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之“皇”

2023-05-12 21:53杜金鹏
跨世纪 2023年6期
关键词:冠冕

杜金鹏

殷商之“皇”,其最初的形象和观念来源于史前时期崇拜的“祖神”形象,为头戴羽冠、半人半兽或半人半鸟之状。商代承袭传统观念,崇尚以羽翎为饰的羽冠,并将之用作祖先神之冠冕。商代甲骨文、金文中的“皇”字,正是羽冠之象形。“皇”与“凤”密切关联,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重要影响。

一、殷商皇字

在殷墟卜辞中,有“皇”字①(图1,文中所有图片参见封三附图):

殷商青铜器铭文中也见有“皇”字(图2),简体者如甲骨文皇字(《集成》10670、11724)⑥,也有增从“王”字者,如江西遂川泉江镇洪门村出土殷商晚期铜卣,器盖有铭文“亚皇”,器腹铭文为“亚皇”⑦,“亚”为族徽。其皇字从从王,与西周金文皇字相同。有学者考证说字假借为祈,“皇祈二字乃含有以皇舞祭祀赣水之神,祈求赣水之神降雨解旱之意”[1]。若是,则此“皇”用为“皇舞”之皇,义近本义。

关于皇字的释读,学者研究角度和结论各不相同。其中,释皇为冠冕象形说,最为可取。

徐中舒认为“皇象王著冕形”,并以武梁祠周公辅成王图为例,开创了古文字学与考古学相结合,解析皇字之先河⑩。郭沫若指出:“我意画羽饰之冕亦是后起之事,古人当即插羽于头上而谓之皇。原始民族之酋长头饰亦多如此。故于此可得皇字之初义,即是有羽饰的王冠。”“皇字的本义原为插有五采羽的王冠,其特征在有五彩羽,故五彩羽即谓之皇。”[3]李学勤也认为:“原始的‘皇’或许就是一种用羽毛装饰的冠。”[4]任式楠发现:“良渚文化的玉三叉形冠饰及其附件,与‘皇’义形对照,正相暗合,可说是中国最初的皇冠。”[5]

1994 年笔者在拙稿《说皇》中认为:“近年来一系列的考古发现,证明以羽毛为饰的冠冕,在中国古代曾是身份与地位的标志,与古文皇字有比较明显的源流关系。”[6]55以前在良渚文化玉器上常可见到图案化了的所谓“兽面纹”,与甲骨文、金文皇字的上部貌似义同。“可与皇字联系起来的神灵形象,均表现在统治者使用的礼器上。这些贵族所崇拜的神灵,应即当时的最高神祇(大概是始祖神),冠冕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权力。因此,皇字的本义是以鸟羽为饰的皇王冠冕,喻指神界或人间的最高统治者。”[6]61

释皇为冠冕,是汉代学者即已提出的见解。

《礼记·王制》:“有虞氏皇而祭,深衣而养老。”郑氏注:“玄,冕属也。画羽饰焉。凡冕属,其服皆玄上下,有虞氏十二章,周九章。夏殷未闻。”孔疏:“正义曰:以皇与下冕相对,故为冕属。按《周礼》有设皇邸,又云有皇舞,皆为凤凰之字。凤羽五彩,故云画羽饰之。”[7]

《周礼·天官·掌次》:“王大旅上帝,则张毡案,设皇邸。”郑玄注:“郑司农云:‘皇,羽覆上;邸,后版也。’玄谓后版屏风与染羽象凤皇羽色以为之。”贾公彦疏:“案设皇邸者,邸谓以版为屏风,又以凤皇羽饰之,此谓王坐所置也。……司农云‘皇,羽覆上’者,见经皇是凤凰之字,故知以皇羽覆邸上。”[8]1456

《周礼·春官·乐师》:“凡舞有帗舞,有羽舞,有皇舞,有旄舞,有干舞,有人舞。”“故书皇作䍿。郑司农云:……皇舞者,以羽冒(帽)覆头上,衣饰翡翠之羽。”“皇,杂五彩羽如凤皇色。”[8]1731

