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元
(防灾科技学院 文化与传播学院,河北 廊坊 065201)
如今的河北、北京、天津一带的燕赵之地,自古便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唐代韩愈《送董邵南序》称:“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1]清代曾国藩《劝学篇示直隶士子》说:“前史称燕赵慷慨悲歌,敢于急人之难,盖有豪侠之风。”[2]357“悲歌慷慨”“敢于急人”是燕赵民风最典型的特征,典型的民风孕育出典型的儒家学风。京津冀地区在历史上经常被称作河朔地区,这片华北热土一直都是儒学重镇,从先秦到隋唐漫长的历史时期,走出过荀子、韩婴、毛苌、董仲舒、河间献王刘德、崔骃、刘炫、贾公彦、孔颖达、啖助等儒学大师,河朔儒学以其突出成就和显著特色被称之为“北学”。在金元之后直至近代,河朔北学名家辈出,以其明显地域特色和学术价值而享誉文化史。关于从金元至近代时期河朔北学的地域特色与发展演进,学界尚未有专文进行系统的论述,本文试论之。
华北平原是金代统治的核心区域,有金一代,河北地区涌现出两位学术大家——赵秉文和王若虚。赵秉文(1158~1232年)的故乡是磁州滏阳(今河北省邯郸市磁县),他曾在《磁州石桥记》描绘磁州的地理位置:“北趋天都,南走梁宋,西通秦晋之郊,东驰海岱之会,磁为一要冲,滏水西来,距城四十里而近又五里,东合于漳。”[3]215这里是南北交汇之地,其间走出的赵秉文是金朝的一代文宗,文章兼擅众体,与杨云翼并称“杨赵”。他是“仕五朝,官六卿”的重臣,亦是儒学大家,他著有《易丛说》十卷,《中庸说》一卷,《扬子发微》一卷,删集《论语》《孟子解》各一十卷。杨云翼为赵秉文《滏水集》作序言:“粹然皆仁义之言也。盖其学一归诸孔孟而异端不杂焉,故能至到如此。所谓儒之正、理之主,尽在是矣。天下学者景附风靡,知所适从,虽有狂澜横流障而东之,其有功吾道也大矣。”[3]78《滏水集》开篇的《原教》,辨析儒学与佛老、申韩之区别,亦分辨“道之体”与“道之用”的区别,其思想有“穷理尽性”的理学家之色彩,亦推重“仁义”之本位,实乃主张体用兼修。燕赵北地自古与游牧民族区域接壤,文化沟通与碰撞频繁,较之于南方地区,亦更早经历过沦亡之劫难。对于金代的北学学者而言,华夷问题是不断累积的历史问题,也是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从儒学经典形成的时代直至于近代,华夷之辨在儒学的发展历程中,成为了一个存在于经典阐释和现实指向之间的焦点问题。作为一个少数民族政权中的汉族士子,赵秉文的夷夏观是一个典型的适应性案例:“仲尼编诗列《王·黍离》于国风,为其王室卑弱,下自同于列国也。春秋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蜀汉正名论》)[3]230这篇史论,不仅关乎“华夷之辨”,亦关乎蜀汉与曹魏的正统之争,作者的现实意味也十分明显。以圣人编订的《诗经》和《春秋》为例证,将华夷之辨看做是一个文化观念而不是地域观念,这是赵秉文的学术立场,亦是他的政治立场,归根结底,则是汉族士大夫通过阐释经典,因时而动,在异族政权中找到安身立命的坦然性与适应性,这一点正是儒家北学入世深、尚实效的作风使然。
