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光海
内容提要:《红楼梦》在预叙方面的使用有突出表现,以占卜、灯谜、梦境、曲词、判词、诗词、酒令的形式作为预叙手段,具有暗示性的特点。这些预叙方式是该小说故事情节的重要组成部分,与书中的情节安排、人物言行及故事结局构成有机整体,不仅丰富了小说的故事情节,也增强了文章的悬念感。探讨《红楼梦》中预叙的使用,对于解析小说后四十回的人物命运结局具有重要意义。
法国学者热奈特指出,预叙是“提及先发生的事件之前叙述一个故事事件”。它是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叙述活动,往往暗示人物和世态在其后的岁月里带命运感。《红楼梦》中运用了大量的预叙手法,且较多出现在小说的前八十回之中,其预写的结局却大部分发生在八十回之后,这便涉及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是否为一个整体的问题,对此学界众说纷纭。本文以《红楼梦》前八十回为曹雪芹所著,后四十回为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作为立论前提,由于本文拟从热奈特的叙事视角出发,重在探讨预叙手法在《红楼梦》中的使用效果,而预叙更多强调的是前后情节的呼应关系。因此,为了行文方便,本文采取将《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在结构上视为一个整体的态度,认为续书中的部分情节在一定程度上有效地完成了前八十回中的预叙作用。
占卜可以用来预测吉凶祸福。《红楼梦》中占卜预叙的使用主要在第一回、第四十二回、第九十六回、第一百零一回及第一百零二回。如小说第一回对英莲的描写,当那僧人看到士隐抱着英莲时,觉得这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暗示了英莲的命运不济。“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暗示了元宵节甄士隐的女儿英莲被人拐走,甄家遭遇火灾的不幸结局。第四十二回,王熙凤的女儿生病,刘姥姥提出瞧“祟书本子”的建议,这一情节暗示了巧姐将来遇难亦会有贵人相助。第九十六回,描写贾母请人给宝玉算命,“说要娶了金命的人帮扶他,必要冲冲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预示了将来宝玉与宝钗将要结合在一起。第一百零一回,王熙凤受到惊吓后疑神疑鬼,于是便带着人去庙里烧香求签,“王熙凤衣锦还乡”暗示了其后来死亡的无助凄凉。第一百零二回,当尤氏生病时,贾珍请算命先生来给她占卦,其爻辞预示了贾府最终由盛而衰的命运结局。
灯谜预叙的使用主要在第二十二回及第五十回。第二十二回,元春等人的“灯谜诗”实际上是对小说第五回的延伸,作者通过描写贾母、贾政等人的灯谜,隐喻了贾府未来将要走向衰败及各自人物命运的不幸结局。如贾母的灯谜:“猴子身轻站树梢”,“站树梢”义同“立枝”,而“立”为“荔”的谐音,故其谜底为“荔枝”。“荔枝”又与“离枝”谐音,此谜语预示了贾府最终一败涂地的不幸遭遇,这与贾母作为一家之长的身份相吻合,这句话由贾母说出,更添一种不祥之感与悲戚之状。元春的灯谜:“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这是其得宠和短寿的形象写照。又如探春的谜语:“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暗示了探春远嫁不归的结局。再如惜春的谜语:“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暗示了惜春为尼的归宿。第五十回,作者先以李纨、李纹、李绮的谜语作陪衬,再引出史湘云的《点绛唇》谜语,其谜底“耍的猴儿”具有强烈的预叙功能,与前面贾母的谜语联系起来看,暗示着贾家“树倒猢狲散”的悲惨结局。然后是薛宝钗、贾宝玉、林黛玉的三个灯谜,其共同点是只有谜面而没有谜底,但每个谜语都符合人物的性格特征,具有暗示的预叙功能。