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商与顺应:语气词“啊”与语境的互动

2023-11-16 16:22汪敏锋
华文教学与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言者传情听者

汪敏锋

(福建师范大学海外教育学院,福建,福州 350007)

1. 语气词“啊”研究成果及存在的问题

关于语气词“啊”①本文语气词“啊”未包括占据独立语调单位的话语标记“啊”(孙雁雁,2013;王咸慧,2019),如“小雨,你上哪里去了?啊?”“那今天就这么的吧,啊,再会”。已有成果非常丰硕。当前学界基本认为:在陈述句中表示“提醒”“解释”“申明”的功能;在是非疑问句中表示“要求证实”,在非是非疑问句中,多表示语气和缓;在祈使句中表示命令、催促等语气;在感叹句中表示喜悦、惊讶等语气(赵元任,1926、1979;胡明扬,1981;朱德熙,1982;陆俭明,1984;吕叔湘,1999 等);在韵律上,“啊”在音高上的下降或上升并不表达陈述语气和疑问语气之间的对立(熊子瑜、林茂灿,2004)。但是Li&Thompson(1981)、储诚志(1994)、齐沪扬(2005)等认为“要求证实”“命令”“警告”等意义并非由“啊”带来的,而是所在句式本身具有的意义,“啊”承载的是“和缓语气”(reduced forcefulness)的功能。语气词“啊”语调下降或较低,使“命令”和缓为“嘱咐”“提醒”(刘月华,2001)。Shie(1991)从互动话语相邻对角度,则认为语气词“啊”是一个典型的回应标记(marker of response),主要用于接话话语中。Chu(2002)则认为语气词“啊”表示言者的个人介入(speaker involvement),但徐晶凝(2008)则认为“个人介入”是所有语气词共同具备的,不是语气词“啊”特有功能,并提出语气词“啊”的原型意义是“强传信式告知求应”,而最新研究又认为“啊”应该三分(王珏、毕燕娟,2017)。可见,关于“啊”的意义学界还有争议,而且具体的语气意义人言人殊,至少提出13 类50 种表述②数据来自上海交通大学王珏教授2021 年11 月18 日在实验语言学群的报告。,数量繁多,概括性欠佳。

作为典型语气词,“啊”所在的句子一定是个交流句,具有实时交互性和现时相关性(齐沪扬、邵洪亮,2020),在话语互动中其功能有多少种?各功能之间是什么关系,呈什么系统格局?有待于进一步的系统研究。

2.“啊”的传情功能

交流信息和表达情感是言语的两个重要功能。胡明扬(1981)、朱德熙(1982)都认为“啊”是表示言者的情感和态度。吕叔湘(1982 :268)也指出“啊”和其他语气词不在同一个平面上,其他语气词都表示某一种特定的语气,而“‘啊’字几乎无一种语气不可用,可见它的作用不是表示某一种特殊语气。‘啊’字的作用是表示说话人有相当的情绪激动,凡是用‘啊’的句子都比不用的生动些,就是因为加入了感情成分。”这一方面说明了“啊”的不易捉摸,难以概括的特点,另一方面也点出了“啊”的核心意义是传情功能。“啊”的“传情”核心功能还可以得到历时、共时研究方面的支持。从“啊”的来源看,《康熙字典》的解释是“安賀切,音侉。愛惡聲也。”从发音特点来看,“发音时口腔张大,舌位低,气流冲口而出,在实际的生理表现中,它多发于震惊、恐惧、痛苦等情绪之中”(金智妍,2011);从共时平面看,是现代汉语语气词中有“叹词”用法的语气词。“爱恶声”“痛苦等情绪”“叹词”无不和“感情”相关,有学者则直接将“啊”称之为“表情语气助词”(胡明扬,1981)、态度或情感语气词(朱德熙,1982:208)、感情语气词(邓思颖,2010),是情感因子(汪敏锋、崔希亮,2020),本文则称之为传情语气词。

这些情感态度以“惊叹( 惊讶、 感叹) 为主”(屈承熹, 2008; 邵敬敏,2012)“啊”的“惊讶”情感主要用于陈述句、感叹句、是非问句中,一般“啊”前成分要重读。除此之外,还有意外、着急、不耐烦(赵元任,1979;吕叔湘,1999) 等。我们关注的是,这些情感是从何而来,因何而发?