王若虚(1174~1243年),藁城(今河北省石家庄市藁城县)人,其《滹南集》以诸篇“辨惑”为卷首,有《五经辨惑》《论语辨惑》《孟子辨惑》《史记辨惑》《诸史辨惑》《新唐书辨》《君事实辨》《议论辨惑》《著述辨惑》《杂辨》《谬误杂辨》《文辨》,可见其学术以批判、革弊为本色之特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赞誉其“金元之间学有根柢,实无能出若虚右者。吴澄称其博学卓识,见之所到不苟同于众,亦可谓不虚美矣”[3]273。王若虚所反对的,是宋儒理学动辄将圣人之言附会于性与天道,过于高深,反而失去了儒家经典切近人生现实的实用性。其各辨惑之作,出入汉宋学术,旁征博引,多从独抒己见处加以立论,以强大之自信加以评判。他非常自信地为前贤之观点判定是非,几乎不做模糊两可的评价。其学术文章的字里行间,颇似有一位耿介铿锵、不近人情的学人肃然而立。博学笃志、切问近思,王若虚的学术,深得北学以切实、辨惑、创立为尚的学风之真传。
在广袤辉煌的儒学发展史上,元代的儒学成就并不十分受到重视。但钱穆在《中国学术通义》中认为:“元儒讲经史之学,多流衍自朱子,其成就亦可观。”[4]皮锡瑞认为:“论宋、元、明三朝之经学,元不及宋,明又不及元。”[5]实则元代学坛亦是活跃的,河北地区的元代儒家学者在多种领域广有创设,通经致用之功甚为突出。例如金元之际的窦默(1196~1280年),广平肥乡县(今河北省邯郸市肥乡区)人,初学医,后通达于经术。《元史》载:“孝感令谢宪子以伊洛性理之书授之,默自以为昔未尝学,而学自此始。适中书杨惟中奉旨招集儒、道、释之士,默乃北归,隐于大名,与姚枢、许衡朝暮讲习,至忘寝食。继还肥乡,以经术教授,由是知名。”[6]3730与窦默朝暮讲习的姚枢(1203~1280年)、许衡(1209~1281年),均是金元之际的儒学大家,虽然他们不是河北人,但是长期活跃在燕京、河北地区,与河北儒学界关联甚深。窦默与姚枢、许衡等都是直接接受宋儒的治学思想和讲学方式的儒者,强调正心诚意:“帝王之道,在诚意正心,心既正,则朝廷远近莫敢不一于正。”[6]3730窦默将儒者的温柔敦厚和朝臣的直言敢谏集于一身,人格亦可垂范:“默为人乐易,平居未尝评品人物,与人居,温然儒者也。至论国家大计,面折廷诤,人谓汲黯无以过之。”[6]3733从忽必烈为藩王之时开始,窦默就与之论道,后来位至翰林侍讲学士、昭文馆大学士,颇受重视,忽必烈曾表示“朕求贤三十年,惟得窦汉卿及李俊民二人。”“如窦汉卿之心,姚公茂之才,合而为一,斯可谓全人矣。”[6]3733窦默是经历过理学家性命之学的超越式探究,又与道合的儒家学者聚而讲学,又位至重臣而能实施政治理想的典型人物,他通经致用的人生经历,可以说是儒家学者们的梦想之路。
元朝时在天文、数学、水利等领域皆建树卓越的郭守敬(1231~1316年),是顺德邢台(今河北省邢台市)人。《元史·郭守敬传》载:“郭守敬字若思,顺德邢台人。生有异操,不为嬉戏事。大父荣,通五经,精于算数、水利。时刘秉忠、张文谦、张易、王恂,同学于州西紫金山,荣使守敬从秉忠学。”[6]3845郭守敬与师友邢台人刘秉忠(1216~1274年),邢州沙河(今河北省沙河市)人张文谦(1217~1283年),中山唐县(今河北省保定市唐县)人王恂(1235~1281年),太原交城(今山西省吕梁市交城县)人张易等共同讲学于邢台之西的紫金山,形成元初著名的“邢州学派”。刘秉忠是邢州学派的领袖,他出入三教,文擅众体,曾为僧人,又参与建立元朝治国大略,元上都、元大都皆由其规划。从刘秉忠给元世祖的上疏中,可看出他致力于指引蒙古政权接受儒家文化。邢州学派的中坚张文谦在元世祖居潜邸之时,为刘秉忠所荐,日见信任,对忽必烈任用儒生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王恂的父亲王良在金末潜心伊洛之学及天文律历,王恂从幼年即聪颖,从刘秉忠学,并被他举荐。王恂擅长数学和历法,对《授时历》贡献颇多,他在历算上的成就,由郭守敬等人整理并传之后世。
