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海
1
黑牛站在大门外,嚼着不知从哪掠来的半截玉米秆,嘴边堆满了白沫,顺着玉米秆往下滴。它时不时甩甩脑袋,想赶走那些不停纠缠它的苍蝇。
建成抄根木棍,单等它进来,撵上去狠狠抽它几棍子。
黑牛昂起脑袋,看着玉米地。那里除了玉米,还顶了件红棉袄。它瞪大眼睛看红棉袄,鼻孔也张圆了,喷着粗气,又短又粗的角如同半截晒黑的玉米芯子,蹄子刨得啪啪响。它脑袋左边有个浅浅的坑,脏兮兮的。左脑袋怎么没有角?而且左眼角还有淤血,看上去既野蛮又粗鲁,活脱脱一个歹徒样。
他刚准备跳起来,不小心踢翻了一个靠在墙边的酒瓶子。
黑牛屁股一拧,冲向院外的玉米田,好像这才是它站在大门口的真正意图——它想让他知道它来了,再当着他的面冲进他的玉米田。玉米长得有半人高,绿油油、亮灿灿。他眼睁睁见牛冲进去,如同一块黑铁在里面翻滚,玉米叶子剧烈摇晃,仿佛狂风暴雨抽打着它们。牛蹄子咔嚓咔嚓踏倒了一大片,这还不解恨,它挑起红棉袄,脑袋一甩,红棉袄飞出去了,像一团火焰掠过玉米地。
他的脑袋嗡嗡响,像有人加大了油门,摩托车吼着往前冲。等他冲到柳红红家门口,脑袋里那团火燃烧得不那么充分了,仿佛汽油里掺了水,发动机还吼着,排气筒里砰砰响,响了几声就熄火了。
他觉得他可以借这个机会大摇大摆地走进柳红红家。
柳红红的屋子是红砖砌的,有两间卧室和一间厨房。客厅里摆着饭桌和旧沙发,卧室的门也敞开着,能闻见一个卧室里有尿布味,他的心晃了晃。
他说,有没有人?四处静悄悄的。
他准备再喊一声,猛然感到屋里太静了。若有若无的尿布味和一股牛奶鸡蛋味交替出现,时而浓时而淡——浓的时候,感觉屋里随时会出现一个人;淡的时候,让人觉得这家人凭空消失了,只留下这股味。他正打算离开,柳红红的公公从大门口进来了。他头发灰白,穿件旧保安服,整个人看上去像扔在盐碱滩上风吹日晒了很久的木头。老头看见他,先探头看了看屋里,确定屋里没人,才略略放心地说,你有啥事?他本不想跟老头掰扯牛的事,但人家这么问,他只好开口,你家的牛祸害了我家的玉米,你说这事该咋弄?老头走到牛圈,看了看说,这畜生三天两头就顶坏栅栏溜出去惹事,留不得了。他说,你总得有个说法吧?老头说,等到秋粮下来,玉米价明了,我再按价赔;你要是等不及,看家里有啥就拿啥吧。他想,这老头不简单啊,弄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再一想,他并不是来要赔偿的,而是想看看那个小女孩。本想问问老头,又怕老头起疑心,只好扭头就走。快走到家门口了,他看见妻子蹲在玉米地里,扶起一棵蔫巴巴的玉米,筋骨已经彻底断掉的样子,再也无法直挺挺、绿油油地站在那里了。妻子抿了抿嘴唇,说,你一个大活人,咋连头牛都拦不住啊?你看看,让畜生祸害成啥样了?这玉米还能吃到嘴里不?
狗日的一眨眼就冲进去了,谁能拦得住?
这么多玉米地,它咋就偏偏钻到咱家地里?
她又扶起一棵玉米,那棵玉米再次慢慢倒下去。
他不想看她因为恼怒而渐渐拉长的脸,转身回到院里。
2
院外有五亩水地,院里有三间房,这是政府分给移民户的。
西边那间屋子,炕上摞着新被褥,铺着毛毯,偶尔有亲戚住几晚,一直空着。而他妻子住的那间东屋,只有抹脸油味,闻不见奶香味。村里人见他种玉米,笑着说,你的种子行不行啊?别种进去长不出来。他恨得牙痒痒。他带着妻子去银川、西安、北京检查。村里人看过医院开的单子,私下里仍旧说他的种子不好。那些话像人抡起锤子砸石头,他既是那把锤子,也是那块石头。
玉米地里跃起一群麻雀,如同疾风中飞舞的枯叶。
他扭头看去,见柳红红骑着白色电动车回来了。他特意看了看电动车后座,没看见那个小女孩;再仔细看,才发现柳红红背上绑了个卷起来的小被子,腿间夹着哈巴狗。
柳红红回到家后,他在院里转来转去,想借着牛糟蹋玉米的事,再去她家看看,又觉得这样干,有人会起疑心。他盼着柳红红带着小女孩来他家串门,他一定要多抱会那孩子。他记得那一幕,小女孩屁股一挨地,胳膊乱舞腿乱蹬,不停地哭,撒泼似的哭。他抱起她,她边咽口水邊哽咽。他赶忙抱着她颠出屋。麻雀在树叶里叽叽喳喳,还有喜鹊在头顶绕来绕去,叫声像剪刀样一开一合。她张开眼睛四处看,嗓子里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他发现她边咽口水边从嗓子里挤出声音,像小鸟在叫。叫一会后,突然发现妈妈不在身边,她眼睛睁大了,发出一声声尖叫。柳红红赶忙跑过来,她哭得更凶了,想咬妈妈一口似的。柳红红转过身,撩起衣襟给她喂奶,一副赎罪的神情。他妻子在一旁羡慕得脸上能淌下蜜,说,有个小棉袄真好啊。柳红红说,啥时候能长大啊。他妻子说,我要有个孩子就好了。柳红红说,我两个娃,给你分一个,咋样?他妻子说,你说话算数?柳红红亲亲小女孩,说,我想给,妞妞不答应,是不是啊,妞妞?
