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欣羽
11月18日、19日,由美国戏剧大师罗伯特·威尔逊与著名现代舞编舞家露辛达·查尔兹共同创作的剧目《相对平静》于上音歌剧院演出,作为第二十二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的闭幕剧目,这部融合了舞蹈、音乐、戏剧、视觉艺术的“跨界”作品,为历时一个多月的艺术节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罗伯特·威尔逊这样一位被称为“实验戏剧灯塔式的人物”,继乌镇戏剧节一票难求的《H-100s到午夜》后,再次与露辛达·查尔兹联手,又带给了中国观众怎样的惊喜?
威尔逊与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的相遇并非首次。在2017年,他的独角戏《关于无的演讲》就参演过第十九届艺术节,次年他则带来了《睡魔》。此次的编舞查尔兹也是威尔逊的老搭档。她是罕见的与威尔逊调性相合的艺术家之一,两人一直有着共同的时间观念和作品结构观念。早在1976年她就为那部一鸣惊人的《海滩上的爱因斯坦》创编过舞蹈动作,之后两人又在《白乌鸦》《给一个男人的信》《我坐在露台上,这家伙突然出现,我以为我出现了幻觉》等多部作品中有过默契搭档。
此次《相对平静》的演出可以算得上一次“旧剧新演”,该剧首演于1981年,40余年后,两位艺术巨匠在原版剧目的基础上以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作曲、巴勃罗·毕加索设计舞台的《普尔奇内拉》(Pulcinella suite)为核心进行再创,构建成一部新旧交织的舞台奇观。
结构:时钟般的对称
威尔逊巧妙地通过两个幕间戏将三幕舞蹈部分的戏串联起来,整个表演形成一个首尾相衔的对称性结构。新版《相当平静》共分三幕,第一幕和第三幕在约翰·吉布森(Jon Gibson)与约翰·亚当斯(John Adams)的音乐中将查尔兹的舞蹈重新演绎,而核心的第二幕是本次的全新创作。遥相呼应的首尾两幕舞蹈相似性极强,以至于在中间插入两段《尼金斯基日记》非但不会让观众感到突兀,反而使整部戏的逻辑变得通顺且自洽。威尔逊将自己的作品比作时钟,同时也点明了该剧的时间主题。他说:“整个表演,在它的三个对称部分,像一个时钟,测量时间,就像一天的小时的连续。”
两段幕间戏选自《尼金斯基日记》,这本是一个独角戏,表现精神衰弱和分裂边缘下的尼金斯基,日记的字里行间都充斥着孤独、求救以及意识流特点。可以看到:在第一幕舞蹈结束后,舞台陷入了一阵短暂的黑暗,忽然一束白光亮起,屏幕上出现缓慢奔跑的猎豹。尼金斯基手提毛笔写下日记:“我欲舞蹈,因为心有所动。(I want dance because I feel.)”女声、男声、老年男声反复轮番念诵着日记中的句子,话语间没有必然的因果关联,循环且无序的呓语好像将观众拉入了尼金斯基混乱的脑海深处,看似是乱序的不同人声实则再次构建出新的秩序。
“我感受到地球的急促呼吸,地球快喘不过气来。”(I feel the suffocation of the earth.The earth is suffocating.)第二段幕间戏以此句开场,乍一看好像在说一件关于“地震”的事,实际能感受到尼金斯基的情绪在缓缓转变。舞台左侧赫然放置着两个白色的椅子,这要联系到尼金斯基历史上在公众慈善晚宴上的最后一个著名举动:当众摔碎一把椅子。日记中的句子仍用三种人声诵读,女声旁白的语调机械冷峻,男声是直接由舞台上的演员用平平无力的腔调说出,老年男声听起来则是戏谑、荒诞和疯狂的,这正是威尔逊自己的声音。尼金斯基反复提到地震,屏幕上重复播放着牛群奔驰过境的视频,耳边则听到了地动山摇的踩踏声,种种透露出尼金斯基精神世界的混乱、疯癫、无助和悲观,他好像在诉说宇宙的真理,又好像在控诉人类种群,正如地球的急促呼吸,在表面的平静之下实则暗潮涌动。
正如威尔逊所说,该剧的结构如同一个钟表,每段形式不同却互文照应。前文提到威尔逊表示《普尔奇内拉》是本剧的核心,从头至尾的观剧体验却提醒我们:尼金斯基才是本剧的唯一内核。遗憾的是,本次场刊中没有对尼金斯基做任何相关介绍,观众如果不做观剧前的功课,一时间可能会被这突如其来的两段幕间戏弄得不知所措。
