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移向度·意识流变·画外音——解析《热牛奶》的意识流叙事特色

庞好农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文学文化研究院）

1 引言

黛博娜·利维（Deborah Levy，1959- ）是20 世纪末、21 世纪初的知名英国女作家。她在小说方面的主要作品有《美丽的突变体》（Beautiful Mutants，1986）、《正在消失的地貌》（Swallowing Geography，1993）、《比利和女孩》（Billy and Girl，1996）、《游回家》（Swimming Home，2011）、《热牛奶》（Hot Milk，2016）和《见多识广的人》（The Man Who Saw Everything，2019）。《热牛奶》是其代表作，该小说于2016年9 月入选英国“曼布克文学奖”短名单。这部小说是描写人物内心世界的佳作，其生动的心理描写通常使人联想到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的艺术风格。《热牛奶》的背景设置在2015 年西班牙南部海滨小镇阿尔梅利亚，讲述了一名英国姑娘带着左腿瘫痪的妈妈到西班牙治病的故事，描写了母亲久病后的母女关系、父母离异后的父女关系和年轻一代的双性恋问题，揭示了人性善的美好和人性恶的恐怖。萨拉·克劳恩（Crown，2016）说：“《热牛奶》探究了青年女性的性取向、女性难言之怒和离异家庭之痛，揭示了现代人的价值取向和人性的局限性。”皮特·雷德拉姆（Redrup，2016）指出：“利维注重描绘人物的意识流动状态，这部小说最突出的艺术成就之一就是把传统意识流手法与心理分析有机地结合起来，创造性地展现了现代人的生存窘境和精神追求。”的确，意识流描写是《热牛奶》最为显著的叙事特色之一，受到一些学者的关注，但迄今为止，关于该小说意识流问题的专题研究还不多见。因此，本文拟从意识迁移向度、意识流变和画外音式内心独白等方面探究《热牛奶》的意识流叙事特色，揭示利维小说的艺术魅力。

2 意识迁移向度

意识迁移向度指的是人在一定的环境里受到外界的刺激或影响后，心理或意识感知方面所发生的微妙变化。这个变化在意识流中显示出人的独特心理状态，时常带有跳跃性、非逻辑性或非理性（Friedman，2012：56）。文学作品中人物心灵的纤巧和复杂性决定了意识迁移向度的多样化。在《热牛奶》中利维描写了人物意识迁移向度的演绎，其叙事角度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相比发生了改变，叙述焦点从外部描写彻底转向内心活动的呈现，即人物意识迁移向度的直接呈现。利维打破了传统小说的逻辑顺序，重新组建时空秩序，如实地呈现了小说人物在感观、刺激、记忆和联想等作用下出现的那种紊乱的、多层次的立体感受和意识动态，使人物所经历的心理时间在意识迁移向度里得到生动再现（Dainton，2000：132）。因此，按照迁移目标的指向，该小说所描写的意识迁移向度可以划分为三类：意识迁移的意愿向度、意识迁移的情绪向度和意识迁移的冲动向度。

意识迁移的意愿向度指的是文学作品中人物受到某个话题的刺激，诱发出其潜意识中的意念。这个意念一直压抑在心里，在外力作用下形成一种“井喷”，使意愿、思绪得以释放（Tumanov，1997：45）。在《热牛奶》中，英国女青年索菲娅（Sofia）到沙滩医疗站医治海蜇伤口时，医护人员胡安（Juan）见她的姓氏具有希腊渊源，于是就和她谈及希腊的情况：“希腊是个比西班牙还小的国家，但她无钱支付了。梦完了！”（p. 5）①胡安指的是2009 年以来希腊陷入债务危机，经济一度陷入崩溃边缘的情形。索菲娅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但胡安话语中提到的“梦”这个词使她迅速联想到美国黑人政治家小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Jr.）的话语：“我有一个梦。”这个“梦”字随后激活了其心中的梦——治好母亲罗丝（Rose）的腿。希腊人的梦、黑人的梦和索菲娅的梦风马牛不相及，但却传递了人在潜意识中最敏感的希冀。索菲娅把自己最大的心愿深埋于心中。任何外界相关的话语，哪怕是间接的，都会把它激活，从而实现意识迁移的意愿向度。利维还描写了亚历山德拉（Alexandra）关于欧元区经济状况会影响美国市场的话题，索菲娅对这个话题同样不感兴趣，但这个话题中提到的“美国”一词使其意识流发生迁移。索菲娅在美国攻读人类学博士学位，因母亲瘫痪而放弃学业，不得不带母亲到西班牙治病。亚历山德拉的话语激活了索菲娅埋藏在心灵深处的博士梦，使其产生了去美国完成博士论文撰写的强烈意愿。这时，她的脑海里出现了抛弃母亲，到希腊去向父亲索要学费的诸多念头，其意识迁移进入一种癫狂的状态，甚至产生了不顾一切去雅典的执念。