《说文》:“䍿,乐舞,以羽自翳其首,以祀星辰也。”[9]250

综上,皇为冠冕属,其上有羽饰,其羽为凤凰彩羽。皇字本义指冠冕,象形,引申为威仪壮美,义近煌字。䍿乃皇字之别体。商代皇字,其主体正象羽冠状,即圆形冠上插有羽饰。羽冠下一竖(或增枝饰),应表冠架。金文从王,并非纯为声符,实为意符,表王所独有。卜辞中皇字,一般用作人名或方国名,尚未见有用其本义者。但商代确有此类羽冠,或类似冠冕。

二、殷商皇冠

在殷商时期墓葬中,曾经发现多例与冠冕有关的遗迹遗物,它们很可能与“皇”相关。

(一)羽冠玉人像

1.殷墟小屯M331

在棺内中部,出土一组玉石器,应该是一个“首饰匣”之遗存。内中有一件人首状玉冠饰,头戴平顶冠,冠侧饰有网格纹;冠顶有高耸的羽毛状饰,耳后亦有羽状饰,应该是冠之侧后装饰物;器高8.5 厘米⑪(图3)。

2.殷墟侯家庄M1550 第40 号殉葬坑

该殉葬坑位于M1550 号大墓墓圹东北部,作南北向长方形,长2.2 米、宽0.55 米,坑中有殉葬人2 个。其中一人胸前佩玉璧、玉珠,一人胸前佩玉璜、玉人和玉鱼。玉人作蹲坐式,手举胸前,头戴高冠,冠之前面和顶面雕有扉棱,后部有装饰如弯角状⑫(图4)。

3.殷墟小屯M5

殷墟妇好墓出土4 件玉雕人像,著高冠,拱手跽坐状。

标本518,足下有短榫,榫上有销孔,高11.5厘米;标本470,足下有短榫,臀部有穿孔,高9.2厘米;标本357,足下有短榫,高5.3 厘米;标本987,眉目衣纹等尚未雕刻,足下有短榫,榫上有销孔⑬(图5)。从其有榫、有销孔可以看出,这4件玉人都是竖立着嵌在某种物体上,因该墓发掘时地下水位较高,棺内文物(尤其是小件文物)的具体位置和组合关系不得而知。因此,它们究竟安嵌在什么物体上已不明晰。玉人皆著高冠,冠形有标本518、987 之锥筒冠,冠上饰凸齿;有标本357 之“孔明冠”;有标本470 之羽翅形冠。其共同特点为高冠用羽毛为饰。妇好墓出土多件玉鸟(如388、598、352、467 号标本),羽冠高耸,其冠状与前述玉人之冠基本相同(图6),可证玉人之冠皆乃羽冠。

妇好墓出土的371 号圆雕玉人像(图7),抚膝而坐,长发为辫盘于头顶,头著冠,冠为一宽带头箍,其前部为圆筒状冠额,雕刻之字纹、鱼骨纹,象编织、缝合状;头顶发丝间有牛鼻孔和小孔洞,可能是固定发顶羽饰之用⑭。联系到上述470 号玉人的羽冠、M331 玉人所戴羽冠,不排除此玉人戴有组合式羽冠(冠顶插羽翎)的可能性。

4.其他商墓

新干大洋洲商墓出土一件羽冠人物(图8左),正面像,高羽冠,有圆筒状冠座,其上装饰的羽毛高耸飘逸。该玉人佩耳环,有獠牙,与殷墟玉人显然有别⑮。济南大辛庄M141 号商墓出土玉雕人头像(图8 右),头戴羽冠,有冠翼,佩耳环,露獠牙,颇似龙山文化同类玉人,应系史前遗玉⑯。上述两件玉人虽然可能早于商代,但显然与商代羽冠玉人有传承关系。

综上,这些头戴羽冠的玉雕人头像,多数插嵌在某种物体上——很可能插在冠上,为冠徽,少数是佩玉。

(二)笄冠遗存

殷商时期部分贵族墓中,发现有以笄为饰的冠,石璋如以其“系在冠上插许多各种的笄,其形式如同孔雀开屏的样子”,故称之为“雀屏冠”⑰。笔者则因其冠以笄构形,称之为“笄冠”。