空间:光彩下的编码游戏
建筑学专业出身的威尔逊曾说自己是在剧场做“时间和空间里的建筑建构”。因此他常用建筑的方式安排同时在舞台上出现的元素,让光、色、动作做三维空间下的统一。“如同叠加的画面,而其内容首先是形式。”这些舞台上的元素被他称为“空间建筑模块”,他用空间造就戏剧,将几何和结构的思维方式带入舞台空间。
同时,灯光在威尔逊戏剧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他曾有一句著名的话:“无灯光则无空间,无空间则无戏剧。”而在本次的《相对平静》中,威尔逊带来的灯光的组合并不多,却更加简练、精准。与《睡魔》《H-100s到午夜》相同,该剧台口与后台始终有两排对称的白炽灯带亮着,威尔逊擅长使用灯带亮度的强弱变换调节观众眼睛的感光度,他的舞台背景几乎是全黑的,每当演员的舞动、屏幕开始变换图形、耳畔自鸣筝与钢琴的音阶响起,在全黑的背景下将观众感官的灵敏度数倍放大,从而进入到威尔逊所打造的特定时空领域中。
从音效响起的那一刻,舞台上的时间开始悬停,一切的实际含义开始丧失,编舞与灯光在一瞬间形成高度的视听统一。查尔兹编排的舞步往往都是芭蕾舞中“基本功式”的动作,没有炫技的高难度舞蹈动作,取而代之的只有跟随着音阶节奏进行跳跃、平转、振臂、踢腿……第一幕的演员们身着纯白服装,只在后领处有一道黑色,配合着钢琴和自鸣筝音阶的不断爬升,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钢琴琴键。舞台上空不时出现一个类似牛顿摆的球体,舞者在规定段落里多次分组配对、此消彼长,屏幕上看似乱序实则对称规律的长短线条不断变换,透露出这场演出给人的感觉:重复、守恒与规律,同时呈现出时间的细碎与永恒,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在遵守一种冥冥中的规律。威尔逊好似在邀请观众玩一场无解的编码游戏,让作为观众的我们也不免好奇:下一种排列组合会是什么样?
第二幕是在原版基础上新添加的段落,也是威尔逊对新古典主义进行的又一次现代颠覆。比起首尾两幕空灵、平静的空间场域,这一幕的表现显得浓墨重彩。灯光亮起,一抹血红的光彩将观众渐渐吞噬,舞台中心笔直打下的一束白光,演员们身着复古的红黑配色服装,配合着斯特拉文斯基《普罗奇内拉》的音乐重复舞步,看似古典实际还是当代的。屏幕上不规则的红线一刀一刀切出一个眼球的图案,进而线条又将图像覆盖变为满屏醒目的红色,眼球的图案与尼金斯基的画作十分相似,不禁让人猜测威尔逊是以尼金斯基的画作为灵感所做的抽象化处理。值得一提的是,该剧又被称为“三联画”,《普罗奇内拉》作为最中间的一段,它就像一道对称轴,勾连着前后的段落,因此在大多数时候这段戏的视觉效果都是对称的。
全剧在第三幕又回归到后现代主义风格,但相较于第一幕而言对视听效果做了强化处理,视听的总体匹配度在这一瞬推向顶峰。演员们依旧重复简单的舞步,并在每次动作中加入細微的变化,同样是那种若即若离、平衡对称,在看过前面两个幕间戏后观众的思维已经更能感受到空间中极致的秩序,从而引导人们联想到宇宙与未来。屏幕上的莫兰迪色圆点有条不紊地依次递进,迎面而来的又是一道几何数学题,这些数列散点式的铺散出现,其中四个圆点散发橘色光芒,仔细分辨也难有规律可循。威尔逊再次让时间悬停消减,在这样的无序与失衡之下,观众仿佛在无止境的物质宇宙中漫游,在无穷无尽的规律中达到感官对此刻空间的全方位洞悉。
在欣赏威尔逊的作品时,观众通常需要暂时抛弃一下传统的观剧思维模式。不必在意故事是什么,因为没有故事;不必投入过多情感,因为足够理性;不必去理解舞台上一切的含义,因为他是罗伯特·威尔逊……他将舞台上的一切给空间让位,并交由观众自己解读,观众觉得是什么那便是什么,需要观众尽可能放大感知去和剧场时空产生灵魂共振。
回到该剧的名字《相对平静》。相对本就是一个抽象的词语,很难用语言描述,作为动词它的释义指物质上的对立,作形容词又指依靠一定条件而存在,随着一定的条件变化而变化。威尔逊精准地表现出“相对”的意象感觉,让观众在历经过混乱、失衡后,逐渐适应无序状态下的绝对秩序,最后在一声排山倒海的音爆声中回归相对平静。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