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铃 甘江林 王凤琳 撰著
县尉大人有些惶恐,赶紧叫来县里的主簿盘问。主簿道:“非是我们不给他们吃的,实在是因为我们自己军队都没有吃的!现在这种情况,我们的粮仓早就被花僚人劫掠一空,剩下的也就只有这城中的一些存量不多的粮食而已!”
张知县还没有听完他这一番话,只是径直问:“粮仓在哪里?”
主簿说出所在,便见张知县大喇喇便驱马赶去。他也没征得主簿同意,随即便来了个先斩后奏,下令开仓赈灾,却只留下极少的一部分给军队。
县尉诚惶诚恐地道:“知县大人,这样一来,咱们的军心必然更加涣散,到时候我们仅剩下的千余人,估计也要风流云散了,如之奈何呀?”
张知县道:“把军队撤下来,开城门,让我去跟他们说!”
县尉大人踌躇不决,毕竟倘若按照张知县这种冒险的举动进展下去,就无异于开门揖盗,谁敢保证僚子们不一怒杀人,直将南川县城杀得片甲不留?
其实,南川县城十里开外的城镇之中,大部分都已沦陷,只是这李大帅似乎还持观望态度,并没有准备端掉官府的意思。
而另一端,剿灭了官军的青衣僚人已经联系上了自己的旧部。只是这时的扶欢寨其实也差不多饿殍遍地,人们互食,样子弄得极为狼狈而残忍。
青衣僚人在进入城寨的时候,见到的也同样是满地狼藉。然而,在收拾好残局之后,他们却一改官军们的颓靡,在回营不到一月的时间,便收到了花僚族的李轩约定进攻南川县城的消息。
按照梁君长的想法,他觉得有必要响应这李轩的号召。李轩给他的信里是说,如果双方联合起来,再对于危若累卵的官军进行穷追猛打,程度上绝对算一次空前绝后的巨大威胁。
而且,这样向他们提出苛刻的条件,官军为了保命,也必然会无不应允。就算他们不答应,也可以相率破城,将城内掠得的物资一同瓜分,作为战利品。李轩信中说,这个机会十分难得,让梁君长绝对不能错过敲诈的机会。
梁君长眼见他这封信中所拟的言辞恳切,而且青衣僚人也曾受过这李轩的指点,于情于理,也应该对其大力支持。这种恩惠看来虽然无形,但在梁君长的心中,却潜移默化中形成了一种印象:这李轩天赋异禀,算得上是能够统领三族的可贵人才。也因此,这少年也足令其心悦诚服,唯马首是瞻。
至少现在的情势,就是他们这个好战的青衣僚族,所面临的环境已越来越不稳定。虽然他们整个部落在破取石角寨和宾化砦的时候,着实抢掠了不少粮饷,但在退入山林向盘山踞寨的山贼们乞援的时候,便靡费了大部分。再加上近些年一直黩于战争,导致了人丁凋敝,年青一代人丁的培养过程又是那么漫长。
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非但人才不好培养,就单单连一个自然人的长成,也需要大量的时间。
回首往日,梁君长这才发觉,自从他们的部落形成以来,从最初因为朱乾夫妇而结怨花僚族,再到势力式微而转投红僚族,再到后来夺回扶欢坝,却又联合花僚族与官军作对,夺取宾化砦,并锄掉李巡检。这一路走来,他们单单靠的是仅仅一千户的人丁在不懈战斗。
作为一个君长,他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族民们的感受。他没有料到原来自己是那么好战,不管是主动的、被迫的、正义的、非正义的,陪伴他走过来的这帮可爱的族民们,他们的人口数已经不足一千。
也可以说,青衣僚族鼎盛的春秋之年,大势已去。现在,整个种族虽然依旧有矍铄的精神,却也步入了不得不服老的耄耋之年。
看到族民们那一双双沾满了血和泪的疲惫眼睛,不知怎地,梁君长的内心底就涌起一股强烈难抑的酸楚和内愧之情。原来,他一直都没有想过要改变自己的手腕,替他们做一点儿实在的谋福谋利之事。即便如此,这些可爱人依旧愿意为谋得整个部落的苟存,而肝脑涂地。
在一次又一次战争的摧残下,他们的注意力却都很一致地集中在保卫战和攻坚战上,丝毫没有想过,这些突如其来的战争,其实都是有原因的。如果不是因为他们领导者的某种好战情绪,左右了族民们的意识形态,很多无谓的战事其实都是可避免的。
青衣僚人本应该获得一段平静、幸福而安逸的世外桃源生活,他们曾羡慕花僚人的淫祀和虔诚,向往他们能够在战祸临头之际,依旧好整以暇,娱神捣鼓,烹鱼宰狗,能过上这样一种舒心的日子,就算是人生只有短短一日,对他们来说,也无疑是值得的。
青衣僚民,他们也向往着某一天等自己的部落强大了,复辟了,统一了三族,也能享受这种神龛和信仰所营造给他们精神上的纸醉金迷。然而,他们的族民却从来都未能停下来,安安心心地度过这样的日子。
这几乎都成了一种望梅止渴的奢求,永远就未能兑现过。梁君长突然感到无所适从,他开始自责,茫然,也逐渐发觉自己其实是那么不称职。
“把我们掠来的所有可供祭祀的辎重,全都拿出来吧!我们应该好好地告祭死去的亡灵们,让他们在天国得到应有的安宁!”梁君长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冲口而出。
听到这番话的几个獠王们都躁动了起来,那向来主张节俭和低调的马獠王便是其中呼声最强烈的一个,但听他忧心忡忡地道:“君长大人,倘若我们一下子便将这些耗尽千辛万苦才夺来的辎重都用光了,那我们出生入死才仅存的这么一点儿心血,岂非都浪费了?况且,我们本身就饱受重创,大半年来都没有从事农桑了,如果粮食靡费了,那我们如何越冬?这是个不明智的决定!”
以他对梁君长为人处世素来的习惯和脾气来推断,他原本以为对方会悬崖勒马,立即便听从他的谏议。然而,梁君长却一反常态,仿佛吃了秤砣,完全无视他的存在,朗声道:“正是因为这些粮食都是用我们兄弟姐妹的性命换来,我们就更应该用来告祭他们!况且,营营役役了那么多年,也未雨绸缪了那么多年,谁又能料到明日会不会有新的一轮天灾人祸呢?到那时候,我们怀揣着这么多辎重,反而还招来敌人的窥伺,不如咱们自己一口气把它们全部都受用了,过把瘾就死!”
“走一步看一步吧,或许这才是最明智的决定!”他又补充了一句,目光中闪烁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肯定。
马獠王悻悻然退下。
梁君长指着身旁不置一词的马固,以及他所率领的族民们,对青衣僚民道:“另外,在我们兵微将乏之际,还有一个实力雄厚的马寨之民投靠我们,这实在是值得庆贺的事情!所以,这段时间,我们都应该放下所有的战事,好好感谢蛮祖给予的恩赐!欢迎新民们的加入!”
梁君长说罢,便唤来族中的巫师,当下便安排下去,阖族将举办一次盛大的祭祀活动,追悼所有的亡人,同样也迎接马固的獠寨加入本族。
消息一传出去,全族上下欢呼雀跃,有的族民甚至喜极而泣。祭祀筹备了整整半个多月,他们终于在戎马倥偬的环境中抽出了这难得的空闲,开始享受属于每个凡的一生中都应该有的生活。
没有足够的肉狗作为牺牲,他们便下河大量捕去鲢鱼来替代;“鬼”面倒是不乏,这些东西也同样可以弥补祭祀活动的单调;他们有足够的粮食,可以临时酿成米酒;也可以重新修复神龛、宗社以及祠堂,摆弄为数不多的铜鼓,茹毛饮血,吃着最后的晚餐。
就算是灭顶之灾骤降,他们也不会遗憾,他们依旧在篝火前跳舞,在月光下的坝子上唱着颂歌,用土陶烧制的瓦钵灌着糟酒。
是夜,月明星稀,天朗气清。
辽阔的天地间,高耸的城寨上,是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望着那毫无波澜的暗淡星河,梁君长突然体味到了一种从来就未曾体验过的安静和怡然。
周围的一切比寻常分外热闹,族民们都像是一头头被搁在笼子里多年未见天日的困兽,一旦逢上这种举族同庆的日子,岂有不亢奋的道理?
而且,这种不夜的喧阗,更能够衬托出整座扶欢坝的清寂。
梁君长醉态可掬,与好多带伤的族民们都碰了杯酒,大家都大大咧咧与君长拼酒,气氛其乐融融,就像是一家人那样亲近。很多人都十分荣幸,原来本族的君长是那么平易近人,并不是仅仅只有战场上那严肃自愎的一面。甚至,大家还玩了一圈传杯饮酒的游戏,充斥在耳畔的欢声笑语犹有余温。
在脑子里的所思所有都蒙昧不清之际,梁君长突然发觉自己恍若置身在一场名利双收的凯旋宴中。他仿佛一个神气又威武的大将军,踏着铿锵的步履,行走在峥嵘而整齐的行伍之间,检点着一个个精神抖擞的士兵。那一刻,他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久违而满足的笑容。
不知在哪一刻,梁君长终于发觉自己的酒意已届阑珊。然而,眼前所呈现的依旧是一片狼藉。有的人喝酒喝得发吐,有的人则因为泥醉而骤然扑倒,再没有之前酒酣耳热时的痛快。一切又让他内里刚祛除不久的酸楚重新涌上来,依然是那么令他痛心疾首。
“马固,你说我做这样的决定,果然好么?”梁君长萧然道。
他问这句话,正是因为他总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永远会一意孤行的人。
“既然我们有杯酒,就应该好好地吃饱喝足,就应该像一头流浪的狼,永远在饥饿中才能保持锐意进取!”马固一边吐着舌头狎弄着手中的毒蛇,一边则意味深长地回答道。
梁君长道:“只有你最懂我的心意了,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这种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因为我已经预感得到,不久的将来,我们又要面临深陷危机的窘境。”
说着,梁君长两眉深陷,却见他霍地举起酒杯,对众族民大声道:“你们都是我的兄弟,但我觉得自己作为一族之长,却并没有将你们带领好!以至于现在我们整个部族死伤无算,许多人在战争中家破人亡,却还一直追随着我,我很感动,这里我敬眼前同我一齐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也敬天上的亡灵们一杯酒!”
众人惊疑未定之际,却早见这梁君长仰脖子将一坛子米酒灌下去,跟着,便将手里的酒钵摔得支离破碎。
“君长大人……”有人哽咽难语,全场立刻便被这种感动的情绪渐染,形成了一大片沉默。大家都是无声地喝酒,然后再果断地砸酒坛子。
“你们该走的都走吧,最好是能够在大山里找个安宁的地方隐居下来,那样便不会有战事的侵扰!”说话间,梁君长的目光其实早着落在了马固身上,因为他觉得将马氏一寨带出来,却将自己麾下各獠寨都遣散,好像确实是一个矛盾的决定。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讨厌战事了,我突然发觉大家跟着我,过得并不幸福,也不安宁,这是我一生最大的痛悔之处!如果大家愿意留下来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们我的决定,我将率领剩下的族民们,全部投靠花僚人,将我们所剩的土地和城寨全部都献给他们。我不敢保证他们待我们,不会像当年王兖那厮那般苛刻,但至少我们会有一个安宁的生活环境!再者,君长不君长,獠王不獠王,这对我而言,都只不过是个名分而已了,我视若浮云!所以,也别有人站出来为我打抱不平了,我已经看得很透彻!”梁君长说话的语气很从容,看得出来,早在做出决定前,他已经有了一番深思熟虑。
“现在我们已经把大部分的粮食都充作了祭祀的用度,真正余下的存粮,也所剩无几,我会将它们以最平均的方式分发给我最爱的族民们,这是我对你们最后的馈赠!”说罢,他便吩咐下属一切按照自己的意思办。
“君长大人,我马氏一寨,远竭心尊奉您的决定,咱们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走!”马獠王明显是怀抱着拳拳的眷顾之恩,率先表达自己的立场。他希望以这样的方式,鼓动其他獠寨,大家一齐再并肩作战,组成一道坚守的长城。
然而,粮食分发下去,尽管有部分獠王和族民们心中,是对梁君长仍怀着恋恋不舍之情,于是便留下来继续追随。但大部分人还是更宁愿就此退出青衣僚部落,寻求更好的避难之所。大家或去或留,都各有自己的主见。
梁君长看得感触良深,差一点儿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不过兀自强忍住而已。
享受完这最后一场狂欢的盛宴后,青衣僚部落将面临的便是酒阑席散,各奔东西了。
所有人的决定都不能勉强,就比如,如果梁君长始终不开口,族民们还是会毫无置喙与他一起赴汤蹈火。
但在他们内心底,又真正那么无悔无畏么?
毕竟大家都是凡人,都有七情六欲,都想有凡人的幸福,都想有个家,不想战争,不想妻离子散,也不想鳏寡孤独!
虽然没有人向他抱怨过,但梁君长倏然瞧出来了,比任何时候都瞧得分明。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忽略了这些。
接下来的半个月中,大家便开始陆续整装出发,朝各自想要去投靠的部落前进。现在的梁君长虽然不是孤家寡人,但留下来的獠王其实也不多了,只有那么几个,而族民们还愿意追随的,也不过三百多人而已。
不过,梁君长还是坚守在原地,他要看着所有离去的人都再无留意,这才能确定最后愿意追随自己的族民究竟有几何。
望着那一个个离去的身影,梁君长的心中也逐渐开始显得有些落寞,他仰头望着苍穹,只是悻悻地为他们祈祷,希望每一个族民都有自己安居乐业的生活。
梁君长检点了一下,翌日便率领族民朝大僚坝进发,准备投靠花僚人的部族。当然,这之前他还一面遣使者应承下这件事,做好各种衔接事宜。
在差不多行到第七日路程的时候,这支队伍就像是一头快要干涸的季节性河流,每个人几乎都身心俱疲。负责殿后防卫的马固,一直与先头部队保持有十里左右的行军距离,他们不断游离在为花僚族断后的必经之路上,按照梁君长的部署,刺探着某种秘密的消息。
很快,后方便接踵传来红僚人在王君长的带领下,霸占扶欢并大肆虐杀青衣僚民的消息。很多在扶欢附近甚至山林中徘徊活动,不忍离去的族民们,都被怀揣着绝世仇忿的红僚人给斩杀了。
这些分散的青衣僚民因为群龙无首,也没有固定的去处,更没有好好组织起来反抗。根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就连选择投降的无辜者也同样被戕害。
对于他们,红僚人没有丝毫宽待,完全是见人就杀,不留噍类。在听到这些令人发指的消息时,梁君长早气得咬牙切齿,面红耳赤。
“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他们是有野心有预谋的……”梁君长明显对情况料定得分毫不差,所以在真正面临劲敌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反而显得十分镇定而安然,“不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场祸端都是我个人一力造成的,如果他要来,我也不怕他,大不了我舍命息战便罢了!”
马獠王道:“君长大人,您不能够就这样无辜受戮!要知道,敌人永远是贪得无厌的。既然大错已铸成,就算您一个人殉族,也不可能挽救危亡的!倒不如我们背水一战,大家心中对您都会唯命是从的!如果失去了您,我们也别想活着从这帮僚子的屠刀下讨得了便宜!”
听到这句掷地有声的话,众族民更是喉头一寒,噤声不语。所有目光都怔忡不定地凝望梁君长,明显从他那忧心忡忡的侧脸上,就可以读出某种不祥的预感。
梁君长凝重的神色,倏然着落在了满身沾满血污的马固身上,问道:“现在王兖那厮的军伍行到了何处了?”
马固道:“我们百多个兄弟在尞山与他们发生了交锋,他们似乎知道我们的厉害,却并没有入彀,这些家伙十分狡猾,居然兵分两路应对我们。他们有部分族民中了我们的蛇阵,但我们却不小心暴露了行踪,他们确定了我们的身份,所以一路跟踪……”
说到这里,马固的脸上露出一个歉仄的表情,道:“这些家伙在了解了咱们的行踪之后,居然并没有沿路而来,而是选择了近路包抄,看得出来,他们之中也有很多是对附近山路十分熟悉的土人!”
梁君长并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只是仰天叹了口气,道:“没关系,这并不怪你,马兄你不必自责!反而还要多谢你不辞劳苦替我们打探消息!红僚人不是要追剿我们么?咱们就恬然自适坐镇此处,如果大家逃不及逃,那就拼死战到底,也不枉了大家都做了一遭花僚族的男儿!”
此时此刻,青衣僚阖族上下,全都是一条心拧在一起,大家都没有丝毫犹豫,每个族民脸上的表情,都显出了视死如归的坚定。
尽管疲惫,但疲惫却依旧掩盖不住他们骨子里被精神支柱所撑持起来的毅力!
梁君长这句话声音铿锵有力,简直响遏行云。可就在这时,却听得斜刺里杀出一干人来,为首之人以荡气回肠的喝声道:“嘿嘿,好一个青衣僚族的好男儿,今天我红僚族便成全你们,让你们全族每寨的獠子,都做孤魂野鬼去!”
这声音沙哑中带着怨毒,随即,又是一声鼓角朝天吹奏,在他的身后却闪出了一个个矫健的英姿。
人头攒动间,却有个熟悉的身影如石雕般岿然屹立在众青衣僚人的视线中,他的面上涂满了浓密的油彩,直将他脸上那冷峻的表情映衬得极为诡异。
这人正是红僚族的君长王兖。
“想不到吧,梁承秀,我们终于又见面了!”王君长好整以暇地道。
这一刻,梁君长那因为动辄关心,而落魄失神的表情,在王君长看来,就是他最大的骄傲。
这王兖二话不说,脸色愀然一变,便听他大喊道:“我的族民们,大家都看好了,这就是当年杀死你们手足同胞的青衣僚人,今日咱们便不死不休,绝不留他们一个活口!”
说罢,便见他手一招,麾下的红僚族民们霍地便举起了手中的投枪,真刀真枪与苟延残喘的青衣僚民们展开了肉搏。
由于红僚人的部队浩大,在气势上更是所向披靡。相比较而言,青衣僚人们就算硬气,但由于饥馑与劳累,他们也没有了多么强大的爆发力,完全是靠着本能的求生欲在作战。
梁君长只能下令大家且战且走,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厮杀近在咫尺,眼前到处都是喋血的画面,耳畔则是金铁交鸣声的碰撞,格斗双方热斗方酣,更是翻翻滚滚地厮杀着。
尽管红僚人以众凌寡,但梁君长还是好整以暇出没在厮杀最为激烈的地方。他那凌厉抵挡的动作,就像是一头兀鹰,猛鸷中带着剽悍,完全是情急拼命,把骨子里所有的膂力都使了出来。
“大家快走,趁红僚人还没有将我们的队伍包抄之际,这里一切由我来负责!马獠王和马固兄弟,你们赶紧带着大家先撤离!听我的,不要再犹豫了!”电光火石间,只见梁君长劈手夺过了敌人手中的一根尖利的投枪,手执板楯,那挡者披靡的战斗状态简直可称得上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
不过也正是因为靠着山路的狭长和紧凑,他才能够一夫当关,全力以赴镇住漫山遍野的红僚人。
那马獠王坚持要留下来,但马固却执意将他拖走了。在马固的带领下,他们蜿蜒蛇行,虽然与穷追不舍的红僚人周旋着,却并没有完全能摆脱他们。只是多亏了马固的族民们都十分给力,招唤了些糊弄的蛇阵吓退了一些人,不至于令青衣僚民们一下子便被敌人给剿杀殆尽。
“要杀便冲我来,我是梁承秀,你们君长还是我的手下败将呢!我就是那个将他杀得跪地求饶的梁承秀,哈哈哈哈!”梁君长虽然在敌阵中险象环生,却兀自保持硬气。
但他就算是钢筋铁骨,也寡不敌众。
不过为了给族民的撤离创造机会,他不断地数落着王君长,想要将所有仇恨都拉到自己的身上。
“好,梁承秀,别的不说!单是你这种敢作敢当的脾气,就是我最欣赏的!所以,如果你不归降我族,我便遂了你的死志!”
果然,王君长那颇带悻悻的目光,终于从全面剿灭青衣僚人的目标,集中转移到了只针对梁君长一个人身上。
梁君长一直在詈骂不止,那王君长也只能叹息一声。明显,他对梁君长可造之材那执拗的脾气,也终于忍无可忍了。最后,只听他对众宣布:“余人都可以不管了,但梁承秀这家伙一定要给我活捉了,不惜任何代价!我要亲自活剥了他的皮,再慢慢杀了他!”
听得这番话,梁君长此刻的心里,却显得异常地平静。他就像是一个即将垂死的母亲,眼见自己的孩子从灾难中安然苟存,他的心底也就毫无牵挂了。
人群继续涌动,在收到活捉命令的时候,梁君长就已经察觉到自己的机会来了!虽然他已经没有打算再继续逃命,但他至少可以放开胆子杀敌,多杀几个敌人便是几个,那样就算他死了,也值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为自己的事业壮烈殉职之际,却蓦地发觉早已逃出不远的马獠王和马固兄弟又折回来了。他正不明所以,声嘶力竭喊着让他们赶紧离开。然而对方似乎充耳不闻。
正在他怔忡不定之际,却见那马獠王的身后,还夹杂着一只庞大的队伍,这队伍行阵整齐,且兵甲厚重,坐骑轻快,弓刀锃亮。看得出来,这支队伍的战斗力绝对可以与红僚人的部队媲美。
“祀奉……小爷……”
不知怎地,在瞧见那个飒爽的身影之时,梁君长的心中只是自然而然便流露出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同样是涂着油彩的面庞,但他的全身上下,却散发出一种勃勃的英气。他骑着骡马那矫健的步伐,给人一种踏破山河的凛凛雄威。他并没有冲到红僚人的包围圈中替梁君长解围,只是下令将旗鼓相当的兵力,全部布局在红僚人包围圈的周围,一个个骑着骡马的士兵脸上,都摆出了一副冰窖般阴寒的表情。
他们仿佛见什么都是那样,并没有刻意的去装出严肃。正是这种氛围,才让原本战得如火如荼的红僚人很自觉地便收束起厮杀的举动。他们的内心都止不住一寒,完全受不了那种如刀子般锋利的目光,仿佛已经在他们的内心里,割下了道道伤痕。
“小子,你是哪个部落的,胆敢站在这里阻挠老子杀人,这是在作死么?”王君长率先打破了沉默,抽出了一把十分尖利的投枪,锋镝却正对准李轩那岿然不动的影子。
李轩只是冷冷地瞧着他,嘴上仍旧挂着忍俊不禁的冷笑,仿佛只要这个笑一出来,就可能会是天塌地陷。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这样豆萁相煎,最终也绝不会有好下场!”李轩似笑非笑地道。
“老子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盐巴还多,用不着你来教训!”王君长的口气中充满了不屑。
“如果没有我的教育,你恐怕还蒙在鼓里自大着!我只想告诉你,你现在根本就不过连一根毛也不算!”察觉到对方的骨子里埋藏着过度的自负,李轩同样出言不逊,意图将他暴躁的脾气激将出来。
“什么?你说我毛也不算?”果然,王君长的两只眼睛骤然间如铜铃般瞪大,惊愕与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还要我再重复一遍么?”李轩十分有耐心和城府地道。
“花僚族的颟顸小子!我知道你是李理老麾下的得力臂助,不过你说话之前,也要好好考虑考虑,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神职官员,征战杀伐之事,我看你还是少班门弄斧,最后连自己有几斤几两都不会掂量了!”明显的,对于李轩的身份,这王君长还是颇通掌故的。
“虽然我们两族未曾有过正面交锋,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如果你单单只想靠花僚族现在的庞大势力仗势欺人,那你就想得太异想天开了!”在说这话的时候,王君长下意识摆出了两族之间毫无瓜葛的历史作为开场白,明显是对与强大的花僚部落结下梁子,也颇存忌惮。于是,在措辞上,他的底气其实已经明显流露出了气沮。
当他从李轩的头巾判断出他的身份地位后,王君长就已经隐隐感觉到情况有些棘手。毕竟红僚族现在的实力若要和花僚族抗衡,无异于是螳臂当车,花僚族也绝不是等闲好相与的。
要知道,仅仅就在这一次与官军的交战中,花僚族所直逼官府的气势,就已经令众部僚人刮目相看。他们实力的强大,绝非是一朝一夕就能蹴就的,只要想想那胜利背后所埋藏的真正实力,王君长说话时的顾虑就可想而知了。
“哦?你就那么笃定我没有两把刷子,还敢站在你面前,大言不惭跟你叫板么?”李轩依旧淡淡地瞧着他,就好像花猫窥视着老鼠。
“你就当真那么有自信?”王君长学会了以退为进,随即便反唇相讥。
“不试试怎么知道。”
“试就试!”王君长两腿一夹坐骑,便欲拍马来战。岂知就在这时,却见李轩一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果断喊道:“慢着!”
王君长心下大喜,心想这小子显然已经露馅了,便得意地道:“怎样?怕了吧?怕了就站一边去,老子的事情也休要多管!”
李轩也不生气,不疾不徐地说道:“我只不过想要问问你,倘若你输在我手里,该当如何处置?”
王君长不置可否,却反客为主,道:“倘若是你输了呢?”
“我输了,自然撤兵,袖手旁观!”李轩不假思索便道。
“倘若你输了,那就乖乖向我花僚族俯首称臣,只能封号‘獠王’,再不准对挟怨青衣僚民们和眼前这位梁君长!”还没有等王君长答话,李轩又已抢先将套子下在了对方的头上。
“这……”王君长明显意识到了局促,这少年的胆识和气魄都绝不简单,他现在开始用一种别样的目光审视李轩,重新对之刮目相看。
他的面色上明显有丝丝后悔,但更多的却是做为位高权重者的一诺千金。眼瞧着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从他那稚嫩的脸上,王君长看不出分毫成年人的稳重;但从他的举手投足间,王君长又不得不承认,这少年已经具备了令他掣羁的睿智和城府。
“好吧,我就不信,我王某人能征惯战多年,连一个小小少年都斗不过!简直是笑话!”他欣然应承道。
刚说完这句话,双方之间对峙的气氛就骤然变得异常凝重。王君长也丝毫没有了之前动作的大开大阖,而是寻暇抵隙,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小心而稳重。他冲过来,投枪在手,兜头便是一记猛戳。雪光闪烁间,李轩直觉惊心动魄,不自禁地便倒抽一口凉气。
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李轩虽然极力保持沉稳镇定,但在感受到那压迫人的气势时,他还是显得有点儿手足无措。
李轩打了一个趑趄,勉强格住了王君长的攻击,不过样子就显得有点儿狼狈了。他心中并没有多大的忐忑,虽然那王君长在得逞之后,一个劲在炫耀着自己的孔武有力。
王君长乘胜追击,不断向惊魂未定的李轩攒刺而来。对方虽然盛气凌人,不给李轩丝毫还手的余地。但每到凶险处,李轩都能化险为夷,处理得极为恰当。
王君长无奈,完全捉摸不透这李轩的身手究竟有多么深厚,心中也不自禁地有些忐忑起来。李轩心念电转间,一个挑枪反击,其势恍若破竹,有去无回,其攻击角度之刁钻,令素来老到的王君长都不禁心下叫苦。
嗖地一响间,王君长索性使了个拼命的打法,将自己手中的投枪朝李轩的面门掷来。空中划开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李轩的猛攻之势顿时受阻。
这一招瞬间将王君长的险境迎刃而解,不过他这也是舍生忘死的打法,如果不能将李轩给刺死,那自己也毙命无疑。
这原本是王君长的惯用伎俩,只要是在他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几乎都是屡试不爽。所以,王君长也有充分的自信笃定李轩必然也无活路。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就在那投枪刺入他额心的前一瞬间,这李轩仰面矮身不及,一枪上拨来枪,将攒射之势荡开三分之后,竟然以牙齿生生将枪尖给咬住了。
李轩翻身弹起,口腔内鲜血满溢,但脸上却挂着一个分外得意的笑容。虽然这笑看起来极为滑稽而丑陋,但在王君长看来,却殊无笑意。
瞬间,一股凌厉的锋芒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抵在了王君长的胸膛上,微微渗出的血迹衬得他因恐惧而起伏的心跳十分明显。
“怎么样,事到如今,究竟是服还是不服?”李轩那宽大的肩膀,虽然因为牙齿上钻心的疼痛而微微痉挛,但仍面不改色地质问道。
王君长捏紧了拳头,却以昂然不惧的表情冷冷与李轩对峙着。只是从他的神色中,明显透露出一丝失败者的不甘。
“败军之将,何足言勇!我王某人从此下定决心,誓死追随花僚族便了!”王君长朗声回答道。
“很好!”李轩一枪绕过他的胸膛,枪尖却指着梁君长,“你们两个现在都归服了我花僚族麾下,日后将会朝夕共事,我希望你们要好好相处!”
王君长并没有置喙,只是以沉默应诺。
当下,这双方就在李轩的强迫下握手言和。王君长对李轩的这个决定,虽然颇有微词,但还是以大局为重,并没有做出过激的反应。
李轩喜形于色地道:“现在,咱们三族便总算归为一统了,今后誓当同进退,共存亡!”