我们先看下组例句:

(1)“王眉”,我也气哼哼地说:“你在你们乘务队都给我造成了什么坏影响?”

“没有【啊】[降调]。”

“你瞧你们屋这主儿,对我多凶,好像我怎么虐待过你似的。”

(2)孙国仁:(很兴奋,指着元豹介绍)这就是唐元豹,咱们国家新选出的头号男子汉,你一定在电视上见过他。

(3)老公:老婆,我钱包在哪儿?

老婆:在房间,你找找。

老公:(找了一段时间,没找到)我钱包在哪儿【呀】?(记录的自然口语语料)

例(1)“啊”传递的是惊讶情感,例(2)传递的是“意外”,例(3)是着急或不耐烦。例(1)“我”向“王眉”发出质问,主观认定“王眉”说了“我”坏话,这与“王眉”的认知——根本没有说——不一致,激发“王眉”产生了“为何这么问我”的“惊讶”,可以理解为“我根本没有说你坏话,你却质问我,真没想到”。“没有啊”是一个主观表达,这和下文“没有没有”形成对比,“没有”的重叠式则是一个相对客观陈述。例(2)“啊”用于是非问句中,徐晶凝(2008)认为此时“啊”表示的仍然是“强传信式的告知求应”。邵敬敏(2012)则通过实验语言学的对比,指出是非问句中的“啊”有“惊疑”(又惊又疑)和“求答”的双重功能,除了“惊叹”外,还承载着疑问信息。实际上,从言谈互动角度看,如果是非问句仅作话论构建单位(TCU)(Sack、Schegloff & Jefferson,1974),位于话论中间,“疑”的程度较弱,如例(2),此时“求证”或“求应”是是非问句承载的,“啊”表示“传情中含有确信”。例(2)可以理解为“我知道唐元豹,但是你就是唐元豹,真没想到”。赵元任(1979)、吕叔湘(1999)认为“啊”有表示“不耐烦”的功能,但都限制在陈述句中,在非是非问句中,“啊”也可以传递“不耐烦”情感。如例(3)“老公”根据“老婆”的提示,寻“钱包”未果,激发二次询问,和第一询问比起来,语气词“啊”就赋予了第二次询问“不耐烦”的情感立场,意思是“你快告诉我,我钱包在哪儿”。在语音上,整句基频起伏较小,“啊”呈平调延展,起伏也较小,可以视为中平调,“啊”的时长长于一般陈述语气中“啊”,能量也强于一般陈述句中的“啊”(张彦,2006)。邵敬敏(2012)认为该句语气词“啊”有“追问”的功能,其实“追问”是在言者“不耐烦”情感驱动下所实施的交际意图,还不是“啊”的本质功能。①王珏(2020)认为语调和疑问标记强制性表示语气,语气词可选性表示其下位口气,共同构成“语气+口气”综合值结构。一般情况下,语气词“啊”表露“不耐烦”的情感主要用于熟悉度比较高的交际主体之间。

根据上面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啊”所传情感受命题内容、信息状态、交际对象等因素制约。从认知上看,“啊”标记回应事件与说话人预想的情况不一样(Wu, 2004:224),所传情感是因言者预期信息与现实信息不一致刺激而生的,其中陈述句、祈使句、是非疑问句、感叹句句末“啊”传递的情感中含有对命题的确信。这可以从与“啊”共现的语气副词进行检验。根据考察,“啊”一般与“千万”“实在”等加强语气副词高频率共现,而排斥揣测类语气副词。如:

(4)a.你们可千万别误会【啊】。 →*你们大概误会了【啊】。

b.爸实在是抽不开身【啊】! →*爸也许是抽不开身【啊】。

崔希亮(2020)对比“好吧。”“好啊!”时,指出“好吧。”表勉强,不情愿;“好啊!”表早有预约,终于实现后愉快地答允。“吧”的“勉强”体现了命题的弱信度,“啊”的“实现后的愉快”则体现了命题的强确信;除此之外,话轮中特殊的序列位置也会触发“啊”的传情功能,如例(3)二次询问的序列位置。