与意愿向度密切相关的是意识迁移的情绪向度。这种向度通常指的是人在一定语境中听到某人话语后产生的强烈反应，其意识流发生迁移后的思绪与话语所表达的语义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所表达的情绪带有悲凉、沉湎或焦虑的特色（James，1983：87）。在《热牛奶》的第一个章节中，胡安为了拉近与索菲娅的关系，声称自己曾去过希腊的斯克亚索斯，并在当地学了一些希腊语，但他说的希腊语不但没有得到索菲娅的好感，反而引起她的反感，触发了其意识迁移：“他是在侮辱我，似乎我的希腊味不够。五岁时父亲就离家出走了，妈妈是英国人，大多数时候都对我说英语。我和他有什么关系呢？”（p. 5）这个意识流的情绪向度带有悲凉和抑郁的情感，表达了索菲娅对父亲抛妻弃子的强烈义愤，同时希腊籍父亲的离去也使她远离了希腊的语言和文化。此外，利维还描写了胡安的责备声所诱发的索菲娅的意识迁移状况。如果海里海蜇过多，海滩上会升起一面旗帜，警示游客不要下海游泳，但是，索菲娅不顾警示，依然下海游泳，结果被海蜇刺得遍体鳞伤。胡安对她怒吼道：“我看见你游出去了。你没看见那面旗帜吗？索菲娅，我向你大声叫喊。”（p. 72）“你疯了，旗帜升起来了，你还游那么远。”（ibid.）索菲娅从他的责备中，感到他像个大哥哥，也像个情人，在表达对她的关爱。她头脑里的意识流发生迁移，产生了沉湎或纠缠的向度。利维描写道：“心里出现了一种古怪的感觉，我想把他拉倒在地，我想和他做爱，海蜇的叮咬使我产生了欲望，强烈的欲望。我变成了我都不认识的人，自己吓了自己一跳。”（ibid.）胡安的话语使索菲娅的意识流从关心话语的反思迁移到了自己的性爱冲动，使其思绪陷入了纠结。

意识迁移的冲动向度在意识流变中独具特色。这种向度指的是在一定生活场景中因触景生情而产生的意识迁移，时常带有抑郁或亢奋的特色（Plaut，2010：143）。利维在《热牛奶》中通过三个事件来描写索菲娅意识迁移的冲动向度。索菲娅去雅典探望已经分离了11 年的父亲前，好朋友英格丽德（Ingrid）送给她一条丝巾，上面绣了“至爱”一词，仿佛索菲娅就是她的至爱。来到父亲克里斯托斯（Christos）家时，索菲娅发现父亲已经新建了家庭，拥有29 岁的娇妻和一名3 岁的小女儿。父亲一家生活在富足、温馨、和谐的氛围中，但是父亲对她和她母亲态度冷漠，拒绝向她们提供任何帮助。父亲新家庭的幸福场景把索菲娅的意识流迁移到一种荒原化的向度。利维描写道：“伊万杰琳娜（Evangelina）得到家里每一个人的喜爱，也包括我。‘至爱’这个单词就像一个伤口，疼得很。在这个意义上，‘至爱’无异于‘砍头’。”（p. 153）父亲的温馨家庭生活与自己的生存窘境构成鲜明对比，在意识迁移中，丝巾上的“至爱”一词失去了爱的温馨，而变成了“砍头”的血腥话语，同时也促使她产生了仇恨父亲和遗弃母亲的强烈冲动，这为她后来谋杀母亲的行为埋下了伏笔。利维还描写了同性恋冲突所引发的意识迁移现象。英格丽德是索菲娅的同性恋伴侣，为了激发索菲娅对她的爱，她故意与马术教练伦纳多（Leonado）行为暧昧。伦纳多教英格丽德骑马时专门送给她一个漂亮的头盔，她戴上头盔后像个英姿飒爽的女战士。英格丽德戴上头盔的形象使索菲娅的心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爱她的意识流迁移到不敢爱的意识流。利维抓住其意识迁移的重要瞬间，自问道：“谁是她的敌人？我是吗？她为谁而战？”（p. 175）由此可见，其意识迁移的冲动向度显示了人物心理在外界感官刺激下的剧烈变化，展现了心理思绪在潜意识层里的汹涌波涛，性嫉妒促使她产生了想和英格丽德决斗的冲动念头，认为英格丽德与伦纳多的异性之恋是对她与自己的同性之恋的背叛。