梁君长听得这话,倏然间只感觉鼻翼中酸楚难当。这一刻忘掉了以前的角色,他如释负重,却仿佛还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归宿感。
或许只有在做了寻常人之后,他才能体会到凡人的快乐。至少,他再不有以前颐指气使的茫然,也不再会担心一个部族的存亡。他只需要好好跟着自己认为可以马首是瞻的人闯荡,他相信唯有这样,才能够报答他内心对李轩这个年轻有为少年的解悬之恩。
说到底,梁君长也是一个十分重情义之人,只是素来的位高权重,逼迫着他要有奸狡的政治手腕。现在,他可以放下面具,暂时不用考虑粉墨登场的政治生活了。
其实,在他的内心底,一直都对那次“关门打狗”般屠杀红僚人耿耿于怀,特别是在今后还要与王君长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清楚自己一直无法忘怀曾犯下的错,现在他不想让自己去想这件事情。所以,他只是把自己当机器一般服从着李轩给他的安排,这样才能暂时忽略掉王君长那虎视眈眈的目光。
当下,这李轩在收服了两族君长之后,自己的队伍也壮大了起来。特别是麾下的马固,和李轩的脾气更是臭味相投,单纯出于一种英雄惜英雄的纯粹,李轩重用了他。
于是,三方就地便歃血为盟,组成浩荡的行阵,挥军北上,增援正在进攻南川镇官军的李大帅一部。
听到“官军”一词,王君长的脸上愀然变得铁青,道:“我起初还料想,咱们红僚族生活在铜佛坝一带,离汉人的地界那么遥远,肯定不会招谁惹谁!却没料想到,居然也有涪州一路的官军乘虚而入,莫名其妙就南下对我们红僚部落进行扫荡!我麾下的进才就分兵往击自宾化砦沿路而下的官军去了,这班官军并没有做好准备,显然也是孤军深入,所以被我军击得节节溃败,相信不久的将来,捷报也会传到这里了!反正,在我的内心底,对官军都没有好印象,咱们这次说干便干,一定要将南川县官府也端掉,也为咱们境内的几十个大小僚落除去一大害!”
在场诸人,包括李轩和梁君长在内,都没有料想到一向都默默无闻的王君长,居然也对官军会如此深恶痛绝。各人的心中,也不自禁地便涌起了一股强烈的认同感。
“怪不得,我们青衣僚族在无力转圜之际,还一直纳闷,为什么稳据了宾化砦的官军,都没有对我们赶尽杀绝。按照他们素来对待我们僚人的态度来看,这是绝对反常的。然而没想到,这背后居然是你们在替我族顶缸,当真是大恩不言谢啊。”梁君长这说话的语气,听不出究竟是庆幸还是嘲弄,总之让王君长听得极不顺耳。
王君长面色就像紫胀的茄子,简直气得发抖,不过还是十分有涵养,欣然接受道:“我族的实力当然是不可战胜的,区区官军在我而言,就如同股掌间的玩物而已,成不了多大的气候!”
此话一出,顿时便点燃了双方的对峙火焰,李轩却一压群情,大破大立地道:“你们光会逞口舌之利,完全显不出本事!既然都有进才的队伍在后方替咱们扼守涪州官军的偷袭,那咱们全军的后顾之忧便也解决了!我觉得若是这样,你们两个君长之间,就应该好好比赛一场,把属于自己的尊严,通过以德服人的方式赢回来!”
“祀奉小爷的意思是……?”梁君长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我的意思是,待会儿在攻城的时候,你们两支部队便做急先锋,兵分两路对南川官府最后的城防发起猛攻,一定要将他们所有的退路和乞援讯息都截断,决不能走了县尉和主簿,听说现在还新上任了一个叫张商英的知县,他才是真正的统领,我们只要捉住他,就不怕官军不投降,退出这片土地!”
听到“张商英”这个名字,众人心中均透露出不屑和好奇,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实在是提不起他们对这个概念应有的分量。
经过半月的辗转,这一支兵马才堪堪与抵在县城外的李大帅军队汇合。起初李大帅因为害怕青衣僚人的窥伺,迟迟不敢撤走全线镇守在东溪沿岸的大军,因此在攻打县城的时候,也感觉到了底气不足,始终不敢冒进。
但现在情况又不同了,在见到梁承秀和王兖两个君长都尾随着李轩齐驱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两位君长……也是你带来的?”
“他现在已经投靠了我们,应该算是我的部将。”李轩煞有介事地强调道。
见身后的二人均是沉默不语,李大帅也揣测不出,此刻他们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不过事实就摆在面前,他们就算是想钻地缝,也只能厚着脸皮接受。
“阿波,我说过一定要打消您的顾虑!现在我们三族之间共同的敌人就是汉人官军,他们侵占我们的土地,让汉民们在我们生活的沃壤上开荒垦地,官军曾用假盐欺骗我们花僚族,联合大军倾轧青衣僚族,又直接南下想要剿灭红僚族,这些累累的罪行,简直罄竹难书!这就是我们三族应该放下芥蒂,一致对外的基础!所以,我们早应该把以前那些尔虞我诈和互相侵吞的想法,统统束之高阁!我们重整乾坤,把所有汉人都驱逐出境!”李轩眉目耸动,语调激昂,鼓动性十分强烈,当下便在兵士们心中撩拨起一片沸腾和躁动。
在听到这一番慷慨陈词之后,三个曾经叱咤风云的首领,几乎是同时肯定地颔首,脸上均是一副深得我心的神色。
随即,这李大帅便吹响了牛角号,而与此同时,梁君长和王君长也解下了腰间的号角,相继吹响。响遏行云,群情耸动,大家都开始响应起来,一起高喊要捣破官军的口号。
是夜,军中整顿誓师大宴,犒酺新军入阵,并秣马厉兵,将武器和辎重按需分配。各军分拨好任务,整顿军容,约定了次日便即攻城。
按理说,这一场大宴并不该在起战之前就事先举办。且僚人们的军阵所摆布的位置又离南川城相隔不足十里,若是大家都整得酒饱饭足了,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这官军若是乘着机会大开城门杀来,就算不能将僚人们杀得片甲不留,也至少会给他们以重创。
但官军们听到了那些锣鼓喧天的躁动时,却丝毫按兵不动,完全忽视这样一个大好机会。究竟是他们太过风声鹤唳,还是根本视而不见,着实让人猜测不透。
其时,李轩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这张知县甫一辟知南川县,似乎官府的一举一动,都变得令人咂摸不透。他也不清楚,这张知县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不过,一切秘密就在红僚族大军压境的时候得以揭晓了。
森严的女墙上,并未有一员戍卒把守,就连官军的旗帜都未有竖起,看来就像一座门可罗雀的古刹。
而且,最令众僚人费解的是,这边厢他们的大军一到,官军的城门便即敞然大开了。
“这张知县在搞什么鬼?我还不信这里面还有多么恐怖的陷阱了!”李大帅对官军的实力当然最为熟悉,所以他一眼便瞧出敌人必然是在冀图使诈,他想一鼓作气捣破这种宵小伎俩。
可正当他准备一马当先冲上去的时候,却见一群饥民和士兵从里面慌慌张张冲出来。眼见城外僚人们峥嵘的行阵,众人一下子愣住了。有的人吓得两腿打颤,竟然都忘记了走路;当然大部分人则张皇失措,跟个没头苍蝇似地乱撞。
但恰恰相反的是,一个极为矮小的身影,却趋马徐徐从慌乱的人群中走上前来。这人的长相其貌不扬,但看到他脸上那忍俊不禁的表情,却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深沉。
“你就是张商英?”李大帅兜头便朗声质问道。
“不才正是。”对方的回答也极为干脆利落。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李轩的语意中充满了失望,明显的,在他内心底对张知县的形象也曾有过一定设想的。不过,眼前这人给他印象造成的形神分离,着实让李轩找不到一星半点儿的名副其实。于是,他久久难回过神来,说话的腔调中也明显夹带着不屑。
“我很难想象,你究竟会用什么武器来跟我们决一死战?”一旁的王君长十分应景地揶揄道。
“我并不是来格斗的,因为我觉得用武力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张知县不卑不亢地道,他的神色平静地简直就如一潭死水。
“哦?”李大帅眉毛微挑。或许是看惯了汉人在遭受大挫时的卑躬屈膝,对这张知县很突兀的强硬态度,李大帅也难免流露出微微的震惊。
“也难怪,像你们这种酸腐学究,除了会说些危言耸听的大话外,估计也实在找不到别的法子可以稳住阵脚了!你还是趁早滚回去吧,我不需要你这种弱不禁风的家伙来我刀下挡路,没得污了我的锋芒!叫你们有两把刷子的县尉大人出来跟我答话!”李大帅“噌”地一声抽出锃亮的刀锋,那寒光不断映照在张知县的瞳孔周围,闪烁着,跳跃着。然而对方却岿然不动,仿佛一尊雕塑,完全体察不到死亡的威胁。
其时,在宋廷的官制中,早就流行“重文轻武”风气。文官一般都自恃不凡,而武官素来都没有地位。李大帅这番鄙薄之言,直朝做为文官的张知县劈头盖脸砸过去。若按寻常人的脾气,恐怕早就爆发了;抑或者就会因为强烈的畏慑,而对之低眉顺眼。
但张知县却依旧没有挪步的意思。反倒是城门口想要乘马而出的县尉,听得李大帅一声呼唤,蓦地缩回了头去。
“你敢把老子的话当耳旁风么?”李大帅面露不悦。
“我的身后,是无辜的子民们。先前,我们官府节节退守,没能践诺,好好保护他们,让他们流离失所,这是我们官府的失责。这里是他们最后的避难所,我若让开了,这座城必然就沦为你们血洗的废墟。所以,我不可能让开,除非你们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说罢,张知县更是退马到城门处,张开双臂,揽在门洞那不大不小的空间内。
听得他这番大义凛然地话,李大帅的内心底也不禁对之肃然起敬。不过立场上的尖锐对立,却无法让他心软下来,只听李大帅冷笑道:“好一个正直为民的大宋知县!你这种人,在这个世风日下的时代里,着实是某平生仅见的!嘿嘿,只是可惜了你一生的正气,却只为袒护一些鸡鸣狗盗之辈而短,连我也替你感到不值!”
说时迟那时快,李大帅的一把鹤嘴尖刀已乘风而去,蓦地抵到了张知县的咽喉上。
再进一寸,他便会立毙当场。
岂知就在这时,却听得身后一声断喝:“阿波,且慢动手!”
李大帅当然知道这是李轩有话要说,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李大帅也认识到,李轩这个孩子说话的分量素来都是举足轻重的。他有十分敏锐的洞悉力,这让他在做出任何判断之前,都会有一番深思熟虑。
“阿轩,怎么了?你还有什么话说么?”李大帅一贯的果断作风被打断了,语意中还是略带一点儿不爽。
“放了他吧,我们撤退。”李轩几乎是不假思索便道。
“你在开玩笑么?”李大帅鼻翼里喘着粗气,显然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才肯罢休。
此时此刻,张知县只是一副引颈受戮的样子,但他的眼睛还是炯炯有神地圆睁着,哀悯和悲壮之情溢于言表,骨子里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倔强。
锋刃上,那冰冷的温度穿透了他全身的所有敏感细胞。尽管他极力压制,胸膛还是不由自主因为恐惧而起伏。
“原来,你也会怕死。”李轩并没有试图先向自己的义父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而是冷冷地对张知县道。
张知县也是冷笑,道:“我当然怕死,太白说得好,‘自古艰难唯一死’,世上又有几个能真正不怕死的呢?但是如果你们杀了我,我也并不会求饶。因为我若不撑持住,整座城在精神上就垮了,这一跨,就再不可能有任何人能拯救百姓和兵士们了。但是有一点我完全相信,如果你们屠戮了整个南川城,自己也逃不脱灭亡的命运!”
“你这是在威胁我们?”李轩继续以傲慢的态度追问道。
“并不是威胁,而是事实。在我从通川县调任这里之前,我就自告奋勇向皇上奏疏,只要我能够让这场纷乱不休的争斗平息下来,朝廷就不会派兵往讨南川县。对你们这些少数民族,皇上他老人家依旧秉持仁怀大度,继续推行‘羁縻州’政策,对以前的情况既往不咎。但若你们仍要执迷不悟的话,我之一死并不打紧,恐怕你们的部落将全数为天军的铁蹄所践踏。到时候非但汉人和你们的族民会死伤无算不说,就连你们这片地方也会变成朝廷实际上的辖地。那时候就算你们还有残党噍类,恐怕也要被蜂拥而来的汉兵赶尽杀绝。你们试想过没有,你们所有部落加起来的人数,恐怕也没有超过十万人,但整个朝廷的天兵却至少有百万人。就算你们能以一当十,最后双方的军队全部都覆没了。但你们的族灭了,汉人的种族也不过是损失部分而已,还有数百万的子民会在你们生活过的这片土地上开疆拓土。朝廷又会在全国剩余的汉民之中征募丁壮,产生许多的士兵。这些士兵虽然也不愿意来到这片蛮荒之地上,但他们受了朝廷的强令派遣,也只能浩浩荡荡进驻到南川县来。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了你们僚人的子孙,这里彻彻底底成为了汉人的土地。那时候的你们,完全就是历史里的一粒尘埃,只有当你们被历史抹去的时候,皇上才会高枕无忧,因为他知道你们会反复无常地叛乱,所以,他老人家必须要置你们于死地。若是真正到了那一步,就连我在内,都会感到于心不忍,更何况你们呢?”张知县目不斜视,以哀悯的目光盯着自己翼庇在身后的无辜百姓们,“汉人的百姓和你们的族民一样,大家都不想看到战争,士兵们之所以战斗,是因为他们也是迫不得已,他们也是被逼的,没有谁愿意滥杀无辜,从而勾起不必要的仇恨。我想你们的族民也是这样的,你们也不过是因为以往受了官府的欺骗,才前来抱怨寻仇的吧。据我所知,李巡检已经死在了你们的刀下,现在也应该是放下屠刀的时刻了吧。战事再这样闹大,只能让更多无辜的汉人和僚人卷进来,更多的仇恨累积起来,最后成为种族之间的矛盾,那时候恐怕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一面说着,表情庄重而悲壮,他的整个人也俨若一尊守护神。
城内抱头乱窜的百姓们不断在朝城外涌动,那仓惶的行色着实看得人揪心:满城七零八落的孩子们在呼喊着,老人们被挤得踉跄摔倒,女人们相互扶携着,焦急和哭泣交织在空气中,形成了一种挥之不散的阴霾。男人们则在城中当兵,也是逃的逃,散的散,活脱呈现出一幅家破人亡的“流民图”。
听着这张知县一番晓以大义的陈词,李轩第一个便鼓起掌来。这掌声在寂静如死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但李轩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继续干脆地说了声:“好!”
这一刻,李大帅才回过神来,问李轩:“阿轩,你知道张知县有话要说,所以才让我停下来的,是这样么?”
李轩微微点头,道:“阿波,知县大人刚才所说的一切,我想您也听到了吧。是非曲直,不用我多说,您也心里有数了。我们僚人与汉人之间,究竟是和是战,全凭您一句话。”
李大帅当然也清楚张知县这话语中的利害,他回头瞧了瞧身旁的梁、王两位君长,见他们也都是心悦诚服地点头。
特别是梁君长,瞧他就是一副杞人忧天的样子,道:“战争将摧毁太多东西。曾经,当我和我的族民们解散军队,将所有的粮饷都集中起来大搞祭祀的时候,我才深有体会。原来,作为一个凡人,一份安分守己的生活,就是他们最大的幸福。所以,如果能够平息干戈,才是对阖族军民最大的造福。”
李大帅会意,这才豁然放下手中的刀子,朗声道:“那好,那咱们双方这就罢战言和。只是,我还想知道,如果知县大人还继续留任南川县的话,会为我们谋得多大的福祉?”
张知县不疾不徐,脸上那正色而严峻的表情这才稍霁,从容地望空做了一揖,道:“皇天后土,皆可作证。本官回府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向当今皇上禀明战事的结果。然后,本官自然会对府衙进行大力地整顿,克己复礼,绝不轻扰贵族分毫。同时,只要你们愿意锐图发展,我们还会帮助贵族大兴教学,互通市易。同时,我们还会派遣常任的监吏,对市场上各种欺诈讼狱进行断案处理,杜绝汉、僚商人互相欺诈的行为。而且,贵族认为被汉民们开垦并罢战的田地,我们也当如数归还,咱们双方只要恢复皇祐五年建县时的划界即可了。我想,这样我们双方也就自然毫无异议了吧……”
“且慢!”张知县待要滔滔不绝讲下去,却听得李轩不依不饶地抢断了他,“现在我们是胜利的一方,想要我们恢复皇祐五年时的格局,拱手让出既得的土地,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你只说,咱们凭什么要让?”
原来李轩早就听出了这张知县的弦外之音,他说是要让出汉民们开垦的田地,但这些田地早就被花僚人夺了回来。而且张知县所谓的“皇祐五年格局”,明显又是在得寸进尺,盘剥花僚人的胜利果实。这样,官军的立场无疑是名利双收。
李轩的诘难明显是切中肯綮,说透了张知县的心思。然而张知县却并没有丝毫尴尬,而是继续道:“不凭什么,我觉得土地如果你们要的话,也可以占去。只是,如果朝廷知道我们达成了是一个毫无公平可言的城下之盟,恐怕到时候,这会对我们双方和平局面的维持大有不利。况且,我们恢复土地,并不是无条件的霸占,我们会把最实用的灌溉、栽种、丝织等各种技艺,全数都教授给你们,让你们在自己贫瘠而有限的土地上耕耘,也能达到自给自足。我们官府还承诺,会在你们的境内兴建一些水利工程,那样的话,你们也不吃亏。今后你们也不单只眼瞧着咱们汉人丰衣足食,而艳羡垂涎了。你们部族,也可以靠自身的努力发展得很好。而且,贵族中以前不被认可的建制政权,也将得到官府的公开承认。当然,前提是我们双方都必须保证今后互不刀兵相见。”
李轩当然十分晓得其中的利害,所以他当即便斩钉截铁应承了下来:“好,咱们就此鸣金收兵,撤出南川镇。只是,知县大人也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的族民只有等您拿出了实际行动之后,方能心服口服。”
“一定!”张知县拱手加额,抱拳做了个江湖人的回敬之礼。
于是,这一场原本即将大开杀戒的浴血之战,最后却化为了四年的玉帛。这段时间,张知县一直在大刀阔斧地改革,试图舒缓以前与僚人们的紧张关系。花僚部落撤出了南川镇以南的区域,集市上又恢复了商贾如云的状态。
汉人和僚人之间的交往也变得日益密切起来,他们经常出现在田间地头。用于灌溉的沟渠和水车等设施,一直从僚人们未经的田地里流过。原本,南川县境内的自然活泉较多,只是大多因为地势崎岖而无法引灌。有了这些先进的水利设施,就算遇到再燥热的旱魃之季,僚民们也有充足的水源加以灌溉,这可以说是解决了一个困扰了他们多年的关键性问题。
另外,张知县还派专人为僚人的部落引进一些全新的作物,甚至这里面的品种,还有在全国栽培都不算普遍的棉花。这棉花的栽种,大大改变了僚人们越冬时饥寒交迫的生活状态,有了棉花织成棉料,更多的族民也就穿得起厚实的衣服。这也避免了他们因为长期无法获得足够的兽皮制衣,而忍受冻馁至死的危急。
在集市贸易上,为了方便汉人与僚人之间的交易,张知县则便宜行事,在南川县境内开辟了铜佛坝、大綦、扶欢、实合、新王、汤窠、东溪等数十个墟市。加上,在每个市上,都有负责监督的小吏,对市场上的投机倒把,囤积居奇,欺童瞒叟的现象进行仲裁和惩治,很有力地维护了市场上的正常秩序。这使得僚人们素来对汉人奸诈的成见也渐渐放下,各人都开始坦然相见,诚信经营。
这些墟市星罗棋布,覆盖了整个南川县大大小小每个繁荣的角落,也充分调动了商贩们买卖的积极性,很快便让南川县境内的居民们变得富庶起来。汉人和僚人杂居在一起,逐渐也开始有了通婚的习惯。
在这四年中,李轩也和张知县十分谈得来,经常代表花僚族到官府访问。这张知县待李轩总是开诚布公,十分推崇。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谈笑风生,寻常时候,那张知县就喜欢穿一件整肃的道袍,口诵佛经道藏,吃斋持戒,整个人也显得极为内敛和慈善。
本来,两个人都是自恃才德之辈,按照自古文人相轻的规律,无论如何这两个家伙也会产生一定的摩擦。但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宿论却在二人之间彻底被颠覆了。
这张知县佯狂不羁,虽然仅仅是个芝麻大小的低品官吏,但他自己却有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于是,他个人便沉浸其中,乐此不疲,拒绝一切上下级之间的附会和应酬。然而私底下,他却与这李轩极是相能,甚至还时常以兄弟相称。
无疑,与官府的交好,让整个南川县境内民间的气象,也变得融洽了起来。但是,好景并未能维持多久。就算这李轩和张知县的关系要好,但实际上还是无法调和两族高层间的互相的排斥和轻视。
不管怎么说,在私底下,还是有一些反对派对这种事情极为不满。这其中就包括花僚族一方的李玉夫人,以及官府一方的县尉和主簿。
尽管李轩协助李大帅直逼南川城,未能将官军一举铲平。但这次爽快的悬崖勒马,实际上也为花僚族的发展创造了难得的机遇,让整个部落繁荣并强盛了不少。
至少在这一点上,李蛮夫人还是独具慧眼,给予了李轩充分的嘉奖,并逐步有了确立他为下一届继承人的意向。
明眼人都嗅得到李蛮夫人态度上的这种转变。于是,以李玉夫人为首的反对派,便开始对李轩产生了攻讦的态度,并在暗地里唱起了反调。
李玉夫人一面在公开场合,反对僚人与汉人之间的融合;另一方面,她又积极唆使自己治下的寨老们,故意在各大墟市和汉人聚居的村寨周围制造事端,挑衅官府,意图勾起对方的反感。
甚至原本在痴等到李轩荣归之后,准备和他玉成合卺之礼的李灵,也因为母亲李玉夫人的强烈反对,而不得以将一场苦尽甘来盼得的婚礼生生搁置下来。
深夜,李灵偷偷跑到李轩的房中,依偎在他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李灵十分通情达理,即使是在自己最委屈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强求李轩要为自己做点儿什么。
李轩只是歉仄地瞧着她那隐忍的脸庞,轻抚着她的秀发,道:“阿灵,这些日子,一直多亏了你照顾我姐姐。别再因为我们的事而怨天尤人了,请你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接受你的聘礼,嫁给你,和你一起白头偕老。”
李灵只是含泪点头,摸出怀揣在衣底的铃铛,细碎地摇响,一边道:“阿轩,只要有你这句话,无论以后的日子多么艰难,阿摸对我多么苛刻,我都会一直等下去,等到再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天!”
李轩苦笑,他也摸出了自己腰间的铃铛,两个人亲切地砰响,就像是定下了一生不渝的约定,两双含情脉脉的目光中,终于映下了彼此那刻骨铭心的容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时光安静得彼此可以听见对方那起伏而厚重的心跳声。
在这种恒久的对视中,李轩逐渐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他仿佛被这个女孩儿的目光瞧得有些不自然了,下意识地别过头去,然而对方却紧紧用双手捧起他的脸,转过来,郑重其事面对着自己。
李灵有些患得患失地道:“阿轩,我只要再仔细地看着你,记下你的样子。在你离开我了以后,我才能够在脑海里一遍一遍清晰地描摹着你的样子。那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害怕你的影子会在我的记忆里模糊。”
李轩觉得李灵愈来愈显得有些傻气了,那我见犹怜的样子,着实令他瞧得于心不忍。他好不容易才将李灵匡慰得熟睡过去, 便吩咐人悄悄将她送回了她自己的府邸。
官府方面,县尉和主簿也在大张旗鼓搜集着花僚族各獠寨扰乱秩序的负面消息,一面则积极向张知县禀报。但张知县的态度却令他们感到费解,他非但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竟然还一面诘责他们不以大局为重,处事太过心浮气躁。
两人碰了一鼻子灰,当然心生怨怼。毕竟自己怎么说也是一介朝廷命官,凡事也是要讲个是非曲直的。花僚人这种阳奉阴违的“友好态度”,着实让他们心中怒火难平。
这县尉大人眼见张知县不足与谋,也十分知趣地退下。但他们暗地里却没有对花僚人得寸进尺的态度抱有丝毫妥协,当下,这两人便暗里商榷着,要如何如何才能将事情闹大。
偶尔,在促膝而谈的时候,张知县也会问李轩,有关花僚族民在各大墟市上挑衅事端的情况,他是否知情。
李轩稍一思忖,便知道这种情况必然是李玉夫人在私下里作祟。
思来想去,他也只能以诚恳认错的态度先应承下来,再条分缕析,并十分委婉地向张知县剖陈事实的真相。
张知县当然也是明白人,自然瞧得出其中的关键。所以,他也不再追究下去,反而对李轩更加推心置腹。张知县也同样将府中县尉和主簿对花僚族的成见,也大致叙说了一遍。李轩心里有底了,也只是心照不宣,没有多话。
自是伊始,这李轩与张知县的交情便愈发笃厚,来往也愈发频繁。直到某日,张知县专程派轿乘来接请李轩,说有要事相商。李轩一时纳闷,总觉得这种正式的邀请着实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于是,他便欣然坐上了官轿来到了张知县的府邸。
这一次,张知县依旧穿着满身流苏的道袍,那样子看起来就活脱是一个作法言鬼的道士。不过李轩对他这种素来就“不走寻常路”的风格司空见惯,也并没有多大的惊讶。
两个人一见面,又是一番热情地道的寒暄,仿佛久违了多年的知交,简直有说不完的体己话不吐不快。
张知县准备了素酒,以及一桌丰盛的素斋,对李轩更是殷勤款待。酒过三巡,李轩方才单刀直入地问道:“张兄,此次传唤小弟,可有要事相商么?”
张知县耸了耸眉毛,一面亲手给李轩倒酒,一面则忍俊不禁瞧着李轩,朗声道:“想不到啊,跟我相处了这几年,居然也学会打官腔了。”
李轩道:“若不是有要事相商,莫非你这般冠冕堂皇地请我来,难道单纯只为了跟我说说体己话么?”
张知县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从自己的袖中摸出了一封戳有官印的密札。见对方示意打开看看,李轩便不由分说,启开了信笺,一字一行读完了此信。
“原来这是夔州府的传唤信呢,信中说有个叫章惇的家伙十分了不得,很多府县的官吏都被他欺负了,没有人敢跟他搭话。所以,大家才想到了你,把你向这位章大人推荐了,这姓章的还特意邀请你去吃饭……这简直是再好也没有的美差呀,恭喜恭喜!”李轩一面眉飞色舞复述着信中的内容,一面则感同身受,表示额手称庆,表情中流露出无比的诚挚。
然而,反观张知县,却并没有丝毫踌躇满志之色,他反而显得有些伤感,只听他语重心长地道:“要拿下章惇这家伙,凭我的口才,并不是难事,只是我心里却十分矛盾,如果我走后,这南川县会不会变得一塌糊涂。”
说这话的时候,他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李轩则适时地宽慰道:“张兄不用怕,所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既然你有这样一个机会,就应该好好去把握,日后才能从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走出去,实现自己内心底的雄心壮志。我知道你是一个怀有鸿鹄之志的有志青年,虽然你只比我大七岁,但你的阅历早不知比我丰富多少倍,人比我老成,墨水比我多。我这么个驽钝之人,都能得到族人们的一致认可,更何况兄台这样聪颖的人物呢?你尽管放心去吧,这里有我,我会让族中所有人都秉持着我们曾达成的共识,让僚人与汉人永世言好,保持这种难得一遇的友好关系。”
他这番话虽然说得宽怀大度,但内心底还是有一丝恋恋不舍。毕竟他也十分清楚,这张知县其实早就去意已决,此次召集李轩过来,不过是想要博一句肯定,并为他折柳送行而已。
张知县默然片刻,仿佛还是有许多放不下的事情,他仍旧迟疑着,道:“总之,李轩吾弟,这些年的交情十分难得,在我的印象里,你一直是我最好的兄弟。如果有一天我当真调离了这里,你也切记不要让你的族民们反叛。因为这样最终导致的结果,正如我先前就预见过的,很可能朝廷会不遗余力地增兵,直到将你们全数剿灭。”
不知为何,李轩虽然也极有自知之明,但听到这句所谓的“忠言”时,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不爽。他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在说:“如果有一天官府当真对不住咱们了,那咱们也是有脾气的!就算只剩最后一兵一卒,也誓死要战到底,让那皇帝老儿知道咱们的厉害!”
不过碍于情面,李轩嘴上还是只字未提。他面上摆出一副聆听受教的状貌,应承道:“张兄教训的是,唯有这一句话,足为我一族鉴!”
这张知县心下稍宽,眉目间尽是一种忧国忧民后的释然。随即,便见他徐徐起身,亲自为主客双方都斟了一杯酒,方悻悻然道:“临别在即,我此去夔州府,路途遥远,恐日后再难与弟有觌面之幸,这杯薄酒,权当惜别,我们兄弟俩干了吧。”
李轩也赶紧起身,萧然碰杯,道:“山回路转,望君珍重!”
当下,两人便仰脖子喝下杯酒,李轩只感觉喉咙里一股热辣辣的液体由唇及腹,烧遍了全身每个细胞。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再说点儿什么,外面便有进来催促趱行的听差,禀道:“知县大人,夔州府来的驿使,已在衙外正门等候多时,鞍马已备妥当,只等大人登马即行。”
张知县淡淡地道:“就来!”
当下,李轩便欠身,与张知县依依作别。张知县吩咐下人抬官轿将李轩从衙后的侧门送回去,李轩却谢绝了好意,道:“张兄临别,当有许多应酬,我就不去跟那些官员们凑热闹了。我这里只要给我备一骑脚乘就行,别再让我坐你那个八抬大轿了,那轿子坐得我腰疼,日后都再不坐这贵人的玩意儿了!”