1.小屯M331

这是一座位于殷墟宫殿区丙组建筑基址北侧的中型墓葬,一棺一椁,在墓主人头前,放置有一组玉石器,包括鹰饰玉笄1 枝、玉鱼17 条、绿松石珠181 粒。玉笄为白玉,笄杆作圆锥体,中部偏下有一道凸棱,下端渐细出笄尖,上部雕作雄鹰蹲立状。长12.1 厘米、胸径1.6 厘米,重50.7 克。玉鱼嘴部有穿孔,长度可分二种,长者7—10 厘米,短者4—7 厘米。其中一鱼上刻有“大示它”3 字,与其他玉鱼似不连缀。绿松石珠皆呈长圆形,有大、中、小三型,长度分别约在11—16 厘米、8—10 厘米、5—7 厘米之间。据发掘者观察分析,这组玉石器似是一顶冠帽之组成部分,其帽形作圆锥体状,上面装饰绿松石珠,中间顶部竖立玉笄,帽檐坠饰玉鱼。这个分析是有道理的,可从。其冠帽可能是皮质类有机质,已朽尽,不排除还有羽毛等装饰。石璋如曾经做过实验考古,认为这组玉石器组合起来“可以造成了一个很美丽的头冠”⑱。

在棺内中部,出土另一组玉石器,共有玉雕冠饰1 件、玉笄首1 件、鹰鸟首石笄2 件、玉鱼11件、箸形石笄24 件。玉冠饰(羽冠玉人)前文已述。玉笄首雕作鹰鸟状,有榫眼可安装笄杆。鹰鸟首石笄的笄首外形似羽毛状,雕刻有眼睛,整体作勾喙鹰状。从发掘现场看,这应该是一个“首饰匣”之遗存,里面的玉石首饰,也可以装配成笄冠⑲。

2.侯家庄M1550 第49 号殉葬坑

该殉葬坑位于M1550 墓圹东北部,作南北向长方形,长2.2 米、宽0.55 米,死者头南足北。在墓主人头前,有一丛排列整齐的骨笄,呈左右13 排、上下分8 个层次,整体看很像孔雀开屏的样子,数量达百余枝。骨笄型式有多种,有笄帽作鸟首状、形体较小者,有笄帽作兽面形、形体较大且雕制精美者,有笄帽作鸟形且雕出羽翅者,有笄帽作“卧鸡形”者。在人头骨正上方,横置一根玉笄(残长11.3 厘米),笄尖不远处有用绿松石片粘贴而成的圆形器。(图9)

梁思永说“殉葬者为一贵妇”,骨笄排列方式“上张下敛,插成孔雀尾式,全形颇似后代婚嫁时新妇所戴之凤冠”。玉笄较重,非“单纯之发髻所能支持”,应该是有冠冕巾带加持。石璋如说骨笄不可能完全是插在发髻上,骨笄所附着之物,或是一顶圆筒状高帽,或是一种架子(冠),后者可能性更大。他观察到,最上层一排骨笄,笄帽纹饰为羽毛状,“可能为模仿羽冠而来”⑳。梁、石两位发掘亲历者的分析是可取的。

3.小屯M5

该墓椁顶夯土中埋有一个木匣,长约0.6米、宽约0.4 米、高约0.25 米。匣内盛放450 枝骨笄和3 件象牙杯。骨笄的放置很有规律,最上层是凤鸟笄(指笄首作凤鸟状。发掘者认为是夔形。发掘者将该墓骨笄分作7 式,此为Ⅰ式,35件),旁边为3 件象牙杯;第二层主要是鸟头笄(笄首作鸟头状,Ⅱ式,334 件);第三层主要是梯牌笄(笄首呈梯形扁牌状,Ⅳ式,74 件)。另外还有蘑菇帽笄(笄首作蘑菇状,Ⅲ式,49 件)、鸡头笄(笄首雕作鸡头状,Ⅴ式,2 件)、钉帽笄(笄首作钉帽状,Ⅵ式,2 件)、方斗笄(笄首用孔雀石或兽骨制成,作方斗状,上嵌绿松石片,Ⅶ式,3件)。这应该也是个“首饰匣”。匣外也有一堆器物,包括铜镜3 面、骨笄49 枝、小玉器多件、陶埙2 件以及贝、螺等㉑。在棺内北端,发现28 枝玉笄,放置方式不明。Ⅰ式,鹰头笄2 枝,笄首雕作勾喙鹰头状,通长17 厘米;Ⅱ式,配帽笄7 枝,笄首为短榫,须另外配置笄帽,长8—16 厘米;Ⅲ式,平顶笄19 枝,无笄帽,一般长12—19 厘米㉒。显然,这28 枝玉笄,足以装配一顶笄冠,其规格远高于“首饰匣”内骨笄冠。