元代儒学领袖是保定容城(今河北省保定市容城县,由河北雄安新区托管)人刘因(1249~1293年)。刘因与明朝杨继盛(1516~1555年)、清朝孙奇逢(1584~1675年)共称为“容城三贤”。刘因有《四书精要》《易系辞说》《静修集》等传世,诗文与学术的成就和影响都很大,为元朝一代大家。《元史·刘因传》载有元代文学家欧阳玄赞刘因画像之词:“微点之狂,而有沂上风雩之乐;资由之勇,而无北鄙鼓瑟之声。于裕皇之仁,而见不可留之四皓;以世祖之略,而遇不能致之两生。乌乎!麒麟凤凰,固宇内之不常有也,然而一鸣而《六典》作,一出而《春秋》成。则其志不欲遗世而独往也明矣,亦将从周公、孔子之后,为往圣继绝学,为来世开太平者邪!”[6]4010欧阳玄用张载的“横渠四句”来称誉刘因,足见其推崇备至。元代的河北儒者多承继宋儒,然而受到燕赵学术古来以入世、朴质、切实为倾向的影响,又并非只发挥形而上的性理之说。而刘因在元朝的河北儒家学者中,是发扬宋代理学思想最纯粹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其《四书集义精要》一书赞誉有加:“其书芟削浮词,标举要领,使朱子之说不惑于多岐。苏天爵以‘简严精当’称之,良非虚美。盖因潜心义理,所得颇深,故去取分明,如别白黑。较徒博尊朱之名,不问已定未定之说,片言只字无不奉若球图者,固不同矣。”[7]刘因的学术受到燕赵北学风格的影响,故而他对宋儒性理之学的发明,亦多有对务实切近北学特色的嫁接。《叙学》一文畅论其学术思想,可见刘因深谙宋儒理学,但强调不可空虚高谈、好高骛远,他亦重视句读训诂等汉儒治学方法,认为不可逾越古来之传释,并且提出“古无经史之分”,这是后来清代章学诚“六经皆史”说的先声。刘因沉潜儒学,其诗文亦浩瀚斐然,并且多有体现燕赵名物、涵育燕赵诗风的杰作。如其《渡白沟》《黄金台》《登雄州城楼》《重渡滹沱》等。“论者多从南宋理学的北方传人这一视角来看待刘因,而事实上,他的学术和诗文,都体现了北方特色。”[8]刘因在河朔北学学术史上是一座璀璨博厚的宝藏。
明代的河朔儒学家数量不多,但明末诞生了儒学大家孙奇逢。孙奇逢(1584~1675年),字启泰,又字锺元,号夏峰先生,容城(今河北省保定市容城县,由河北雄安新区托管)人。孙奇逢是《清史稿·儒林传》记载的第一个人,“少倜傥,好奇节,而内行笃修。负经世之学,欲以功业自著。”[9]13100其生平立德、立功、立言皆有建树,因为与魏忠贤阉党的勇敢斗争而与鹿正、张果中并称为“范阳三烈士”。他多次拒绝朝廷征聘,人称“孙征君”。孙奇逢继承陆九渊、王阳明学说,“以慎独为宗,以体认天理为要,以日用伦常为实际。”[9]13100晚年的他,又通贯朱子之学。孙奇逢的学术,不仅是对理学程朱陆王学说的集大成,亦导入儒家北学务实、致用、尚气的学风,可谓眼界博大而自成一家。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言:“他不像晚明人空谈心性,他是很切实办事的人。观前文所述他生平行事,可见大概了,他很注重文献,著有《理学宗传》二十六卷,记述宋明学术流派;又有《畿辅人物考》《中州人物考》《两大案录》《甲申大难录》《孙文正公年谱》《苏门纪事》等书,皆有价值之史料。……要之,夏峰是一位有肝胆有气骨有才略的人。晚年加以学养,越发形成他的人格之尊严,所以感化力极大,屹然成为北学重镇。”[10]将天道性理与日用伦常相衔接,将内在修养与行事作风相统合,孙奇逢的学术得义理之深而不晦涩,立治世之志而不贪图,入日常之实而不粗俗,于河朔北学的学术发展史中,实为光彩耀目之大家。