他这说话的调调本来是想缓冲一下离别时那种沉闷的气氛,不过那张知县大概也猜到了李轩的意图,反而表情显得不自然了,只是十分牵强地挤出了一个落寞的笑。
李轩趁机告辞,也不想流露太多悲伤的情绪。那一刻,在走出南川县府的时候,他没有再掉头回顾,而是大踏步前行。
两个月后,张知县的鞍马终于到达了夔州府的地界。在与章惇共享晚宴的时候,素来狎官侮吏的上司章大人,也只是稍稍对这个下属们都举荐为人才且奇装异服的张知县,怀有比于常人只多万分之一的好感。
宴席间,他上下打量着张知县的道士服,透露出难得的半丝惊讶。酒过三巡,章惇便率先打开了话匣子,恣意妄言,一会儿对谈玄论道说三道四,一会儿又对朝廷诸臣评头论足,再而转向对当今时事的胡吹海评,最后重心才着落到个人的自命不凡上。
张知县反应十分灵敏,他聆听得也十分认真,说话虽不多,却字字切中肯綮,总是找准机会折挫对方,而且对方被这种不着行迹的雄辩给压倒了,却老是找不到反唇相驳的理由,搞得十分尴尬。
张知县落落处于上风,但这章惇却不知为何,居然觉得心里十分喜慰,就好像在大浪里淘到了一块金子,那种感觉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
随即,这章惇便将他奉为上宾,等他完成差务回到朝廷的时候,便做了个检正中书礼房的官。后来,章惇又将张商英举荐给了王安石。直到熙宁四年(1071年)的时候,支持“王安石变法”的张商英得到了王安石的重用,被委任为监察御史。从此,这张商英的仕途便诸多起伏,却是朝廷中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张商英每被委以重任,总能做好本分工作,成为皇帝的弼辅,经纶国事,卓有成效,成为了一代名臣。
话休絮烦,且说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二月,正逢“王安石变法”。因为这次变法受到了守旧派的大肆阻挠,但偏有神宗皇帝十分推崇,对王安石提出的“迅速解决积贫积弱”的设想抱有十分的期许。因此,这场变法也靠着皇帝的巨大后盾支持,力排众议,顺利推行了下来。
直到是年七月,才有第一项措施“均输法”出台。后面又紧跟着在九月和十一月份,先后颁布了“青苗法”和“农田水利法”。直到熙宁九年(1076年)变法被革除的数载中,朝廷又陆续颁布了募役、市易、免行、方田均税、将兵、保甲、保马法等各种全新举措。
此处,我们单讲这个“青苗法”的推行状况。在九月出台以后,这“青苗法”便率先在陕西路开始推行。这处于试验期的“青苗法”不过仅在当地施行了一季的租贷,转运使李参便向朝廷汇报政绩,无非是初见成效,前景大好云云。爰是,这一骄人的成果,便在全国范围内迅速推广开来。
原来,这“青苗法”规定:各路地方政府须以当地的常平仓所积累的钱币,以及广惠仓储蓄的粮食作为本钱,平时便在市场上经营收售生意。
当市场上粮价偏涨的时候,官府便将粮食按低于市价的价格出售;遇到市场上粮价偏贱的时候,则以高于市价的价格征收。这样,地方政府所积攒起来的现钱,就在每年的正月和五月间,按照农民自愿的原则,主动向政府借贷。
等到粮食丰收以后,政府作为借贷方,会在农户们的夏、秋两季赋税中,加息十分之二或十分之三,以谷物或现钱的方式偿还借贷。理论上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政策,但在执行的过程中,却出现了诸多的问题。
转眼间,时间定格在熙宁三年(1070年)的春耕时节,晴朗的天空久燥不雨,整个长江流域遍布的良田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旱魃之灾。
南川县内,到了种子开始播种的时候了,由于前一年夔、梓两路诸县数府,都因为前一年的干旱造成了粮食收成大幅度减产。到了第二年春耕的时候,老百姓的存粮早就在数月前告罄了,现在田间地头无法下种,又无可挽回地酿成了一场自耕农沦为佃农的悲剧。
与此同时,南川县主簿开始蠢蠢欲动,按照各县乡官员们的一贯策略,大肆压榨青黄不接的农户们。主簿下令将广惠仓的粮食全部囤积起来,使得百姓们无粮可食,忍饥挨饿,变得愈发走投无路。另外,官府又将常平仓的钱币全部借贷给大户地主。而散户的自耕农,官府认为他们没有偿还能力,根本连一分钱都不借给他们。
田间地头上,农民们因为没有禾苗下种而焦头烂额。另外,这“王安石变法”为了增大收入规模,还将征收赋税的范围第一次拓展到了地方的“羁縻州”。
不管这是朝廷当事者的意思,还是当地官员擅自施行的趁火打劫。总之一句话,这项政策确确实实在南川县内彻底执行了下来。
虽然在僚人的部落中,捕鱼猎兽也是一个重要的活命营生,但五谷杂粮却也占据他们饮食结构的很大部分。
自张商英调离南川县以后,县尉和主簿竟然像是蓄久了的火山,竟然一下子便爆发了。他们气焰嚣张,公开挑起了官府与僚人们剑拔弩张的对峙局面。在春耕到来之前,县尉就已经私底下唆使一些专搞破坏的汉人毁掉了许多僚民田地里的汲水和引水工具。同时,官府所修建的公益性水渠,也开始由专人盘踞管理,实行租赁性灌溉。
反正这一系列的措施,最终目标都是毫无节操地向“钱”看齐,完全就是把它们赤裸裸地转变成专为大地主、大土豪等有产阶级们服务的特殊设施。
于是,就在这年的春季,各大集市上便开始爆发僚人们自发的抗议和抢劫的事件。这浩大的队伍中,也包括一些破产的自耕农,以及一些被盘剥得不名一文的佃农们。
后来,僚人们逐渐意识到,在集市上闹,势力和规模都显得比较分散。而且,县尉除了会派兵血腥镇压外,根本也不给出实际性的抚恤。
在吸取了前几次惨败的教训后,大家也都机敏了起来,开始围堵南川城,抢劫广惠仓和常平仓。这一次,县尉派遣了官军全力守护仓库,杀鸡儆猴,现场弄死了几十个毫无组织的饥民。
当然,这些死亡的人数中,占多数的照例是僚人。消息传到了花僚族的寨院中,李轩一主力陈和平解决问题,虽然李玉夫人表示强烈反对,坚决主战,但实际上大家却对李轩的意见更有审度的兴趣。
甚至,自愧不如的李理老,都心悦诚服将李轩与战国时雄辩的纵横家们相提并论。
但从李轩不置可否的反应来看,李玉夫人明显以为他要晚节不保了。
因为在要不要主动并高调回应官府对僚人们的挑衅这个命题时,在陈述理由的条件上,明显是正方占有压倒性的优势。
李玉夫人的理由是:“既然我们都已经在年前被列入了南川县征收赋税的编户范围,而且当时为了委曲求全,我们还照例同汉人老百姓一起向县府纳了赋税。那到了这个时候,朝廷的‘青苗法’都已经颁布,南川县官府对我们僚人的态度,也应该与汉民们一视同仁。但现在的情况却是,官府竟然先入为主,认为我们的散户无力偿还贷租,就不给我们借贷,助我们渡过难关。这样的狗官,除了会盘剥我们的膏血之外,还能做什么?我们不推翻他们,难道还要年年纳税将他们像蛮祖一般供着么?作为一个有血性的花僚人,谁能够咽得下这口气?”
李轩倒是波澜不惊,脑子转了转,立刻便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听他以极为从容的语调道:“如果族老大人单单是将矛头直指向官府的人,那就只能说明您的眼光还有待提升了!”
他顿了一顿,丝毫没有顾忌李玉夫人早被这句够呛的顶撞之语,抢白得面红耳赤,又胸有成竹地道:“现在咱们的局面必须要维持下去,才不至于惊动当今皇上,虽然我们的族民都是孔武有力的勇士,但也应该把力气用在该用的地方。在这层纸没有捅破之前,我们绝不应该主动与官府撕下脸来,落人把柄。咱们掉头去抢劫那些大地主、大土豪,搞得他们鸡犬不宁。众位想,这官府都已经花大力气将钱库和粮库几乎全数都投到了他们的土地上,那我们把这些土地给抢走了。表面上看,这只算是旁敲侧击;但实际上呢,却又是彻彻底底地釜底抽薪。这种一箭双雕的事情,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句话一语中的,众人均是幡然醒悟。
果然,在李轩的牵头下,这一年果断爆发了一场以捣毁汉人大地主田的斗争。这场斗争旷日持久,一直从种子播下去到秋季收成,从未间断过。在组织的时候,李轩就负责奔走各地,动员了三族的全部有生力量:他让义父李光吉占领荣懿市,而部将王兖则盘踞扶欢市,梁承秀则扈从自己,誓要将持默许和纵容政策的县尉和主簿全部都活擒转来。
要知道,这荣懿和扶欢两大墟市,可是在花僚人开设之初,就已经有了相当的名气和规模。当然,这主要还是因为在这一地带僚寨众多,各种物资交易的供需求十分强烈,还有就是官府的势力鞭长莫及,形成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当地的土匪山寨们便如雨后春笋,靠着自己特殊的势力而迅速发展起来。他们因为趁着动乱时期而大获其利,摇身一变,就成了现在官府最爱结交的大地主。
特别是扶欢市一带,最近三四年才起来的一个叫杜仲举的大地主,他的资财雄厚,田产遍野。他那无所不及的黑手,几乎就已将整个古溱州地界基本上都笼罩了。他将所有自耕的僚民们都挤兑得破产,不费吹灰之力便兼并了他们的田地和水产,还逼得他们将女儿以牲口般低贱的价格大量贩卖,充作丫鬟或奴隶。
在古溱州一带,主要成气候的势力,就是以木斗为首的部落。他的部落虽然不足百里地界,但却坚守住了最后的净土,并没有遭到这杜仲举盘剥的影响。
然而除了他的部落未遭罹难外,其余零星散居的其他獠寨或小部落,情况就变得十分不乐观了。自从梁君长的青衣僚族因为加入花僚部落而迁出扶欢坝之后,以扶欢为辐射中心的古溱州一带就出现了更多群龙无首的散居部落。
虽然五年前,在花僚部落和官府们讲和言好之后,他们也有幸叨光赢得了一个安居乐业的发展环境。但毕竟在防御规模上,他们没有一个较为完整的体系,也没有足够的人口和武器。因此,在遇到大地主暴虐侵吞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如累卵般迅速瓦解,沦为比佃农更加低贱的奴隶,从事毫无报酬可言,更没有生命安全保障的繁重劳役。
作为一支独大的木斗部落,似乎并没有多大决心要与杜仲举的势力相互对抗。反而对唇亡齿寒的边獠小寨们,他只是视而不见,任由他们骨肉流离,妻离子散。
有了这杜仲举“独树标榜”的盘剥生意开了先河,整个南川县境内有势力的匪类们更是纷纷效仿,华丽转身就做了名正言顺的富豪、财主、买办、老板和地头蛇。
官府这招可谓是“以毒攻毒”,完全是因势利导,将本土最令人头疼的两大“眼中钉”之一的山匪们,变成了自己和气生财的朋友,简直就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一大“创举”,着实令他们自己都惊为“神来之笔”。
一时间,张员外、李员外、赵员外的名头不知不觉便叫响了县内各大墟市的大街小巷,落草土匪成大商贾的“佳话”,更是在南川县内频频上演,到后来更是数见不鲜。只要当事人肯使点儿好处,巴结官府,跟杜员外的共同利益一致,就可以夤缘攀附,借着这两棵大树的荫蔽,在境内其它空白之地,毫无阻碍地置办并迅速发展起自己的私人田产。
可以说,这些买办地主们就像是跗骨之蛆,俯仰皆是。当然这种现象并不是自“王安石变法”的这一年不到的时间里才凭空冒出来的,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其实早在张知县履任期间,就已经初见苗头。只是那时候的山匪们还只是缩在一些不起眼的旮旯里,小打小闹兼并着黎民百姓的土地。
但那时候,他们就已经获得了县主簿大人一力代表官方认可的“合法身份”,所以他们针对下民们任何逍遥法外的行径,也都是“合法的”。这种兼并现象蔚然成风,愈演愈烈,最后终于激怒了人口数量庞大的花僚人。
花僚人一波接一浪地对扶欢市和荣懿市这两个地方进行恣意妄为的破坏,非得把当地的地主们折腾得外焦里嫩不可,更急得南川县官府如坐针毡。
地主们的田间地头,粮食因为僚军的破坏,根本没法收割。被奴役了多日的僚人佃户们,在僚军们以武力解脱他们身上“卖身契”的那一刻,便纷纷踊跃加入了其中,滚雪球般汇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
而那些苦逼的汉人佃户们,则只恨自家生得命苦,就因为他们的种族是汉人,便被不分青红皂白的暴民们踏翻在地,搠翻砍死,呜呼哀哉!杜员外此时尚在扶欢市上最繁华的一条街上,自家所开办的一所赌坊里热情地招揽生意,当他闻得民怨如火的消息时,正准备从后门潜逃,却被数千以计的肇事僚民给捉住,就地正法。
就连尾随他的那些孔武有力的打手们,也不能阻止这种洪水猛兽般的集体暴动,空自做了暴民们的刀下亡魂。
最令人心疼的,就是那些本来就在饥荒年头里不可多得的庄稼,有的尚未长成秧苗,就被捣乱的僚民们给胡乱拔掉,水田也被践踏得遍地狼藉;而长得有些青嫩的谷穗,则被他们抢占并顺手收割,那场面闹得就跟一群野兽从笼子里放出来相似。
这杜员外一倒,整个地主阶层就像是大厦将倾,其余的地主们也只能纷纷抱头鼠窜。不过他们这种垂死挣扎依旧不过是徒劳而已,根本不可能会有一条漏网之鱼。就连他们所开办的各种营业场子和摊点,都一一未能幸免,被抢掠一空后,又被付之一炬,全部都成了废墟地和瓦砾场。
当然,这其中也有许多无辜被卷入的富农富户们,以及一些根本就命如草菅的贫民们,也都成了炮灰。
这一次暴动的规模,终于让县尉和主簿站不住脚了。要知道,这些被毁掉的地产和粮食,就与生生将他们的心头肉给割下再扔掉,毫无二致。至少,这些靡费的资财,已经占了官府财政主要来源的一半不止。
眼睁睁看着这笔钱和物资活生生被僚人们给糟蹋了,而且现在僚人规模的庞大,已经让他们不敢及锋而试。
“现在这帮僚子们弄得咱们尾大不掉,完全都是因为前些年张商英的姑息养奸造成的!”在提心吊胆的时候,县尉大人就会这般叫苦不迭地嗔怨道。
想到这些,他的心中简直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拍案而起,雷霆大怒之下,脑门一热,便率先按捺不住,检点兵马,想要再次镇压这次狂潮般的动乱。
然而局面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自从上次被花僚人直捣黄龙以后,官军的战斗力便一落千丈,连以前半数的实力都未能真正发挥出来。很快,一向只会躲在幕后指手画脚,煽动是非的县尉和主簿大人,便被愤怒的僚人们活捉了。
大家一致呼吁要处死二人。在面对李轩那双审判者般不可饶恕的冰冷目光之时,自知将走投无路的县尉大人却怯极反笑,朗声道:“我死亦足矣!不过你们叛乱的消息,我已经全数都让驿使快马加鞭,呈给了朝廷。皇上知道你们胆敢枉杀朝廷命官,必定会龙颜震怒,到时候便教你们也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下,群情躁动,明显是要杀之而后快。兴许大家心里都还没有嗅到这县尉话语中充满威胁的味道,但李轩却再清楚不过。
“那又如何呢?县尉大人,恕我眼拙,我实在不懂你要表达个什么意思呢?是想让我望风而退,就此袖手放过你么?”李轩倒像是一个冥顽不灵的老头儿,似乎没有听懂对方的话,但语意中却夹带着逼仄的促狭之意。县尉的脸上是一种绝望后的决绝,他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准备,为自己的决定承担任何毁灭性的后果。
李轩的拳头却直勾勾举在县尉大人的眼前,捏得格格作响,猛地便箍住了他的脖子。
县尉被扼得面红耳赤,但嘴唇却死死咬紧,仿佛想保留自己最后一点儿骨气不哼出声来。然而李轩的下手却没有一丝手软,很快便活生生捏碎了他的脖子。
“我要仔细剥下他的面皮,让我们的蛮祖好好瞧瞧清楚这张作祟的‘鬼’面!”他一面喃喃自语,一把刀子已经迅速在死尸的鬓角处刺入,一寸一寸残忍地剥离着他的面皮,刀锋划过皮肤那种血肉离析的细碎声音,都清晰可闻。
围得人山人海的僚人们均是欢呼雀跃,这何尝又不是种大畅人心的快事!
然而,在他一侧的主簿大人,所表露出来的情绪却截然相反。他毕竟还眷顾着偷生,察觉到李轩眉目间的盛怒和阴鸷,他只是语意颤抖地道:“祀奉小爷……求……求您……放过我吧……我……我错了……只要您肯放过我……我立刻便……便派人将奏书给截回来……”
李轩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出手速度,直接将自己那双强有力的手伸向了他。电光火石间,那主簿大人瞳孔散大,惊惶的瞳孔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恐惧。还没有等李轩下手,他早就心胆俱裂,就此软瘫在地,竟活生生被吓死了。
县尉和主簿的死,几乎就让南川政府成了一个名存实亡的空壳。李轩也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下了如此大的决心,敢这般果断地痛下狠手,直接便将自己先前还千方百计想要规避的对手给解决掉了。虽然现在他们与朝廷的梁子已经结大了,不过李轩还是觉得自己没有理亏。
至少,他们与官府之间的恩怨,是对方率先撕破脸想要先发制人的,他们只是出于一种被动地反抗。虽然在面临另一场更为浩大的战事山雨欲来之前,这种理由只能让对峙之势更加剑拔弩张。但李轩仍旧笃定:一个理直气壮的“借口”,除了能让他们师出有名之外,也能无形中平添己方的士气。
熙宁四年(1071年),在听闻了夔州路转运判官张诜上奏的噩耗之后,宋神宗已骇得哑口无言。而今,作为一个年轻领导者,神宗在行事作风上几乎完全摆脱了乃父的拖泥带水。他一心想要励精图治,好好整顿一下大宋这座摇摇欲坠的大厦。
这个出生年龄只比李轩大了两岁的宋神宗,于治平四年(1067年)登基称帝,到现在也不过才执政五年而已。短短的五年时间,对于年轻有为,且血气方刚的他来说,已经是到了一个可以检验他的宵衣旰食能否使得治下的四方都河清海晏,初见成效的关键时候了。
他不奢求自己能够在敌对大辽和西夏的战争中大获胜算,但至少在西南百粤之地一定要有和平的环境,也正基于这种理念,因此他才对急于解决内患问题吹毛求疵。
他发觉这个“渝州蛮”闹腾的事情,其实是早就积弊已久。他发觉其实早在祖父皇祐年间,南川县官府就已经频繁上书中央,僚人啸聚山林,公然谋害朝廷命官,为祸作乱的事情。后来乱子越闹越大,“渝州蛮”们打劫边民,抢夺田产,抗拒赋税,私营宫殿和城寨,并且还残杀官军,种种罪行简直连篇累牍,罄竹难书。
在详细核实了南川县本届政府班子都已经集体殉职无疑后,神宗皇帝更是嘴唇都咬得发白。他立即便下令大理寺追查当年私掖奏书,秘而不报的官员们,和事情前后牵连的原委。一直寻根究底,将活着的官吏严惩不贷,死了的则追夺殁后的封号及子嗣们的胤祚,可谓是彻彻底底惩前毖后了一番,弄得群臣震悚,相互间都是惶惶不可终日。
在做完了这一切之后,神宗这才觉得能够还事实一个公道了,便又下询群臣,究竟要如何平乱。当下便有参知政事王安石力陈道:“禀皇上,窃以为现任三司度支判官的孙绍先,可以担当此任!”
此话一出,当下便有庭上许多大臣略表赞同。原来这孙绍先名构,字绍先,乃是河北东路博州博平人。
神宗温颜问道:“爱卿何如是说?”
王安石语重心长地道:“绍先初为广济军判官时,每年按照俸禄应该获得六百石粟米,但他只取其中的百石,便将其余的粮食全数都送给身边的学官们,这足见他对下属的照顾;在调任黎州的时候,有个叫‘年墨’的夷狄首领经常扰犯边境,绍先就用反间计将他杀害,由此也足见他的智计;在真州上任的时候,正遇到荒年,盗贼频现,绍先便率先捉住其中的部分盗贼,强迫他们供出自己的党羽,最后再全部将他们绳之以法,使得境内安享太平,这又足见他的严明。所以,如果派遣这样一个懂得关心部将,又机智灵光,且纪律严明的人去打仗,必然会胜算在握,绝不至令皇上失望!”
王安石侃侃而言,完全是以旁观者的口吻,如数家珍般叙述着孙构那一次次令人心生折服的履历。他那热衷积极的态度,很快便感染了在列诸臣,以及龙椅上杳无头绪的神宗皇帝。
“如是人物,还不传唤上来,朕要见见!”神宗皇帝当下便拍板道。
很快,这孙构便被召上丹墀,但见他眉目俊朗,虎背熊腰,两眼中不怒自威,全身的装束也是一副极为精明干练的样子。孙构极知礼数,一见神宗皇帝,当即便叩头做了个武将的施礼。
神宗让他抬起头来,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遍,道:“朕命你披挂上阵,前去讨伐南川诸部的‘渝州蛮’,你可愿意?”
“某万死不辞!”孙构不假思索,便迸出五个铿锵的字眼。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冲口而出,很快便将他那雷厉风行的性格和作态表露无遗。
“那好,那朕现在就临时任命你为夔州路转运使,倍道从官路出发,前去招讨李光吉、梁承秀和王兖三部,一定不能辜负朕的期望!切记切记!”神宗的语调中,倚重之意也不由得加深了许多。
“领命!”
孙构成竹在胸,很快便昼夜兼程奔赴夔州路南川县而去。这年正是盛夏酷暑,孙构检点好兵力三万,拣选冯仪和弁简为左右兵马使,正准备火速出发。这时,一旁上书请战的转运判官张诜自告奋勇要加入战团,孙构见他跃跃欲试,也是满腔的热情,便勉强下令他随军出征。
在出战的前几个日子里,孙构几乎是昼夜都未曾阖眼,侦骑四出,在南川县附近的各处地点摸底查访,为的正是要熟悉地形和境内各股活跃势力的诸多掌故。
这摸索地形倒还罢了,但其余的掌故几乎都是些无聊的话题,且民间传说往往都是荒诞不经,摸个透彻又有何益处呢?
张判官怀着这个疑问向自己的临时上司提了出来,孙构只讳莫如深地笑笑,道:“这个我自有安排。”
张判官这边搜集到的消息,“渝州蛮”的军队已经沿着官道长驱直入,已经朝渝州和涪州进逼,在这些地方同样有诸多强大的僚人部落存在。从当地官府人员的口中,张判官对李轩、李光吉、梁承秀和王兖的诸多劣迹都颇有耳闻。
特别是对李轩这个年轻有为的少年其煽动力的忌惮,让张判官不得不先入为主向主帅孙构提个醒,忧心忡忡地道:“孙主帅,我们现在要不要把官道给扼守住,这里可是我们运输辎重的咽喉要道。要知道南川境内的地势,于我们这些由北向南进攻的天军来说并没有多大优势,反而一不留神容易遭敌人居高临下的困逼。而且,这些官道在辟建之初,就是专门选择了四通八达的通途,如果被僚子们夺去了,他们要深入到当地的‘生僚’诸部中去,拉帮结派组成一波更大的势力,那咱们想要周转调度就愈发显得乏力了,主帅务要以大局为重,三思而后行才是啊!”
“你所说的这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所以,我选你率领一万先头部队,前往通向涪州宾化砦的官道进发,去堵截僚人。你务必要装作全力以赴,但绝不能取得任何胜利,一定要给我败下阵来!要把他们往北边引,能引多远是多远!”孙主帅摊开一张南川县地域图,手指不停在经纬网间指点江山,一边则仔细思考着军队的运动方向,以十分谦逊的态度,一字一顿地道。
就在这几天的时间内,孙主帅一直都保持按兵不动,包括张判官在内的好几个裨将都在他耳畔主陈着各种自以为是的“真知灼见”。但不幸的是,孙主帅都是蛮横地一一拒绝了。而且,他也没给出一个具体合理的解释,他就像是一个舍不得一兵一卒的守财奴,在没有明确的行动方案之前,他连一点儿大胆的勇气都没有。
很多下属参谋们的意见都被他变态地枪毙掉了,这一度还令张判官对他居然会破天荒接受自己的想法而感到不解。在孙主帅这种缜密而严谨的作风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就连张判官都开始对自己方才的想法而感到怀疑,要正面直攖僚人的锋芒,自己就算拼死抵挡,真正又能有几成胜算呢?
一方面,在闻得渝州和涪州一带的僚人部落被歼灭的消息,花僚部落这边也开始蠢蠢欲动,按照寨院高层一致商量的意见来安排,花僚族依旧大肆鼓噪,在沦陷了整个南川县后,又继续北上,冀图趁机扩充自己的势力。
花僚族的主力军对所过之处,获得拯救的僚族人无一不是揭竿响应,表现得十分活跃。花僚人的军队势如破竹,完全将各路官军杀得大败亏输,特别是李轩心里,对于这传闻中用兵神武的主帅孙构更是颇不以为然。
毕竟,这孙构在动员兵力之初,官方就对外宣称,他曾经煊赫一时的各种战绩。李轩当然不是傻瓜,他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最简单的动摇军心之计。
但结果呢?一切还是不出他所料,官军们小题大做了一回,却无奈还是只搞得雷声大雨点小。这孙构的军队竟然连盘营扎寨都不会,就这样横冲直撞率领着自己的军队从官道这种最容易为己所乘的地方堵截而来了。
官道这地方着实太没有悬念了,就算目前对峙的花僚人与官军在人头数上相比,是处于敌众我寡的状态。但这并不能代表他们就能够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反而,这却大大造成了官府们的自取其咎,很快,熟悉各种作战优势的花僚人便稳扎稳打,朝东、北两大方向步步为营推进。
北面渝州官道上堵截了两万人的官兵,而东面的涪州宾化砦官道上则是张判官率领的一万步卒在严阵以待。这种全面包抄再合围的法子是一般作战的常用策略,算不得多大的明智,中规中矩,不能说积极,但也绝不保守。
然而,长了个心眼的李轩,在第一次与交锋斩聝了敌人三千于人之后,闻得前方主帅孙构终于坚壁清野,并按兵不动时,自己也随即停下来,次驻整顿。
部下梁君长急切言辞地道:“祀奉小爷,如今敌人就在对面,我看这官军只折了三千兵力,就采取了如此消极的战法,竟然一退再退,退入了自己觉得最安全的渝州城去了。恐怕孙构这小子也不过是屁大胆小,都差不多黔驴技穷了。现在您看,咱们与他相隔那么远,整条渝州官道没有官军把守,咱们还不是唾手便来?咱们再以此为开枝散叶的血脉之道,深入到这一带土人聚居的地方,一面征募敢死者,一面则询他们这渝州城的间道所在。咱们的大军便由此回环曲进,必然叫他插翅难逃。”
他这条分缕析的言论,自以为无懈可击,应该算得上是鞭辟入里了。但不知为何,李轩却只同意了前者,否定了后者。
李轩道:“既然你那么积极,我便安排你下去招抚散居在渝州各处的僚人们,告诉他们更大的战祸即将隳灭这里,让那些有军队或防御团体的僚人们都投靠我们,迁徙到咱们的南川县去,把守住西、南两面的各大边域,以防止川中官军,抑或是黔中官军对我们的窥视。”
梁君长明显是有些不耐,不过作为一个下属之人,他又不能擅做主张,只听他又略带顶撞的语气道:“如今破敌就在眼前,我们又是兵精将足的,有那么多的支持者,我们非但没有好好利用,却是南辕北辙去搞些多此一举的防御措施,未免显得杞人忧天。”
“废话!聒噪什么!你是头儿还是我是头儿?”李轩第一次察觉到了这梁君长对自己权威的挑战,因此愤怒的语气明显过激。
他最难忍受的,就是部下对自己明智做出的任何怀疑,是以他所有的情绪都歇斯底里发泄了出来。他不过是想让这梁君长知道,我说的是高瞻远瞩后,再深思熟虑的想法,你只要下去照办就行了,容不得你来置喙!
梁君长缄默不语,讪讪地领命退去,心中当然怀揣了满腔愤懑。他同样是一个有脾气的人,至少在统领青衣僚族之前,他也曾是一族之长,自己的意志就像板上钉钉,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竟然就因为两个人之间意见出现了一点儿分歧,一个只会坐而论道的毛小子,就凭一句空口白话,轻描淡写便彻底否定了他身经百战多年,才总结出的老道经验。
想到这些,梁君长就恨不得冲上去把李轩这血气方刚的冲小子给掐死,让他自己一意孤行去吧!
梁君长越想越不是滋味,但自己现在又是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他不肯示弱,虚以委蛇将李轩的命令应承下来,借着回程镇边的便宜,抽走了对自己死忠的族民,顺便就悄悄回了中央寨院一趟。
他有意将自己的想法,以及李轩那种固执己见并对下属颐指气使的态度,原原本本透露给中央寨院的族老李玉夫人知晓。李玉夫人闻得此讯,当然见猎心喜,自然便添油加醋,将李轩的各种昭彰劣迹全数转告方老李蛮夫人。
李蛮夫人也对李轩这种蛮横强迫的将兵态度感到有些错愕,喃喃道:“我就知道这小子不应该太过倚重他,没想到刚一让他统兵,就屁股翘上天了!不过现在都已经组建好了这样一支队伍,临时改组的话可能会军心大乱,且看他战绩如何再做定夺吧!”