4.小屯M18

小屯M18,墓圹长4.6 米、宽2.3 米,一棺一椁,死者年龄约35—40 岁,“下颌骨较窄,近似女性”。在墓主人头前棺外,放置骨笄25 枝、玉笄2枝。骨笄呈扇面形分布,范围约长50 厘米、宽26厘米,它们排列整齐有序,笄尾冲向墓主人头部,笄首呈放射状外指。“显然是帽冠压扁后所形成。”[10]493玉笄一件在骨笄丛之中部,一件在西侧。“推测这些骨笄与玉笄都是插在冠上的。大概因冠太高,棺内容不下,因而放在棺外墓主人头前。”[10]494发掘者的上述推断应该是正确的,即这个考古遗存,是死者生前所戴冠冕之遗存。

骨笄的笄杆均作圆柱状,笄首有三种型式。一式13 件,为宽羽鸟兽状,上部为三角形鸟羽状,两侧雕扉棱;下部是鸟兽头,臣字目,张口叼笄杆。二式10 件,笄首雕作小鸟状。三式2 件,笄首为凹腰短柱状。从发表的图中可以看出,一式笄的排列呈扇面状,是冠上主体饰件。二式笄的分布从图上看不清楚,应该也是冠上主要饰件。三式笄的笄首有凹槽,便于系连坠饰,大概是冠上“步摇”类插件,以在冠侧为佳。至于2件玉笄,应作挽发、定冠之用㉓。(图10)

殷墟所见笄冠,冠上安插若干玉笄或骨笄,其外形作孔雀开屏状,蔚为壮观。笄首常见型式即雕作羽翅状实乃鹰鸟形。有的玉笄直接雕作立鹰形——如妇好墓玉笄。这种设计透露出的信息是,笄冠其实是羽冠的翻版,即利用笄杆、笄帽之鹰鸟元素,彰显该冠与羽冠的亲缘关系。

从现有资料看,笄冠的主人一般都是女性贵族。小屯M5 墓主是商王武丁配偶妇好;小屯M18 随葬铜器有“子渔”铭文,“子”为地位仅次于王的王室贵族,即便墓主人未必是“子渔”也一定与“子渔”关系密切;侯家庄M1550 第49 号殉葬坑埋葬的也是商王身边的“贵妇”;M331 主人性别不明,该墓位于宫殿区内、“社坛”北侧,随葬品十分丰富,可知墓主人社会地位显赫。

综上所述,殷商时期存在一种用羽翎为饰的“羽冠”,用作“祖先神”冠冕。商王可能也戴相同冠冕。戴有羽冠的玉雕神像,常常作为贵族们的冠徽(或佩饰),受羽冠影响,产生了模仿羽冠的笄冠,成为贵妇们的挚爱。

这里还要提到的是,在广汉三星堆二号祭祀坑出土的青铜人像K2②∶149、150,“头戴花状高冠,冠顶中间似盛开的花形,两侧似叶”[11]。细审之,所谓“叶”就是殷墟常见的鹰鸟笄(如妇好墓Ⅰ式玉笄、骨笄),因此该冠似乎也是一种“笄冠”。最近在三星堆三号坑新出土的顶尊青铜人像,其冠与之类似㉔。