在儒学教育领域,他务求开启众人的心性,无论何等出身,他都加以尽心教育。他的儒学著作对于每一位向学之士,皆有实际的指引助益,十分适合作为读书人踏入门庭的引介。其《读易大旨》中阐释《易经》,以“易莫重于象,用易莫重于尚象”[11]8为原则,从对易象的形象分析出发,以近取譬,通达于性命道德,君子治学行世的风范跃然纸上。其《四书近指·序》尤为推重“学而时习之”一语,“时习一语足尽诸贤之藴”,认为为学需重体验、重实践。故《四书近指》论及《论语》“学而时习之”章,便以《周易》乾卦《象传》中的箴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相阐发:“开口说学字,所学何事?便是要尽人以合天。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时刻间断,即与天不似。”[11]674作为《周易》的首卦,《乾》卦以“自强不息”为象,作为《论语》的首句,《学而》篇以“时习”为法,孙奇逢将两者勾连,拈出儒学真切大旨。实则,河朔北学自先秦时期萌发之时,本就是统合心性与事功的综合体,君子的养成、学术的进境,都是内外兼修的共同作用与成果,可以见得孙奇逢对儒家北学心性修为、经世济民、天道命理的兼容性。
清代河朔儒学名家辈出,名著众多。虽然清代学术以“汉学”“宋学”之争为主旋律,但事实上,河朔北学并没有因为汉宋之争而成为“汉学”或“宋学”的附庸,河朔北学各支成功的学派,在绍继前人之中又能别有独创,例如颜元、李塨为代表的“颜李学派”是清代前期儒家北学的代表性学派,突出体现了河朔北学古来一脉相承的、推崇事功的治学风格。颜元(1635~1704年),字浑然,号习斋,直隶博野县(今河北省保定市博野县)人。李塨(1659~1733年),字刚主,号恕谷,直隶蠡县(今河北省保定市蠡县)人,师从颜元,交游广泛。颜元在汉、宋之外别立门庭,继承稍早的明清之际北学大儒孙奇逢,而更加极致地推崇事功。颜元治学立人之大旨,在他晚年主讲漳南书院时有集中体现。他的教育思想,不仅是学术史上的重要一环,亦是教育史上新变的象征。颜元的《漳南书院记》,详述对书院教学内容和教学体系的设计,分设“文事”“武备”“艺能”“经史”“理学”“帖括”六斋,礼、乐、书、数、天文、地理、兵法、战术、历史、时务、诗文、水学、火学、工学、象数、理学、八股等都是教习的内容,可见其分科设教、崇尚实效的思想。颜元之学,远绍荀子,又糅合孟子,实乃清初极具识见之大儒。在颜元这里,儒生终于回归了经学的本色。其弟子李塨广交学界人士,是颜元学术得以广播天下的重要推动者。他的学术思想与其师一脉相承,如其《周易传注序》,将对《周易》的剖析根植于切近的人事,而不在人事之外谈天道。颜元、李塨在我国传统学术大总结的清代学坛,以力排汉宋、独树一帜的态度,张扬北方实学的旗帜,是对北学长期以来深蕴实效学术风格的强劲弘扬,亦是对儒家北学学术地位的有力捍卫。
以《四库全书》总纂修官闻名于世的纪昀(1724~1805年),字晓岚,直隶献县(今河北省沧州市献县)人。《清史稿·纪昀传》言:“昀学问渊通。撰《四库全书提要》,进退百家,钩深摘隐,各得其要指,始终条理,蔚为巨观。”[9]10770作为广博渊深的文人学者,儒家思想是他为学为文的本色。蒋寅指出:“只要读一读《纪晓岚文集》卷九所收的诗序,就可以清楚地看到,纪昀持论都立足于儒家诗论的传统话语,带有强烈的回归儒家经典的返本意向,但绝非原教旨主义的,而是在折衷的基础上加以改造、发挥。”[12]以明晰的归宗返本意识为核心,才能在进退百家之时有足够坚定的主导思想,从而避免思路和标准的紊乱。