明显,方老李蛮夫人的这番话中,虽然有对李轩的责难,但她还是一如既往充分相信他有过人之处,所以她在做出断定之前,都还保持这模棱两可的中立态度。
李蛮夫人这一表态,就代表她的意志雷也打不动。三大巨头中,梁君长唯一还可以争取到认同立场的人,就只能着落在李理老身上了。
但只要是在花僚族中央寨院中摸爬滚打过的人都心知肚明,这李理老对李轩的支持,也就跟铁板上的钉子一样,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手腕和说辞,恐怕要扳动他,也是难如登天。
不过梁君长似乎并没有打算知难而退,因为他心中已经萌发了要争一口气的想法。他搜肠刮肚,总算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
果然,梁君长以替一个李轩带话的理由,很快便得到了李理老的秘密接见。梁君长镇定从容,他一面揣度着李理老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道:“理老大人,我此来这里,并不是要给您带来有关祀奉小爷的好消息。我是怀着一个作为部下的赤忱之意,衷心希望自己所追随的主帅是一个英明大度的统领,而非固步自封,丝毫不采纳任何人的意见。如果您当做我是在胡言乱语,那我不说也罢。”
李理老听他这话里有文章,便道:“但说无妨,是非曲直,我自有分晓。”
梁君长眼见对方已经有了聆听的欲望,便谨言慎行地将李轩与其义父李大帅默契相处的种种情状,向李理老和盘托出。当然,这梁君长也清楚,李理老对李轩极为推心置腹,对这种情况相信与否,完全介于一念之间。
所以,他的措辞和口吻也十分恰当,完全能将一个理智旁观者和一个对李轩拳拳忠心下属的角色扮演得相当入神。他一面在无意的说话中,很自然地流露出自己对李轩是多么地心怀期许,一面又对李轩与其义父李大帅过分的意见一致,表示强烈的担忧。当然,梁君长充分明白自己用无意和无辜的语调,偶然戳中李理老的脊梁骨是多么至关重要,所以他每个细节都拿捏得极有分寸。毕竟,这段时间,他就是唯一与李轩相处最为接近之人。虽然,对李轩的很多秘密,外人都不得而知,但梁君长却极有一套挖掘秘密的手段。
曾经,他还将“世上无秘密,只要有心人”这句合打合凑的座右铭,奉为圭臬。
经过梁君长一番苦口婆心的说服,李理老那不动神色的脸上,终于慢慢流露出了一丝动容,这是一种笃信冰封后,却支离破碎的疑虑。
这不是对梁君长的忠心表示怀疑,而是对李轩的城府表示深度的害怕。
虽然这种情绪的变化十分深邃,就连一向老于世故的梁君长,都难以迅速便咂摸透彻。但他已经可以暗自心喜了,因为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已经充分获取了李理老的信任。
梁君长又道:“毕竟现在的形势是我方胜利在望,只要稍微用力,便可唾手拔下整个渝州城的。然而祀奉小爷却蓦地停在了这个节骨眼上,就这样戛然而止,换做是谁都不禁要怀疑。”
作为一个同样对阖族的兴衰存亡,怀揣着动辄关心责任感的领导人之一,理老大人当然不能坐视不管。随着梁君长的撺掇,他那岿然不动的坚定立场,就这样将砝码完全拨离了李轩这一边,而是将它全部都负荷在了阻止李轩的对立面上。
“我去和方老大人商量,只要能说服他,李轩那小子就算胳膊肘再大,也扭不过咱们族中最大的后方大部全线出阵,对官军施行穷追猛打!”李理老这样的倾斜很快便让李轩站不住脚跟了,他原本还有条不紊的计划,就因为这句话而被彻底打乱了。
梁君长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种得逞后的自豪和满足。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冲动。原本他和李轩是多么默契的一对朋友,虽然还谈不上莫逆之交,但彼此之间那种因为仰慕才华和手腕的倾慕之情,着实让他对这个少年怀抱太多的幻想和好感。
然而现在,他们发生了龃龉。他是一个素来不肯低头,也不肯坐视自己的存在感被忽略的人。此刻,在他心里,作为君长的那种指点萧曹的感觉又是那么强烈。
几年前,在他臣服花僚族之时,或许他还是一个淡泊名利的凡人;但现在甫遭挫败的他,就因为一句话便让他坐不住了,他急于想要表达出自己说话的分量,指挥的英勇,以及翻脸后的怀恨。
他豁出去了,他认为此次不成功便成仁,反正在麾下有五千人的浩荡军队,这是由李理老从李蛮夫人那金口难开的嘴里争取来的一个机会。他珍视这个机会,五千人虽不算多,但有李理老赐给他的另一半虎符,这个挂帅的名头就真真正正属于他了。
李理老告诉他,李轩虽然看来是此次征伐的主帅,但他实际却仍不过是个“理老祀奉”,一个在军戎大事上本身就有名无实的神职人员。在出征之初,为了戒备他反叛,或者伙同李大帅倒戈,理老和方老大人都一致同意,不给他虎符。
这东西虽然只是“建制”以后才出现的噱头,但经过了这么多年,也渐渐深入人心。呆在花僚族有了一段时间,梁君长当然也知道虎符在将兵时所发挥的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是一种古老的将兵信物,只要谁拥有他,那军队就听谁的话。
直到将这半张虎符紧握在手中,搁置于眼前仔细审视着的时候,梁君长才恍然大悟,原来李轩在军中真正的发言权,连一个参谋的资格都算不上。其实,他之所以能够说动自己的部队攻城略地,他移兵动卒的每一步计划,都是要首先请示中央寨院的。族老李玉夫人按照商定的意见,只分拨给了他临时的将兵权。也就是说,李轩所率领的队伍,其实就是一支冥顽不灵,且随时可能尾大不掉的军队,就是一只摆在敌人面前的“纸老虎”。只要敌人采用锲而不舍的攻伐,再加上灵活多变的战术,必然很快便能让李轩的队伍缚手缚脚,最后就因为自身的指挥不灵而一溃千里。
一念及此,梁君长不禁倒抽了口凉气,他当真佩服李轩那不动声色的城府,以及冒死对敌的勇气。梁君长难以想象,一个命令从请示到同意下达,在如此繁复且笨拙的周转程序中,还能有几个主帅不暴跳如雷?说来,一个胸有如此气魄和胆识的“领导者”,能够做到如此不计得失,且如此泰然处之,其气度之大,着实匪夷所思。
于是,某个念头又开始让他有点儿后悔了。他终于知道了这一切的真相,于是又不得不打心底里用一个敬佩的目光重新审视李轩,原来这个小子是那么隐忍,且极富谋虑。然而,他转念一想到李轩当时那臭屁的态度,心中又不由得重温起腾腾的怒火。
比起李轩的全智全谋,他才发现是自己陷入了一意孤行中。他觉得自己太偏激,太自私,太促狭,居然一点儿也藏不住内心的情绪,竟是那般的多躁易怒。
不过他不在乎这些了,做了就做了,就算是一错到底,他也要自以为是到底。
梁君长快马加鞭,心情就像是一阵风从官道上飘过,他想和敌人速战速决的念头,也与这种速度成正比,一丝一丝在心潮里澎湃着,燃烧着。
然而,就在他踌躇满志再次跨入渝州地界的时候,他才蓦然发觉自己已经陷入了一波凶悍的敌人的包围圈。敌阵大约只有一千人的力量,而且全身的结束装扮丝毫不似官军,个个都是精力雄健,朴刀在手,短打结束,一看就是山里的草寇。
梁君长稍微一打量,就知道这些都是渝州当地的土人,他们生活在官道附近,经常靠剪径打劫为生。
“对面那厮,你就靠一群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便想拦路打劫么?告诉你,老子没空陪你玩儿,识相的便就地滚开,否则就让你见识一下咱们僚人的飞鱼叉。”梁君长兀立前头,昂然便是一阵劈头盖脸的叱骂。
他以为僚人的烧杀抢掠都是在整片西南边区出了名的厉害,就连汉人土匪见了也闻风丧胆。许多时候,在遇到僚人和土匪们一齐打劫某座庄园或村市的时候,一般慑于僚人素来的积威,土匪们往往都会先给“僚子”们让道,自己拾点残羹或者掉头往别处,总是这般规避不及。
但现在这帮家伙明显是有点儿不识趣了,所以梁君长准备要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瞧瞧了,他抡起了手里锋利的长叉。
“叉鱼的竿子也拿出来现,你们这帮僚子当真只有这么磕碜了么?你也不打听打听大爷是谁,想要跟我动手,还要看看你有没有资格?”为首的土匪头子咧嘴一笑,却按兵不动。
梁君长只是依稀觉得这个人的长相有些熟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并没有像他以往对一个陌生人的印象那般稍纵即逝,反而让他怀有一种忐忑的疑问。
“你究竟是谁?敢如此大胆跟我讲话?”梁君长的语气中充满了不悦,不过他却又下意识松开了手中的武器,仿佛觉得自从被这斗胆的家伙数落了一番之后,不管自己怎么拿捏,都觉得别扭。
明显的,敌人审视梁君长的目光中充满了一种老成持重的稳态。他就像是一只胸有成竹的老虎,笃定了自己的猎物必然会走投无路,所以他说话的语调也显得从容而郑重,他道:“你听好了,今日让我在这里碰见你,只怪你命生得不好,偏要替那姓朱的小子卖命。是以,你撞上了本大爷,只能去阎王老子那儿喊冤了,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杜仲举的胞弟,浯州人氏,杜安行是也!”
梁君长当然知道,这浯州正是距离渝州十分靠近的一个州。年前,这李轩伙同一干僚人在扶欢市上杀了大地主杜仲举一事,正闹得沸沸扬扬。当时,这杜仲举气焰熏天,可谓是在古溱州地界上翻云覆雨。为了扩充他的影响力,杜仲举更是放心大胆,将自己远在浯州的胞弟杜安行都召唤过来。想让他也靠着自己的庇佑和支持,也由鼠化龙,开创一番壮业。
原来这杜安行也不过是一介匪类,在浯州一带影响力颇大。他独立经营了一座山寨,专门对平民百姓和绿林草寇下手,杀人越货,聚敛财资,更企图获得官府的支持。
正因为他对官府的人秋毫不犯,才令他的寨子在浯州一带成为了合法的存在。甚至他还是官府实行暗杀,或镇压僚人与百姓们最强有力的黑道手腕。
当然,这又与寻常的草寇行径略有不同。其时,有宋一代,土地兼并严重,内部阶级矛盾激化。很多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究其原因往往都是官逼民反。因此,草寇们往往对官府都颇多仇恨,大都以打劫官人奸商为主要目标。
但杜安行的理念不同,他知道与官府的对峙,自己绝对讨不了好处。所以,他就索性反其道而行之,主动与官府勾结。很快,在收到胞兄杜仲举投来的橄榄枝时,他就率领自己阖寨的兵马,顺利开进了南川地界,在那一带搞起了自己的田产。只是后来在花僚族有组织的蓄意破坏下,他的哥哥死了,他也狼狈地逃出了南川县。
好不容易,他靠着以前在浯州境内与官府之间建立的友好关系,成功地避过了花僚族的穷追猛打,逃过了一劫,也苟全了一条性命。
回到浯州的时候,杜安行记下了李轩的名字。因为他是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兄长,惨死在李轩手上的那一幕。他恨得咬牙切齿,但仔细检点了一下自己的兵马,大都已经风流云散,死伤惨重。特别是他所训练的那支贴身敢死队,数百人的精英,全部都是在打家劫舍时认识的刎颈之交,这些兄弟个个都是孔武有力,各擅胜场。
然而这些兄弟都在保护他的时候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各自流落各地。正在他茫然无措之际,一个来访的将军完全改变了他的颓废。这个将军以最诚挚的态度召会了他,并对他与僚人之间的矛盾了若指掌。
这个将军,正是此次官军的主帅孙构。
孙主帅置酒设宴,与杜安行进行了一番促膝而谈。孙主帅告诉他,自己刚入境便打听到了“杜安行”的大名,开场白无非就是先对他打劫和镇压暴民的诸多事迹,进行一番天花乱坠地吹捧。在了解到杜安行的胞兄被杀,家破人亡的境况之后,孙主帅除了微微表示惋惜之外,更多的表态则是告诉他,自己会给予他最强硬的后盾支持。
孙主帅说,只要他愿意,官府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他提供便利。让他能够将自己走散的兄弟,以及一些凶悍的土人,全都征募起来,其间所耗费的盘资,全都由官府来摊。他的目标就是偷袭梁君长所率领的一支携有贰志的队伍。事成之后,孙主帅答应会替他向皇上请功,为他加功进爵,封妻荫子。
听到这么诱人的条件,杜安行哪有不动心的道理。他当下便按照吩咐去办事,以最短的时间在浯州境内打听自己部将们的消息,他内心底知道,他的兄弟们一般在走散之后,也不会革面从良,而是尽量投靠一些小山小寨,过点儿蝇营狗苟、艰苦卓绝的日子。
锁定了搜寻目标及范围之后,杜安行的计划也执行得顺风顺水。他素来在浯州一带结交的关系网也比较广泛,通过这些关系网,他很快便将自己这支强强联合的队伍给组建起来。其中大部分的成员,基本上都是土生土长的土匪头子,或便是上次被僚人抢劫过的财主之家。
大家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很快便让官府投入的那笔有限的军饷翻了数番。这些财主们当然都知道,一支精兵良将的队伍,对于他们大仇得报是多么重要。所以,他们也对这支期许中“如龙似虎”的敢死队,抱有主人翁的责任感,他们十分积极地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为之添砖加瓦。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果不其然。杜安行说动官府,敞开了浯州的大门,给了这些从南川县逃难的地主们一个暂时的栖息之所。大家也都群策群力,通过各种渠道将征募勇士的消息传播出去。很快,这支原本只有在理论中才能凑成的千人队,在众人不辞辛苦的努力下,也终于成为了现实。
就连在检阅成果时,孙主帅都有些瞠目结舌,完全无法想象这浩浩荡荡的千人勇士,是如何在半月不到的时间内,便自四面八方云集而来的。看来古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诚不我欺也。
话休絮烦,且说孙主帅安插好这一支奇袭军之后,更是早早就调派左右兵马使冯仪和弁简。让他们兵分两路,各自朝四川和贵州一带进发,通过间道挺进,去联系当地的官军。
这四川和贵州一带的官军,由于常年驻扎在当地,与蛮僚之间的矛盾冲突当然屡屡发生,且数见不鲜。也正因为此,更无形中造就了他们在穷山恶水的地界,仍旧能安步当车,从容作战的素质。
当然,这两支队伍凑集起来,也同样是两队奇兵。只是,那两地地方官府同样事先声明了自己的难处:他们境内的少数民族叛乱也同样气焰嚣张,为了防止境内的僚子们也随风而动,卷土起义,他们只能派遣部分兵力声援孙主帅的“天军”。
那梁君长听得这杜安行自报家门,心底自然也忐忑了起来。倒不是因为这杜安行来头有多大,但在他身后的阵容中,却并没有半个喽啰是穿着一致的。确切地说,这些“喽啰”的来头都绝不简单,就凭他们一个个劲装舒服的打扮,再加上金枪板斧的锃亮,他已经可以大致猜出这些人身份的来头不小。
“来吧,今日便来决一死战!”沉默中,却是杜安行那张狰狞的脸庞上绽出了一个胶固的怒容。
他长驱直入,行动利索,长枪在手,出招干净,飒影风起,很快便以凌厉的速度朝这梁君长招呼过来。
梁君长慌不迭招架,骤然发觉自己原本强劲的膂力,此刻却施展不出五成的效果。那杜安行底气十足,一声唿哨,后面的勇士们更是如山洪般包抄而来,他的五千人僚军虽然人多,却干不过这些个个都是雄健如龙的土匪头子。
梁君长心下叫苦,嘴里咬牙,最初的时候,自己的几个手腕还勉强施展得开。后面,却像是缚上了紧头绳,越动越紧。他无心恋战,硬里吃了对方的几记快枪,左膀子上被刺了个血洞。那一刻,他心中那个素来风华正健的自己也不复往昔,轰然崩碎。
身后的军队一片大乱,喊杀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敌人的勇士们就像是虎入羊群,让他哪里还有挣扎的余地。
慌乱中,梁君长目光四扫周围形势,他估摸着,自己倘不当机立断,只怕便得尸横就地。于是,无奈之下,他只能沿路折回。
幸亏那杜安行并没有衔尾急追,让他争得了一口喘息之气。行军之中,梁君长只感觉自己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烈日炎炎,曝晒得他每一寸肌肤都快破裂,滴血的感觉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将他的生命一点点攫去。
他摇摇欲坠坐在坐骑之上,昏昏欲睡,就连手中的武器都拿捏不稳,掉落在地。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不想让自己曝尸野地。他想要趁着自己最后意识还清醒时候,赶快回到扶欢坝去。
这一刻,他什么都忘记了,他只想回家。几个族民眼疾手快将他扶起,眼见自己的首领都危在旦夕,各人心里都隐隐升腾起不祥的预感。
青衣僚们行了一程,却不防半路上又遇上孙主帅的人马杀到。大军冲杀一阵,梁君长只感觉自己完全失去了方向。最后,无可奈何之下,梁君长只得下令全族军民躲入老巢。
原来这梁君长还是狡兔三窟,除了扶欢的城寨之外,尚有下寨之所,以防不测。官军虽然铺天盖地追击,却未能料到最后还是失了青衣僚族的踪影。
然而,这种狡计却未能逃过杜安行的眼睛。杜安行的这支队伍就如同当年孟尝君的食客那般,各种鸡鸣狗盗、神通广大的能人,比比皆是。靠着这些人的敏锐嗅觉,官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很快便捣掉了青衣僚人的据点,将梁君长所将的五千人,包括青衣僚数百尽数诛戮。杜安行仍旧不能遂愿,直到在兵荒马乱中觅得了梁君长的踪迹,一刀便将他的头颅斩落下来。
按照部署,杜安行所过之处,将僚人们的所有营屋干栏付之一炬,不给生还者留下一丝栖息的空间。做绝了这一切,他方才泄恨,鸣金收兵,回到帐下,向孙主帅报捷领赏去了。
李轩一直以为花僚族的大后方把守,是固若金汤的。他自始至终都还不知道自己委命遣出的梁君长,此刻早因为心生怨怼而一意孤行,最后横死于官军的铁蹄下。
原本,他在行动之初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太过自信,自诩所有的变数都不出他所料,每一场战斗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写满了既定情节的故事,只要在他有条不紊的把握下,结局便是毫无悬念的。
或许,正是由于他经历了太多的成功和胜利,才养成了对每一场重要不重要的战役,都先入为主,做好万无一失的布置。他的神机妙算,是任何花僚族民都无法置喙的。
特别是作为拿起武器保卫阖族安危的兵士们,在他们的心中,几乎都把李轩当成了运筹帷幄的诸葛亮。如果有人告诉他们,这一切掉了链子,谁也不可能相信这是李轩的失策。
然而,事实就是出了岔子。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
“梁承秀这该死的混蛋,自己死了倒也干净了。虽然我早恨不得杀了你,我的阿波阿摸之死,也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只是你早不死晚不死,为什么偏偏要在我不想你死的时候就死了。你给我留下一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你这是知道我恨你入骨,就连死了也不忘记报复我么?”李轩破声大骂,显然他也对这种情况感到分外的惊愕。
他的手中并没有重权在握,因为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灵活的作战自由,所以他十分知趣地将有生力量都转移到了义父李大帅的手中。
他知道中央寨院肯定会留下大部分的兵力,来把守住自己的老巢,那是雷打不掉的决定。在不触碰这些顽固势力的前提下,他也只能将手中好不容易才转圜到手的力量,大部分都调集到东面的荣懿和扶欢一带,因为那里也是一个突破口。从东北方向朝宾化砦闯出去,这里素来都是一条难得的生路。镇守在这个方向的兵力,往往也最为薄弱。
所以,王君长和李大帅的力量都集中在那里,就算他们的前头是张判官的一万人马。东西这两部的力量,就像是两支强有力的臂膀,只有它们才能够在四维八方都陷入重重包围的时候,还能撑起一面屏障。从西面的渝州一路,摆着官军的两万重兵,还有一千土匪头子组成的敢死队。南面则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黔军,以及最为后进扫荡部队的川军,他们完全听命于主帅孙构。这些川、黔的声援部队,就连屡次与之交锋的李理老,都未能真正摸清楚他们究竟有多少人。
对,现在就连李理老都按捺不住坐以待毙的颓势,只能冀图自己能够在关键时候力挽狂澜,一振颓靡,是以他才匆匆披挂上阵。
原本,李轩是与官军的主帅孙构有过及锋而试的经历。就在对峙的最初,原本按照惯例,官军从夔州府南下征讨渝州蛮的路线,应该是直接从涪州直逼而下,直抵南川县。这条路线虽然崇山峻岭,但毕竟人烟稀少,更容易产生奇袭的效果。
孙构当然知道,若要沿着长江一路逆流而上,从渝州一线攻下来,不单要多费脚程,而且僚人们都是靠捕鱼为生,必然会聚居在这一带。所以,孙主帅将大部队都安插在这一路,明显是疏于考虑。
然而,既然他孙构都选定了这条路线,按照他素来强硬的性格,就算跪着也要一条路走到黑。果不其然,凭借他出色的平戎之策,加上各种冒险性和关键性的调度,很快便将堵在渝州南部到南川县门户一带的众多僚部们,给杀得大败亏输。
官军仗着浩荡的三万兵,要解决掉这些凭借着地理优势占据主导的僚子们,其实也绝对是绰绰有余的。所以当时即将奔赴前线的李轩,虽然对孙构取得的战果也心生忌惮,但却对族民们杞人忧天般的恐慌不以为意。
在他眼里,孙构就是一只狐假虎威的病猫,只要能将他那华丽的外衣给撕开,或将他的活动范围给钳制住,他就再不能吓人,空自让官军搞得群龙无首,军心打乱。
他心知肚明,官军的主心骨就是孙构。或许,这也只不过是个曾经烜赫过,便耀武扬威的家伙。对于这种跳梁小丑般的人物,李轩通常就会采取瓮中捉鳖的法子,以釜底抽薪的方式,将官军给困在渝州城这个囚笼里。然后,为了避免自己也被大蛇缠身,他再花大力气巩固好南川境内的各处边防。这样时间一久,官军也只是一鼓作气,再衰三竭,危机自然而然便迎刃而解了。
果不其然,这孙构遇上了一时瑜亮的李轩,前进的势头也戛然而止。最令他感到瞠目的是,这李轩小小年纪,就已经一身绝技,力能扛鼎。撞上了这个程咬金,孙主帅的队伍注定了要陷入“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怪圈中。最后,实在是无力还手的他,终于选择了明智退入渝州城内,择定施行自己的另一套转败为胜之计。
直到有一天,当李轩的大军真正攻入渝州城内,想要捉住这支闷鳖的时候,才蓦然发现真相:原来渝州城内被困着的,却是穿着他一身戎装的兵马使冯仪,孙构这家伙早在溃败之初,就已偷梁换柱,不翼而飞了。
他这一飞,便鼓动起他麾下所率领的数万兵士也士气高涨,个个踊跃,步步争先。等到李轩觉悟过来的时候,李大帅和王兖败走的消息已经如雪片般降临,孙主帅一力督战,官军又恢复了摧枯拉朽的气势。张判官那一路同样是势不可挡盘踞在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大帅和王君长试图从宾化砦一路撞开南墙,但试图猛攻了多次,最后竟然也意外失败了。
他们完全没有料到非但自己的前方大敌当前,大后方也早就落了亏空。播州、珍州、黔州三路官军,纷纷听从孙主帅的既定安排,多管齐下,完全是将他们困死在了核心。为了不被敌人连根切断与西面大本营的联系,李大帅不得不放弃朝东北攻略的计划,决定退守大僚坝。
其时,早在大本营外活动戍卫防御的李理老,由于战备经验不足,整个寨院岌岌可危,早被北上的官军隳荡得死伤无算。官军兵士们完全奉行孙主帅“屠民焚寨”的政策,甫一攻破恃险而固的大僚坝,火光烛天,瞬间便让花僚人的经营毁于一旦。呼喊声和交兵声响彻云霄,这官军都是采取夜间偷袭的法子,屡试不爽。
在这些朝廷大军的眼底,丝毫就没有把僚人们当做人看待,而是把他们视作牲口,就如同他们所珍视的肉狗一般的地位。僚人们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也想争取自己的地位,所以他们只能采取野蛮的方式反抗,并恣意屠杀汉人。现在报应不爽,待形势逆转的时候,便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了这样的翻身机会,官军们下手当然也同样是绝不留情,砍瓜切菜,枭首剁脚,无一不是残忍到了极致。
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劫后的大僚坝一眼望去,大概就是这样一片凄惨的光景。就连阖族军民奉若神圣的铜鼓殿,也被彻底捣毁,店内的铜鼓、牌位、牺牲、神龛统统都被砸得狼藉不堪,玉碎瓦焚,最终只能在众僚人的饮泣之下变成了瓦砾场。为了保护这些祖宗残留下来的遗物,寨院中甚至有很多李家人都因此而丧命,其中也包括冥顽不灵的方老李蛮夫人。据说,当官军冲入铜鼓殿正殿的时候,整个正殿已经被炎炎大火笼罩,李蛮夫人就站在烈火中,敲着李氏一族的铜鼓,一面放声大笑。她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自己此生会有怎样的收场,所以她临死前的心态倒是放得十分平静,那定格在苍老面庞上果敢而坚毅的表情,让她看上去俨然就是一个无畏的冲锋勇士。
李理老则趁着花僚族残剩不多的戍卫军与官军交锋,死命抵敌的时候,斜刺里杀回了寨院。只见人头攒动中,人人都在抱头鼠窜,此刻的族老李玉夫人早就成了孤家寡人,她虽然未经阵仗,却还是仅凭着一身蛮力,与前来追拏自己的汉人士兵格斗着。
李玉夫人满身血污,手里的武器发挥不出应有的威力,她蓬头垢面,正和一个都尉扭打。那都尉脱离主力,原本发现他的行踪纯属意外。都尉知道,捉到这个花僚族的酋首必然是重赏加身,所以他准备独享这份荣誉。可谁知道现在自己竟然泥足深陷,手中的长刀被打掉了,身上也遍体鳞伤。他原本想放声大叫,呼朋引伴,但苦于喉咙被锁住,根本就叫不出来。
李玉夫人忍住身上被洞了几刀尚不致命的痛楚,果断解决了这个贪功恋爵的家伙。还没等精疲力竭的李玉夫人反应过来,她已经感觉到背后有一只强有力的大手将他攫起,一把扶住她的肩腋,风风火火便朝寨院后门的间道方向冲去。
待李玉夫人反应过来,心底不禁怔住,不过她倒显得十分配合,并没有挣扎。因为勾心斗角了那么多年,患难见真情,做为同家同族的死对头,对方能如此不计前嫌拯救自己,她还能有什么理由再怀抱着小肚鸡肠的嫌怨呢?
两个人相对苦笑,就仿佛前世便是一对相濡以沫的恋人。那一刻,从她的目光中,所透露出来的,都是无限如水的温柔。她的腿只是麻木而本能地随着他铿锵的步伐踏动着。
而在他身后尾随的,则是赵谂所率领的几十人的贴身壮汉。虽然大家都面临大祸临头的生死关,但他们仍旧不遗余力追随着自己的主人,这着实是难能可贵的。
在敌人水泄不通的包围之下,赵谂和他率领的勇士们奋力冲杀,大家都在浴血奋战,冀图在刀光剑影织成的血海之中,闯出一条生路。这支队伍没有一匹能够让他们的主人聊以逃生的坐骑,李理老只能巴巴瞧着赵谂身后的追随者一个个倒下,在响遏行云的呼喊和围追声中,他们只能朝着遥不可及的方向逃跑。
这原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但那恍如白昼的火光已经让整个天地都变成了一片清明,宽阔的大僚坝上,不时有一撮一撮的敌军在寨院中走来窜去,呼喊着李玉夫人和李理老的名字,就像是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
赵谂急了只能强谏道:“理老大人,族老大人,不如就把你们的外衣剥下来,让我们的兄弟穿上,由我护送着引开官军的路线,这样能够混淆视听,助你们安然脱险。”
李理老听他说得有道理,便赶紧脱下了外衣,由队伍中的两个勇士披上。李理老拍着赵谂的肩膀,没想到这个受他赏识过的武师,此刻还关心着恩主的安危。
李理老道:“如此,便辛苦你了。”
赵谂没有多言,只是催促着他们快些趱行,自己便领着大部队,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李理老则携着李玉夫人默然前行,遇到怀疑并要阻拦他们的官兵,他便以敏捷而狠辣的身手,电光火石间便将其斩杀。
他们一路奔逃,相互间的心跳频率加速,呼吸可闻,直到李理老出手的动作都开始麻木而迟钝,这才勉强从寨院后门逃出来。多亏了赵谂的这个办法,他们这才摆脱了成百上千的官军。
她艰难却清晰地问:“阿准,这么多年……你一直未嫁……这也是你唯一一次在乎我……正是因为这种好,也让我彻底明白,原来我始终没有在你心中占据丝毫位置……你的心中就算永远是空的,也容不下任何一个女人的空间……我说得对么?”
李玉夫人苦笑着,李理老也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他仿佛才反应过来,他仿佛永远也那么后知后觉。但在他反应过来之后,却显得极为沉溺,思绪仿佛都已经陷入了过去的某一处泥淖中,再难以自拔。
他们,原本可以是一对璧人。至少沿着某条既定轨迹走下去,他们就应该是幸福的眷侣,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
然而,这份可贵的姻缘,他并没有珍惜,而是眼睁睁看着它在彼此面前擦肩而过。他爱上了一个陌路女子,但他最后却因为种种遗憾,未能执子之手。
“可惜了……阿准,你还恨我么?你为什么不恨我?你恨我还干嘛要救我?难道你回心转意了么?”