在梳理了商代羽冠或笄冠的考古发现后,对于殷商“皇”字,本象羽冠(包括笄冠)状,就更不难理解了。金文“皇”字从王,也指明“皇”为王之专属品。

三、皇之源

殷商之“皇”——羽冠或笄冠,包括皇王概念,其源头可上溯到龙山时代。

殷商羽冠玉人作为一种具有神灵崇拜意义的佩饰,与龙山时代玉器上常见的“鸟兽神徽”显然具有传承关系。

山东两城镇遗址发现的龙山文化玉圭,圭首两面分别雕刻高冠神徽,一作兽面、一作鸟面㉕(图11.1)。上海博物馆藏龙山文化玉刀(圭),两面皆雕刻高冠鸟面神徽、羽冠人面神像,所雕神徽皆作兽面、鸟面(或雄鹰),神徽成对,著高冠㉖(图11.2)。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两件龙山文化玉圭,圭首亦雕刻高冠神徽,一圭两面分别为獠牙人面、宽喙鸟面(图11.3),一圭两面分别为雄鹰蹲立正面像、大羽冠鹰鸟正面头像㉗(图11.4)。良渚文化玉器上雕刻的神徽图像,作人与鸟兽复合体,头戴宽大羽冠㉘(图12)。凡此皆可视为“皇”之祖源。

山西襄汾陶寺遗址出土的陶寺文化玉神像(图13 上左)㉙、湖北钟祥六合遗址出土的石家河文化玉神像(图13 上右)㉚、湖南澧县孙家岗遗址出土的肖家屋脊文化玉神像(图13 下)㉛,皆头戴高冠,亦当系皇之先驱。

可见,从新石器时代以来迄于商代,均流行崇拜头戴羽冠、半人半鸟兽的“祖神”,人王便也模仿“神”的打扮,头戴羽冠——将玉雕羽冠神像置于冠顶,以示正统,以壮声威。

把崇拜对象的徽像,置于玉笄上,安插在冠上或发髻上面,直可上溯至龙山时代。

山东临朐西朱封龙山文化大墓M202,是海岱地区迄今所见的大型龙山文化墓葬之一,棺椁俱备,随葬大量精美的玉器和陶器,应是“王”级墓葬㉜。在墓主人头侧,发现一件“玉冠饰”和一件“玉簪”。“玉冠饰”实即玉笄首,笄杆(M202∶1)为细长的圆锥体,饰有几组竹节凸饰,顶端雕出榫口,可纳笄帽,笄杆长15.2 厘米;笄首(M202∶2)雕成蝶状,实为羽冠神徽,其镂空中镶嵌绿松石片㉝(图14)。“玉簪”(M202∶3),笄杆截面呈椭圆形,中段浮雕有一个人面,笄首雕作螺形,螺口、螺背各有浮雕人面,笄首顶端为凹腰短柱,应是系连坠饰处(图15)。据报道,在冠饰周围发现有凌乱的红色彩绘,还有很多碎小的方形、长方形、三角形绿松石片。推测应该是墓主人冠帽遗存,其冠可能由皮革、纺织品等有机物构成,以绿松石片和彩画为饰。玉簪(笄)为挽发、定冠之物,而“冠饰”则是安插在冠上的徽标。如果配上五彩的羽翎,这是一顶何等绚丽、威武的王冠㉞!

在湖南澧县孙家岗遗址肖家屋脊文化墓葬M14中出土的玉笄上面,配置有透雕的玉龙、玉凤,凤作华冠长尾展翅状,龙为高冠团身状㉟(图16)。龙凤的突出特征,也在于其华美、威武的高冠。

四、凤、皇之联

《诗经·大雅·卷阿》曰:“凤皇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凤皇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毛传云:“凤皇,灵鸟,仁瑞也。雄曰凤雌曰皇。”郑笺曰:“凤皇往飞,翙翙然,亦与众鸟集于所止,众鸟慕凤皇而来。喻贤者所在,群士皆慕而往仕也。”[12]此诗为周初召康劝诫成王求贤良用吉士,以鸟喻人。凤皇为瑞鸟,贤良之象。

《尚书·益稷》:“笙《绍》九成,凤皇来仪。”孔传云:“雄曰凤,雌曰皇,灵鸟也。”[13]

《说文》云:“凤,神鸟也。……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见则天下大安宁。”[9]263