如薛宝钗的谜语:“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虽然经历了半天的风吹雨打,但却始终听不到佛塔铜铃之声,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虚假的幻想,所谓“金玉良缘”只不过是虚幻宝塔,预示了宝钗婚后的不幸结局。贾宝玉的谜语:“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隄防。”将“琅玕”比作林黛玉的不幸死去,宝、黛两人只能是“天上人间两渺茫”。林黛玉的谜语:“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暗示林黛玉在经历了一场重大变故后最终回到了仙界中。
以上所提到的这些谜语都具有一定的预言色彩,与书中后四十回的故事结局形成一一对应,暗示了贾府由盛转衰的过程及其主要人物的悲剧命运。
梦被古人视为预示吉凶、沟通人神的中介,梦是人的心理意识的变形睡眠中的幻象,梦文化在我国传统文化中非常突出。对梦境描写最出色的仍要首推《红楼梦》,从标题到具体情节,无论是叙梦的规模还是意境,其他作品都难以超越。《红楼梦》是继承中国古代梦文学、梦文化的优秀传统创作的一部写梦境的典范之作。这部小说中不仅运用了梦的象征意象,还叙述了很多有关梦的情节。其对梦境描写非常细致,不但写得多,而且很精彩,描绘了各种不同的梦境,形成一个较为完整的叙梦系统。其中描写最细、内容最多、时间最长、意义最大的一场梦当属第五回,暗示了贾府的兴亡及主要人物的命运走向。作者在此回用了大量篇幅对梦境进行描写,对梦中的主要人物形象作了详细说明。金陵十二钗册,实现了人物描述的预叙功能。将小说中的重要人物的身世、命运未来一一作了交代,也将全书的未来结局告诉了读者。第五回是《红楼梦》的纲领,是其主体的概括,对小说的人物命运、情节发展和主题倾向作了预言式的整体性建构。通过描写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梦中阅览了“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暗示了书中主要人物的悲剧命运结局。第十三回,秦可卿临终前托梦给王熙凤是梦境预叙的重要表现,预示了贾府兴极而衰的结局,贾府有朝一日会遭遇破败不堪的局面。第五回和第十三回的梦境描写,一方面暗示了贾府未来走向衰败的命运结局,也寄托了作者的一种忏悔之情。第八十二回,林黛玉梦见王熙凤告诉她父亲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位继母,贾雨村要接她回乡成亲,这个梦隐喻了宝黛爱情的悲剧结局。第八十六回,贾母梦到元妃托梦给她,说道:“你们不信,元妃还与我说是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这则梦境预示了贾府将来的结局是繁华不在,家破人亡,为整个大观园的环境营造了一种悲凉的氛围。
曲词预叙集中体现在第五回,不仅概括了小说的故事情节,也暗示了小说主要人物的命运结局。如“终身误”一首,曲名意即误了终身,暗示了贾宝玉婚后仍念念不忘死去的林黛玉,及薛宝钗婚后境遇的冷落和难堪。“枉凝眉”一首,曲名意谓徒然悲愁,预示了宝黛的爱情悲剧及黛玉泪尽而逝的命运。“恨无常”一首,曲名有不得寿终与荣辱无定双重之意,暗示了元妃的暴死,及贾府即将走向衰亡。“分骨肉”一首,曲名即骨肉分离的意思,暗示了探春远嫁海隅时对父母的强颜劝慰,写她与骨肉亲人分离时的悲苦心境。“乐中悲”一首,曲名谓乐中寓悲,预示了史湘云虽生于富贵之家,但自幼父母双亡,虽嫁得“才貌仙郎”,但又中途离散的不幸结局。其中,“坎坷”喻人生道路的曲折多艰,“云散”二句喻史湘云的夫妻离散,晚景孤凄。“世难容”一首,曲名意谓难为世俗所容,暗示了妙玉的为人及其不幸的遭遇。“喜冤家”一首,曲名意谓喜庆婚嫁招来冤家对头,暗示了迎春婚后的不幸遭际。“虚花悟”一首,曲名意谓参悟到良辰美景皆虚幻,亦即“色空”的禅理,暗示了惜春因看破贾府好景不长而决意皈依佛门的悲剧结局。“聪明累”一首,曲名即聪明反为聪明误之意,暗示了王熙凤的悲惨结局和贾府一败涂地的情景。“留馀庆”一首,曲名意谓前辈留下的德泽,暗示了贾府势败家亡时骨肉相残及巧姐由刘姥姥救出火坑之事。“晚韶华”一首,曲名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意,暗示了李纨一生的枯荣变化。“好事终”一首,曲名意谓情事终了,含有嘲讽意味。“画梁春尽落香尘”暗示了秦可卿于香楼悬梁自尽,某种程度上也暗示了贾府的纲常毁堕及道德败坏。“收尾·飞鸟各投林”一首,曲名喻家败人散各奔东西,此曲总写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等的不幸结局和贾府最终“树倒猢狲散”的衰败景象。