“你当年亲手毁了她,我怎么能不恨,但我恨你又能怎么样?恨你又不能挽回她,既然都到了这个时候,恨已经不是我应该拥有的东西了。很多年以前,我就对你没有了恨,也没有了任何感情,除了现在的同情……我只有在事事都强过你,藐视你,与你争锋相对的时候才能找到一点儿慰藉……而现在,自我救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发觉自己对你还有一丝同情。”他仿佛被李玉夫人的话触到了疮疤,所以才想到要有力还击,便以轻描淡写的语调不依不饶地道。
李玉夫人的脸上定格出一个欲哭的放肆之笑,她那难堪的表情就像是心口上被人活生生捅了一刀。可是她饶有不甘,她觉得这种错愕和伤心显得太过拙劣,所以就算到了原形毕露的时刻,她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迅速掩饰。
她自以为在自己的意识还没有觉醒过来的时候,对面的李理老也是懵懂不知的。她后知后觉地收拾起自己的颓靡,试图强颜欢笑。
可为什么,她眼角的泪水却还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了?
“我没有哭,你没有看见,是吧,阿准,告诉我,你没有看见……”她喁喁而语,脸上越是想要收敛的情绪,就越是袒露无余,“呵呵,你连恨都不恨我了……你还说什么,对我……对我只有同情了,我感谢你,感谢你还同情我……真的,我从来都觉得我们以前争锋相对的日子,你已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我,那时我也是幸福的。至少我也是你骨子里恨的那个人,我也曾以另一种方式令你刻骨铭心!我觉得我这一生就值得了!”
她又有些解嘲地笑笑。
李理老不置可否地注视着她,他的瞳孔中既有愤怒、抓狂、痛悔、无奈和哀悯,最后,一切都归于平静,就仿佛一潭从来就没有波澜的死水。
“阿玉,这么多年,其实,我应该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为什么?”李玉夫人追问道。
这时,仿佛周围那些炽烈的焰火以及兵荒马乱的背景,都被抹掉,成为了一片苍白。整个世界只有她和他,他在向蜷缩在晦暗旮旯里的她,投来一束温暖和理解的阳光。那暖意还没有移过来,她仿佛已经提前感受到了那洋溢着热情的温暖。
“不为什么!如果事事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恐怕我们就不会这样分道扬镳后,还千方百计,想要狠狠将我们的冤家猛踩在脚下了。‘我’想要‘他’记住什么呢,不过是‘他’在‘我’心底是最恨的人;而‘他’又想要‘我’记住什么呢,不过是‘我’曾经对‘他’最残忍地伤害过,‘我’犯过一个令自己都无法原谅的错。”
这句话明显是娓娓道出了他们这些年来彼此埋藏在内心底,最真实的心声。
“哎……”李玉夫人叹息一声,她的整个人也是一脸疲惫,仿佛刚在死亡边缘垂死挣扎的人。
她终于也准备接受事实,开始打消以前某种无望又无趣的幻想,道:“阿准,看来,我们这一辈子就应该好好按照现在的样子走下去,你虽然没了你的女人,你为她终生不嫁。但你也有上天的眷顾,不是么?你有一个值得你,也值得整个花僚族都骄傲的儿子。而我,虽然没有了儿子,但我也有一个我爱的阿段。他虽然时常固执己见,但我也看得出来,他是爱我的,毕竟我们风风雨雨也走过来了那么多年了。我想,你们作为兄弟,也应该冰释前嫌了,特别是在现在这种朝不保夕的时刻。有句土话说得好,只有‘现世的兄弟,没有来生的手足’……”
李理老的脸上也有一丝动容,他如一只矫捷的猎豹,在敌阵中闯荡,如入无人之境,令挡者无不辟易。他手中只有一把五尺长的猎叉,他豁出了老命疯狂攒刺,简直就在眼前舞成了无数闪烁不定的耀芒,凡有躲避不及的人,就只能喋血当场,身首异处了。
李理老翻山越岭,准备从大僚坝后方的崖墓群一带逾过。其实,他并不是有意想要从这里经过,主要是若选择从大僚坝一侧的陡径朝下窜逃的话,虽然自己可以在险隘处一夫当关,但想要冲出大坝下敌人的围困,却又难于登天。所以无奈之下,他只能选择从这片荒山密林觅得生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抬起头,伫立在这片森冷如鬼蜮的崖壁之前。他丝毫没有感觉那从岩石间擦过的簌簌清风,在耳畔飘过所营造的无限凄冷和寒意。
在这种月黑风高的夜里,周围的一草一木都甚是鬼魅,恐怖而怪异。
但,李理老那专心致志的目光,却全身心投注在了寻找其中一个不起眼的狭小墓穴之上。黑暗中,他那一双素来都迷离昏昧的瞳孔,此刻却绽放出意外雪亮的精光,就像是猫狗在夜里睁着的诡异亮瞳。
他的视线,很快便定格在了那一方封存得严严实实的墓盖上。十五年过去了,这个墓跟其它墓一样,已经出现了外力侵蚀的痕迹。虽然它是处在一个阴燥的位置上,但稍微凸起的岩壁,还是让它的墓盖被滴水岩上的流水,给侵蚀得斑驳陆离。
那里,静静躺着他该爱却不敢爱的人,她为他生下了孩子,但他却抛弃了她。他却让她颠沛流离,最后,她与另一个无比包容的男人生下了这个孩子。最后的最后,她追随着那个男人,一起归于苦难却幸福的尘土里。
他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父亲,他甚至都不敢向自己的孩子坦诚,他就是那个时常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却从来就没有被他的记忆定义为“父亲”这个概念的男人。
他怔怔的,有些出神,他内心底仿佛还有千言万语要想与她道别,她仿佛就在她面前。他想要叫出她的名字,但那艰难的几个字却始终如鲠在喉,他根本没有勇气,更没有资格再叫她的名字。
恍惚中,他只听到耳畔一声惊惶的催促,道:“阿准,快走吧,我们都要好好活着。至少要在临死之前,应该再见见你的儿子,还有我的阿段……”
李理老下意识扭过头去,回望山下的大僚坝,成百上千户干栏楼,早已沉浸在一片炽烈的火海里。远远近近的山林间,依稀能瞧见摇曳的火把形成的长龙,正从大僚坝下的小路,朝崖墓这边靠拢。
看来最后,他们的行踪还是被发现了……
李理老有些无奈,看来命运弄人,他们还并没有彻底逃离噩梦。而此刻,李玉夫人那痛定思痛后的表情上,愈发显露出她对生的珍视和眷恋。
所以,李理老没有犹豫,他只是最后再缅怀性地望了一眼那一方崖墓。然后,他便果断别过头去,搀起李玉夫人,一路躲躲藏藏,小心翼翼便从官军的眼皮底下逃出了。
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他们不吃不喝,脚都磨破了,还是一味地只朝敌人出没最为频繁的官道上逃。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们终于与李轩的队伍碰头了。不过此时的李轩也不敢再与官军正面对仗,而是选择了虚以委蛇,避其锋锐。李轩收到了中央寨院被官军攻破的消息,他便率领千人队杀回大僚坝,试图挽救寨院中剩下的李家人。
在敌众我寡的阵势下,他英勇闯入敌阵中,剿杀了整整一夜,直将围追的官军搅得一团浆糊。然而不幸的是,最后他还是无功而返。李轩的身边,还带着遍体鳞伤的赵谂。
李轩一见李理老和李玉夫人,眼底当真是大喜过望,这种喜色几乎快令他的眼眶中都要挤出泪来。
他满身花绿的纹身,混合着浓淡不一的血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杀人狂魔。然而他却深情而温柔地与理老大人相拥而泣,对于能见到李玉夫人,他也是同样的庆幸。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都那么怨恨的人,现在患难临头了,却变得如此不计前嫌。
他指着赵谂,对李理老道:“理老大人,我已经收到方老李蛮夫人死去的噩耗,听来确实有些遗憾……还好我找到了赵谂,是他告诉我你们从后山逃跑的,我猜测着你们会上官道。所以,才重又杀回敌阵中,从近路切过来,果然便与你们相逢了。”
李理老听他对自己的安危如此动辄关心,心中也不自禁地淌过一阵暖流。他陷入了强烈的自责中,久久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像个小孩一样地哽咽起来。
这时候,就连素来对他的性格和脾气都了如指掌的李玉夫人,都有些错愕了。见李理老痛苦地软瘫下身子,李轩慌不迭地将他挽住,急切地道:“理老大人,你怎么了?”
李理老没有答话,却是李玉夫人替他将如何听信梁承秀的谗言,如何将重兵交割给他,最后遭到致命的失误,而被官军攻破大后方的原委,尽数向李轩陈述了一遍。
她说话的语气毫无遮拦,丝毫没有要为李理老遮掩的意思。
此话一出,那李理老的脸上顿时一阵难堪,却并没有置辩。李玉夫人当然知道,要想让李理老道出腹中难以启齿的话,只有用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才最有效。她也知道,李理老只有在将这些话不吐不快之后,才会丢下心中的包袱,如释负重。
李轩并没有责怪李理老的意思,他只是轻若蚊蚋地叹了口气,坚定地将李理老那孱弱的身躯给扶起,道:“理老大人,不许再自责了,我们还会有机会卷土重来的。只是现在咱们跟官军已经势不两立,倘若还不赶快与东边义父和王兖的队伍会合的话,恐怕咱们会被孙构那厮率领的官军拦腰斩断,各个击破。”
他便以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李理老的自责给搪塞过去。言罢,李轩便即启程,带领着大家一路朝约会好的地方集结。
不过五日时间,他们这一支队伍便与扶欢、荣懿撤退过来的王君长和李大帅的队伍会师了。这三支队伍加起来,也就差不多只剩下五百人左右,在退守的路上,李大帅的重兵惨遭埋伏,按照他的说法,就是:“各路‘牛鬼蛇神’竞相逐我,我心怀不忿,只觑准了杜安行这厮的队伍强悍,我很久没有这般棋逢对手了,这家伙也确实是我平生仅见的劲敌。那家伙小打小闹赢了我几次,后来见我对他不理不睬,他便用激将之法对我百般嘲辱。最后,我一气之下,心无旁骛便与之对仗,并不惜一切代价把他的千人队给灭了……但你们也知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道理,我也因此大伤元气!”
李轩瞧义父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说话声音也愈来愈没底气,便大概猜到了后果。他问:“你折了多少?”
李大帅道:“主要是……这一切都是孙构那厮安排的,我连中了三四次埋伏,最后,我损了……八千……兄弟……”
李轩彻底沉默了,就像是本来就知道那是一耳光,他还是想凑过脸去确认一下真实与否。最后被重重扇了一记,他顿时感到有些胸闷气短。
终于,他选择了三缄其口。
没过多久,官军的各路兵马又瘟神一般袭上来。这支队伍在围困中左突右撞,依然无济于事。无奈之下,他们只能选择退往距离此处最近,且地势也是最险的“黑崖岭”。
李轩私底下心知肚明,退入这个地方,就意味着他们所有人都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黑崖岭是位于南川县东北境边上的一处天堑,这地方绝崖连绵数里,两面独立,是崚嶒的削璧;中通一径,则狭长如练。这就像一方横亘于长空的石梁,除了南面有稍微宽阔的行路之外,北面则越行越窄,尽头也显露无余。
如今花僚族的部落就剩下几个寥若晨星的酋首尚在勉力撑持着,形势也捉襟见肘,岌岌可危。官军强攻了数次,却都被李轩以投乱石的打法阻在了半山腰上。
那孙主帅眼见先头部队吃了苦头,也便放弃迫击,自己也不慌不忙,慢慢将后进开道的部队都在崖下安营下寨,静坐着守株待兔。
李轩闻得此报,额头上也开始愁眉不展。他暗数了一下身边的人,计有理老大人、李玉夫人、义父李大帅、部将赵谂和王兖,以及花僚族和红僚人的一些残部。相比之下,还是红僚人苟全性命的人数要多一些。
他一直沉默,一直在忖度着种种不为人知的思量。自打跨入这片困境的第一步开始,李轩就已经没有任何纵容自己再自命不凡的念头,他陷入强烈的自暴自弃中。
他后悔自己曾做的每一个自以为完美无缺的决定,后悔那些曾经盲目被自己倚重的人。他更恨自己一个失误就让接近四千户两万人的僚民们,几乎全部都葬身在了官军那无底洞般的黑手之下。
他并不是高尚的救世主,但作为一个良知未泯的领导者,一个经常站在最前方指挥若干的人,他的所思所想都只会本能地放在这些方面去考虑。
无疑,他心烦意乱的愁绪,很快便蔓延到了阖族军民之中。在这黑崖岭上,一切都变得困窘而拮据,他们没有了粮食和水源。这就像是一只困在涸泽里的干鲋,慢慢地忍受着生命力一点一点地流失。
坐以待毙,无疑对任何人的身心都是一种最难过的煎熬,简直比直接死掉还更令人恐惧。一天过去,两天过去,李轩始终没有能想得出一个全身而退的法子。当然,这要率先排除他在心底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准备要做出投降这种懦弱的决定。
别人都把他当做了圣人,可现在这个圣人却变得冥顽不灵。现如今,这个令花僚人和红僚人内心底,都唯一期盼的救世主,最后褪去了他的光环,令他们的希望全数化为了泡影。那埋藏在他们各自内心底,还委曲求全想要维持的和谐局面,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所谓的“同心协力”,所谓的“众志成城”,这一切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有什么实在意义呢?这还能保证他们苟延残喘么?
既然不能,那就索性将它们撕得支离破碎,让所有丑恶、倾轧、冲突、妒恨、排挤,统统都爆发出来,索性你死我活,大家都在盲目中适者生存。
自然还真是一个十分有效的淘汰法则,两三天来,官军还没有动弹,僚人们就开始自觉地相互残杀起来。没有短兵相接的日子,每一个血气方刚的花僚人和红僚人,都是焦躁而易怒的。
他们几百个人困在山上没有吃的,就只能啃树根,食野草,过着挤风箱般的自囚之日。这种日子,每分每秒无不在积攒着两族族民之间的仇恨。他们就像是一群争食的野狼,起初大家还因为争夺草树起争端,后来冲突白热化,几个花僚人伙同在一起,竟然暗杀了某个红僚族民,将这个无辜者当做砧上之肉,剖食了。
红僚人发现了自己同胞的残躯,便将情况告知王君长,王君长便先斩后奏,逮住了几个花僚人,并与他们的直接头目赵谂当场对簿。赵谂与王君长各执一端,莫衷一是。王君长不依不饶,又闹到了李轩这里,希望作为旁观者和公证人的他,能够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赵谂眼见己方的头目众多,大可恃宠而骄,便借口道:“当初在对战官军的时候,他们红僚人没有尽力,肯定是偷奸耍滑,才有那么多生还者。也正因为他们不拼力死战,咱们这才败得那么惨,咱们吃了他红僚族的一个族民,根本不足以补偿战争的惨败,给咱们造成的损失!”
李轩虽然不再自以为是,但内心底还是不断告诫自己,要一碗水端平,只需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就好。然而他并没有想到要做到这样的结果,也是那么困难。
“吵什么?你以为你们是谁?不过只是咱们花僚族的附属,如果我乐意的话,你们红僚人随时都会沦为咱们的奴隶!”见李轩将语未语,李大帅却先声夺人,戟指着强出头的王君长鼻子,以震慑群情的语调朗声道,“你们应该做的就是绝对地服从,任何时候都别想着反抗,不然我立刻便让你们这帮僚子横死当场!”
或许,正是因为他以往那绝对强硬的铁血态度,才让他在族民的心目中,一向都保持着凛然难犯的形象。李轩晓得,义父素来都是个种族认同感很强的人,可能在对接受自己是“弃民之子”这一身份的情节上,就应该是他包容程度的最大极限了。反正,除此之外,李轩所见的义父,在对待外族人的态度上,他都有着绝对苛刻甚至残忍的歧视和排斥。
王君长心下不忿,眼见这李大帅与赵谂根本就是沆瀣一气,早已失去了理智,霍地便抽出自己的长叉,冀图生死一搏。
他的动作凌厉而迅速,然而李大帅的反应却在眨眼间后发制人。但见他手中那把贴身的鹤嘴尖刀已经贴着对方的叉身,风一般滑倒了王君长的喉结处。
王君长本能地颤抖一下,身子一下子僵硬,做出一个投降认输的动作。红僚人眼见自己的首领也已落入李大帅的挟制下,各人脸上均流露出隐忍和气沮之色。
“知道厉害了吧,你们这帮野獠子!”李大帅嗤之以鼻地说道,目光一扫红僚群众。
然而,王君长的目光却争锋相对,他似乎努力想要克制住自己内心底,对于死亡的恐惧而本能产生的颤抖。他语带颤音却不失凛然地叫道:“有种你就杀了我,算我看错了你们!我王某人若不能替自己的族民伸张正义,便唯有以颈血谢罪!”
他语意中透露出铿锵有力的坚决,话音未了,已见他瞑闭上双眼,脖子直朝李大帅的刀尖猛抵过来。
那刀尖与他相距不过一寸,眼见对方就要喋血当场,电光火石间,却是一只强有力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握住了李大帅的刀尖。这一手死力下拽,李大帅也感觉到一股奇大的力量不由自主,夹带着绵密的拗劲,霍地便将他整把刀子都抢夺了去。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觉原来劈手夺过自己利器的,正是义子李轩。他的脸上羞愤难当,却又夹杂着浓重的萧然,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阿轩,你的翅膀长硬了;看来,也该轮到我服老的时候了!”
李轩迎着义父那薄责的目光,反手指着灰头土脸的赵谂,朗然道:“阿波,你当真要纵容他们么?明明是咱们花僚人有错在先,既然是咱们理亏,那咱们就应该让罪者伏诛,以此来惩前毖后!何必要为了一只害群之马,而坏了咱们的规矩!”
“你这是教训我么?”李大帅冷笑着反问。
李轩倏然语塞,他对这种蛮不讲理的轻慢,竟然感到完全无所适从。
原则、强权、理智、冲动和徇私,种种情绪和思维就像是一缕缕棼丝,胡乱在他内心里打上了万千个结。最后,在毫无是非对错的判断能力下,李轩选择了妥协。
他只是本能地敷衍了一句:“不敢……”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手里捏紧的拳头最终放松了下来,他已经没有了任何脾气。然后,他便低头不再去瞧王君长那含恨隐忍的目光,也不去听红僚族民们不甘的吵嚷。
按照部署,戍卫们同样森严守护在石梁的南北两头,以防官军偷袭。唯一不同的是,红僚人的队伍被调离去了两里开外的石梁北面去镇守,这是李大帅做出的决定,目的就是为了不让花僚人与他们再起冲突。
由于数日来没有粮食和水源,大家所食的草树也显得匮乏,族民们吃不饱,大家的精神都显得有些颓靡。因此,在天色还没有太沉之前,几乎所有守卫的兵士们便开始拄着猎叉,打起盹来,哪里还有心思防备敌人。
李轩也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他独自离开人群,坐在某块孤高的大石上,抬首凝望着安静而深邃的星河,发呆沉思着。
他选择了一处远离众人的悬崖,他所蹲坐的地方十分高峻而陡峭。寒风呼呼吹过他的鬓角,发丝轻扬,凉凉的感觉让他的全身心都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沁人心脾。
在经历了这些日子太多的征战杀伐之后,李轩已经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看看周围的风景了。他凝望着悬崖下那闪耀的火炬和大大小小的营帐,就像是欣赏一幅壮丽的图景,心中竟然莫名涌腾起一股玩味欣赏的兴致。
高处不胜寒,他知道这里不会再有任何人靠近自己。他缓缓地沉浸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这一刻的孤独,才是他想要的属于自己的真实。
正在这时,却听得身后有清脆的铃响。李轩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蓦然间,一种魂牵梦绕的情愫,仿佛找到了久违的归宿。所以,他禁不住便转过头去,细细凝望。
只见那孤石之下,伫立着两个瘦削的身影,正是姐姐朱娟和李灵。原来她们也是随着李轩的队伍逃难过来的。只是当时李轩对她们疏于重视和照顾,现在沮丧之余,他连个人的心事都自顾不暇,更忘记了她们的存在。
李轩有些歉仄,看到姐姐那无辜而嘱望的脸庞,他猛然意识到一切都那么真实,他还有太多的牵挂无法放下。他站起身来,从大石上跃下,走到李灵的身旁,冲她笑笑,好像这样的表达就足以让他们在心照不宣的时候都能读懂彼此。
她一直都是那么善解人意的一个女孩。不管在什么时候,她都是一个知趣的角色,她不会苦苦纠缠着他,尽管她心里殷殷期盼着与他相守。这些年来,她为了他已经改变了许多,她的性子变得沉静,内敛,不骄不躁。
只有在李轩孤独而茫然的时候,李灵才会出现。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阿轩,不要再想那些烦人的事情了。你想来想去,万一官军真的攻上来了,将我们所有人都屠戮了,那到时候你考虑得再多,也只不过是一场空。所以,有些时候拿得起放得下,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李轩会心一笑,或许这种当局者迷,也只有此时此刻的这个人才能替她解开。他的内心很快便被一种在乎和依赖的幸福感所笼罩,这种感觉让他逐渐变得恬然自适。
他和李灵,还有姐姐并肩坐在一起。李灵从自己的怀中摸出一些干鱼片,这是她出逃的时候胡乱带上的一些干粮。在现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节,还能够吃到这难得的腥肉,简直就是一种奢侈。
原本,她怀中所剩的存粮就不多,而且她一直都舍不得吃。看得出来,三个人的脸上都是同样的饥色。李灵先习惯性地将手中的干鱼片撕下一块,送到了姐姐嘴里,再给李轩一块,最后的一小块留给自己。
李轩连连推却,道:“我不饿,你先吃吧。”
她也知道其实这李灵同样是涓滴未进,也知道自己再无法忍受现在这种偏安一隅的窝囊现状,被这双重情绪所左右,他根本食不下咽。
李灵也陪着他,并没有吃的意思。反倒是一旁的姐姐吃相狼吞虎咽,却也显得津津有味,看来她着实是饿坏了。见她噎着了,李灵轻轻为她抚了抚背,又撕下了一块,准备给她最大的满足。
然而这一次,李轩却阻止了她,他对不明事理的姐姐薄嗔道:“姐姐,你已经吃得够多了,这些都是以后的干粮,我们还说不准要什么时候才能闯得出去呢!”
李灵只是粲然一笑,轻轻便荡开了笼罩在三人之间的阴霾,她道:“与其一点一点食之无味,不如就这样一次品尝完这些鱼片的美味,那样至少我们还曾经享受过。”
听得这李灵一番意味深长的说话,李轩也终于想通了,开始迟疑地接过那些干鱼片,表情就像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慢慢咀嚼着这有生以来胜过山珍海馐的滋味。
三个人就这样在弥漫的夜色下,默然相对,慢慢品味着这难得团圆的静夜。此时此刻,李轩仿佛从李灵那朦胧不清的侧脸轮廓上,找到了类似家和爱的温馨关怀。她细心照料着姐姐的每一个细节,匡慰着笨拙的她,像一个类似于老娅的角色;同时,她又娓娓向李轩叙述着一些别来的思念,平静而祥和,就像是一泓淡淡的清泉,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她的生命是那样的寡而无味,从这个角度去审视她的时候,李轩又觉得她像一个相敬如宾的爱人。
“阿灵,谢谢你,谢谢你还爱着我,如果没有你,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一生究竟还需要什么?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我只需要一份凡人的生活,有你,有我,有姐姐,不管我们走到哪里,都会有‘家’的感觉。”李轩也不含蓄,他那干燥而笨拙的嘴唇轻轻地吻在了她的额心里。
在空旷的星空下,一颗流星恰恰划过天际,稍纵即逝。
“我们真的是一家了么?”虽然这一个吻应该足以证明他们之间水乳交融的亲密程度,但甫一触碰到那潮湿而火热的温度时,李灵还是忍不住内心小鹿乱撞。
这样的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她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去接受,却早就不期而至。
李轩一脸的认真,他的鼻子凑近了她,亲昵中带着温存,嘴角有一丝介于稚嫩和成熟之间的男人味道。
他挑逗着她,道:“难道我说的话,你从来都不相信么?”
“我相信,当然相信,相信……”她害怕因为自己的唐突,而让他的爱意化为镜花水月。所以她极力强调着,那怔忡不定的情愫已让她的音调低如涟漪在起伏着。
还没有等李灵把话说完,她已经觉察到了他粗重的喘息声。他很快占据了她,一旁羞涩的姐姐,见这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如胶似漆,早禁不住双手蒙住眼睛。但不自禁地,她又有些好奇,竟然露出一道指缝的间隙,偷看着他们。
这个夜晚的一切都是旖旎的,夏虫低鸣,微风簌簌。他的手在她最敏感的肌肤上滑动,就像是一支强悍的军队,很快便占领了她所有毫不设防的领土。她吐气若兰,配合着他的频率。两个人都像是干涸已久的皴裂大地,被渴望的洪水淹没,载浮载沉,却共同驶向属于幸福的彼岸。他们都各自从对方的身体和灵魂中,攫取了欠缺的满足,在远离喧嚣和纷扰的山石草木间,完成了一次美妙却仓促的跋涉。最后,两个人都精疲力竭,在清冷的夜风中沉沉睡去,静待天明。
然而,黎民的曙光却是那样的漫长。两个人在睡梦中都还紧握的双手,仿佛彼此便能感应到对方心跳中,对于时光的缓慢流逝而流露的惶恐不安。
最后,是李轩的耳朵率先捕捉到了族中的混乱。
“怎么了?”被李轩的动弹所牵动的李灵,也随即睁开了本来就无心再阖的眼睑,忐忑地随着他站起来。
“是官军从黑崖岭后方的石梁小路绕上来了!”李轩那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此时分外明亮,在他的脚下北面狭窄的陡崖之间,已经看得见零星的火炬,更夹杂着利索的攀爬和碌碌的滚石之声,还有就是交头接耳的窃语。
这些声音在与崖上如惊弓之鸟般的僚人们呼天抢地的嚎叫比起来,简直细碎得如同海啸中的一片小浪花。除了李轩,是没有任何人能听出来的。
“我得赶过去了,肯定又有乱子!”李轩只是随随便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收拾起身子。
他奔了几步,又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嘱咐尚对他恋恋不舍的李灵,道:“阿灵,你先带着姐姐躲在这里。最好不要让官军的人发现,我救出了他们之后,便过来跟你们会合。”
李灵依旧像个听话的孩子,没有阻拦他,只是麻木地点头,深情又无奈地凝视着他,直到他那黑豹一般的身影窜入了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这一次,红僚人和花僚人之间是彻底翻了脸。当李轩与厮杀中的赵谂碰头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义父李大帅坠崖摔死的消息。听说是在王兖的唆使下,由几十个红僚人一齐趁着混乱,出其不意将他推搡下去的。
而官军之所以能够成功登顶,其实也是红僚人的反叛,王兖那厮自知罪孽深重,害怕报复,甚至还主动自缚,准备投降官军。
听到这些骇人听闻的消息,李轩简直怔了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半晌之后,他才叹息道:“罢了罢了,这一切都是因果报应,看来义父之死也由不得我了!”
原本,就在今天白天的时候,他还憎恨着义父,他老觉得义父总是在跟自己作对。这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和还债。在李轩的脑子里,未尝有一刻忘过义父曾经害死过自己的阿波和阿摸。甚至,特别是在义父与自己的意见相左,产生巨大分歧的时候,他心中那压抑的不爽,就会给埋藏依旧的怨恨种子火上浇油。也正是在这种时候,他简直就把义父恨得咬牙切齿。
然而,他之所以迟迟未敢动手,就是因为他觉得义父也曾心慈手软,栽培了自己十多年,让他从一个懵懂不知的孩子,长成了现在这般风华正健的模样。他只有在彻底将自己欠他的恩情,都如数偿还给他以后,才真正有勇气杀了他。他自以为自己向来都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
然而现在呢,义父死了。死在了别人的手上,在他坠下万丈深渊的悬崖前,他低头扫望了一遍,没有瞧见义父的尸骨。寒风刮过他的面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变得落寂无聊,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掏空了一样。
李轩没有流一滴泪,也没有来得及缅怀,而是尽力挽救那些尚还能救得回来的人。趁着官军和投降的红僚人一齐占领山头,四处格赏搜寻他们的时候,李轩唯有以死相拼。
此时,官军已经密密麻麻填满了整个黑崖岭,一眼望下去,从北方间道上蹿上来的黔军气势如虎,遇上花僚人便是一阵胡砍乱杀。为首的一人正是雄威凛凛的张判官,原来他正是此次负责绕道偷袭花僚人的主要策划者。
而那王君长所率领的红僚人,则正在和花僚人展开激烈的角逐,双方各争雄长,互有死伤。原来这红僚人早趁着夜阑人静的机会,送讯出去,与山下的官军约好了时间,由王君长在崖上制服花僚人,以作为归附官军的投名状。
果然,三更甫到,这王君长便陡然发难,开始疯狂对花僚人进行反扑。其时,那些攻到崖顶的官军虽然已经站稳了脚跟,正准备对这两拨鹬蚌相争的僚人一网打尽,但张判官却制止了这种举动。
属下们都表示不解,张判官却以胸有成竹的口吻,进言自己是揣拟着孙主帅的意志在做决断。只听他道:“这两族虽然加起来只有五百人左右,但他们代表的却是两个最有威望的部族,只要他们之间产生了一个胜者,就绝对是我们日后治理僚人的不二人选。”
“您是说……以僚人来治理僚人么?”