在为友朋的经学著作作序时,纪昀亦阐发其破门户、尚会通的经学观点。如《周易义象合纂序》言:“譬一都会也,可自南门入,可自北门入,可自东门入,可自西门入,各从其所近之途,各以为便,而都会则一也。《易》之理何独不然。东坡《庐山》诗曰:‘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通此意以解《易》,则《易》无门户矣。纷纷互诘,非仁智自生妄见乎。”[13]340在激荡清代学坛的汉宋之争漩涡之中,纪昀立于中庭,不加掩饰地揭开门户之见的嘈杂扰攘——他们不是纯粹的学术探索,而是为了某种立场的派系争夺罢了,所以其《诗序补义序》又言:“攻汉学者,意不尽在于经义,务胜汉儒而已;伸汉学者,意亦不尽在于经义,愤宋儒之诋汉儒而已。各挟一不相下之心,而又济以不平之气,激而过当,亦其势然欤!”[13]342
在乾嘉学坛影响甚著的北学儒学家还有朱筠(1729~1781年),字竹君,大兴(今北京市大兴区)人,著有《笥河集》。他在安徽学政任上刊布《说文解字》,又是最早提出辑佚《永乐大典》,并呼吁编纂《四库全书》的学者。朱筠大倡训诂文字、经史文献之学,明确体现出“通经稽古”的汉学本色。章学诚为朱筠做墓志铭,言其“至于文字训诂、象数名物、经传义旨,并主汉人之学”[14]。弟子著名者有洪亮吉、黄景仁、孙星衍、章学诚、任大椿、李威、武亿、吴鼒等,知名学者戴震、邵晋涵、王念孙、汪中等皆曾效力于其幕府中,他的身边可谓是汉学家云集,对乾嘉汉学的勃兴起到重要作用。他的弟弟朱珪也值得一提,朱珪(1731~1807年),字石君,大兴(今北京市大兴区)人,与其兄并称为“大兴二朱”,著有《知足斋诗文集》。朱珪是嘉庆帝师,学术渊通,历掌科考,士林尊崇,又能够廉洁端正,锐意求才,实为一代重臣。作为诗人,他弘扬了汉魏古风。作为学者,他弘扬了汉学的治学方法。他给嘉庆皇帝的五则箴言——养心、敬身、勤业、虚己、致诚,也是朱珪生平所践行。二朱皆认为通过从汉代学术中发扬出来的训诂、考据等实实在在的功夫,能够接近圣人的文本,从而接近圣人的思想,接近圣人的心灵,并且可以通经致用,可谓将儒家北学的内核把握精准。
清代北学重要人物还有翁方纲(1733~1818年),字正三,号覃溪,大兴(今北京市大兴区)人,有《复初斋全集》。翁方纲的学问涉及到经学、文学、金石、文献、书法等众多领域,《清史稿·文苑传》载:“方纲精研经术,尝谓考订之学,以衷于义理为主,《论语》曰‘多闻’、曰‘阙疑’、曰‘慎言’,三者备而考订之道尽。时钱载斥戴震为破碎大道,方纲谓:诂训名物,岂可目为破碎?考订训诂,然后能讲义理也;然震谓圣人之道,必由典制名物得之,则不尽然。”[9]13394可见翁方纲学术眼界之高超在于能够综合评判汉学与宋学,既能兼采,又不至杂混。他撰写了九篇《考订论》来剖析汉宋,明确将汉学与宋学会通的态度。《读李穆堂原学论》又云:“知与行,一事也,必能知而后能行,必能行而后能知,无二理也。由斯义也,二者孰重?则行为要矣。……人必明乎知与行为一事,则一身一家之日用伦理,无在非实学也。”[15]这其中知行合一的观点,与其考订的标准在于“是否有用于世”是统一的。同时期还有以辨伪学名著《考信录》闻名的崔述(1740~1816年),字武承,号东壁,大名(今河北邯郸市大名县)人。《清史稿·儒林传》述其著书大旨是:“述之为学,考据详明如汉儒,而未尝墨守旧说而不求其心之安;辨析精微如宋儒,而未尝空谈虚理而不核乎事之实。然勇于自信,任意轩轾者亦多。”[9]13271崔述之“疑传”“疑经”的学术,可归结为一句话,即出自《孟子·尽心下》的“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崔述对经书的质疑,并不是认为经书记录错了,而是认为流传下来的经书,存在后人的增补改窜。