《红楼梦》中的人物判词,也同样具有预示作用,判词预叙集中表现在第五回。第五回对全书内容有着提纲挈领的结构作用,对全书人物的命运结局作了全面的预示。从故事结构看,作者的理想意图是贾府没落、宝玉出家,红尘滚滚,转头成空,命运悲剧,无可避免。如晴雯的判词:“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从预叙的角度来看,“彩云易散”隐指晴雯的横遭摧残而寿夭,“寿夭多因诽谤生”预示着晴雯终难逃脱毁灭的命运。又如薛宝钗和林黛玉的判词:“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前两句抓住人物最鲜明的特点进行渲染,道出了两人的性格特征是才思敏捷,后两句以谐音隐叙两人的悲剧命运。其中“玉带林中挂”暗示了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牵挂,“金簪雪里埋”暗示了宝钗婚后的冷落和凄苦。再如巧姐的判词:“事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这首判词与小说结尾处贾府的衰败,王熙凤的去世,巧姐因得刘姥姥救助外出躲避,最后避免了把巧姐卖给外藩为妾的不幸相照应。以上这些判词,或深或浅,或显或隐,暗示了书中几位重要人物的命运结局。
中国古典诗词具有一种隐喻性、模糊性及多义性,除了占卜、灯谜、梦境、判词等可以实现预叙功能外,《红楼梦》中许多诗词也具有预叙功能。“《红楼梦》诗词在艺术表现手法上有一种其他小说诗词所少有的特殊现象,那就是作者喜欢用各种方法预先隐写小说人物的未来命运。”小说对林黛玉等人物的预叙,多是通过诗词预叙表现出来,既能增强小说故事情节的悬念,强化读者的阅读期待,也能贴切小说人物的性格特征。
《红楼梦》里的诗词预叙,出现在第二十七回、第三十七回、第四十五回、第七十回及第七十六回,这些预叙暗示了贾府、宝玉、黛玉等人的悲剧命运结局。第二十七回,林黛玉所作的《葬花辞》是其自伤身世之代表作,其葬花的情节预示了宝黛爱情的悲剧结局。葬花在《红楼梦》中不仅起到预叙作用,与小说的整体构建也有重要关系。透过诗句,黛玉多愁善感、柔弱无助的性格得到充分体现,“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奏出了其反抗的最强音,“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预示其命运悲剧的结局。第三十七回,以宝钗所作《忆菊》开头,探春以《残菊》为菊花诗会作结,《残菊》谐音便是“残局”,不仅预叙了对自己命运的无助,更是对于整个贾府命运的无力回天、整个封建王朝必然走向崩溃的预叙,暗示了贾府四大家族未来命运的败局。第四十五回,《代别离·秋窗风雨夕》作为林黛玉的伤悼身世之作,以落花自喻,分别以秋花、秋草、秋夜等一系列凄凉惨淡的景物,来烘托出其内心的哀怨惆怅,预示其不幸的命运遭遇。第七十回,众人以柳絮填词,其中有不少诗词预示了小说人物各自的命运结局。如探春的《南柯子》:“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预示了探春的结局将像柳絮一样,听任东西南北分离的苦痛,其“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也吻合了后来探春远嫁的情节。第七十六回,林黛玉与史湘云在凹晶溪馆联诗,其中“寒塘渡鹤影”预叙了湘云的不幸遭遇,“冷月葬诗魂”则预叙了黛玉最终在金玉良缘锣鼓声中泪尽而逝的结局。