“嗯。”张判官十分肯定地应了一声。
那边,红僚人已经由北面咄咄逼近,吃力地将奋起反击的花僚人给压回了南面。厮杀进行到了如火如荼的程度,反而那逐渐宽阔的石梁边上,还有好多人不幸坠崖身亡,呼啸而过的惨呼声回荡在幽谷之间,令人不自禁地便毛骨悚然。
李轩实在看不下去了,眼见那王君长嚣张跋扈的样子,脑际一股热血就此莫名沸腾。眼见那冲在最前头的赵谂与他斗个旗鼓相当,李轩更是后发先至,劈头盖脸便是一阵抢攻。遇上李轩这样强劲的对手,王君长顿时跌遭重挫,浑身解数施展不开,徒自缚手缚脚。李轩欲擒故纵,卖个破绽给王君长,几个转环间便将对方给制住,王君长的死穴已尽数掌握在了李轩手上。
然而就在这生死悬于一线的当口,那王君长却挣得面红脖子粗。黑暗中,看不清他的具体表情,但李轩明显已经听到了他气沮后的粗重喘息,他闷哼了一句:“我有……话说……”
李轩察觉到了异样,他的原意并不是要让置对方于死地,因为他知道这种冤冤相报根本就没有实际意义,他突然看淡了一切。正是在这种情绪的主宰下,李轩才对他心慈手软,给了他一次发言的机会。
“说罢,你还有什么要说!”李轩故作不耐地道。
王君长长吁了口气,道:“李大帅虽然不是我亲手杀的,但他死在我族民的手上,我自然也有一份责任,如果您咽不下这口气,大可以杀了我。但我要澄清的是,我对李大帅并没有仇恨,甚至对您,祀奉大人,我心中一直都怀着无比的忠诚与敬畏。就算是现在,我号召着众红僚人攻击本族族民,虽不算什么高尚的行径,但也绝不低劣,我只希望能够保住您身边重要的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轩仿佛从中听出苗头,具体却不敢确定。他心中一阵栗六,但骨子里还是怀抱着一线希望。
“我先投降,正是要让官军相信我,是我以自己的本事制服了花僚族,迫使你们投降的。只要咱们花僚族肯投降,待得下了黑崖岭这个鬼地方,我自然助您一臂之力,帮你们逃脱官军的魔爪!”王君长尽量以主人翁的立场道。
“你当真有那么好心?”李轩有些不敢置信,但仿佛这王君长的说话中有一股难以抗拒的魔力,他还是耐下性子愿闻其详。
王君长面目表情尴尬得有些僵硬,他只是自嘲性地苦笑,然后道:“也难怪祀奉大人会对我怀疑,但在我心里,一直都觉得多亏了您对我族的庇佑和领导,才得以使我们走出了重重困境,这种恩情重如大山。如果您还对我王某人有最后一丝信任的话,就请把一切交给属下吧。我做这一切,也不过是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总觉得咱们红僚族欠您的太多太多。”
的确,在整个花僚族中,可能王君长对谁都没有好印象。但若不是李轩在极力维持着大局,他们红僚人早就从联盟中退出,令整个岌岌可危的局势转瞬便分崩离析了。
正是因为有李轩这个英明、公正、大爱、理解和包容的领导者存在,三族才得以心悦诚服,戮力同心。想当年他们三族同在一起轰轰烈烈斗官府,杀地主,抢钱粮,佐酒肉的时候,那时李轩、李光吉、梁承秀,还有他王兖,他们一起豪气干云,一起谈笑风生,一起带领着那些生活在水生火热中的僚民们走南闯北,那样的日子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然而在王君长的心里,却还一直缅怀着。这种怀念与现在的豆萁相煎无关,只是让现实中的他们,与心目中一直都未完成的靖难之梦渐行渐远。
他们曾设想得那么美好,他们只想要一片太平之土,再不想让自己的族民为战争而生灵涂炭。然而,仅仅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都成了奢求。
这又何尝不令曾经的当事人扼腕叹息呢?
王君长知道,自己只是纯粹感念这种恩情,感念李轩唤醒了他们心底的觉悟。所以,在临近这种生死关头的时候,他才会想到最后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李轩施以援手。
“大阿段能屈能伸,如果太过刚直,最后只能被折断。”王君长的道理说得很直白,他的表情也很真诚。从他那过来人的成熟面庞上,李轩找到了一种莫名的勇气。
有了这种底气,李轩终于选择了妥协,官军成功俘虏了这帮僚人。他们被捆上五花大绑,送到了孙主帅面前。
孙主帅瞧着眼前一大片投诚的僚人,目光中表露出一反常态的深邃,那是一种做为主宰者的压迫感。他似笑非笑对王君长道:“很明显,在你们红僚人与花僚人之间,只有一条是蝮蛇,而另一只则是沙虱。我向来说一不二,给人的机会也只有一次,如果你们现在双方做出一个了断,倒还干脆些,免得我亲自动手,到时候也弄得你们各自难为。”
他这话语调虽然轻描淡写,但其实真正所要表达的却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决定,这个决定显然是任何人都不能动摇的。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有什么便冲着我来吧!”李轩昂首挺胸地道。
这句话掷地有声,很快便吸引住了孙主帅的注意力,只见他又仔细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李轩,道:“你就是那个蛊惑三族为乱的李轩吧,我听说过你……”
孙主帅这话意在表现自己不孤陋寡闻,又不想令李轩太过自大,因为他听说僚人向来骨子里都有种不自量力的臭脾气。
然而,等待他的答案,却是李轩的一句冷嘲热讽,他也朗然报以一笑,道:“对啊,看来这次渝州官道上的交锋,给你留下的印象还不算浅薄。咱们可是棋逢对手,可惜你最后却选择做缩头乌龟,并吓得屁滚尿流,居然找了个宵小替你顶缸。”
他这番话含沙射影,却又语焉不详,目的不过就是以尔还尔。那孙主帅素来都是个有城府的人,他也不多逞口舌之利,懒得与李轩反唇相讥。他只是以自己最有力的强暴态度,表明了现在所持的立场。
只听他以默然的语调道:“把投降的花僚人,统统都杀掉,除了我指定的这几个头目,一个也不留!”
他一边说,手指则如一根令箭,所指之人便获大赦,却也不敢吱声。不知怎么的,就在他这一个指头间,李轩已经感到了自己力量的渺小,他埋怨着一言不发的王君长,也只能如蝼蚁一般希冀着自己不忍卒睹的画面,能够减少到最大程度。
然而,事与愿违。孙主帅话音刚落,麾下的士兵们却早已雷厉风行般执行下去。几百次手起刀落间,便是数百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花僚族民人头落地,猩红的血泊和痉挛的肢体横七竖八扭在一起,在黑崖岭之下的土地上,染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笔既充满了血腥,又夹带着耻辱。这是李轩咬牙切齿都无法忘却的恨。他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如果这一次自己侥幸还有一口气在的话,他就一定要活下去,一步一个脚印去筹措实施自己的计划,为整个花僚族死去的同胞们报仇雪恨。
最后,在他精神上的痛楚接近崩溃的时候,这一场屠杀才终于停止。他内心底那根弦也终于放了下来,那一刻,他只感觉到一股绝世孤独后的疲惫。
他唯一可以庆幸的就是,他最最深爱和关切的人都没有惨遭毒手。他只是用最拗口,也最流利的僚语,淋漓尽致地痛骂着孙构。尽管他早被知趣讨好的张判官掌嘴,打得鼻青脸肿,鲜血长流,但他依旧痛詈不休,那使他感到无比的畅快。
最后,花僚族中,孙主帅只留下了姐姐朱娟、李灵、理老大人、李玉夫人和赵谂,还有就是李轩本人。
李轩索性破罐子破摔地道:“你既然那么有种,就何不一个干脆,将我全族屠戮殆尽了更好!”
孙主帅吩咐将所杀的花僚人,全部都做聝耳处理。他转过身来,方才淡淡地在李轩耳畔细声道:“皇上指定要见你们,你们这帮野獠子能有如此猖獗的阵势,也着实是个异数!”
官军凯旋,恢复了险些被僚人们攻陷的宾化砦,以及南川县全境,大军押解着李轩一行便踏上了前往夔州路的征程。孙主帅给众人记下功勋,当下便由随行的掌书记志录在案,这次大事记,亦被史家称之为“孙构荡三族”。
为了避免沿路返回的途中饶多阻遏,官军一路都是轻车简从,沿着僰溪到达江津渡口,再转由岷江顺流而下。路线安排既定,所有环节也都是严密监控,确保万无一失。
船队到达渝州埠口的时候,由于境内其他部落的僚民对于官军怀着同仇敌忾之气,因此待得他们过境的时候,大家就算拼着人头落地的危险,也不愿意将自己的粮食转卖或犒劳给汉人。
本身,这一支庞大的官军在与三族战斗的时候,因为朝廷催促得紧,行军准备都只能从轻就简。再加上顾虑到路途遥远,因此,在行动之初,孙主帅都是一五一十掐定了天数的。尔后,他才以此为据,划拨人均粮食的份额,也差不多只能紧巴巴地勉强度日。
现在局面有些尴尬,孙主帅可当真没料到情况居然恶化到了这种程度。不过他依旧不动声色,既然当地人不出粮食,那他就一面缓行,一面请求朝廷下令,在就近的州县调配充足的粮饷。
是夜,作为重点监控对象的李轩,早被移送到了秘密的营帐看守,完全陷入了与世隔绝的状态中。在王进才的蛊惑和揭露之下,那孙主帅似乎也逐渐看透了作为投降派的王君长在立场上的左右徘徊。是以,孙主帅总是有意无意,要隔断王君长与李轩等一干人觌面的机会。
与此同时,作为曾经对麾下的王进才极为推心置腹的王君长,也只能无奈又痛悔地瞧着一手栽培的这个接班人,最后却蜕变为了自己的掘墓人。两个人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王君长慢慢地也沦为了制于人者,变得身不由己。
无疑,这种僵局,对于一心想要兑现拯救花僚族承诺的王君长来说,着实是他内心深处耿耿于怀的事情。叹息之余,他也只能遥遥无期地将自己的计划慢慢搁置。他焦头烂额,却想不出任何办法可以亡羊补牢。
与之相比,那王进才就更显得能够胜任王君长的地位了。他察言观色,很快便充分摸清了现下孙主帅的心病所在,主要矛盾还是集中在粮食短缺的问题上。
是以,王进才便毛遂自荐,打包票说靠着红僚部族与当地各僚部之间的天然亲近关系,由红僚人出马的话,或许能够与他们商榷交流,征得一定的粮饷敷用。
孙主帅一听,当下便欣然应承。他也知道这王进才的海口中,包含诸多夸大的成分。但既然他都急于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孙主帅便乐得给他一个机会,趁机考验一下他的领导才能和谈判能力。至于究竟能有几分成效,孙主帅其实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孙主帅虚以委蛇对王进才道:“我这里顺便派兵马使弁简,点集三千军马与你同行。若这些僚子们抵死不给,那咱们便先礼后兵,以武力的方式横征暴敛,定要给那些不识相的家伙一点儿下马威瞧瞧!”
当下,那弁简则领命去讫。岂知这孙主帅愈是不以为意,那结果却意外超出了他的预料。不出三日,这王进才和弁简一行,便将征来的八百多石粮草,足打足量地陆续运往军队中。这一批粮饷虽然对于数万人的官军来说,并不能坚持多久,但却完全能够解决他们燃眉之急。
而且,这个数字也恰恰不会令素来多疑的孙主帅感到瞠目。可以说一切虽然意外,但还是处于情理可控的范围内。孙主帅想要表现自己的一视同仁,便准备给王进才和弁简二人记相等功勋。
然而,这王进才深知弁简对与红僚人同列,是持嗤之以鼻的态度。所以,他也懒得居功,而是一反常态,索性对弁简的行为作风大加啧赞,将所有的功劳都推给了他。
那弁简本就是恃才傲物的主儿,听得这王进才有意谦逊,自己却当仁不让,早把屁股翘上了天。
不过这孙主帅明显对弁简的能力表示怀疑,他问:“前些日子我们官军派出了那么庞大的军队到方圆百里的地界内去大肆搜掠,所斩获的粗细粮食,包括糟糠在内,也不过五百石左右。但凭什么你们一去就能征到这么丰厚的粮食,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做的?”
那弁简迎着孙主帅明察秋毫的目光,自己心底事先准备好的一通忽悠之词,此时却忘了大半。话到临头,他突然发觉自己拙于口齿,憋了半天,绞尽了脑汁,也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理由。最后,他也只能如实地道:“那些僚子们对咱们官军的威名闻风丧胆,是以咱们只要稍一恫吓,这些家伙就如惊弓之鸟,有多少粮食都乖乖交出来了!”
孙主帅仍旧将信将疑,他总是觉得这种顺顺溜溜的事情,背后总会暗藏玄机。但这玄机究竟在哪儿,他又说不清个所以然来。
那王进才眼见弁简下不来台,他更是凑趣地见缝插针,道:“这一切都有赖于先前主帅大人给他们造成的积威。若不是您的话,那些僚人们一个二个的也估计不会见了我们就温驯如羊。他们就等着弁大人话一开口,大家便倾其所有,唯恐不足以满足咱们的需求。其实他们这种外强中干的心理,作为本土之人的我,骨子里也是十分清楚。”
王进才完全是将自己的形象当做了僚民们的典型,举手投足间所流露出的,都是一种被强者制服后的奴颜婢膝。这种态度,恰好能满足孙主帅身为汉人的优越感。不得不说,在有宋一代,几乎所有的汉人地主,对于僚人的存在,都怀有本能且深层的种族歧视。
既然这王进才有意要谦逊,孙主帅也乐得送个顺水人情,将荣誉和功劳大多加在了弁简身上。
是夜,孙构的帐下,士兵们都在为雪中送炭的粮食而感到万分庆幸。大家欢呼雀跃,简直乐翻了天。粮食分发下去,各人便迫不及待地埋锅造饭。
士兵们谈笑风生,狼吞虎咽享用着寡淡无味,却分外喷香的大锅饭。好像这样的粗粝,简直比他们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还要好吃。
然而,在这鼎沸的喧阗之外,却还有一群沉默的人,始终在冷冷地注视着这些兴奋得快要发疯的汉人士兵。他们正是红僚人,他们被官军的士兵们骂成可怜虫,他们营营役役劳碌了一阵,却不过是在为官军们作嫁衣裳。在分发粮食的时候,他们连一粒芝麻都分不到。
他们的人口数量不多,个个风尘仆仆,灰头土脸,那邋遢的样子,连一条流浪狗都不如。那一双双瞳孔在迷蒙的夜色下,就如同隐匿的锋芒,充斥着最原始的仇恨。
红僚人噘着树根,没有营帐,他们只能露宿在岸边的草丛中,靠石为枕,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这种恶劣的待遇对他们来说,完全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你看他们的表情时,再也找不到丝毫的波澜起伏,他们每个人都是深沉的,诡异的,甚至残忍。
然而,时间刚不过盏茶,便有寥寥几个官兵大呼肚痛。随即,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种瘟疫一般的症结,很快便感染了在场所有靠粮食果腹的人。所有官兵们都开始上吐下泻,颠连倒腾。
顿时,这个消息就像炸开的锅,很快便闹得沸沸扬扬。各营都头团练们,更是流水价冲入孙主帅帐内,向他汇报士兵们中了泻药的遭遇。
孙主帅顿时一惊,随即便拍案而起。他检点自身,素来都自诩是一个行事十分小心谨慎的人。然而现在,居然有人敢在自己眼皮底下猖獗,这教他怎能不暴跳如雷?
孙主帅不假思索,第一想到的无非就是王进才和弁简。这王进才毕竟是外人,当初他的自告奋勇,以及后来的成人之美,这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是事先便有所图谋。
但另一方面,却也难以排除是外族僚人从中作梗的嫌疑。尽管这次孙主帅荡平了南川境内势力庞大的三族。但僚人们却并没有绝种,而且,散居的僚人势力也同样是一块巨大隐患,他们与官军之间对立关系,本身就是剑拔弩张的。同时,他们也可能会自忖,既然现在的局势已成敌众我寡,那大家逃脱不了被官军倾轧的命运,那他们就索性将计就计,让官军们也吃吃苦头。
一时间,种种猜测纷至沓来,各具其是,令孙主帅简直没个头绪。情况紧急,他便率先亲临现场去查探兵士们的伤病情况。他越看越是心烦意乱,此时,各部的头领都齐聚一堂,大家开始分析指证这个罪魁祸首的真正身份。
究竟是内鬼,还是外人?
围绕着这个问题,众人开始了一番唇枪舌剑的激战。在这场口舌之争中,却成了各方矛盾的总爆发。
冯仪忌妒弁简的好大喜功,暗指弁简是图谋不轨。张判官则站在同是汉人的立场上,认为凡是僚人本质上都是奸诈的,想要通过种种手段离间人心。孙主帅对红僚人没有中泻药十分纳罕,因此质问王进才。而王进才则声称自己并不知情,自己完全是本着一片赤诚在尽心尽力。同时,为了避免嫌疑,他还将弁简私底下不分粮食给他们红僚人,而感到十分气愤。弁简眼见王进才摆脱干系,自己也毫不示弱,赶紧撇清关系,几乎是将之前所有贴到脸上的金面,都给慌不迭摘了下来,露出了色厉内荏的丑陋真相。
总之,这一番无休无止的揪逮,各方都是得理不饶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孙、张、冯、弁之间天然的本位主义才慢慢占据主导,大家都很一致地认为肇事者乃是王进才无疑。
然而就在大家联合起来,要将之就地正法的时候,却听得埠口上某条戒备极为森严的船只上,却蓦地传来了尖锐的金铁交鸣之声。伴随着这声音的断续,哀绝的惨叫声也同样震人心魄。
“主帅大人,有人劫营。以李轩为首的一干花僚人,还有红僚族的君长王兖也随着一起逃窜了!我们的士兵没有战斗力,被他们一阵冲杀,最终不敌,据对战的士兵们说,这些人全部都被一拨早就埋伏好的草寇给救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孙主帅嘴唇紧咬,他那素来都坚毅不动的嘴角,竟然第一次因为局促、失误和痛悔的沉溺,而溢出了汩汩的鲜血。
敌人的行动十分隐秘,就像是一阵风,来时无影,去也无踪。完全令孙主帅猜度不透他们的真正身份。他立刻来到现场,却发觉江面之上风平浪静,除了岸上和水面上躺着本军的士兵尸体之外,敌方却并没有一人伤亡。
现场厮杀的痕迹很少,从残留下的利索痕迹明显看得出来,这帮人的行动之迅速、准确、干脆。他们似乎对官军的布置了若指掌,就连像李轩这种重罪犯人,有如此严密的看护,也同样没能逃出他们犀利的法眼。
如此显而易见的线索,即便是素来多疑的孙主帅,也会不假细思便猜到是日前那帮献粮投药的僚子们干的。
孙主帅当下便拍板,一定要让王进才带路去寻找那些僚人活动的村寨。那王进才当然诚惶诚恐,沿途带路,也希望此举能够将功折罪,免去大家对自己的怀疑。
然而,等到孙主帅大军杀到,本以为可以出口恶气的时候,却发觉村子早就变成了劫灰遍地的废墟。
“可恶,这帮僚子肯定是因为害怕被咱们寻得线索,是以在行动之初,就将自己的村子一把火烧掉,不留下蛛丝马迹!”王进察言观色,诚惶诚恐地道。
孙主帅并没有多做停留,他似乎觉得再呆在这里,与这帮行踪不定的僚子玩躲猫猫的游戏,并不算明智。
毕竟,现在他们官军也已完成了平乱的大事,就算还有漏网之鱼,却也无关痛痒。当下,他便随便捉了个“替罪羊”,按照李轩的风格结束,给他设计了一套大致相肖的行装,便将他唤作“李轩”。
孙主帅心想:反正皇上也并没有见过他,大家就此敷衍了事,指鹿为马,也同样能够让坐在高堂之上的皇帝深信不疑。一旦博得了皇帝一高兴,还不是照样论功行赏。
一念及此,孙主帅便转忧为喜,懒得再去管什么李轩马轩了,只是叮嘱了王进才一番:“若是日后捉到这僚子,一定不要让他兴风作浪,最好就给我扼杀在摇篮中!”
王进才唯唯诺诺,只说自己会竭尽所能。于是乎这件事便就此不了了之,军中的知情者们为了避免惹祸上身,无不包庇真相,上下更是逐渐形成了一致的口风。
闹过了一番之后,那孙主帅却也不再较真,待得附近州县配给的粮食一到,官军便班师回朝,接受神宗皇帝的赏赐去了。
那个“李轩”果然没有引起皇上的丝毫怀疑,他木讷而寡言,就与每个临刑前的犯人情绪是相同的。他的状态显得极度神经质,对于无可摆布的生死,已经失去了任何挣扎求生的欲望。
这只不过是孙主帅献给皇上的一个傀儡而已。其目的也就是在于满足一下他作为风华正茂的君主,心中那尚未得偿的“横扫六合,靖难平乱”之意。
果然,年轻的神宗皇帝将这个“李轩”推出午门斩首之后,便自以为大乱已平,从此海晏河清,再无僚祸。随即,朝廷便告诏下来,将孙构加功录入了昭文馆。而其余随行出征的裨副参将们,也升陟有差,暂且不提。
且说自那三族被灭之后,整个南川县境内又重陷入了群龙无首的状态。按照参知政事王安石的谏议,神宗便要求孙构举荐一个当地土人,作为统治僚人的土司长官。
孙构不假思索便择定了王进才,从此以后,整个南川县便迎来了王进才的统治时代。朝廷改宾化砦为隆化县,废掉了古溱州,降扶欢县和荣懿县为砦,并正是由官方承认“羁縻州”政策被废,当地僚人们的畲田也开始纳入征税的范围。
虽然在内心底,孙构对将南川县的全局都交给王进才感到有一丝担忧,毕竟上次僚人投药偷袭官军的事情,还一直暧昧不清。但孙主帅转念又一想,若不将权柄交给王进才,自己又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况且,自己敷衍塞责,制造李轩“死亡”的真相,王进才也有所耳闻。虽然自己有手段轻易便能将他整死,但又怕最后因小失大,让整个消息不胫而走了。所以,为了息事宁人,孙主帅唯独“青睐”上了王进才。然而,这孙主帅的考虑也别具心思,毕竟僚人不好治理,再加上树大招风,这王进才能不能够真正获得僚人们的拥护,本身就是个问题,到时候弄得怨声载道,又是一场暴乱,恐怕他的小命也难保了。
一念及此,孙主帅便懒得去理睬那些无益的担忧。
这且慢表,单说那日夜里,李轩被劫走之后,便被一行神秘人携着,从官军的大营中腾腾杀了出去。那些人身上全部都纹着蛇形的花纹,个个身形魁健,出手不凡。要对付眼前这些中了泻药,比柿子还软的官兵们,简直就是摧枯拉朽,挡者辟易。
可怜了那些尚在蹲坑的家伙,一个个还分不清青红皂白,只管慌不迭地提裤子遮羞。然而对方手起叉落间,自己早就血溅五步,倒在了屎尿污秽混成的血泊中。
李轩虽然不清楚这帮人的来历,但也知道他们是某个部落的僚人。所以,他下意识地问旁边护送着自己突围的几个汉子,他们却都装聋作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看到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兵们一个个倒下,李轩那一双血手上颤抖的愤怒也逐渐消停。他杀了好久,感觉眼前的官兵们个个都是一张哀苦而无辜的脸。虽然他们在之前残杀僚人的时候,也表现得无比狰狞,然而现在这副可怜虫的模样,着实让李轩无法与他们之前的状貌对号入座。
他杀了一阵,眼前已经没有人敢贸然来送死了。混乱的背景下,所有士兵都是呼爹喊娘,抱头鼠窜,哪里还有丝毫战斗力?
旁边一个汉子催促着他加快步伐,然而李轩却并没有要听命的意思,他骨子里自有一股心高气傲。而且,他现在心中想到的还是那些重要的人,他想到了姐姐,想到了李灵,还有王兖、理老大人、李玉夫人和赵谂等一干人,他绝不可能一走了之。
相比之下,他反而觉得自己的命并没那么重要。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竭尽所能,去挽救每一条还可以争取的性命。那些都是他最应该去尊敬和团结的人,他们每一个都是可爱的。虽然以前彼此之间可能还存在恩怨,但现在这种生死关头,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不知不觉中,李轩只听见身后不断有呼哨之声,却是正南方向有一拨援应的僚人队伍在朝这边压来。这一拨人的打扮又与先前的一拨颇有不同。尽管如此,明眼人都清楚,这两拨人是伙同在一起的。
“祀奉小爷,快些走吧!”一个护卫伸手拽住了原本想要倒转的李轩。
这个称呼在他听来,是如此熟悉,就连自己都恍以为自己早已名声在外,惹得一帮能人异士竞相慷慨相救。
李轩还没来得及多想,目光早被一个熟悉的身影给吸引住了。在相距不到百步的地方,有一条不起眼的船只。而在这条船搁置的码头前,却兀立着一个满身镣铐的重囚,此人正是王君长。
但见他余勇可贾,徒手掣动一根铁,链铿锵甩荡,嘴里连连发出虎吼,那样子简直就像是一头发疯的雄狮。
李轩看到,这王君长的身上明显已经累了多处伤口。毕竟,他所面对的,全都是一批精兵悍卒。这些家伙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狠角色,负责的任务就是看守孙主帅钦点的重犯们。
虽然李轩先前并不知道他们被藏掖在何处,但从官军们惶急的反应和招架来看,一切都显而易见。等到他不顾一切抢到王君长身边时,他整个人早已湮没在了人海之中。
李轩一边在呐喊着王君长的名字,一边则随着他的脚步尾随,生怕慢了半拍。那边厢原本都已策定好万无一失的僚人援军们,此时眼见李轩重蹈火坑,大家都显得十分无奈。
毕竟他们此行的目的主要就是要拯救李轩,现在这个再简单不过的任务,在他们手里活生生变成了烫手山芋。既然都已经摊上了,就要有始有终,大家便只能做如是想。
于是,这些僚人们一齐鼓噪,径直朝那几百个尚能勉力撑持的官军分队挺进。大家浴血奋战,但最终还是没能够将被俘虏者全数救出。倒是那王兖十分机敏,一股脑替朱娟、李灵等解开捆缚,叮嘱他们快些逃命。
然而,偏有那李玉夫人慢了半拍,她遍体鳞伤,蓬头乱发,全身衣衫不整,脸上的表情布满惊惶的痕迹,似乎每一寸肌肤在走动的时候都在本能痉挛着,就像是被一种挥之不散的疼痛给包裹着。这痛早就让她形销骨立,只是当在被束缚的时候还勉强能隐忍,现在重获了自由,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忘掉耻辱记忆的理由。
她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在刀口枪尖中穿行着,根本不听从王君长的招呼。从她那毫无意识的举止就可以判断出,这段时间她是忍受了何种非人的折磨。
王君长原本自顾不暇,牵头催赶着众人尽快脱离虎口。然而那李理老却情急关心,硬要拼死救护,王君长无奈,便只得豁出老命也要奉陪到底。
最后,处于混乱状态中的官军不断派兵增援,喊杀声再次响成一片,护卫的僚人们只得暂避风头,并与李轩约定好接应地点。
李轩心下感激,只是本能应诺着。敌人将处于癫狂状态中的李玉夫人一步步逼入了先前的木船中。李玉夫人嘴里不断在呼喊着:“让我死,让我死,我没脸再见任何人了!阿吉,我追随你来了……”
她将目前的那条船视作了净土和归宿,仿佛那里就是搁置生命最安静的摇篮。她冲入其中,便再没有打算又回头的意思。待得她前脚跨入,李理老的脚步也如影随形跟至。他也仿佛笃定了决心要竭力挽回什么,那健步如飞的状态同样表现出奋不顾身。
“理老大人且慢!”为了尽力挽回残局,王君长也一个箭步踏上了敌船。此刻,船上其实早就空无一人。
“主帅有令,今日这帮僚子们作乱反叛!咱们决不能放走一个活口,弟兄们一齐发力,乱箭射死他们!”江岸上,却是张判官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如破帛般刺耳。
此令一出,便见那江岸边陡峻的堤坝上,顿时便有一排排森列的弓弩手严阵布置。一时间,强弓劲弩分注如蝗,黑压压的一片夹在黎明前的薄雾中,形成了一面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哪里还有噍类可存了?