周代以来即有凤凰之说。据甲骨文和金文资料,商代并无“凤凰”之概念,但确实有凤、皇二字。

甲骨文“凤”字,象长尾高冠鸟状,有站立状者,有飞翔状者,为象形字。又有旁从者,乃声符,转为形声字。字头之、,或省作、,为鸟冠之形;字尾即凤尾,拖长飘逸,又常见状缀饰,翎羽花纹也。(图17)

殷商青铜器铭文也见有“凤”字,其写法与甲骨文凤字相同。

张秉权指出:“甲骨文中的凤字,都被借为风字,从来没有当做凤凰之凤讲的。”[2]1710姚孝遂亦谓甲骨文凤字本象凤鸟之形,但未曾当作凤鸟之凤字用,只是用作风雨之风,有时也用作人名[2]1712。郭沫若则认为殷人以凤“为伊尹之配”。又说“凤又称帝史”,即凤为天帝之使臣。并引《后汉书·东夷传》“夷有九种”中有凤夷,谓“此凤方当即凤夷矣”[2]1707-1708。

确实,卜辞有东西南北四方之风名(《合集》14295),风有大风、小风、骤风之别(《合集》30225、28972、13359 等),有“宁风”之祷(《合集》33077、34137 等),祈祷“宁风”的对象有“社”、有伊奭(《合集》32301、34151)。卜辞有“无风旸日”(《合集》7371、7396)谓无风晴天,“有风”“无风”(《合集》13356、13357)之“风”字添加四点表示雨点,强调此“风”为风雨之风而非凤鸟之凤。卜辞常见风雨关联,如“其宁风雨”(《屯南》2772),“其宁风于方有雨”(《合集》30260),“帝凤不用雨”(《合集》34150)。有辞曰“王往田,湄日,不遘大风。大吉”(《合集》29234),辞曰王在湄日田猎,不会遭遇大风,吉利。

商时凤曾作为人名,如“凤入十”“凤入百”(《合集》9246、9245),记录名叫“凤”的人进献甲骨情况。“乙丑卜,允贞,令暨凤以朿聿比㐭载事,七月”(《合集》5452),其凤亦当为人名。

卜辞中有个别辞条疑似将“凤”用作本意者:“□酉卜,王贞……卜巫三……凤一……”(《合集》5659)或为之讹。凤与羊并提,当为动物名词。“甲寅卜,呼鸣网雉,获?丙辰,凤获五。”(《合集》10514)辞意为:甲寅日王卜问,令鸣用网捕雉(字作,长尾鸟,与凤形似),能否有收获?结果是丙辰日捕获五只凤鸟。由此可知,所谓凤实即雉鸟之类。

尽管卜辞中极少见作为本义使用的“凤”,但凤字却绝非凭空想象出来的,应有实物所本。

殷墟妇好墓出土有一件玉凤,高冠,长尾,身形修长,体态飘逸,形若孔雀(图18)。尽管它可能是前代遗物,但商人确应见过类似鸟类㊱。妇好墓出土的青铜彝器上,装饰有凤鸟纹,分别见于方鼎、方彝、甑、偶方彝等㊲,其特征为钩喙、圆目、长尾。其中尤以偶方彝(M5∶791)凤鸟纹最生动形象。该墓还出土一对青铜鸟形尊(M55∶784、785),即著名的“鸮尊”,钩喙,扁目,头顶有两冠形如弯角,双翅贴身,垂尾支地,呈前视站立状。器盖配置了小鸟、小龙作捉手。鋬下饰鸮纹,短喙,圆目,作展翅飞翔状。该尊造型秀丽而威严,花纹繁缛而肃穆㊳(图19 右)。殷墟侯家庄M1885 出土一件鸟形尊,形状与妇好尊类似,但腹背均有扉棱,后部无鸮纹。器盖缺失㊴(图19 左)。铜尊的形象与凤鸟纹非常相像,至于其喙部卷勾、尾羽毛较短,与凤鸟纹有别,应是器物造型要求所致。显而易见,甲骨文之“凤”字,与青铜器凤鸟纹多所一致,二者应该皆脱胎于现实生活中的禽鸟——很可能是雉,甚至孔雀。

有学者曾以殷商王都不可能有孔雀而否定“凤”为孔雀说,其实,由卜辞已明所谓“凤”实属“雉”类,现在北方依然可见的锦鸡便是雉属。何况,殷墟出土有东海、南海蚌贝和西域玉石㊵,从南方进贡到商都的珍物中包括孔雀,亦难排除。