《红楼梦》还经常以酒令作为一种预叙方式,来暗示书中主要人物的命运结局,这在以往小说中是较为少见的。从形式上看,小说酒令描写有诗词曲赋类、游戏类等,如划拳、击鼓传花、投壶,其不仅能烘托气氛,也能预示故事结局。贾府里有很多人都是行酒令的高手,如第二十八回,冯紫英所设酒席上,蒋玉函作了一首《女儿悲》的酒令,其中“双蕊”句暗含了夫妻团圆之意,这两句预示了蒋玉菡娶袭人为妻,婚后生活幸福美满。第六十二回,宝玉与宝琴等人一同过生日时,为行令助兴,黛玉和湘云在其生日宴席上分别作了一个酒令。如黛玉的酒令:“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预示了黛玉的不幸结局,黛玉以“落霞”“孤雁”来暗示自己孤独悲哀的境遇。湘云自幼失去父母,家业凋零,随后她也在此回酒令中说道:“奔腾而砰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暗示了其婚后丈夫早亡的悲剧命运。第六十三回,描写的是占花名酒令,有些诗句暗示了书中几位主要人物的命运走向。如探春的“日边红杏倚云栽”,预示了其日后远嫁的结局。李纨的“竹篱茅舍自甘心”,预示了其最终并未逃脱厄运,只能“枉与他人作笑谈”。湘云的“只恐夜深花睡去”,预示了湘云婚后美满生活的短暂。香菱的“连理枝头花正开”,预示了香菱将要受到夏金桂的摧残,结局只能是“莲枯藕败”。
综上所述,预叙作为一种叙事技巧,其在《红楼梦》中的运用极为普遍,作者大量地使用占卜、灯谜、梦境、曲词、判词、诗词及酒令的形式来实现其预叙功能,使之具有暗示性的特点,其是该小说故事情节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预叙方式基本上都属于暗示性的预叙,渲染了小说的故事氛围,使全书蒙上了一层浓厚的悲剧气氛。预叙与《红楼梦》中的情节安排、人物言行及故事情节形成了有机整体,不仅增强了文章的悬念感,丰富了小说的故事情节,也暗示了贾府及书中主要人物的命运结局,具有独特的艺术效果。
① 里蒙·凯南《叙事虚构作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83页。
② 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7页。
③ 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82页。
④ 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9页。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皆出自此书,不另注。
⑤ 赵毅《〈红楼梦〉预叙叙事的文化意蕴》,《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
⑥ 王凌《论〈三国演义〉的预叙艺术》,《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
⑦⑨[11] 胡文彬《红楼梦与中国文化论稿》,中国书店2005年版,第255、259、264页。
⑧ 王凌《古代小说“同梦”情节类型浅谈——以唐传奇和〈红楼梦〉为中心》,《明清小说研究》2008年第1期。
⑩ 张传东《论〈红楼梦〉“游幻阅册”情节的建构》,《红楼梦学刊》2017年第1辑。
[12] 俞晓红《〈红楼梦〉前五回之于全书的整体建构意义》,《学语文》2020年第2期。
[13] 苗怀明《论〈红楼梦〉的叙事时序与预言叙事》,《南京大学学报》2017年第3期。
[14] 王平《论〈红楼梦〉的预叙方式及其功能》,《红楼梦学刊》2001年第4辑。
[15] 孙伟科《主题预设·叙事张力·意图转移》,《红楼梦学刊》2004年第1辑。
[16] 赵炎秋《论〈红楼梦〉中的预叙——兼论预叙与预言的区别》,《中国文学研究》2003年第1期。
[17] 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4页。
[18] 姜克滨《从落花到葬花——论〈葬花吟〉的诗意预叙》,《红楼梦学刊》2017年第6辑。
[19] 武青青《〈红楼梦〉中饮酒风貌与酒类书写的文化价值》,《红楼梦学刊》2020年第4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