因此，利维在这部小说里从意愿、情绪和冲动三个方面描写了人物意识迁移的重要向度，再现了触发式意识流在迁移过程中所展现的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揭示了意念在潜意识层里的形成、变化和发展。利维通过对人物心理的描写来抒发自己对一些问题的感想和见解，使整部小说对外部世界的描述同叙述者对它的感受、思考、分析有机地结合起来，两个方面浑然一体，又互相引发，互相充实，从而形成了物从我出、物中有我、物我合一的心理图景。

3 意识流变

意识流变指的是小说人物的心理活动不能构成完整有序的情节线索所形成的意识流变化状态。小说中事件的发生与时间的发展也无任何关联，却成为人物意识流动的一个又一个源头活水，带出人物绵延不断的意识之流，而这种意识“活动完全不同于传统小说中有逻辑、有条理、在理性支配下的心理描写，而是不受时空限制、不受逻辑制约、具有极大跳跃性、随意性和不连贯性的人的意识的元状态展示”（杜向阳，2015：58）。在《热牛奶》中利维采用自发式意识流的叙事策略，把创作重心放在对人物思想感情流程的再现上，重视环境和景物描写的印象效果，展现人物在潜意识层的意识流变，但通常忽略了场景、事件、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这部小说的意识流变完全面向自我，重在表现人的潜意识或无意识的内心世界，把创作重心放在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描绘上，写出人内在的真实。人物的意识流中包含有与小说背景密切相关的信息、情感、欲望等要素。因此，笔者拟从复合意识流、信息意识流和情感意识流等方面来探究利维在《热牛奶》中所采用的意识流变叙事策略。

利维笔下的复合式意识流指的是通过不同性格、不同遭际、不同人品的人物在不同时间段内的意识流动来叙述同一个故事的始末，造成一种意识复合流动的效果。其内容虽有部分重复，却毫无雷同之感，原因在于作者描写的重心不在罗丝的腿是否瘫痪的故事本身，而是该事件在病人罗丝、病人的女儿索菲娅和主治医生戈麦斯（Gomez）的内心世界所产生的影响及其导致的心灵变化。这三个人物的意识流成了小说主要情节的有机组成部分，读者可以通过这些人物的内心世界解析小说主题。小说叙事未按时序展开，需要读者在阅读中参与创作，把事件的全过程拼装完整。这一可拼装性说明表面颠倒混乱的时序下发生的故事有着内在的秩序。作品的叙述角度是由内向外的，叙述者头脑里意识流思绪的不断变化成为作品内容延展的主线。文中跳跃变幻的思绪不是用清晰的文字来描述，而是采用诸如变换字体、口气、称谓等手段予以提示，因此需要读者在赏析过程中细心辨别，斟酌字里行间的寓意。