可见,殷商时期凤与皇,明显是不同事物之用字,当时绝无“凤凰”之概念。但皇又确实与凤密切相关。皇与凤的关系,不仅在于皇冠本即以凤鸟之翎羽为饰,更体现在形状也是模仿凤鸟之羽冠,甚至其字形也是取材于凤鸟之冠形、凤鸟之尾羽花斑。

商代的皇冠,对后世帝后之冠影响至深。有图像资料可证宋代皇后之冠冕为凤冠,其主要特征是以龙凤为饰,有博带(博鬓)。而出土文物中的凤冠,以明定陵孝端、孝靖皇后凤冠最为华丽。然而有趣的是,商代集纳凤鸟元素的贵妇冠叫作皇,后世以龙凤为饰的贵妇冠却称作凤冠,何以如此?

中国的龙凤文化源自史前时代,是上层社会的象征。殷墟妇好墓青铜器偶方彝上面,便同时饰有龙、凤纹。后来龙凤演变为帝、后之物象,凤冠成为皇后冠冕之专称,皇冠之名却被帝冠所夺。其中缘由,大概主要在于“皇”之概念的转变。按:商之“皇”,下部所从竖画表冠架(类似近代所谓“帽筒”),皇字指用鸟羽和雕饰鸟羽纹之铜、骨笄组成的贵妇冠。至周代皇字演变为下从王(商末已现端倪),便与帝王结缘。故《尔雅·释诂》云:“皇,君也。”秦王朝立国,君号始皇,皇从此成为帝王专称。

结 语

关于商代皇字的解析,学者此前一般皆从古文字学角度,结合周代以来文献,以形释义,未曾关注商代皇字与商代文物之间的关联,因此总有不够到位之憾。本文将商代甲骨文、金文皇字,与商代出土文物相联系,就皇字之形义进行探讨。并就其思想观念和实物,上溯其源到龙山时代,下探其流至汉代,从方法论角度说是一个进步。

我国史前时期,普遍崇拜与族源有关的“祖神”之形象,其为头戴羽冠、半人半兽或半人半鸟之状。人们将其雕刻于各种玉制礼器上,赋予这些礼器以神圣地位;或直接用玉石雕刻成神像,置于冠顶,以此显示拥有者的权威性。或于彼时,便已产生了“皇”之观念——带领本族创始文明、受人崇敬的远祖,其标志性服饰便是头上所戴的威仪无比的大羽冠。

殷商时期继承了此前的传统观念,崇尚以羽翎为饰的羽冠,将其用作祖先神之冠冕。戴有羽冠的玉雕神像,常常作为贵族们的冠徽或佩饰,当时贵妇间还流行形似羽冠的笄冠,实为羽冠的模仿者。

商代甲骨文、金文“皇”字,乃羽冠象形,本义指用凤羽装饰的冠冕,引申为威仪壮美。卜辞中常用作人名或方国名,也借为“彷徨”之徨。铜器铭文见有用其本义者。商代虽有凤字,但尚无“凤凰”观念,凤、凰分属不同事物用字。但皇与凤,实有关联,并对此后三千年的中国文化影响匪浅。