果然,那李玉夫人血葫芦一般的身子,就这样僵死地定格在了船甲板上,血流汩汩,再无生息。原来李玉夫人因为在关押期间被士兵们奸污,作为一族酋长的她,无法忍受这种尊严的冒犯,一气之下精神崩溃,便就此成了疯子。
只是,她还有一口气在,心中却本能念叨着阿段李光吉的名字。这个男人,曾是她失魂落魄时的唯一依靠。最初,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并不算融洽,然而他总是包容着她。尽管她清楚,在阿段的心里,也同样对无法得到那个女人而怅惘失神。
但,作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哀,他们都有一种难以表达的酸楚。正是这种基础,让他们走在了一起。私下里他们都将自己的身世开诚布公,彼此也会同病相怜。
原来,他们在所爱之人面前,都不过只是个至死不渝的配角而已。然而,直到他们走到一起之后,他们才偶尔有些许淡淡的相见恨晚。
李玉夫人恋着李理老,但李理老却爱着那个女人;她所娶的李君长,也曾爱过那个女人。这个世界上的优秀男人,仿佛与生俱来就会把目光着落在那个女人身上。
然而,在那个女人的眼底,李君长也不过是一阵浮云过眼,就跟那个女人自己在李理老眼底的存在一样苍白。在这场爱的角逐中,他们谁都不是胜者,最后所有人都不过以落寞收场。因为他们都盲目过,最后因为这种盲目而不断粉饰自己,直到撕破了虚伪的外表,才发现一切不可得的痛还是那么明显。
在当初选择的时候,李玉夫人便与李君长结合,作为粉饰幸福的装束;而被抛弃的那个女人,也同样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有了平凡的幸福。
在那个女人的心底,李理老被小心翼翼埋藏着,就像是早已风化得面目全非的岩石,再也认不出当初的模样。
只有李理老最笨拙,他几乎都没有任何可以掩饰的伪装。于是,他只是以孑然一身的守候,来偿还自己心底的债。
他还记得自己为了和弟弟李光吉争夺花僚族君长之位时,逐走了身边最爱的那个女人。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不保持单身的话,李蛮夫人就不会垂怜于他,他就连继承人的资格都没有。他虽然表面上对自己的才华和资质都充满了自信,但他内心底也对李光吉的实力十分忌惮。
他只有以最狠的方式破釜沉舟,才能够最大程度保证自己旗开得胜。于是,他选择了舍本逐末,他甚至都没有考虑过,要找一个哪怕是堂而皇之的理由来敷衍塞责。
他就这样决绝地勒令她离开,也不顾那个女人撕心裂肺的痛。就算她以肚子里的孩子来央求,这个事实也不足以打动铁石心肠的他。最后,她终于心如槁木,选择了悄然离去。
他也不知道在她离开后,即将面临怎样的坎坷与折磨。他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而放弃了属于自己的真爱,从此,他便再没有接受过任何一个女人的聘礼。
他们就这样默契地不闻不问,不温不火。直到再次与她见面时,已经是天人永隔,她却弥留下了属于他们之间爱的结晶。然而那一刻,他又再不敢去触碰她为他生下的那个孩子,因为他能够预见得到,这孩子倘若在自己膝下长大,待他羽翼渐丰之后,纸是包不住火的。
他太害怕这孩子会报复自己,也害怕这个秘密会在某一天从李玉夫人或李大帅的口里泄出。所以,他一开始就站在了旁观者的位置,希望能够撇清所有可能与这孩子产生的关系。
直到这孩子杀了他义父李光吉的儿子之后,终于变成了众矢之的,所有李家人都要除之而后快。在那万不得已的当口上,李理老再也无法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孩子,横死在李玉夫人那含恨的吃人目光下。
他一直奇怪,为什么李玉夫人没有将他们父子之间的秘密抖出来。原本,只要李玉夫人找个私下的机会,将这个秘密向孩子开诚布公,那凭借这孩子顽强不屈的隐忍和报仇之心,李理老必然最终会死在孩子的手上。
或许,她一直都还是爱着他的吧。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李理老曾这样给过自己一个宽慰的解释。
在眼望的咫尺之间,李玉夫人被乱箭穿心,倒在甲板上涣散的瞳孔,令李理老也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支离破碎。她那双凄凉的眼睛,仿佛还饶有不甘,却又含情脉脉凝睇着自己。
那一瞬间,李理老停止了呼吸,他整个人都呆住了。他伸出手去冀图抓住什么,却发觉几十步的距离,竟成了他们之间数十年都不曾跨越的鸿沟。然后,他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块败絮,同样被密密麻麻飞来的箭矢给贯穿,五脏六腑都鲜血满溢,他的身体本能地开始仆倒。
“阿玉,或许……这才是我……最接近你的时刻……”李理老渺若蚊蚋的声音尚在喉头哽咽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变得那么悲怆,仿佛在为生前所有的错忏悔着。
在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李理老才幡然醒悟,然后就只能一辈子痛恨,一辈子茫然,一切都仿佛是在蝇营狗苟中得过且过。
现在他终于可以解脱了,正在接受身体与灵魂分离的洗礼。
就在他行将就木的那一刻,一具钢铁般的身躯却狠狠撞在了他的身上。待得李理老反应过来时,才知道那人却是王君长。
王君长身中数十箭,却兀自坚持拖拽着他朝深水中游去。李轩知道情况紧急,也不及多想,生怕尚有一息尚存的理老大人也会难逃厄难,便跟着一个纵身跃入了水中。
岸上的士兵们一股脑朝水底又攒射了数百支冷箭,眼见波澜起伏的水面渐渐归于沉寂,料得是再无活口了。于是,一众人又陆续冲到甲板上,驾着小船在附近的河面上打捞死者们的尸体。
然而最终,他们除了斩获到李蛮夫人那千疮百孔的残尸外,余众却杳然无踪。
那李轩一身泅水本领也相当了得,他在水底就像是一条翔动的鱼儿,虽然身边拖拽着两个神志不清的人,依旧从容不迫游出了官军的包围圈。
李轩朝当初约定好的方向游去,在到达岸边的时候,果然便看到了滩涂上有人在向自己招呼,正是先前那一拨赶来救援的僚人。李轩二话不说便跟了上去,此刻,那一群人中,却有一个主动张开双臂,径朝李轩走过来,想要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
那人道:“祀奉小爷,多日不见,您受苦啦!”
他这话中既包含着万分激动,又流露着亲切之情,想来应该是自己人。
李轩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人脸上却戴着一个狰狞而粗劣的面具,只是身形略觉熟悉。待得对方摘下面具,却听李轩愀然道:“是马固兄,原来你没死,当真是万幸之至!”
原来,前日在梁君长遭到官军偷袭的时候,马宅的众僚民就与大部队失散,他们流离失所,最后选择了投靠溱州一带的木斗部落。
马固对李轩依旧一副谦恭有礼的态度,从未有半分懈怠,但听他道:“听闻祀奉小爷被官军捉住的消息,我等心中实是担心。那日红僚部落的王进才派人将消息送来之后,我们便一直都在思忖着救援之策。后来,我想到了自己的宿主——溱州部木斗‘婆能’。”
原来这“婆能”一词,却是部落中不太通用的僚语,所指的乃是部落酋长。当然,其实在不同的部落,他们的叫法也不尽相同,李轩学过一些僚语,自然也颇通掌故。
李轩有些瞠目,道:“我们被困的消息,是王进才给你们透露的么?”
马固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错!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李轩自顾自地沉吟着,道:“看来我们都错怪他了,原来作为僚人,他一直都向着我们这边的。也难为他装得如此逼真,想要接近孙构这厮,若不拿出点儿苦肉计,可能那家伙也不会对之深信不疑。”
马固没听清楚他在嘀咕什么,便悄悄问:“祀奉小爷,你刚才在说什么?”
李轩回过神来,却敷衍道:“我没说什么。”
又问:“你们与木斗婆能重归于好了么?”
马固道:“如今咱们所有僚人都对汉人恨之入骨,正是因为这种信念,才使得我们团结在一起的!祀奉小爷,木斗婆能都说了,他久仰您的大名,正希望您能够出面,为我们招兵买马!靠您素有的号召力,我想咱们想要恢复以前三族的鼎盛局面,亦当指日可待了!”
听到这一席话,李轩突然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朱乾。当年,他也从李理老的口中听过三族以他为标榜,号召各部僚人,推翻外祖父统治政权的那些往事。
那个他一向引以为傲的父亲,此刻却早就成了地底的一抔黄土。想到这些,李轩的心中其实更有一种重蹈覆辙的不祥预感。于是,李轩便不置可否,此刻的他早就心灰意懒,只想要赶快回归山林隐居。
然而此刻,却是李理老和王君长那奄奄一息的喘气声打破了这片沉默。起初他们被浸在水里,恍惚中早已失去了知觉,直到现在意识转醒过来,却不过是强咬着一口气苟延残喘而已。
李轩努力想要拯救他们,给他们敷上创药,随着援救队伍火速赶回了溱州木斗的部落里。但遗憾的是,王君长在半路上便溘然长逝了。只有那李理老还兀自坚挺着最后一口气,仿佛还有什么话如鲠在喉,将吐未吐。
他颤颤巍巍从自己的衣衿底下摸出一面木制的灵位,这灵位约莫一尺见方,其上却镌刻着“阿洛”的名字。
李轩乍眼一看,顿时惊呆了,他结结巴巴地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的……阿摸?”
这灵位上,明显是将李轩的母亲称为妻子,那赫然在目的字眼,难道是他看错了么?
李理老瞧着李轩的目光中充满了慈善,他没有逃避。或许在前几十年中,他一直都对这个问题讳莫如深。但现在既然都已经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唯一希望的就是把真相留给孩子。不管是好是坏,是喜是悲,孩子都是有权知晓的。
“我才是你……真正的父亲……对不起,阿轩……这辈子,我欠你和阿洛的……都太多了……当初,为了权位,我抛弃了阿洛……她也知道,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爱她,但我更需要和吾弟光吉攀夺君长的权位……我知道如果还拖着她,一定会让李蛮夫人有所察觉,而且她自身也很危险……因为她的身上流淌着你外祖的血,所以我不能留她,尽管我当初是那么爱他……你可以想象,我当初是一个多么势利的人……我还记得,她出走的时候,就已经怀着……我三个月大的孩子……”
他极力想把每一个字眼都吐清楚,然而,即便是数十年后再提及这段往事,他还是禁不住悲从中来。他试图勾起李轩对自己的愤怒,仿佛只有看到这种极端的表情时,他才能够得到片刻的解脱。
“不可能!怎么可能!我还有一个三岁大的姐姐呢,就算是你的孩子,也应该是我的姐姐,我才不是你的孩子!”李轩本能地狡辩道,他总觉得这件事情充满了蹊跷。
李理老苦笑,他知道这孩子肯定是在本能保护自己。但事到临头,他若还让孩子蒙在鼓里,必然就有一种难以摆脱的罪责。所以,他还是语重心长地道:“阿洛肚里的孩子……是仁宗皇祐二年……出生的……而朱乾的女儿……则是……他和前妻所生……他的前妻……死得早……我认识……朱乾……他家中的所有情况……我都了若指掌……你……骗不了我……”
李轩一下子怔住了,自己就像一个拙于演技的骗子,最终被揭穿了伎俩,再也掩盖不住那些赤裸裸的真相。一时间,许多痛苦的记忆纷至沓来,他从呱呱坠地起就没有了父母,在寨院中被许多李家的子嗣们欺负,被李玉夫人忌恨,被义父李大帅扇耳光……
这一切让他整个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不堪,他好不容易才极力维持住自己的情绪,这才冷冷地回敬道:“所以呢,后来阿摸就离开了你,遇上了我的阿波朱乾么?然而当初,你竟然是眼睁睁瞧着她和阿波死在青衣僚人的刀下,是么?然后,你一力阻挠阿波光吉收留我,你害怕我有一天会知道真相,然后会对你实施报复,对么?而后来呢,在生死关头,你又收留了我,你觉得你应该补偿我,对么?”
李轩一连问了好多问题,无一不是戳中李理老的心事。李理老只是默然,因为他知道很多问题根本就不用自己回答。
“阿轩,我知道……这些真相对你来说……是残忍的……但我并不是让你原谅我……我不配做一个称职的父亲……当我看到阿玉死去的那一刻……我也终于明白……只有死亡,对我来说……才是一种解脱……阿轩,你是一个有抱负的男儿……从我正式想要照顾你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知道你的人生必然会有自己路要走……孩子,我以你为骄傲……好好保护那些爱你的人……不要像我,到了最后……只剩遗憾……”李理老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他那暗淡无光的瞳孔终于淡淡地阖上,就像是一个安静沉睡的孩子。闭上眼,一切的荣辱与牵挂便就此深埋,成为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李轩想要挽留,却发觉伸出手去只能抓住空气。老天给他开了一个玩笑,他还隐约记得,当初他就曾问过李理老,为什么他会对自己如此百般照顾。当时,李理老只是说,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事到如今,他也终于知道了答案。然而这个答案却姗姗来迟了,他还来不及分清爱憎,一切都已经悄然而去。他前一刻还沉浸在以为从天而降的父子情谊中,但还没有来得及品味着幸福的味道,幸福这东西就忽然被苍天安排的儿戏给扼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您要离开我?我的阿波,为什么直到生命的尽头,您才告诉我您是我的阿波?您就这样去了,独留下我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就不觉得我很可怜么?您还我阿摸!您给了我那么多苦难的日子,为什么不给我弥补?您就这样走了,算什么?算是您的歉仄么?我不要歉仄,我不要歉仄,我只要您回来,您回来,做我的阿波,我原谅您,我会尊敬您,一辈子好好照顾您,您回来吧……”他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咆哮着,就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
他伏在李理老的尸体上,双手狠狠钳住他的肩膀,手指都扣入了肉里,但他还是感觉到了生父的血肉慢慢僵硬。直到最后,他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低沉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早已将手中的那枚黑漆灵牌捏得支离破碎。
在场众人眼见他这一番嚎啕大哭,声色悲切,都不禁为之震悼,却没有一个人敢走上前来劝导一二。正在此时,却有一行人拨开观众,很知趣地静静立在他身后。
然后,便是一双木讷却温软的手轻抚着他那颤动的肩膀。李轩转过身,正瞧见姐姐一张无辜带着强颜欢笑的脸。她试图用双手在自己的两个嘴角比划,嘴角也跟着手势抬起而上扬,脸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也随之浮现起来。
她分明是在告诉弟弟:“凡是遇到任何悲伤和困难,都不应该忘记要笑一笑。”
李轩似懂非懂地瞧着位于姐姐身后的那个女孩,正是那善解人意的李灵。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姐姐不会那么聪明,会想到这些。
“笑笑么?”李轩知道这个表情在他现在这张哭丧的脸上表露出来,一定很难看。不过他还是不忍拂逆姐姐和李灵的意思,所以他也邯郸学步,佯装出了一个拙劣的微笑。
然后,三个人六目相对,内心却仿佛有一股暖流在彼此之间流淌着,那一层挥之不散的忧伤,也仿佛从李轩的内心里抽离了不少。
李灵道:“阿轩,你不是一个人,我和姐姐都需要你,你是我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男人。”
当然,这个男人,对姐姐来说,是一种照护和依赖;对李灵而言,则是一种爱的责任。所以李轩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早止不住热泪盈眶。
于是,他紧紧地抱住姐姐和李灵,深深把头埋入了她们的怀里,一阵喜极而泣。
悲伤过后,李轩便收殓了父亲李准和王君长的尸体,就近将他们的尸骨埋在了附近的一处山壁之上。李轩洒泪挥别,只能依依不舍随着马固的带领,一路辗转到铜佛坝境内,方才见到僚人们口中所说的木斗婆能。
原来,为了免遭官军的乘胜追剿,木斗的部落早就弃掉了之前在扶欢、荣懿一带的根据地,将大本营转移到了南方环境相对安稳的铜佛坝来。
从第一眼见到传说中的木斗婆能开始,李轩的内心底就已经对他产生了本能的侧目。在李轩的心目中,他算得上是自己平生仅见的一个集刚愎与耿直于一身的枭雄。
那木斗面阔口方,满身古铜之色,头上缠着青布包头,浓眉大眼中,充满了不逊的桀骜之色。他一头蛇辫盘曲虬结,绾在后脑际,面目五官中无不透露着一股精悍干练之气。
在马固的一番简单的介绍下,李轩和木斗简单地相互见礼,并以长幼序齿相称。那木斗年纪看来老成,却不过只有二十岁,竟然比李轩还小了几个月。待得熟识之后,连李轩都不禁暗暗称奇。
木斗对他的态度极为客气而恭敬,说话也极有分寸,他要把李轩上推为尊,便没有任何人敢于置喙。他的说法虽然谈不上百无一失,但每句话都必令下人尊崇。他不喜欢别人违拗他的意思,即使他知道自己不是完人。
李轩受不了这种憋屈的感觉,但他感念这木斗对自己的救护之恩,所以他并没有公然回绝他的意思。木斗向他透露了想要借重他为媒,结交王进才的想法。他冀图收拢人心,把整个南川县境内的僚人再次聚集起来。
这种举手之劳李轩当然没有理由拒绝,至少在他内心里,也觉得这是一件美事。李轩心想:王进才为了救他,才给素来不是很熟识的马固通讯,这种情谊不可谓不薄。由此可见,这王进才本来对他的态度并不是想象中的恶劣,所以要搭上这根线,应该并不算难。
因此李轩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果然,这王进才虽然表面上奉承着朝廷,但私下里对僚民们还是十分乐于结交的。此刻,他已经接受了朝廷的册封,接替李忠闵的位置,做了南川巡检。
王巡检热情接见了李轩,由于两个人身份间天差地别的差距,李轩发觉自己能与对方交流的话题,其实越来越少了。那王巡检对李轩能够成功获救,也表露出由衷的欣喜。话题逐渐转深,李轩谈到了王君长的死。
听得他将这王君长当初如何舍生忘死救护众人的情状简单描述了一遍,那王巡检的脸上也不自禁地感到一阵悲戚。
王巡检欷歔道:“都怪我,那个真正该死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当初君长大人告诉我,他已经感觉到孙构这厮开始对他有所怀疑,于是,他便要我借机揭发他,然后借着他的失势往上爬。他告诉我,只有我才是唯一能够把消息带得出去的人。他告诉我,唯一能够救得出祀奉大人的人,就只有溱州部的木斗婆能了。我便问他如何才能够联系得上木斗婆能,因为当时我根本就没有亲眼见过这个人,即便是他早已名声在外,但我一个陌生人,他也不可能相信我吧……后来,君长大人告诉我,只要我找到前时离散的马固,劝他以大义为重,重新归附木斗部落,只要说动了木斗婆能,那一切就必有转机了。于是,为了找到马固兄,我一直都在孙构这厮的麾下忍辱负重,我不忍心再看到君长大人忍受那些非人的折磨,我只希望完成君长交代的任务,再利用僚民投药举事的机会,将君长大人弄出去,但没想到……”
说到这里,他整个人早已泣不成声。
李轩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心中对王巡检更是本能地肃然起敬,他长叹口气,自顾自地道:“我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又有何德何能让王君长为我做出这样大的牺牲呢?”
想到这里,他的心潮便久久不能平静。不过,李轩并没有忘却自己此行的目的,只听他循循善诱地道:“这位木斗婆能,如今正想主动与你结交,不知你是否愿意见上一面?”
王巡检面露难色,满心狐疑地道:“我曾经救过你,难道你要陷我于不义么?”
李轩纳闷了,没想到王巡检就这一副怂样,错愕道:“不知道你所谓的‘陷害’一说,是从何说起?”
王巡检亢然道:“我听说这木斗居心叵测,他想要与我结交,必然不怀好意,所以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轩不以为然,断然道:“道听途说,便一棍子将人给打死了!像你这种度量,也着实太小家子气了一点儿!”
不过说是这样说,其实在李轩的内心底,也不自禁要对这木斗的形象重新审度。他此刻才幡然明白,原来木斗早就臭名在外,并不是他自我标榜的“天下归心”的主儿。可以说,这王巡检和木斗在他内心底,都是半斤八两的货色,所以他并不想要做出个孰是孰非的定见。
王巡检受不了李轩的激将,又考虑到这本是李轩的人情,也不再拂逆,便应承下来。由此,这李轩也便好回去交差,将相互交通间的关窍打通了。阅月之后,木斗便堂而皇之进入了官府,与王巡检打成了一片。在他威逼利诱之下,这王巡检根本就难以招架,很快便成了他笼络人心的一个工具。
再说李轩,自从他促成了木斗与官府的联系之后,也觉大功告成,一时间再无俗务缠身,却感到内心底一阵寥落与茫然。此刻,他又突然想到了死去的父亲李准,想到了他的叮咛。父亲告诉他,为了自己的余生不后悔,让他一定要好好珍惜身边所爱的人。
于是,李轩的心中更无他念,便准备携着李灵和姐姐一起终老山林。心底有了计较,李轩便愈发归心似箭,他片刻都不愿再在木斗的部落里多待。他早就嗅到了木斗身上释放出来的促狭之意,他知道在这样一个恃才傲物的人身边,自己除了成为战争的牺牲品,便再无可大展宏图的可能。
他并不图求干进,但他心中怀有自己的理想。他想要好好统领那些受压迫的僚人,想让他们恢复曾经在东溪河边安居乐业的简单生活。他无时无刻不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如果这个想法都不能实现,那他就只能明哲保身,从此再不问世事。
当李轩回到自己临时搭建的干栏楼时,却发现姐姐和李灵都不在。现在的他,对铜佛坝周围的地形都还不甚熟悉。他不清楚李灵会去哪里,他一刻不见她们,心中就莫名焦躁起来。
直到此刻,他才蓦然发觉,原来她们在自己的心底是那么重要。他不顾一切冲出门,开始在部落中的各个村寨寻找她们的踪迹。他失魂落魄,心中不知不觉便笼罩起一层不祥的预感。想到这里,他便愈发加快了步伐。
耳边的一切人和事都与他擦肩而过,很多部落的僚民瞧见他都是一副熟识和惊讶的表情,李轩懒得去理睬这些丰富的表情,他只觉那些光环现在对自己来说都不重要了。
他一路寻觅着,终于在村外某处山壁前看到了一拨哭哭啼啼的女人,她们在焚香祷祝,面壁虔诚跪倒,嘴里却不停地絮叨着什么。
在这一群女人中,李轩竟也意外地发现了李灵和姐姐。石壁前,几个手握凿子的女人正在光滑的石面上雕琢着什么,她们的身份应该是石匠。
自她们的凿子下雕刻出来的东西,却是一根一根四四方方的长条状物。这东西像极了一根桅杆,其上却有一个圆润的瓜头,瓜头上则雕饰着细致的花纹。而且,在这桅杆的中部,还凸出一块楔形的倒柄状基座,看上去就像是一把倒插的宝剑。
李轩知道这东西僚民中被叫做“石桅子”,它们象征的乃是男性的生殖器,这些“石桅子”多是女子在祈祷生育男孩儿时的图腾物而已。
原来在僚人部落中,这种“生殖崇拜”的情结,早就数见不鲜。由于僚人部落饱受战乱的缘故,族中的男性多被抽调去参加卫族战争,或者便是被蛮横的汉人军阀们强征去打仗。基本上参加这些战争的僚族男子,都是凶多吉少,有去无回。女子们为了生产和劳作,只能祈祷多生男孩儿,这样才能保证整个种族的香火延续下去。由此,这“石桅子”便应运而生了。
一个时辰过去,那几个女石匠小心翼翼凿出了好几根“石桅子”,她们将这些东西一一分发给花钱购买的雇主,更考虑得十分周到,还替她们一根根整整齐齐立在地里。
那李灵也选了一根,却并没有让女石匠代劳。她招呼着旁边好奇观望的姐姐朱娟,两个人一齐用力,不一刻便将一根重达百斤的石桅子,稳稳当当树在了掘好的土坑里。
她虔诚地跪拜着,与那些哭啼的女人们不同,她脸上的表情更显得安详而幸福。她知道,旁边哭得声嘶力竭的女人们,大都是因为丧夫无孕,才跑到这里来祈求怀孕的。
但她不一样,她笃定自己的身体里已经有了她心爱的男人播下的种子。她是一个处在幸福中的女人,她虽然还没有向那个男人下聘礼,但这些都不过是过场而已。她知道他是爱自己的,为他生一个胖小子,这就是他们真爱不渝的最好证明。
李灵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她快要自内心中喷薄而出的激动之色。在梵音般古朴的祈祷声中,她的嘴角不自禁地便浮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她仿佛早就心驰神往,思绪回到了那个旖旎的夜晚,他和她绞缠在一起,如鱼得水般的欢娱时光中。
李轩不忍去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立在她身后,良久良久,一直没有说半句话。
当所有祈祷的女人都陆续离开后,李灵还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徜徉着,直到她携带着一心的满足转身准备离开。她终于发现了那个在灯火阑珊处凝望着他的男人。
李轩冲她咧嘴笑笑,道:“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对不起,阿轩……”李灵低下头,抑制住内心底小鹿乱撞的心情,她发觉这一刻自己还无法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柔与关怀,“害你担心了,我不该到处乱跑的。不过,我只是想来这里祈祷生个男孩儿,听说这‘石桅子’很灵验的,只要求了它,一般就能生男孩儿。”
李轩难为情地笑笑,道:“也难为你了。其实生男孩儿和女孩儿对我来说都没那么重要,我只要陪着你和姐姐,看着孩子安静长大,就可以满足平生的夙愿了。”
说到这里,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你不是说要娶我么?那我们为什么还不举办一次婚礼,至少也应该给你,也给我一个交代。”
李轩的语调中充满了急不可耐,但李灵听到这个消息,振奋之余,却更多的是一种落寞。她仿佛无法接受李轩这种骤然的态度转变,她总觉得他太刻意了,刻意为自己改变,刻意消磨了自己的雄心壮志,刻意给予她关心和照顾,所以,她感到一时还无法接受。
“阿轩,你不必要为我做这些改变的,结婚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仪式而已。”李灵极力想把语气表现得轻描淡写,但依旧不改其语重心长的味道,“至于聘礼,我一无所有,只有早前便系在你身上的铃铛,如果那还算聘礼的话。阿轩,我愿意为你生孩子,也希望你陪着我过平凡的日子,但并不是现在。因为现在正是战事频繁的年代,我知道,在你身后还搁置着许多大事没有完成。你是男子汉,不应该单为我而销铄了自己的锋芒。我只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凯旋,让所有僚人都能生活在一片祥和安宁的热土上,再让他们所有人都站在我们周围,一起来见证我们的婚礼。我要一个最隆重的婚礼,我觉得这将是我这一生最荣幸的一场典礼,比任何祭祀都要隆重!”
说着说着,李灵的目光似乎早已经望见了远方,任何人都无法瞧见的未来。
良久,李轩都没有说话,他一直在咀嚼这李灵的一番劝慰。似乎她话中每一个字眼都能戳中他内心的想法,不错,其实在他的心里还饶有不甘。他虽然眷恋着归老泉林的日子,但他内心底确实还搁置着一腔心忧战事的情怀。
正直血气方刚之际的他,本应该是个驰骋沙场的领导者,却只能蜷缩在铜佛坝这个旮旯里,成了不名一文的平民。他内心底当然也会有壮志未酬的愤懑,至少在他周围的人都步步陟升了,就连学会了逢迎的赵谂,也都成了木斗部下的一个獠王,统御上千兵士。
然而,在活生生的现状面前,李轩又不得不选择却步。他告诉自己,这只是权宜之计,总有一天他会东山再起。想到这里,李轩便觉得自己有充分的自信可以怀瑾握瑜。
他的手心握着那一枚精致的铃铛,然后下意识捏紧了李灵的手,同样以清澈的目光凝视着她,道:“阿灵,我知道你是最了解我的。你要一场隆重的婚礼,我答应你便是。有你这样善解人意的妻子,我这一生又夫复何求呢?”
于是,听从李灵的建议,李轩最终还是选择了在部落里定居下来。他现在不需要考虑那么多的沉浮和荣辱,朝朝过着打渔捕猎为生的平凡日子,家里则有李灵留下来照顾姐姐朱娟。三个人相依为命,倒也过得满足而愉快。后来李灵有了身孕,七个月后产下了一个男孩儿,孩子仍旧姓“朱”,叫“朱忆宁”,李轩的意思是希望孩子在长大以后,能够过上安宁平凡的日子。
虽然这愿望只是一种美好的设想。熙宁六年(1073年),作为地方最高统治者的王巡检暴毙,整个南川重又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次年春,整片神州大陆久旱不雨,饿殍遍地,再加上“王安石变法”的百弊纷呈,导致了百姓粮食青黄不结,流离失所,死亡众多。
王安石把持朝政,敷衍说天灾年年有,仍旧一意孤行,推行新法。有一个自告奋勇的“监安上门”,名字叫做“郑侠”,他冒死绘了一幅“流民图”,将百姓扶老携幼迁徙的悲苦状,栩栩如生描摹在了纸页上。趁着王安石不注意,郑侠悄悄将这幅画交给了慈圣、宣仁两位太后。两位太后阅览此图后,大声哭泣,向神宗皇帝控诉道:“安石祸乱了天下!”
神宗皇帝一见画上所绘,当下也不禁开始猜忌王安石,于是就下令罢他为观文殿大学士,出知江宁府。
且说这熙宁七年(1074年)的南川县境内,由于王巡检的死亡,原本神宗皇帝还按照王安石的建议,在僚乱已经平靖的各州县内,大量安插汉户到僚人的地头上,去居住佃种,王安石认为这样就可以“变夷为汉”。并且神宗皇帝还下诏,废除“汉户不得买僚人田土”的禁令,听任汉民们自便。
为了杜绝僚民们扰乱边境,都员外郎兼检正中书户房公事熊本,在镇压泸州淯井监的罗、晏两姓夷狄反叛时,上谏说:“对蛮夷不应该用大量的兵力去讨伐他们,因为蛮子们被逼急了,就会啸聚山林,官军无法追赶他们。如果朝廷让他们有田产赖以为生,再用兵力去滋扰他们,让他们不得从事生产,他们就陷入了自困的境地。蛮子们能够扰乱边境,主要是因为借着十二村中的土豪们作为向导才得逞的。”
当下,熊本查明情况,便下令在泸川当地设计捕杀了百多个左右反复的土豪。尔后,他又散布消息到乌蛮罗氏鬼主诸部落中去,说只要他们的酋长投降,就封赐给刺史、巡检的官爵。失了向导们的诸蛮夷部酋长们见了官军气盛,一下子陷入了风声鹤唳的状态,大多望风归附。此次平乱,在武力征服最后一个“钉子户”阴柯部酋长之后,便宣告凯旋。
熊本所提出的这些政策,在南川县内同样被奉为圭臬,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执行。在王巡检在任的时候,同样也有许多买田佃租的汉户,通过这种廉价的置田生意而发家致富。
但在捕杀境内土豪这项政策上,王巡检却是阳奉阴违,除了一些作奸犯科比较明显的土豪被拘捕之外,其余小打小闹的家伙,都被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最后,这些漏网之鱼,便被气焰熏天的木斗给收编麾下。
要说这其中干纪最重的土豪,却非王仁贵莫属。为了敷衍朝廷,王巡检只得将他关入牢狱,却也是宽厚优待。直到王巡检一命呜呼后,木斗终于按捺不住,在熙宁八年(1074年)将整个南川县据为己有,发动暴乱。消息传到神宗皇帝耳中,朝廷立即便诏熊本为体量安抚使,大军压进铜佛坝平乱。
此次,朝廷还点集了梓州路钤辖王光祖、内藏库使杨万、成都府路钤辖贾昌言和梓夔路都监王宣,作为裨将,任由熊本调度。
那王光祖进谏道:“我听说此次木斗叛乱,其背后主要是靠着一个叫李轩的年轻人招兵买马。只要我们打败了他,想要收服木斗,必然是水到渠成的事。”
军中各将均是暗暗颔首,毕竟大家都是梓、夔两路的官员,对僚人的底细当然是了如指掌的。岂知这话在熊本听来,却觉得喧宾夺主,抢了自己的风头。他心忌王光祖气盛,便道:“王钤辖的分析太过偏狭,这木斗也就一介莽夫,我唤来几个土人做个向导,只要深入敌后,还不就釜底抽薪,那木斗便手到擒来。”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可置喙,明显是赤裸裸地针对王光祖。光祖知道不足与谋,便缄默不语,内心底却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
爰是,经过这一番口风上的对决之后,熊本便对王光祖颇存芥蒂,始终没有重用他的意思。就连商量对策的时候,熊本都只是同杨、贾、王三人单独讨论。待得计定,他才告昭众将:“我们准备将全军分为前、中、后三路,前军由本帅带领,贾钤辖和王都监带领中军,而王钤辖和杨库使则为后军,主要负责辎重管理和殿后事宜!各人只须便宜行事即可!”