信息意识流指的是在小说意识流描写中补充故事情节信息的意识流片段。利维从三个方面对小说情节的发展提供了补充信息：家庭往事回忆、意愿流露和话语评述。在《热牛奶》里索菲娅陪其母亲到西班牙治病时，回忆起童年往事：“父亲换了宗教信仰，深受其害，就我所知，至今都没有缓过来。他娶了一个比我大四岁的女人，29 岁。他自己已69 岁。他的祖父是雅典船业大亨，父亲从他那里继承了一大笔财产，然后就娶了现在的娇妻。他一定认为自己走的路正确极了。他的国家破产之际，上帝给他送来了钱财和爱情。还有一个小女孩。我有十四年未见父亲了。他没有理由放弃刚获得的任何一个铜板，因此，妈妈成了我的包袱。她是我的债主，我得用我的腿来还债。我的腿为她四处奔忙。”（p. 24-25）这段意识流给读者提供了关于索菲娅父亲及其新家庭的情况，同时还披露了索菲娅和母亲被父亲抛弃后的生存窘境，表明身为富翁的父亲并不愿为其前妻或女儿承担任何责任。该段意识流片段以插入的方式，为小说情节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必要的背景信息。小说里随处可见索菲娅希望妈妈早日康复的意识流片段：“我希望妈妈从中国制造的笔记本电脑屏幕里站起来，并对我说明天是另一天，安全地下床走路，会的会的。”（p. 129）索菲娅希望母亲康复后自己可以到美国完成博士学业，这类意愿性意识流成了小说情节发展的基调。利维采用了反复插入的一个意识流话语：“为什么父亲要去做没有好处的事情呢？”（p.142-144）来展现令索菲娅困惑的父亲形象，从而揭露克里斯托斯的自私人品。由此可见，信息意识流是人物潜意识层心理活动的艺术再现，为故事情节的可读性提供了信息保障。

在这部小说里，利维还通过情感意识流来展现人在不同语境里的心理反应和情绪变化。索菲娅为了向戈麦斯大夫证明自己的胆量，专门到鱼市场去偷鱼。对于受过研究生教育的索菲娅来讲，迈出偷窃这一步的确不易。她在忐忑不安中把偷来的鱼带离市场，其内心的恐惧达到巅峰，思绪也陷入了恐惧类的情感意识流：“这鱼滴着血，我的手也在滴血，如果有人关上市场的大门，清查被盗的东西，我会被抓住。”（p. 79）名声和人品是一个人身份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旦被毁，极有可能终身难以挽回。索菲娅的恐惧心理以意识流的形式展现出来，揭示了人突破自我心理极限的过程。利维还描写了维护自尊的情感意识流。索菲娅开车去拜访医院护士朱莉艾特（Julieta），由于驾驶技术欠佳，在停车时撞倒了好几个垃圾箱。她担心路边玩耍的几个小女孩会嘲笑她，于是其头脑里出现了维护自尊的另类思绪：“她们会流利地说几种语言吗？她们有情人吗，交往过男性情人和女性情人吗？她们经历过地震、洪水和旱灾吗？”（p. 114）索菲娅想用自己的强项来掩盖自己的弱项，表现出虚荣感。最后，利维还描写了索菲娅的自私类情感意识流。索菲娅在英国东伦敦咖啡馆的同事丹（Dan）趁她请假到西班牙之际，搬进了她在咖啡馆的小房间住，并将其粉刷一新。得知此事后，索菲娅的脑海生成了强烈的情感意识流。“似乎他刷一下墙就把我的房间变成了他的房间……，那个地方虽然是个临时住处，但那也是我的家呀。我在墙上做了记号的。”（p. 185）在这个情感意识流片段里，索菲娅表达了对同事的强烈不满，即使自己不住的地方，她也不愿让给同事居住，这其实是一种非理性的占有欲在作祟。

总的来讲，利维在这部小说里通过复合意识流、信息意识流和情感意识流的演绎来显示人在一定语境里的意识活动，展现了人物的心理变化与意识活动的内在关联。该小说打破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时空秩序，以意识流变为结构中心来展示人物内心世界里持续演绎的感觉和思想，而且通常借助自由联想来完成叙事内容的转换，使人物心理飘忽变幻。在利维笔下，现实情景、感觉印象与回忆等心理活动交织叠加，激发新的思绪与浮想，释放出心理描写的多元化艺术气息，凸显了其意识流变叙事策略的独特魅力。

4 画外音式内心独白

内心独白是当代意识流小说和心理小说的艺术特色之一，指的是在假定没有其他人倾听的情况下，一个人物把自己的意识流思绪毫无顾忌地直接表露出来。“内心独白是人物的内心思考，包括对过去的回忆、对现在的思考、对将来的想象与安排。它既反映人物浅层的、明确清醒的意识活动，也反映人物深层的、朦胧模糊的意识活动。”（谢明，2008：40）在《热牛奶》中利维把内心独白与电影的画外音策略有机地结合起来，使小说次要人物的意识流思绪成为读者观察和评述小说主人公行为举止和生活环境的窗口，为小说情节的叙述和小说主人公的刻画提供了立体视角。画外音式意识流的出现使小说空间感的塑造产生了飞跃。内心独白作为小说画外音的一种，是人物内心思想、情感的一种表现形式，它所要传达的不是外部世界看得见和听得见的东西，而是人物对外部世界的一种心理体验。

