是在人民烈士纪念碑前,当看到”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几个庄严的大字时,我就一定会想到我哥哥的名字迟凤啸,他是在解放隆化战役中牺牲的。因此,我从小就随父母享受烈属待遇,就连每半学期两元钱的学费学校也是免收的。两元钱,那时对于我们家是多么重要。父亲因病躺在炕上年近50岁的母亲每天要照顾父亲,还要抽空到地里去劳动。那时一个强壮的劳力,一年下来也挣不了200元钱,有一年,村里年终决算,一个劳力一天满十分只有1角8分钱。家中的钱都给父亲买了药,几乎到了断柴少米的地步。一日,邻村的供销社卖减价货,村里去了不少人,我也要去。母亲翻来翻去,找出家中仅有的5角钱,用颤抖着的手交给了我。我真的不知道母亲当时是怎样的心境,长大后,推测起来,那时母亲的心里一定是酸楚而又苦涩的,但是母亲没有流泪,母亲从不在我面前流泪。你想想,两元钱,一个学年就是四元钱!这对于我的家那是多么大的一个数字。因此我经常对我的孩子们说,要是没有共产党,没有学校給我免学费,说不定我是念不成书的。在我人生看似平坦的道路上,不用仔细看也能发现浸染着哥哥的鲜血。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两个嫂嫂相继去世,一个是因病,一个是产后大失血救治不利。父亲也去世了。我们这三个家庭都已经破碎。在我的感觉里,村子处处都充溢着死亡的气息。
又过了几年,我非常幸运的被推荐到哲盟师范学校去读书。这一年,我十七岁。从此,我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到家里,工作之后,回来的就更少了。
在外面,经常思念着故乡。更梦想着有一天她会富裕起来,美丽起来。的确,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我对家乡的印象,那就是“穷”,要是用两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很穷”。
2018年4月21日,正是杏花开的时节,我跟随着奈曼旗的作家和画家采风团又回到了故乡。
故乡的变化太大了。
先说路吧。且不说土城子的几条公路,现在的土城子村与村都是水泥板的路。我上小学的时候,从家中到学校,八华里。风天两脚土,雨天两脚泥。我在土城子中学教学时,家离土城子二十华里,全是土路,要是雨天,一路泥泞,别说骑着自行车骑不动,就是推着自行车,也要推走几步就得抠一抠自行车轱辘上占的泥。现在,老雨,你下吧。下个三天三夜,在土城子你想去到任何角落,都畅行无阻!
当然,还有民居房,还有民用车,不是地覆,真是天翻!真正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在这明媚的春日,在这杏花绽放的时节,我一边和家乡的作家艺术家们聆听着土城子的故事,一边又想到土城子乡党委李茂平书记前年亲口对我说要打造十万亩杏林的事。
前年夏季,突然接到李书记的一个电话,说在土城子平顶山的沟里发现几棵百年以上的老杏树,特邀我前往一观。两日后,我果然看见了那几棵老杏树,有的长在沟底,有的悬挂在沟畔,都十分粗壮而丰茂。平顶山村支书杜福明还介绍了老杏树的身世,说他们小的时候常来树下玩耍。
李茂平书记说他至少得出两个结论,第一,这里适合杏树的生长;第二,杏树不怕干旱。这个地区十年九旱,正适于栽培杏树。因此,他很庄重的说,经党委研究决定,土城子这一带要打造十万亩大扁杏树。杜支书接着说,他们村已经在山上率先搞了一些大扁杏,杏花开的时节已经满山如雪白了。
十万亩!老天!那是多大一片哦!