一般来说,疑古、辨伪这样的治学路径,因为是带有揭露、批判的倾向,所以容易显得暴躁甚至乖张,但是崔述的考辨,并不是就一个现象说一个现象,就一部书说一部书,而是能够发现古书流传史上的一些共同规律,有学术之大视野。因此他疑古辨伪的行文往往有一种雍容自信的气度。如《考信录·洙泗考信录·论语之误》,论及今本《论语》并非孔门原本,有些部分是后人增加,他并没有把辨伪和疑经当作是一种想当然的标新立异,而是在推导过程中重视旁证。“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书》者,当世史臣之所记,犹不能以无失,况于传闻追记者乎!后之人宁使圣人受诬于百世而不敢议记者一言之误,亦可谓轻重之失伦矣!”[16]崔述勇于破除对经典文本的迷信,非常睿智地阐明了一个道理——对圣贤经典的实事求是,勇于怀疑,反而更加有助于对原典的务实求真、去芜存菁。崔述的学术思想,不仅是时代变革的反映,也是对自古以来勇于创新、实事求是的儒家北学精神的传承。
以上之外,《清史稿·儒林列传》中收录的京津冀地区学者还有王源(1648~1710年),字昆绳,大兴人(今北京市大兴区);刁包(1603~1669年),字蒙吉,晚号用六居士,祁州(今河北省安国市人);王馀佑(1615~1684年),字介祺,新城(今属河北省高碑店市)人;雷学淇,字瞻叔,顺天通州(今北京市通州区)人;王萱龄,字北堂,昌平(今北京市昌平区)人;郑杲,字东甫,迁安(今河北省迁安市)人,以及见载于《清史稿·遗逸传》的梁以樟(1608~1665年),字公狄,清苑(今河北省保定市清苑县)人。他们皆能以儒学立世,成一家言,显示出清代河朔北学的蔚然大观。
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的近代时期,直隶省的分道情况如下:霸昌道,驻昌平州,辖顺天府属三州十五县(大兴、宛平、霸州、保定、文安、大城、涿州、房山、良乡、固安、永清、东安、香河、昌平州、顺义、怀柔、密云、平谷);通永道,驻通州,辖顺天府属二州四县及一府一直隶州(通州、三河、武清、宝坻、蓟州、宁河、永平府、遵化州);清河道,驻保定府,辖二府五直隶州(保定府、正定府、易州、冀州、定州、赵州、深州);天津道,驻天津府,辖二府(天津府、河间府);大顺广道,驻大名府,辖三府(大名府、顺德府、广平府);口北道,驻宣化府,辖一府三厅(宣化府、口北三厅);热河道,驻承德府,辖一府(承德府)。顺天府是首都的最高地方行政机关,下属二十四州县,是京畿核心地带。北京长期作为首都,人才荟萃,文官集中,也是大型编修机构所在地,其文化圈的学术氛围体现出多样化和包容性。近代时期,京津和直隶地区作为首都文化圈所在,与近代儒学的演进始终紧密关联,不仅有本地儒学贤才之涌现,亦有各地儒学精英之集纳,形成诸多儒学群体,旗帜鲜明地延续河朔北学经世致用的学术传统。
近代史上京津冀地区的儒学群体主要包括:京津冀本籍学者、寓居京城学者、京官群体、旗人学者群体、直隶地方官学者群体、直隶总督幕府群体、畿辅古文圈、维新学者群体、“清史馆”群体、直隶地区书院教师群体、顺天府乡试考生群体等。其中本籍在京津冀地区,并主要在此区域活动的学者,如王照、苗夔、王树楠;旗人身份的学者,如倭仁、穆彰阿、托浑布;在中央朝廷有较长京官履历的学者,如柯劭忞、邵懿辰、沈曾植;在北京有长期生活经历,深受北京文化圈影响的学者,如张穆、桂文灿、俞陛云;在直隶或天津有较长任官履历的学者,如刘宝楠、方宗诚、吴清鹏;加入过直隶总督幕府而在直隶地区有过长期活动的学者,如吴汝纶、孙长绂、吴嘉宾等。