利维在《热牛奶》中所采用的画外音内心独白不是来自小说主人公索菲娅，而是来自小说的次要人物胡安。胡安21 岁，是西班牙一所大学的心理学研究生，暑假在阿尔梅利亚海滩医疗站担任临时医护人员，为被海蜇刺伤的游客治疗伤口。在此期间，他接待了被海蜇刺伤的英国女青年索菲娅。他对25 岁的索菲娅一见钟情，充满爱慕，但又对美丽而高傲的她怀有敬畏。尽管后来他们从陌生人发展到熟人、情人和知己，但彼此之间的关系若即若离，时冷时热。因此，胡安对索菲娅的多维观察和内心感受形成了一股股意识流，以第三方的视角提供信息，很有创意地促进了小说情节的发展和主人公人物性格的塑造。

画外音式内心独白在该小说中出现了11 次，每一次都占据一个页面，成为衔接小说重要情节的媒介。这种内心独白能够直接透露小说情节发展中的次要人物“我”此时的思想和感受，独白显得真诚且充满感情，仿佛叙述人敞开心灵的倾诉。同时，这种内心独白也使读者产生仿佛在聆听一位老朋友述说的感觉，有一种信任感和亲切感。这些带着主观色彩的叙述中包含着哲理，具有很强的心灵感染力。该小说通过次要人物内心独白的画外音方式将故事的悬念层层剥开，展示了一段荡气回肠的暗恋和热恋故事（Wagner，2016）。画外音式内心独白从个体来看，起到阐释和衔接的功能；从整体来看，这些精彩真挚的内心独白可以连缀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讲述一个青年在潜意识层里对爱的自然流露和真实感受。这一叙事方式不仅增强了小说的悬念，更重要的是拓展了视野，照顾到了叙述人自己之外的读者无法观照到的视野死角，更为生动地刻画了小说的次要人物和主要人物，尤其是更为深刻地解剖了人物内心的世界：在真爱面前，人通常会表现出自私的一面，但也可能为捍卫自己的真爱而作出牺牲。“画外音被赋予的叙事、抒情等独立的表意功能，具有象征的、隐喻的、含蓄的审美表达功能，提高了观众的审美鉴赏力。”（孙璐璐，2008：51）利维笔下的画外音式内心独白中，意识流具有一定的秩序性和条理性，直接而真实地袒露了独白者的深层心理状态。

利维打破了传统小说由作家出面介绍人物、安排情节、评论人物的心理活动的方式，借用小说次要人物的意识流引发一连串漫无边际的遐想，采用内心独白的方式，以第一人称的写作手法剖析人物内心的秘密，把探索的注意力凝聚在人物的灵魂世界。人物仿佛摆脱了作家的控制，把自己的内心思想和盘托出（庞好农，2012：127）。在小说的第10 页，利维设置了小说的第一个画外音内心独白：“她走过去了。美丽的希腊女孩穿着比基尼走过了海滩，她在阳光下的倒影和我的影子重叠。有时候，她用脚戳着沙子走。没人给她的背上涂防晒膏，她到处求人帮忙涂抹。”（p. 10）这个内心独白似乎来源于一个不知名旁观者的观察，给读者提供了希腊女孩容貌美丽，但仍是单身等信息。这段画外音意识流没有提及那个女孩和叙述人的姓名，给小说留下了两个悬念，但是通过阅读上下文，读者能够猜测出那个女孩就是索菲娅，那个独白者就是海滩医疗站的胡安。画外音内心独白的叙述人把对希腊女孩的观察从海滩延伸到她的家。利维设置了该小说的第二个内心独白：“那个希腊女孩有点懒，她们所居住的海滩公寓的窗户很脏，她从来不去做清洁。她从来不锁门，很粗心，这仿佛是邀请客人来访的举动。就像骑自行车不戴头盔一样，也是粗心的表现。这样的邀请方式，会使她受到严重伤害的，如果发生意外事件的话。”（p. 31）画外音式内心独白表明叙述人对希腊女孩的倾慕已经发展到天天担心和日日焦虑的程度，不锁门的生活习惯还成为小说情节发展的一个伏笔，原来索菲娅这么做是为了给半夜前来幽会的同性恋女友英格丽德提供方便。利维通过画外音内心独白披露独白叙述人对希腊女孩的关心发展到了偷窥的程度。“希腊女孩夜里点香茅驱蚊的时候，我看见她腹部和乳房的曲线。她的乳头比嘴唇黑。如果不想蚊子叮咬她的话，她应该放弃裸睡的习惯。”（p. 45）这段内心独白展现了叙述人内心的欲望和对希腊女孩不会自我照顾的焦虑。