由于“啊”的传情功能,从反面看,强调客观性、科学性、逻辑性的科技语体和政论语体则往往排斥“啊”的使用,例如:

(5)各种非法组织的骨干分子和进行打【*啊】、砸【*啊】、抢【*啊】、烧【*啊】、杀【*啊】等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彻底清查出来,及时依法惩处。(CCL)

(6)对任何人犯罪,在适用法律上一律平等。不允许任何人有超越法律的特权【*啊】。(《刑法》)

3. 传情功能与语境的互动效应

3.1 立场调节

“啊”的立场调节主要体现在互动言谈中言者情感的强化和缓和两个方面。“啊”具有“缓和功能”基本是学界共识(Li&Thompson,1981;储诚志,1994;刘月华,2001;Chu,2002;齐沪扬、蔡瑱,2005),主要用于非是非疑问句和祈使句中。用于非是非问句时,“啊”“并未增加疑问信息量”,所起的作用是“缓和语气”(陆俭明,1985);用于祈使句时,“啊”的传情功能增添了话语的情感砝码,有利于缓和对听者面子的威胁力度,拉近交际距离,也有利于听者接受实施某一行为,体现了“啊”的交互主观性(intersubjectivity)。汉语语气词中,“吧”也有缓和功能,但是两者存在差异,“吧”的缓和功能是通过弱化命题信度和增强话语礼貌度这两个维度同步实现的,而“啊”主要通过添加情感来缓和(汪敏锋,2018、2022)。“啊”的强化功能则可以在原话语情感基调上进一步强化情感,使美者更美,恶者更恶,以引起听者情感上的共鸣和认可,充分体现了言者的主观性。“啊”的强化功能主要体现为强化言者的主观情感,强化祈使语力,强化信据力,强化主观量等几个方面(汪敏锋,2022)。例如:

(7)多好的战士【啊】!100 元钱,对于“大款”只是牛身上拔根毛,而对于当时的战士,相当一年的津贴费。(CCL)

(8)吴先生:火车站华夏大酒店这边有七八个人在推销化妆品,他们拉住过路人不放,介绍产品功效,然后就叫人买,真烦【啊】!(CCL)

(9)……我劝你还是安份一点好,千万不能这山看着那山高【啊】!(CCL)

(10)乖女,爸来了,你要原谅爸,爸实在是抽不开身【啊】……(CCL)

在句法上往往有表示高值情态成分与之共现,如“多(么)”“真”“千万”“千万”“实在”等加强类语气副词,如例(7)~(10)。

“缓和功能”和“强化功能” 看似矛盾,实则相得益彰,共同组成一个话语的“立场调节装置”①审稿专家指出“缓和”和“强化”可以看作是立场调节的值域。这和我们的“立场调节装置”一样,都体现了两者并非矛盾关系而是协调关系。。“缓和功能”侧重“缓和威胁”,着力点在“人际关系”上,体现了交互主观性;而“强化”功能侧重“强化情感”,着力点在“言语语力”上,体现了主观性。“缓和功能”和“强化功能”共存恰好说明了“啊”在互动交际中的立场调节功能。我们曾以“你没看过啊”为例,系统分析了不同语境关系下“啊”的立场调节表现及制约因素,指出在话语交际中,语气词“啊”到底是“缓和”还是“强化”要在语境制约下协商(negotiability)②Verschueren(1999:59-61)指出语言具有三个特性:可变性(Varialibility)、协商性(negotiability)、顺应性(adaptapility)。“协商”就是“协商性”,意思是语言的选择不是基于机械的或固定的结构功能关系作出的,而是交际语境中完成,意味着语言选择的不确定。,是“啊”与语境互动顺应的过程(汪敏锋,2022),见表1:

表1:语气词“啊”与语境互动顺应的过程

作为传情语气词,“啊”对交际主体的心理世界非常敏感。在中性的心理世界语境中“啊”主要用于构建轻松随意的和缓③学界未区分“缓和”和“和缓”。我们认为“和缓”和“缓和”不同,“和缓”属于话语风格,是对节奏缓慢,气徐声柔的说话方式的描述,相对于“急促”“生硬”的话语方式,这个功能用于句中尤为明显,如“许多青少年因崇拜某位明星的某些特征,比如长相啊,歌声啊,于是就不顾一切模仿明星的行为”“可能是老爷的姥姥我也不知道,奶奶吧,反正是这么一辈儿啊,很老了啊”,而“缓和”(Mitigation)为通过对互动交际中某一参数值的弱化来降低对他人面子的威胁程度,属于语用策略。(汪敏锋,2018、2020)话语风格,在积极语境中用于强化积极情感,但在弱冲突语境中是缓和,在强冲突语境中则为强化。例如:

语境关系:强冲突语境;医护关系;高低势位。

(11)二师兄立刻站起来说:“农夫和蛇的故事你听说过吧?你不怕他到时候反咬你一口?这个人和他的家属什么德性,你没看过【啊】[降调]?他们现在这是求到你,用不到你的时候马上翻脸,我告诉你,下一个打的就是你!刚打完左脸,你右脸就伸过去。”(《心术》)

例(11)是一个强冲突语境,听说者之间是熟悉度比较高的“医生”和“护士”,“医生”选用“啊”强化指责“护士”的力度,保持人际距离,以情感趋异为取向,构建的是严厉的、咄咄逼人的“高权势的医生”这一语用身份(pragmatic identity)①Tracy(2002:22)对参与语用身份的话语进行过归纳,可能考察的对象是英语,所以构建语用身份的话语形式中没有“语气词”这种形式。陈新仁(2013)在Tracy 的基础上进一步充实完善了构建语用身份的话语形式类型,在词汇形式中,包括了语气词。。但是,反过来,如果“医生”当时不是“气愤”的情感立场,而是“有点儿生气”,这时“啊”就起“缓和”的作用。我们删去例(8) 强情感的反问排比句,增加一些表现“有点儿生气”的表达,如:

语境关系:弱冲突语境;医护关系;高低势位。

(11')二师兄立刻站起来说:“哎呀,小美啊,这一家病人不能收,治不好他们会打护士的,上次的事,你没看过【啊】[降调]?他们现在这是求到你,用不到你的时候马上翻脸……。”(CCL)

此时,语气词“啊”起缓和功能,嗔怪中带有关爱和提醒。与例(8)相比,在人际关系、权势关系等语境因素不变,心理世界由强消极弱化为相对消极时,语气词“啊”的功能就发生了改变,由“强化”转为“缓和”,以情感趋同为取向,构建的是“二师兄”作为“亲密同事”的语用身份。可见,“啊”通过“缓和”和“强化”调控人际关系,在与语境协商中根据交际意图构建不同的语用身份,这充分体现了“啊”传情功能与语境的互动效应。

3.2 确信提示

所谓提示,就是借助关联信息的思考,围绕说话人的观点、立场或看法进行充实、完善(何自然,2006:341),与之相关的另一个概念是“提醒”。“提示”重在“示”,即展示出来,表现出来。“提醒”重在“醒”,即要注意到,要意识到。从语言学角度看,“提示”是将语言符号表达的信息表现出来,“提醒”是一种言语行为,和语言环境关系密切。语气词作为一种语言符号、作为传情标记可以提示一些命题之外的信息,但一般不能单独行使某种言语行为,必须和一定言语场景结合。所以,“提醒”是“提示”场景化的语境效果,是“提示”的目的。

在言语交际中,交际主体可能忽略某一信息而造成信息异常,言者会根据自己的认知立场通过“啊”的传情功能吸引听者注意,提示已知、应知或希望听者知道的确信信息,是言者对听者施加话语影响的手段,具有“互动性”(方梅、乐耀,2017),所传情感多为“抱怨”“不满”等消极情感。如果不用“啊”,话语则成为直接的、客观的陈述。

“啊”提示的信息主要有言者的态度立场、社会身份、认知状态、理由依据、行为或行为后果等方面,是建立在言者对命题确信、通过传情实现的。

(12)A1:我怕小孩畸形。

B1:可你要是不吃这个药。连小孩都不会有【啊】!