在近代历史的剧烈变迁中,儒家学者显示出新的时代特征,他们往往具有学者、官员、教师、文人、幕僚、乡绅等多重身份,还可能是实业家、新闻从业者、留学生、维新者、革命志士等社会风云人物。他们除了有儒学的代表作之外,还有方志、史评、文集、诗集、剧本、小说、文献编纂、佛道著作等各样各类作品,在社会的不同领域显示出强烈的现实关照和济世情怀。而且,注重乡邦文献的汇集编纂是近代京津冀儒家学者的亮点所在,如吴汝纶《深州风土记》、王树楠《河北通志稿》、光绪版《畿辅通志·艺文志》、徐世昌《大清畿辅先哲传》、王灝汇刻《畿辅丛书》等,为如今的北学文献整理提供了重要的基础。乡邦文献的大量编纂,也恰恰显示了京津冀地区的河朔北学已经成为具有强烈心理认同感的文化存在。
1869年,曾国藩(1811~1872年)在直隶总督任上,发布《劝学篇示直隶士子》,文中他先对燕赵风骨和学术风貌做了精确恳切而气韵横生的总结与感召:
人才随士风转移,信乎?曰:是不尽然,然大较莫能外也。前史称燕赵慷慨悲歌,敢于急人之难,盖有豪侠之风。余观直隶先正,若杨忠愍、赵忠毅、鹿忠节、孙征君诸贤,其后所诣各殊,其初皆于豪侠为近。即今日士林,亦多刚而不摇,质而好义,犹有豪侠之遗。才质本于士风,殆不诬与?[2]357
曾国藩认为燕赵之地“刚而不摇,质而好义”[2]357“此邦有刚方质实之资,乡贤多坚苦卓绝之行”[2]360,河朔地区自古是儒学重镇,慷慨重义、风骨凛冽,性情尚质朴,历代以来,走出一条坚实厚重的北方实学之路。可见燕赵士风与儒家北学的学风是当时学人的共识,并且作为一种富有特色的文化类型得到了普遍的体认。
随后,曾国藩在《劝学篇示直隶士子》中提出在义理、考据、辞章、经济四方面治学济世的方案:
致力如何?为学之术有四:曰义理,曰考据,曰辞章,曰经济。义理者,在孔门为德行之科,今世目为宋学者也。考据者,在孔门为文学之科,今世目为汉学者也。辞章者,在孔门为言语之科,从古艺文及今世制义诗赋皆是也。经济者,在孔门为政事之科,前代典礼、政书,及当世掌故皆是也。[2]358
自赵国大儒荀子在战国时代开启河北儒学的辉煌历程,作为《荀子》一书首篇的《劝学》,其中“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等学术精神,即贯穿于儒家北学演进之始终,后世北学学者亦多做《劝学》篇阐述其治学与教化之道。曾国藩此文可谓跨越两千年的时光,与荀子的《劝学》之源相辉映。
从金元之后,北京成为国家首都,加之近代以来,天津作为重要港口和驻兵地,直隶作为护卫京畿的重要地位,来自全国的学者、学派和主张荟萃于此,中西方文化、新旧文化也在此地猛烈地对抗与交流,更加强了京津冀文化圈的宏大和丰富。有着两千年长久积淀的河朔儒学,在近代政治经济文化的风云变幻中,更加注重爱国、改革、实业与乡邦振兴。在义理、考据、辞章、经济的济世召唤下,近代京津冀儒学以实用、入世为主,以事功、新变为尚,体现出勇武与质实的气质,将北学的传统特色进一步发扬光大。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实现京津冀协同发展是一个重大国家战略。古往今来,虽然河朔地区的地方区划不断变迁,但京津冀作为一个整体在民风文化与儒家学术上具有丰富的贡献和共同的特点。京津冀一体化,不仅是立足当下、面向未来的区域布局,也是华北地区学术文化历程的史实存在。梳理自古以来京津冀地区儒家学者的思想、交游、师承、同僚等经历,总结河朔儒学群体及其特点,可以看出儒家北学深厚的学术价值和值得被今人借鉴与发扬的现实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