利维还描写了独白叙述人在意识流中受到内部情感刺激后，希望从画外音中走出来，进入现实生活的冲动。在小说第68 页的画外音式内心独白里，叙述人观察了希腊女孩靠信用卡透支度日的生活窘境，产生了“也许我应该主动借点钱给她”的意识流思绪。叙述人对希腊女孩的暗恋越来越强烈，第88 页里的画外音内心独白说：“她用魔鬼的爪子撕裂开我的心。”这个独白表明叙述人的内心焦虑已经发展到难以自持的程度，产生了走向她，直接向她表白的强烈愿望。当希腊女孩从雅典回家后，叙述人一如既往地关注她，发现她因照顾瘫痪的母亲，没有时间谈情说爱，也没有时间去追求自己的事业。叙述人在独白中把自己移情于希腊女孩，说道：“昨天，希腊女孩看见三只母鸡，各有一条腿被拴在贝德洛太太房前的树下。她哭了起来，很痛苦地哭着。其中有四只小鸡死了……她需要一份工作。”（p. 83）目睹索菲娅的窘境，叙述人真心想帮助她解决困难。作为一名在校学生的叙述人，为自己的无能深感内疚，移情式的内心独白加剧了叙述人内心的纠结和痛苦。小说的最后一个画外音式内心独白把叙述人的情感追求以虚幻的方式推向高潮：“我又梦到了那个希腊女孩。我们躺在沙滩上，我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我们都睡着了。她醒来时高声叫喊道，看！她指着我的手印。这个手印在她黑黑的皮肤上留下了一个白色的纹身。她说，我会带着你的魔爪在我身上留下的爪印去吓唬我的敌人。”（p. 191）这段画外音内心独白深入到叙述人的精神世界，真切地反映出其多愁善感的秉性和单纯的动机，显示了叙述人在现实生活里无法为希腊女孩提供有力帮助的愧疚。因此，他就借助自己的梦境，移情于希腊女孩，希望自己能助她一臂之力，协助她克服生活中的困难。

不同于传统的意识流小说，利维在这部小说里把次要人物的内心独白设置成画外音，镶嵌在小说情节的片段描写中，作为小说情节人物心理发展的有机补充部分。这一设置起到了独特的衔接作用，增加了小说意识流叙述的深度和趣味性，把小说的表现力拓展到了文字表述之外。这不仅使读者能深入感受和理解画外音式意识流的含义，而且能通过具体生动的声音、形象获得间接的视觉幻象，视听结合，强化了小说的想象功能。画外音式意识流和小说主体情节互相补充，互相衬托，增强蒙太奇的艺术功效，凸显了画外音式内心独白的意识流叙事特色。

5 结语

《热牛奶》从意识迁移向度、意识流变和画外音式意识流等方面呈现了意识流在不同语境里的叙事形式，揭示了利维独特的意识流小说创作手法。该小说实践了利维主观真实论的艺术观，以叙述者“我”为主体，将其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融为一体，同时又把主要人物的意识流描写与次要人物的画外音内心独白相呼应。这既是对社会生活和人情世故的真实描写，又是叙述者自我追求，自我认知的心路历程的记录。该小说以内心活动为轴心，穿插了大量的回忆性片段，仿佛在该小说里内含了许多能独立成篇的小故事，这使得其叙述结构犹如一部交织着好几个主题曲的巨大交响乐。在这部小说中利维所设置的意识流景观强调了思维的不间断性和超时空性，把意识流叙事描写成一种不受客观现实制约的纯主观状态。总而言之，利维在意识流叙事策略方面的创新，继承和发展了英国意识流小说的叙事传统，彰显了英国小说艺术在21 世纪的新发展。

注释：

① 文中对《热牛奶》的引用均出自（Levy，2016），以下只随文标注页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