这次回到土城子,不能不想到李书记预想的这“十万亩”杏树林。更不能不去平顶山看杏花。
平顶山上果然一片洁白色杏花的海洋。
那新修整的层层叠叠的梯田上,大扁杏的树苗正初露生机;那旧日贫瘠的土坎上,一树又一树的杏花正含香怒放。
杏花开在沟沟里,杏花开在山坡上。杏花开在眼前脚下,杏花开在白云之间。
站在平顶山上东望是青龙山,中间有一条好似银白色的丝带在飘荡着,那就是远近闻名的牤牛河。西南面三里地的地方有一座山,是沙山。沙山就在我出生地奈曼杖子村西。传说沙山上有一棵神蒿,谁要是得到了它,一生的烧柴就不愁了。小的时候,每到秋天,树叶飘落的那些日子里,父母都要起早贪晚地到树林里搂树叶,稍有延误,落叶就会被别人搂走了。树叶越落越少,用耙搂子已经搂不起来了,就用能扫地的工具去扫,虽然扫起的多是树叶的碎末子,也能代替一部分烧柴。有相当长的时间里我黑天白日地想着这棵神蒿,我想我要是得到它那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多少年过去,我连做梦都没有看见那棵神蒿。可是,我知道,现在家家的烧柴多的烧不完,即使那棵神蒿真的显现人间,我们又会把它往哪里放呢?肯定一点说,我们就得让它长在山上,让它成为家乡的一道风景,装点着护卫着我家乡的山水。那么,这满山的杏树不会是那神蒿变化来的吧?哦,不是的,你看眼前的梯田,层层叠叠,又平平展展,远远望去,就是一副又一副画于天地之间的金色螺旋图。谁有这样的大手笔?土城子乡的人民!我知道,如果不这样治理,水土就会流失,大扁杏树就不会更好的成活和成长。听说施工时几十台推土机,来往于山坡之上。再加上栽树的人群和拉水的车辆,场面颇为壮观。平顶山村原有扁杏面积5000亩,又新栽植2000亩。现在,全乡已栽植大扁杏树5万亩,这平顶山只是全乡大扁杏的的一个聚焦点。乡党委于副书记介绍说,5年后,平顶山村民仅大扁杏一项,每人每年就可增收1万元。写到这,我就想起我的一个叔叔卖杏的故事。叔叔家孩子多,经常缺粱食,就不要说钱了。可是,他家有一棵杏树结的杏子特别的好吃。每到杏子熟的时候,叔叔就早早地盯住杏树,不仅防止别人偷摘杏吃,也不让自家的孩子们吃,他要卖出去,换回钱来。有一次,他去邻村卖杏,买杏的人捡了几个放在秤盘里,他一称,秤高了一点。他就拿下一个杏子再称,秤又低了一点。他就又拿了一个小一点的杏子放上,秤还是高了一点。他就拿起一个杏子掰开,再秤。这件事渐渐传播开来,都说我的这个叔叔太抠了。就是这个叔叔,在我到通辽上学走的头一天的夜里,还和婶婶带着好几个鸡蛋到我家里,说是给我路上吃。那时的几个鸡蛋是能换好几筐杏子的,于是我明白了叔叔的的抠,真的是让穷给逼的。要是叔叔活到今天,他再也不会把一个杏子掰开卖给人家吧。忽地一阵微风吹过,扑鼻的杏花的清香。我同来的朋友们正在欢心的拍照,你不论站在什么位置,拍下来的照片都是好背景。女作家们更是翘首弄姿地和杏花相媲美。一条鲜红的丝巾在杏花林中游来游去,我想看清楚是谁,却被满树的杏花遮住了她的脸。
早有参加这次活动的诗人在微信上发出诗来。女诗人白晓光在诗中写道:“我要独霸平顶山的杏花,独霸三万亩的沉静,三万亩的芬芳。”“杏花如此温暖的等着我,我要把自己的骨头洗一洗,把自己生锈的血热一热。”词作家青衣也写出歌词“···还未迈进家乡的门口,你的芬芳早已盈满衣袖。风来时牵起云的素手,风过处薰醉了我的乡愁。···看来大家受的震撼真的不小。
我望望远远近近的杏花,铺天盖地,牵岭连山。联想到十万亩杏树即成事实,联想到故乡的过去和未来,心中亦生出许多感慨。于是,也随吟几句:
平顶山上杏花开,
沟沟岭岭压雪白。
忽有清香时伏起,
错疑梦入美人怀。
杏花仙子传说久,
眼前都是乡人栽。
看花归去还回首,
似见子熟千手摘。
中午,我们来到奈曼杖子村。
我虽然离开奈曼杖子几十年了,但是每年差不多也能回来一次,每次都会看见村里人的笑脸比上一次更好看。这一次跟随采风团是专意采访一个人,她叫邱春梅。她精心照顾瘫痪的婆婆,村民有口皆碑。
村支书和村长带着大家来到了邱春梅家。
我对邱春梅说我也是这个村的,她先是很惊訝,随即就说听说过我。盘论起来,她得叫我叔叔。
她的婆婆刚去世不到一个月。我特意到她婆婆住过的屋里看了看,屋里依然带有旧日的痕迹,但朴素而干净。村支书孙福生说,她婆婆瘫痪了16年,病重时卧床不起好几年,吃喝拉撒都在这屋子里,由于儿媳妇照料的好,这屋里一点异味都没有,不像家有病人,和健康的人住的一样。要不是伺候的好,她婆婆不会活了那么长时间的。
邱春梅个子不高,算得上一位娇小的女子,岁月的风霜早早浸染了她本来很美丽的脸庞。他的丈夫经常在外做工,儿子在中学读书。我发现她腼腆的一笑总是藏着一种安心和酸楚。我想,她安心的就是对婆母尽了一腔真情,为这个家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她酸楚的是生活中的艰难只有她自己明白的最彻底。尽管丈夫理解他,或是感激她,但是,好多的艰辛还是得由她自己来承受。她这瘦弱的肩膀挑起的不光是生活的压力,还有道义的沉重。是啊,我们中华民族的女人就是坚强,隐忍,有阔大的胸怀,有牺牲自己的精神。这才是我们民族的根本,也正由此,我们的民族才生长出伟大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