A2:可吃多了生个畸形小孩也不行【啊】!(《心术》)

(13)大师兄说:“我去是政治任务。许局长太太三叉神经痛,在18 楼,要我过去看一下。这可不是我要去的【啊】,是领导的钦点。”(《心术》)

(14)李主任委屈得不行,我们一面批判他,他还一面申辩:“(A1)我是外科大夫【呀】[降调],不是老中医或者内科大夫,(A2) 我这个不需要问长问短的【呀】[降调],来我这里总归就是为了看病,瘤子拿掉了你什么症状都没了,瘤子拿不掉,我说一箩筐话,你还是难受呀!(《心术》)

例(12)A2“啊”确信提示自己“不要畸形小孩”的态度,可以说成“别忘了,吃多了生个畸形小孩也不行”,“啊”前信息为听者应知但被忽视的异常状态;例(12) 语气词“啊”提示注意自己“不去”的立场,“啊”前内容为言者希望听者知道的信息。删除上述例句中“啊”,都会变成传递信息的事务性陈述。

需要指出的是,例(13)“啊”似乎有“申明”功能,也可以理解成“我申明,这不是我要去的”。所谓“申明”功能就是言者基于某种预设主动提供听者不知道或不具备的信息,以规避某种后果,在句法形式上往往会出现“可不是”“并没有”等否定表达。例(13)“大师兄”预设去看“局长太太”可能被同事误会成“我要去的”,通过语气词“啊”的使用,主动提示听者注意“不是我要去的”这一否定信息,以达到让对方知悉,表明自己立场的效果,从而有效避免被大家误会的后果,所以“申明”是确信提示功能在提醒的基础上,结合特定语境进一步引申的结果。“啊”前为否定形式,否定的是言者的预设。

例(14)A1、A2 语气词“啊”提示听者注意言者“外科大夫”的职业身份和职业特点。但是在该语篇中“李主任”的言语意图是为自我“申辩”,这样一来,例(11)语气词“啊”似乎有“提醒”和“辩解”双重功能的意味。但是,为什么例(14)在语境中确定为“申辩”呢?这关键要看语境特点。在例(14)中,言者“李主任”是受到了病人的投诉,属于会引起冲突的质疑语境,此时语气词“啊”的确信提示功能和质疑语境互动,在“提醒”的基础上进一步引申出了“申辩”功能。但如果语境改变一下,听者忽略了某一已知信息,那么“啊”只会衍生出“提醒”功能。例如:

(15)A:真厉害,那个人胳膊脱臼了,你一会儿工夫就把他治好了。

B:我是外科大夫【啊】[升调],这个是我专业特长。(《心术》)

同样是“我是外科大夫啊”,语气词“啊”仍然也是“提示注意自己身份”,都可以理解为“别忘了,我是外科大夫,这个是我专业特长”。但是在例(15)中产生的语境效果却不是“申辩”,而是“提醒”,所以,我们初步认为:申明、辩解、提醒等是语气词“啊”的确信提示功能在特定语篇中与语境互动整合的结果,并不是语气词“啊”的本质功能。

除此之外,还有提示听者注意自己的理由依据、认知状态、行为或行为后果等,如:

(16)鲁豫:品牌找你让你穿他们的衣服吧?为什么选择穿大齐做的呢?

周迅:因为心意【啊】,心意比什么都重要。(CCL)

(17)“这就是你说的伟大母亲吗?”夏雨把刘星拉到一旁质问。

“我也没想到【呀】。”刘星辩解道。(CCL)

(18)甲:现在的房子太贵了,买不起。

乙:再贵也要买【啊】,不买,你在哪儿结婚啊?(CCL)