王光祖一听这种安排,自然知晓是熊主帅有意在给自己“穿小鞋”。他表面上虽然领命,但内心底还是我行我素,另有一套计较。等到天黑了,那军中才听有擂鼓之声。
王光祖所率的后军听得鼓响号令,这才慢慢出发。等到他反应过来,其实那杨万也早已随着众将事先约定好的时更,提前出发了。
王光祖喃喃道:“或许这些人是害怕我与他们争功吧!你们愿意先去的就先去吧,若要说争功的话,指不定先去的并不能有好果子吃!”
熊本命王光祖的军队从“黄沙坎”一路出发,告诫他第二天一定要与杨万、贾昌言等人的军队会合。王光祖派探子往前方探明木斗部众驻扎的阵势,探子回报说铜佛坝沿途都是重兵把守,且黄沙坎这一路最为险绝,除了山路崎岖之外,且所经的路途到处都是显山露水,就算夜里行进都不能举火,否则很快便会被敌人发现。
王光祖道:“那你打听到守城的部族中,有李轩这个人物没有?他统领的是哪路獠寨?有没有参与此次战役!”
探子回答道:“属下并没有探查到一个姓李的獠王。据可靠消息称,这上面扼守的獠王叫做赵谂,好像是以前李轩的部将……这木斗正在大肆派出獠王,征服境内不服统治的诸部落。这个叫李轩的獠王,应该比他的部将更受木斗重用吧。所以,他说不定被调派去诛伐异己了也未可知。”
那探子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上司会对“李轩”这个人物如此忌惮,不过看他面色稍霁,也大概能猜到“李轩”必是一个极能翻云覆雨的人物。原来上次孙构荡三族的时候,这李轩被放脱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虽然这消息没有被官方承认,属于小道消息,当王光祖却暗暗记下了这个人物。他自我笃定,这些消息绝不是空穴来风,所以,他动员之初,就四处在南川境内查探李轩活动的情报,希望能打一场有准备的仗。
部将们的意思当然是保守起见,绕道而行。但王光祖自从听得李轩不在的讯息,态度一下子便转变得强硬了起来。只听他斩钉截铁地道:“咱们就趁夜摸索着这条路走到底,先扼住敌人的咽喉要道再说!”
众人一听,当即骇然失色,有好多人欲待再劝,极言这个决定是如何铤而走险。但王光祖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补充道:“我自有计策!”
当下,便见他下令兵士们到山野间去削好木杖,召集了当地土人,趁着夜色迷蒙,人衔枚,手拉手,悄声细语在黑夜中行进。
那些土人攀山越岭极为利索,众兵士则拄着木杖,借着微微透露下来的月光摸索行进。人人均是踩着细碎的步子,沿着黄沙坎一路的间道登顶。原来这铜佛坝也一样是位于数里之间毗连的大山中间的一块平地。
这种地形易守难攻,在南川境内随处可见,往往便成为僚人们啸聚的根据地。待得黎明十分,王光祖的军队早已登上绝顶,那听得响动刚从睡梦中惊醒的赵谂,只能徒自骇然道:“这么险要的地方,你们居然一夜间便登上来了么?”
当下,官军们乘着一股锋锐猛杀过去,顿时便让赵谂的军队风流云散,死伤无算。僚人的部队根本就没有战斗力,反而陷入了自家内斗的尴尬局面。原来被安排来扼守黄沙坎一路的僚部,除了有赵谂之外,他的麾下却都是些木斗部的亲信。大家一慌了就没个主张,主战主和的各执一端,还没等官军动手,他们却早开始自裁了。趁着这种内乱,那赵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几个小首领给斩杀了,很干脆地向官军投诚。
王光祖倒也爽快地招降了他,跟着停兵安抚余众。他因势利导,随即便令赵谂带路,准备去与杨万等人相会。
岂知他前脚拔下了黄沙坎路,才发觉作为先头部队的中军贾昌言和王宣两路,以及后军的杨万一路,都困在了“松溪”一处。不久便有熊本传来的援书,让他去应援两军。
原来这熊本率领的前军,却并没有攻打铜佛坝,而是从南川县北部大军压境,率先攻取官地南川镇。他轻而易举便将这里夺下,并把关押在大牢中的王仁贵及其亲属,全部都释放了出来。
那王仁贵感恩戴德,听得熊本说要讨伐木斗,当下便道:“某愿做先锋,前去攻打木斗部落!”熊本当下欣喜,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那王仁贵引领着熊本的军队,一路血腥屠戮过境的僚人,遇寨焚寨,遇村夷村,直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端的是令目者发指,闻着噤声。
眼见官军南北两路夹击自己,素来都是称王称霸的木斗,第一次感到了势穷力蹙。然而,当他听说了这熊本残杀无辜者血腥的行径之后,原本还想投诚的念头立即便打消了。他十分矛盾,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才能收场,只能凭着本能应付着。
待得部落里的獠王们向他报告赵谂投诚之后,木斗直气得暴跳。直到另一个稍微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又传来,这才使他心情微振。
“什么?官军的中、后两军八千人阻在松溪一道了么?”木斗沉吟不决,他知道这种机会一定要抓住,决不能让煮熟的鸭子给跑了。
当下,木斗便率领大部兵力朝着这一路扑剪过去;另一路则从黄沙坎杀下来,冀图将孤军深入的王光祖军往死里赶。王光祖当然清楚,自己之所以要捷足先登占领黄沙坎路,为的正是要与杨万等人双响齐鸣,打得敌人措手不及。现在那三路军都临时掉了链子,自己只能以退保卒,方保安全。
所以,王光祖与赵谂一起分析了当下的形势,便选择从“石门路”一道进取,准备抢夺木斗部恃为天堑的要害之所。另一方面,熊本又催促黔南军从石门路抢登,其目的不过是要双管齐下,以最大程度的投入保证马到成功。
那黔南军大约有五千余人,前度曾应援孙构,荡平三族,其实单从名头上讲,就足够令木斗闻风丧胆了。木斗没有料到官军回来这一招釜底抽薪的伎俩,当下又不断增兵石门路,冀图居高临下扼住主动权。
这边木斗部与王光祖的军队一交锋,却被黔南军从旁掠阵,杀得大败亏输,无奈之下,只得弃掉石门路,仓惶遁去。王光祖眼见困厄旋解,便趁夜下水,自“松岭”处停泊登陆。
原来,松岭这地方又是一个险要,王光祖大军杀到,才得以与困厄多日的杨万、贾昌言、王宣会师。此时,那木斗部在此路的兵力完全处于盛气凌人的状态,官军在这里撑不起头,也只能沿路返回,退守在铜佛坝南一处叫“安稳寨”的地方。
官军挣脱了敌人的虎口,那木斗也十分知趣,并没敢冒然直进。因为他知道,这安稳寨其实是黔军进入南川县的官道枢纽,这条道上很容易便能调集各州府的援军。
官军和木斗部双方均是投鼠忌器,未敢轻举妄动,于是,便进入了长达数月之久的僵持阶段。
熊本考虑到自上次孙构灭掉三族之后,经过三年多的修生养息,南川境内以熊本为首的僚人力量又得以恢复,而且他们对汉人的仇视明显又加深了不知凡几。而现在,官军在境内大肆屠杀僚人,焚烧他们积聚的物资和居住的干栏,这明显是一种惨无人道的“绝户”政策。境内逃难或败溃的僚部族们,都开始陆续朝木斗部靠拢,这样无疑是在潜移默化中,为敌人大量积聚向心力。这种状况若延续下去,也未免会夜长梦多。
但现在官军若是贸然强攻铜佛坝的话,明显又只能落个鱼死网破的结局。在没有理想的战略之前,熊本自认为,还是暂时采取对峙的冷战政策颇为高妙。
此次王光祖的后军救援官军大部有功,熊本当然也不敢怠慢。他素来自诩是个赏罚分明之人,为了提振士气,他虽然心中有愧,却还是爽爽快快地推举王光祖的功劳第一。后来,朝廷提拔王光祖为“西上閤门副使”,自不待言。
且说官军的南北两路进逼铜佛坝之后,那木斗便愈发如坐针毡。部落之中各獠王也开始逐渐怀离叛之心,也不得不令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正在他徒呼奈何之际,却有座下的獠王马固言道:“婆能大人何不去请朱祀奉商量计较?”
这李轩其实早就在部落中隐居多年,“祀奉”一职,更是多年前就该抹去的头衔。现在马固向木斗提及,还着实令他精神为之一振。
木斗略有些犹疑,毕竟对于这样一个功成身退的人物,他的内心其实是抱有一丝歉仄的。想当初,他招兵买马的时候,全都是打着这“朱祀奉”的旗号,那时候,可不知有多少的獠王和部落望风归附。
所谓“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但木斗的麾下即便是拥有这样一个能够经天纬地的“圣人”,却因为他自己的忌刻之心,而生生将其雪藏了。直到现在,快接近众叛亲离的时候,他才想到临时抱佛脚,不得不说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木斗佯作讶然,道:“李轩么?他现在何处?”
马固察言观色,也瞧出了这木斗表情中所流露出的虚伪成分。他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当下应承道:“某这就去请。”
木斗仿佛仍旧举棋不定,但还是不好打消马固的积极性,他也知道这马固素来都是自己比较倚重的一条臂膀。
而此时此刻的李轩,却还在山溪边陪着自己三岁的儿子朱忆宁捕鱼消遣。父子俩坐在河边的礁石上相互逗趣,他一边用鱼叉准确无误地叉着鱼,一边则用僚语唱着古老的渔歌,一字一顿教授给尚在牙牙学语的孩子。
朱忆宁与他的父亲一样聪慧,那双闪耀着水光的眼睛,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子。他学得很快,不过半个多月,就能勉勉强强将一首歌从头至尾唱一遍。
在离河岸不到五十步的半坡上,临山营造了一进干栏。一个女人木讷地坐在楼梯上,另一个女人则给他捆扎着头发,正是朱娟和李灵。
朱娟瞧着侄儿朱忆宁与父亲其乐融融的样子,自己也心生艳羡。而李灵则微笑着忙里忙外,似乎这种日夜不停的操劳对她而言,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快乐的。
然而,直到看到马固的身影出现在这幅画面中,一切的和谐和宁静都被打破了。
或许,如果,李轩知道结局的话,他就不应该听从李灵的撺掇,踏上匹马上阵的征途。
然而,这又怎能怪她呢?她永远都是那个最懂他的女人。她懂得用最恰当的语言,最理解的表情来套出李轩内心的真实想法。尽管她也眷恋着能与他白头偕老,但她又深深地明白,李轩的内心底始终还怀揣着抱负。如果没有她的允可,他会不着行迹将那一点尚在燃烧的星星之火给埋葬。
但那样,他又会不会在自己垂垂老矣的时候,再感叹这波澜不惊的余生呢?
李轩是个不甘平庸的男人,如果没有机会,他可能会选择退隐江湖。但既然机会就摆在眼前,他就绝不应该放弃。他不能坐视马固口中叙述的那个熊本肆意妄为。
马固告诉他:熊本顺着藻渡河溯流而上,一路残杀了无数僚民,更将他们剁首聝耳。甚至他还十分变态地给部将强下了指标,每个兵士必须要斩下多少双手耳作为表记,才算完成任务。在超额完成多少任务后,才能擢升尉爵。
在妻子那眼角含泪的目光中,李轩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毅然离开了那个“家”。
这一次,那木斗对李轩的态度,却明显改观了不少。见了李轩,他就像一个抓住了救命稻草的落水者。再加上部中的獠王们都对李轩心有所向,大势所趋,木斗也不得不妥协,他有意收敛住自己的垂头丧气,不疾不徐地问:“阿轩吾兄,如今大敌当前,不知你有什么对策教授给我?”
李轩道:“为今之计,我们既然已与官军形成对峙之势,就应该最大限度地拉拢南川境内的各部僚人,组织他们在官军的大后方游斗作战。而铜佛坝到溱州一带的大部队则应该坚壁清野,我们务在靡费那官军的辎重,要知道他们是远来作战,意在速战速决。只要我们抓住他们这种心理,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不管他们怎么残杀咱们的族人,那都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如果他们当真是与咱们势均力敌,就不会只躲在安稳寨当缩头乌龟了!”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一旁的马固连连称是。木斗却依旧沉吟未决,他眼珠子转了转,终于皮笑肉不笑对李轩道:“既然阿兄恁地踌躇满志,那组织其余僚部游斗的任务,就交给你吧!”
李轩的目光在木斗的身上停留了片刻,他似乎在试图想读懂对方表情的深层含义。那木斗见了他这种冒犯的目光,就仿佛妖精遇了照妖镜,全身每个毛孔都透露出不舒服的感觉。他眉峰微敛,不悦地道:“难道阿兄还有什么疑虑么?”
李轩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便以一副决绝的口气应道:“没什么,我这就去办!”
眼见这两人之间眼神的交锋,仿佛大有文章,那马固也按捺不住,主动请缨道:“婆能大人,某亦愿往,还请成全!”
木斗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不过他素来都是个不愿强人所难的人。于是他便以忧心忡忡的口吻,做最后的劝导:“马獠王,你所说的可是出于真心?前途艰险,你若前去,处处与官军遭逢,旦夕之间便可能丢了性命!”
马固道:“马某承蒙婆能大人栽培,誓死要驱逐这帮杀我族人的汉贼,如若不能,便只知自刭以谢耳!”
木斗完全没有料到马固竟然有如此坚毅的死志,私下里除了惋惜,也只能任他去了。于是,他便以手加额道:“既然如此,你便去罢……我深信有你二人的竭心尽虑,这帮汉贼便一举可歼了!”
那李轩携同马固领命去讫,随即便道出松溪一路,大喇喇冲出了铜佛坝。他们的军容并不算庞大,仅有千人不到。按照木斗婆能给出的说法是,大部队要固守铜佛坝,才能够保证根据地的安全。
李轩也没有计较,甫一抵达地头上,便开始昼伏夜出,在南川县境内搜寻各部惨败的僚人们。他们活动的方向令官军捉摸不透,靠着他个人的人格魅力,许多僚部酋首都认得他,并愿意跟着他一起举事。
差不多三个月时间,李轩所统领的僚部就多达十三个,十八姓,三十二村,范围从南部夜郎溪流域逐渐延伸到东溪一带。他们打胜了一场场小型的战役,虽然也有死伤,但总的来说,敌在明我在暗,官军对他们着实极为头疼。
凭借着李轩灵活的战术,加上僚众们本身组织的灵活性,他们靠的是李轩的指导而自由作战。这样一来,前来归附并寻求指导的各部酋首们就日益多了。大家只要按着李轩的部署,就能搅得官军鸡犬不宁。几个部落联合起来,有时还能抢夺一些口粮,烧掉敌人许多辎重。
一时间,那稳坐如泰山的熊本,也终于按捺不住了,召来部将询问:“这些分散的僚子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唆使他们,为什么我们的官军一扑过去,他们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当下,便有那王光祖回答道:“末将近日来一直在搜集僚子们打劫活动的蛛丝马迹,发现他们的策略虽然都是千变万化,却还是有一些作案相同的规律。后来,末将便派细作混入这些僚子中去查探,虽然我们始终未能顺藤摸瓜找到那幕后的首领,但经过多次打探后,末将也得到了确切的情报,那主使者确系末将前度曾提到的‘李轩’无疑?”
“‘李轩’,这个僚子不是在熙宁四年的时候,就已经被皇上他老人家亲手就地正法了么?怎么还存在?莫不是有人冒名顶替,想要聚众作乱?”第二次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熊本那张铁一般沉肃的脸上,也禁不住笼罩起阵阵疑云。
王光祖依旧不依不饶地道:“回禀大帅,这李轩前度其实未死,我麾下俘虏了一个叫赵谂的獠王,他曾是李轩幕内的一员辅将,他知道这其中的内幕。”
那熊本听得王光祖说得如此笃定,也不怀疑,当下便让他将赵谂唤上来。
那赵谂虽然也顾念与李轩已有的情谊,但他本身却是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在这熊本一番威逼利诱之后,那赵谂便乖乖将嘴里的口风一五一十叙说出来。
听完了赵谂的一番陈述后,熊本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这孙绍先竟也是个敷衍塞责的家伙,不过我与他无冤无仇,也懒得去翻他的嘴!只是李轩这颗顽固的眼中钉,我却要将他连根拔除,才能显出我熊某人的能事!”
当下,那王光祖灵光一闪,计上心来,便道:“某有一计,却可立除此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熊本的目光一扫帐下诸人,在座诸人都保持低调,沉默着。只有那王光祖却有话,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熊本当然知他素来智计丰富,便虚心下问道:“王钤辖有计,只跟我说便是,奏功之时,绝对少不了你的份儿!”
王光祖便道如此如此,一众人听了,均是称善。
却说那李轩引领着数十部僚人骚扰官军,却也搞得风生水起,成了敌人的一块心病。但令他纳闷的是,这官军对他们的大肆骚扰,却似乎不闻不问,就像是一头被拔了牙的老虎,自认倒霉,再不愿消耗一兵一卒来应付这种无休无止的游击战了。因为他们知道,这样下去,永远都只是个无底洞,会让他们越陷越深。
八月,官军开始大举进攻铜佛坝。尽管是敌人居高临下,占据着主动,但这官军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地猛攻,加上他们残忍的杀戮手段,着实将那徘徊不定的木斗给惊呆了。
熊本放话出去,如果木斗部不投降,他就将每一个俘虏的僚人都砍手断脚,一旦擒获木斗,必然要醢为肉酱。
听到这个消息,木斗再也把持不住内心的原则。眼见自己部下那几个脓包的獠王也都不成器,同样戳着他的脊梁骨,勒令他投降。木斗无奈,便携着溱州五百里来归附官军。熊本收下了木斗的部落,编为四寨九堡,归属朝廷。
此时的李轩,势力早已经发展到了南川县北部,他的心中正怀揣着恢复的大志,准备再轰轰烈烈干一番,没想到这么快那木斗就投降了。
他仰天长叹,道:“难道这是天意么?我当初叮嘱这木斗不要听信敌人的恫吓,结果他就栽在了这上面……看来,我当初就不应该擅自离开铜佛坝!”
然而,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木斗部落可以说就是当下整个渝州蛮势力最强大的中坚,一旦他们都转投官军了,自己岂不是大势已去?
李轩欲哭无泪,他觉得自己输得不甘心,他还有一腔热血尚未挥洒,他还余勇可贾,还向李灵许诺过,自己要为所有僚民驱走汉贼,谋得一片安宁,他还要娶她,为她举办一次隆重的婚礼……
他不愿意这一切就此付诸东流,他知道自己素来都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他要杀回去,他要力挽狂澜,他不能看着敌人的诡计得逞。于是,他便马不停蹄赶回了铜佛坝,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片坚壁森垒,官军的旗帜已经插满了铜佛坝的每一个山头。
四周的氛围,就像是一片森罗殿堂,处处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杀气。在高高的城寨上,他瞧见了一个叫熊本的男人,背对着阳光,站在了最引人注目的位置上。
他手中持着锋利的长刀,他的身边则有一群密密麻麻的士兵站成一列,每个人的手下都按着至少两个捆缚着的僚人。这些僚人各个低垂着头,低声啜泣着,战栗着,样子显得极为震悚。
在熊本的刀下,则是李轩最为动辄关心的三个人:朱娟、李灵和朱忆宁。
朱娟和李灵都很一致地保持沉默,她们只以冷静和柔情的目光乜斜着生命中最重要的这个男人,因为她们怕自己太过用情,会左右李轩的决定,谁都不想李轩因为她们自己而掣肘。
“阿波……”
最后,却是一句稚嫩的呼唤,击碎了李轩那波澜不惊的镇定。
对,他现在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他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领导者,剥下了这层面具,他也不过只是个凡人,他也有自己的软肋,他不是一个完人。
察觉到了李轩的脸上有一丝动容,那熊本的态度也开始变得肆无忌惮,他道:“看看吧,这个南川县本来将是一片太平乐土,但谁知有了你这等死灰复燃的乱臣贼子,才闹得整个天下水生火热,不得安宁,你也得消停消停了!”
说罢,他一个挥手间,那身旁的士兵们便是手起刀落,将眼前捆绑的僚人们头颅斩下,鲜血狂标,旁边待宰的僚民们早被吓得惊声尖叫。虽然他们平时也牲杀许多族人来做祭祀的“鬼”面,但真正死到临头的时候,还是会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那朱忆宁也同样是哇哇大哭,全身哆嗦着,熊本则用刀背去拍他的脸颊,朱忆宁只晓得大叫:“阿波,阿波……”
每一声,都仿佛要撕裂李轩的心肝脏腑。
“不要再杀了,他们都是父母的血肉,他们都是有父母妻儿的人,难道你们就没有了么?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万一某天自己也会遭报应么?你们有什么条件,就直说吧!”李轩一针见血地道。明显的,他早知道这些演戏不过都是在向自己漫天要价做准备。
熊本冷笑着,将身后早已被制得低眉顺眼的木斗给拽了上来,吩咐道:“想活命的话,还是你来劝劝这不知趣的僚子吧!”
木斗气沮,酝酿了半天,才胆胆怯怯地对李轩宣道:“熊大帅说了,他们此来的目的,主要是要擒你,若你肯束手投降,或者引颈自裁,那他们就放了你的家小,还有我们部落里的所有僚民,他们不会食言的……”
还没等他这番话说完,那马固就破口大骂起来:“直娘贼的熊大帅!狗娘养的木斗婆能,怪我当初瞎了眼追随你,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一个不中用的软柿子!我们就算战死也不会投降的,他们的骗局只有你这睁眼瞎会信!你还想骗咱们,你不是投降了么?为什么你的族民们还是被他们屠戮呢?”
他这一番话掷地有声,简直将熊本和木斗都骂了个痛快,就连阵中的各散兵残王们,都不禁由衷地大呼爽快。大家一齐鼓噪,下定决心要誓死与官军战到底。
然而正在这时,李轩却一手高举,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众人均觉失望,也很纳闷,却听李轩咬紧了嘴唇,语重心长对大家道:“你们都散了吧,我不愿大家也受屠戮,我知道他们要的是我的性命,这跟众位都无关……”
听到这番话,众人耳边仿佛响起了一个晴天霹雳,有的人甚至丢下武器,失声而跪,如泣如诉地道:“祀奉大人,您若死了,官军正好得逞,就算他们不杀了木斗部的僚民,也一定会将他们充作奴隶,到边关去做苦役,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您这样做,又是何苦呢?”
李轩道:“只要能活着,总会等到有希望的一天。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众人不敢置喙,李轩又转而朗声对熊本应道:“熊大帅身为朝廷命官,方才所说,可是当真么?”
不过是几个照面间,李轩就大致能推断得出这熊本刚愎自恃的性格。因此,他便投其所好,准备激他一激。
熊本下意识地正颜危色,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某家说话,又哪一次作戏了!”
他这话响遏行云,铿锵如铁,自有一番威严。
“好……”李轩淡淡地应承一声。然后,他便抽出腰间的猎叉,猛然以迅雷不及掩耳般的速度朝自己的小腹刺去。
在鲜血飞溅出来的那一瞬间,视线逐渐迷离,他转眼凝望着城寨上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李灵在嘶叫,头发亸垂在两鬓间;姐姐朱娟在木讷地哆嗦着,良久才反应过来,跟着哭喊;而儿子朱忆宁则只迭声呼唤“阿波”,无助地偎依在母亲怀里;旁边的木斗,却依然保持着歉仄的神情,仿佛一直在懵然中忏悔自己所做的一切错误决定;马固则慌忙无措地扶住自己的身子,不断摇晃,难以置信地念叨着什么;熊本和那一群裨将,则惋惜地瞧着这个素来猖獗已久的人物,终于灰飞烟灭。或许,在他们的心目中,自己也算得上是一代枭雄吧……
这一切,最后都逐渐远去了。就像是一场梦,所有成功与失败都成了未知的秘密,被岁月淘近,再无痕迹。
千百年后,又会不会有人还记得“李轩”这个名字呢?
……
熙宁八年(1075年)二月,朝廷召王安石复职,继续执行新法。九月,熊本奏捷:已平靖渝州蛮叛乱。王安石随即便奏疏谏议:应当在铜佛坝市建立“南平军”。冬月,南平军在夜郎溪畔的铜佛坝建置。南平军割涪州隆化县属治下;废南川县为镇。领荣懿、扶欢、开边、通安、安穏等砦。爰是,军治下的僚乱才得意彻底根治。朝廷不日便升任熊本为知制诰,判司农寺。这一年,一个名叫赵谂的獠王部落请求内附朝廷,属下们却多有不服,暗里将赵谂杀害。最后,这次叛乱又被朝廷镇压了下去。
熙宁九年(1076年)王安石因为爱子病逝,求退金陵。
元丰三年(1080年)十二月乙酉,夔州路转运司奏:“南平军止有通判一员,无职官。本军两县、一镇、六寨堡,事务繁多,欲乞依嘉州例,置职官一员,兼监铸钱监。”神宗皇帝采纳了意见。于是,南平军开始设立“广惠监”,在西南一里左右的归正坝、松岭山鼻处开采铁矿。每年铸铁币四万贯,元丰二年以后(1079年),产量就已高达六万贯。
是年残腊,李灵、朱娟和朱忆宁一家,正在归正坝的窑洞中日以继夜地采铁搬运。自从六年前李灵的男人自殉以后,熊本果然便下令饶恕了木斗阖部僚民们的性命。但他们也因此沦为了广惠监的苦役,每日都在暗无天日的地底采掘铁矿。
夜里,却有一拨僚人趁夜暗杀了归正坝守卫的士兵,将三人并一拨做苦力的僚人释放了出来。那人带着他们来到一处隐秘的山林中,这才露出庐山真面,李灵认出了这个救卫自己的人,正是前时被李轩遣散离去的马固。
马固一身风尘仆仆,虽然已是五载的光阴过去,他的脸上依旧不减当年的英气。李灵有些瞠目,忙道:“官军四处都在通缉你,上次听说你的势力在藻渡河一带活动,那野鬼塘中被斩杀了好多追随者呢,难道你竟然从中死里逃生了么?”
马固只能苦笑,道:“原来你们一家人虽然生活在如此封闭的环境中,还关心我的行踪呢,当真令我马某荣幸之至了。”
原来,李轩死后,却是马固还在各僚部之间活动,他虽然势单力孤,却一直都试图在官军的严密监控下,寻找李轩失散的家人。虽然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南平军,但在官军的活动范围内,马固根本就不敢过分深入地去查探。是以,这数年来,他一直都没有找到。
李灵充满感激地道:“如今沧海都已化成桑田,咱们这里也改作了南平军,但只有您还秉持着阿轩当年的信念,一直在境内活动,总是为解救我们而出生入死,当真是难为你了!”
马固道:“你这话其实有一个地方说错了。我此来的目的不是为了秉承他的信念,而是做为兄弟,代他完成他的遗愿。”
说着,他又一声唿哨,却见那深林之中蹿出好多个整装待发的僚民,从衣着结束来看,他们都是住在僚山顶的“马宅人”。
马固道:“当初李祀奉临死之前就嘱咐我,托我好好照顾你们,如果南川境内被汉人给占领的话,那我们就朝南面迁徙,一直到南,就能看到大海。他说这是他从一本汉代的古籍中知道的路线,听说那海便是水上贩卖丝绸的必经之路。在海上,有仙山,有岛国,只要我们在那里去生活,便永远不会有汉人来骚扰咱们,屠杀咱们……”
李灵有些怔忡不定,问道:“那我们便要去那里么?”
马固沉默良久,才点点头,道:“是的,那里将是我们未来的栖居之所。虽然这里曾是我们生活过的热土,但咱们是僚人,是随处都可扎根的蒲公英,不管我们去到多远,都是能够生活下去的。”
一旁的朱忆宁早已按捺不住了,嫩声道:“我要去那里,阿波说的那里一定很漂亮,我要去那里!”
“那是一个没有杀戮,没有欺压的地方!”马固双眼绽放异彩。
马固突然拍了一下大腿道:“哎,我差点把大事忘了。我要在离开前,把我们的遭遇和秘密刻在石碑上,找个隐秘的地方把它掩埋起来,让后人知晓这段历史。”
他们把僚人碑埋在了南平军附近的一片山林里。为了能够找到准确的埋藏地点,马固在上面栽种了一棵麻柳树。又在僚人碑埋藏地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上刻下了只有他们僚人才懂的图案和符号。为的是让后人记住残害我们僚人的罪魁祸首,他们把熊本之流的画像也刻在石头上。
马固怀揣着对侵略者的仇恨和对未来的希冀,朝黎明前曙光初升的方向凝视了很久,举手一挥,大喝一声:“走—咧—”,转身带着族人,一路向南缓缓离去……(完)
敬告读者:请关注《南平僚传奇》第二部。马固一行,一路向南,经历了千辛万苦,沿着海上丝绸之路,到达中南半岛,建立了岛国,与海盗发生了多次战斗,取得了很多次胜利。很多离奇精彩的情节,会让你欲罢不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