注释

①本文所用殷墟甲骨文摹本,分别采自刘钊:《新甲骨文编》,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姚孝遂:《殷墟甲骨刻辞类纂》,中华书局1989 年版。②本文引用甲骨文资料,书名皆用简称。《合集》,指郭沫若:《甲骨文合集》,中华书局1978—1982 年版;《屯南》,指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小屯南地甲骨》,中华书局1980-1983 年版;《英藏》,指李学勤等:《英国所藏甲骨集》,中华书局1985 年版;《怀特》,指许进雄:《怀特氏等所藏甲骨集》,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1979 年版。③刘钊观点。见于省吾:《甲骨文字诂林》(以下简称《诂林》)第四册,中华书局1996 年版,第3442 页。以下引文如已见于该书摘录者,为节省文字皆只标注《诂林》页码,不一一注明原始出处。④《诂林》姚孝遂按语,第3442-3443 页。⑤徐中舒:《甲骨文字典》,四川辞书出版社2014 年版,第1294 页。⑥本文使用的商代青铜器铭文,资料出自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以下简称《集成》),中华书局1984—1994 年版。⑦梁德光:《江西遂川出土一件商代铜卣》,《文物》1986 年第5 期。⑧汪宝荣:《释皇》,《国学季刊》1923 年第1 卷2 号。⑨单周尧:《说皇》,《古文字研究》第十辑,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70-77 页。⑩徐中舒:《士王皇三字之探原》,《“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四本4 分册,“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34 年版。⑪石璋如:《小屯·第一本·遗址的发现与发掘·丙编·丙区墓葬》上册,“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70 年版,第97-112 页。有学者根据其阳凸纹等工艺特征判定其为史前遗物,恐非是。该墓出土带盖大理石簋的纹饰工艺,与之相同。⑫梁思永、高去寻:《侯家庄·第八本·1550 号大墓》,“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76 年版,第16-17 页。⑬⑭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墟妇好墓》,文物出版社1980 年版,第155页,151 页。⑮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江西省新干县博物馆:《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发掘简报》,《文物》1991年第10 期。⑯方辉:《远古神思——山东大学博物馆藏品精选》,青岛出版社2016 年版,第25 页。线图承山东大学王青教授提供,谨致谢忱。⑰⑱石璋如:《殷代头饰举例》,《“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八本下,“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58 年版,第634 页,639页。⑲石璋如:《小屯·第一本·遗址的发现与发掘·丙编·丙区墓葬》上册,第97-112 页。⑳参见梁思永、高去寻:《侯家庄·第八本·1550 号大墓》,“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76 年版,第15 页;石璋如:《殷代头饰举例》,《“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八本下,第25-26 页。该殉葬墓在发掘过程中,本欲将人头骨和骨笄等整体提取进行室内清理,不料晚间遭盗扰,骨笄准确数量不明。梁思永估计说“骨笄为数众多,总在六七十枝以上”,但石璋如说应有百余枝。骨笄排列方式,梁说“约八九排”,石先生说纵8 层、横13 排。石先生为现场发掘人,文物采集和绘图者,笔者采其说。㉑㉒㊲㊳㊵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墟妇好墓》,文物出版社1980 年版,注释㉑见第11 页、208-212 页,各式骨笄统计数包括匣内外骨笄。其他注释分别参见第174页,35、36、51 页,55 页,234 页。㉓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安阳小屯村北的两座殷墓》,《考古学报》1981 年第4 期。㉔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等:《三星堆遗址三号祭祀坑出土铜顶尊跪坐人像》,《四川文物》2021 年第3 期。㉕刘敦愿:《记两城镇遗址发现的两件石器》,《考古》1972 年第4 期。㉖常素霞:《中国古代玉器图谱》,河北美术出版社1999 年版,图170。㉗邓淑萍:《故宫博物院藏新石器时代玉器图录》,台北故宫博物院1992 年版,图版117、118。㉘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反山考古队:《浙江余杭反山良渚墓地发掘简报》,《文物》1988 年第1 期。㉙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山西队、山西省考古研究所、临汾市文物局:《陶寺城址发现陶寺文化中期墓葬》,《考古》2003 年第9 期。㉚荆州地区博物馆、钟祥县博物馆:《钟祥六合遗址》,《江汉考古》1987 年第2 期。㉛㉟长沙博物馆:《玉魂——中国古代玉文化》,湖南人民出版社2022 年版,图版020-021,图版015。㉜㉞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山东工作队:《山东临朐朱封龙山文化墓葬》,《考古》1990 年第7 期。㉝有学者对该器进行了复原研究,恢复了其当时的漂亮图案。参见杨小博、赵国靖、王青:《山东龙山文化玉器发现与研究综述》,载杜金鹏主编:《临朐西朱封龙山文化玉器研究》,科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12-13页。㊱湖南孙家岗出土玉凤笄,其凤鸟形象与甲骨文凤字更为相像。㊴李济、万家保:《殷墟出土五十三件青铜容器之研究》,“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72 年版,图版伍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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