例(16)“啊”前信息都是解释原因的,“啊”表示从言者的视角看,这些理由依据是不可置疑,显而易见的。例(17)当“刘星”看到请回的“母亲”——“春花”后,和自己之前的认知完全不一样,“我也没想到”表达的是“刘星”惊讶、意外的情感状态,面对“夏雨”的质问,“刘星”通过语气词“啊”和上文进行关联,并提示“夏雨”注意自己“也没想到”的认知状态为自己辩解,带有“无辜”的情感立场。例(18)“啊”提示对方注意“要买”的行为,有“啊”和无“啊”的差异是:无“啊”为直接告知,有“啊”则为确信提示。

3.3 提醒、辩解、申明等之间的关系

“把语气词自身的意义跟篇章位置赋予一个语段的意义区别开来,在句中语气词的辨析中具有重要意义,这一点在以往对句中语气词的讨论中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张伯江、方梅,2014:59)目前,学界主流观点认为“啊”用于陈述句、祈使句时,具有“提醒”“辩解”“申明”甚至“解释”“劝解”等功能。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提醒”“辩解”“申明”等并不是“啊”本身具有的功能,而是“啊”在特定语境中整合产生的不同语境效果。从话语角度,语气词“啊”起确信提示功能,主要用于接话话语对中。那么语气词“啊”在什么情况下会衍生出“提醒”“辩解”“申明”等语境效果呢?

我们认为这里主要涉及三个方面的因素:提示的信息状态、提供方式以及语境特点。其中信息状态可以细分为已知信息、未知信息、共享信息、预设信息等;提供方式分为主动提供和被动提供;语境特点则分为:强冲突语境(如质疑、争论、批评、警告等)、弱冲突语境(误会、建议、嗔怪等)、中性语境(解释、陈述等)以及和谐语境(提醒、赞美、夸奖等)。语气词“啊”与“提醒”“辩解”“申明”①需要指出“提醒”“辩解”和“申明”之间是非离散的,彼此之间的界限并非泾渭分明,十分清晰的,而是“中心区域清楚,边缘区域混沌”的状态,所以有时在一定语境中也难以做出明确的区分。之间的静态关系见表2。

表2:“啊”与“提醒”“辩解”“申明”的关系

可以看出,语气词“啊”的确信提示功能体现了对听者认知状态的即时监控。在话语交际中,信息是否属于听者共享的,还是自己独有的;是被听者忽略的,还是听者对言者预期的;言者需要根据交际意图随时关注听者的认知状态、比对双方信息的关联,这正是“啊”交互主观性的体现。

4. 传情语气词“啊”的多功能系统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语气词“啊”在话语交际中具有多重功能,既有人际的,情态的还有话语的。但是,“语气助词作为语气标记,应该有一个核心的原型意义。该意义能够给语气助词所有的用法一个统一的合理的解释”(徐晶凝,2008:137)。需要指出的是,普通话中其他语气词“呗”的“不在乎、无奈何、不耐烦和不满意”(赵春利、石定栩,2015),“嘛”的“不满”“撒娇”“急躁”(赵春利、杨才英,2016;崔希亮,2019)等也有传情功能,但都不是核心功能。寻找“核心功能”的目的是为了给“啊”的诸多功能作出统一的解释,找出功能间的关联。正如屈承熹(2008)所言,用对比研究的方法来发现各个句末虚词的‘核心性能’(core property),然后再从核心性能,配以本句语义及其语境,进而衍生出各种各样的意义、解释、用法。这样就能将先前所发现的各种意义、解释和用法,归纳在一个有条不紊的系统之中,同时也可以说明,为什么同一个虚词会产生如此多种多样的表层意义。根据这一思路,结合上述分析,我们将“啊”的功能系统总结如表3。

表3:语气词“啊”的多功能系统

“啊”是语气词中用法最为灵活的语气词之一。该表将形式、信息状态和语境结合起来,为把握其语用功能提供了参照系和“抓手”,有利于避免因语感差异造成的不同解读,所列功能和情感立场基本都是最常用的,至少可以说明以下几个问题:

1)“传情”是“啊”在各种表达中的“共性”,是语气词“啊”的核心功能,学界提到的“缓和”“确信”等都不具有普遍性。“立场调节”“确信提示”和“传情”并不是完全分开的,三者实际上存在内在的语义关联。王德春等(1995:67)曾引用康德的观点,认为态度有三种成分:认知成分、情感成分、意向成分。我们认为,在话语交际中,言者有了某种认知,才刺激产生某种情感,继而产生某种意向,三者间存在内在的语义和心理逻辑,具有语义的一贯性和关联性。交际双方认知状态的不平衡触发情感,并通过“啊”外显化,“缓和”“强化”“确信提示”则是“传情”的语用意向,也是“传情”的一种语用效果。由于三者属于态度的不同层面,所以“啊”在一个句子中可能同时具备多项功能,例如“传情+确信提示+强化”“传情+确信提示+缓和”,甚至“传情+确信提示+缓和+和缓”等。

2) 语气词“啊”所传之“情”是受命题内容、信息状态、交际对象等因素刺激而发或与特定序列位置互动浮现而来,有的会指向命题内容,如“惊讶、意外”等;有的是指向言者自我的,如“不耐烦”“无辜”等;还有的是指向“听者”的,如“调侃”“气愤”等。是从命题之内走向命题之外,从关注言者传情到提示并影响听者的主观化过程,呈现一个从主观性到交互主观性的连续统。

3)语气词“啊”的主要功能只有四个:传情、立场调节、确信提示以及构建和缓的话语风格。立场调节和确信提示是在和命题、语境互动协商中产生的,会受到命题意义、语境关系中的心理世界、人际关系的亲疏、权势关系、韵律等因素制约,既有句法-语义层面的,更有语用层面的。在动态语境中,对语气词“啊”的功能影响最大的是言者的心理世界,言者既可以基于礼貌原则通过“啊”增加情感投入以实现情感趋同,也可以通过强化消极情感、强化认知信据力,违反礼貌原则,以情感趋异为语效取向(汪敏锋,2022)。

4)“啊”主要用于关系密切的交际主体间。当交际主体的权势关系是“弱-强”结构时,弱权势者在和强权势者交际中,很少选用语气词“啊”,除非弱权势者心理世界极端消极或积极,表达的是“气愤”或“兴奋”“赞叹”等比较强烈的情感立场。

5. 结语

在互动交际中,言者选用传情语气词“啊”都会留有自我“印迹”,表达中或隐或现地流露出言者的情感,传情功能才是“啊”的原型功能。传情功能在语境协商、顺应中继续扩展出和缓的话语构建功能、立场调节功能和确信提示的关联功能。传情、立场调节、确信提示和构建和缓话语风格是语气词“啊”的主要功能,“申明”“解释”“追问”等不是“啊”自身功能,而是“啊”的传情功能在场景互动中浮现出的言语功能,有的规约化程度相对较高,如“提醒”;有的则比较低,如“叮嘱”“警告”等。不同的情感立场在场景互动中会产生相应的言语功能,例如气愤的情感立场通过强化产生“警告”“指责”“命令”等言语功能。从功能的系统地位来看,这三种功能分别为“一级核心功能”(1 个,加粗实线),“二级扩展功能”(3 个,实线)和“三级言语功能”(若干,虚线),具体总结如图1:

图1:语气词“啊”的功能格局

在研究过程中,我们结合具体的语言事实,除了进行“啊”的“有无对比”、共现成分的双向选择等句法描写验证(赵春利、孙丽,2015)外,还从以下几个方面综合验证:(1)宏观上积极挖掘“啊”所传情感的语境线索,包括心理世界和社交世界(人际结构和权势结构);(2)中观上分析了“啊”在话语中的序列位置和所传情感的互动;(3)微观上描写了“啊”的句法分布形式以及命题信息状态对所传情感的限制,包括情感指向等。除了考察与句类的组合,更多是将语气词“啊”与命题信息类型、序列位置、情景语境(心理世界和社交世界)、情感立场综合起来考察,遵循“形式意义相结合”原则,从句子层面的信息类型的静态分析到语境的动态线索搜索的逻辑,试图建立“命题信息-序列位置-情景语境-核心功能-扩展功能-言语功能”之间的语义语用关联和互相验证,力图构拟的“啊”的功能系统(图1、表3)不仅经济管用,而且还能管得住,使“啊”的“情感”清晰定位、功能有据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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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养身性 珠子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