柳红红走后,他怀里半是尿布味半是奶香味,这让他有点恍惚。他盼着柳红红再带小女孩来他家串门,没想到,去年春天,柳红红男人开的卡车栽进深沟里。从此以后,她不串门了,好像她整天守在家里,男人就会活过来。他每次路过她家,摩托车的速度就会慢下来,但她家的大门紧闭着,只有哈巴狗慌慌张张地叫几声。他觉得她知道他在外面,故意不让小女孩发出声音。
第二天上午,柳红红走出家门,径直去了她家的玉米地。他在院里转了几圈,然后跨上弯梁摩托车。摩托车往前蹿了一下,又熄火了。他踏到空挡,再次打火,摩托车吼着冲出大门。行驶到路拐弯处,他停下来看前面的玉米地。
玉米林唰啦啦响,紧接着,柳红红钻出来。
你有啥事?她看他,眼光像风扬起沙子。看着这种眼光,他只能咽下想说的话,拐个弯问她,你最近咋不来我家串门?
她四处看了看,没说话。
你把妞妞抱来,让我抱抱,我想她了。他有点吃惊,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敢说出这样的话,只觉得玉米穗上跳跃着无数金色光点,这句话就如同一个光点跳出来,不知道它会不会引发火灾。她一脸惊愕,看了他好一会,说,你想啥呢?他急忙说,我没孩子,见了孩子就想抱抱,你知道的。她的脸突然红了,好像是为了积攒力量而憋红了脸,等着他说出更过分的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扭头走了。
他骑着摩托车,从土路拐到公路上。后面疾驰而来的小车裹着气流,让路两边的玉米叶子左右摇晃。他拐到去斜坡的土路上,白杨树从树林里钻出来,树叶一面泛绿,另一面泛银灰色,如同一群鸽子在树枝上扑腾。路面时而平坦,时而起伏,摩托车每每弹跳起来,他脑袋晕乎乎的,仿佛有根绳子把他吊在半空,甩过来又甩过去。
3
摩托车驶到斜坡下面,他停下来,考虑要不要去斜坡上转转。
他心里有点乱,好像一旦决定去斜坡上转转,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闲人,这让他很沮丧。想当年,镇政府办培训班,他学的是水暖维修,只要有人给他打电话,他就骑上自行车狂奔,工具袋碰得自行车叮叮当当响。听见这种声音,等他干活的人就知道他来了。这几年,为了扩大业务范围,他买了辆摩托车。每次出门,风把衣服吹得鼓起来,远看像背着一顶略略泛白的小帐篷。不管谁找他干活,他肯定以最快的速度抵达现场。先抽两根烟,等地沟里的沼气散了,这才放心地钻进去,捣鼓那些管道。遇到修水泵的活,他先看看导线是紫铜丝还是铝丝。运气好的话,主家不懂电路,他会用铝线换下紫铜丝线,脑袋里的算盘珠子啪啦响,算着自己要攒够多少斤铜丝,拉到废品收购站,一下子卖几百元,等以后有了孩子,最好是男孩,花钱的地方很多。盼孩子盼了这么多年,妻子的肚皮却如同盐碱地,看不到草木生长的迹象。这让他遇到有孩子的人家,就忍不住想看看这家人的屋里,仿佛在找人家生孩子的秘诀。有时看到女人奶孩子,听到孩子边吞奶边哼唧,他感觉这家人的院子突然亮了,是堆满了粮食的那种亮,是人饱餐后脸上浮现出的那种亮。他知道自己家里没有这种亮光,这让他有种羞于见人的负罪感。
一个月之前,他路过柳红红家的地。那天柳红红把电闸推上去,跑到水管那边看看,又跑回来,把电闸拉下来再推上去,见水管还不淌水,只好四处张望,就看见了他。她说,邻家,水管子不淌水了,咋回事啊?他提着工具袋走过去,用电笔点点,电笔亮了。他拉下电闸,捏住井边的绳子和塑料水管,拉出水泵。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像风扬起沙子。他用旧棉纱擦干水泵,翻过来调过去地看,没看出问题,再捏捏缠绝缘胶布的地方,才知道一根线烧断了。他着手修水泵时,柳红红挨着他。他竟然想起小时候钻进母亲怀里的情景,怀疑自己闻到了记忆里的味道。他脑袋晕乎乎的,当时就想,是不是让人脑袋发晕的味道就是母亲的味道?现在,他再次感到脑袋晕乎乎的,眼睛有点酸,这让他不得不放慢修水泵的速度。等他再次推起电闸,水管鼓胀起来,接着水哗哗地喷出来。她看着他,带着感激,还有信赖,似乎在说,有个会修水泵的邻居,真好。他有点不自在,但他能确定,她身上那种味道,能让她家的院子变得亮堂堂的。
过了两天,柳红红又带着小女孩到他家串门。她离开后,他一遍遍摸着沾过小女孩口水的地方,总觉得这块湿漉漉的地方有着特殊的含义。
柳红红经常背着小女孩去玉米地干活,看上去像蜗牛穿过丛林。他想撵过去帮她,又想到寡妇门前是非多,只好作罢。前天,他路过她家的玉米地,突然聽见小女孩在玉米林里哭。哭声如同雷电击中了他,他突然愣在原地,脑袋嗡嗡响。他急忙钻进玉米林。玉米林密不透风,他浑身是汗,加上玉米叶子划在皮肤上,皮肤开始发痒,发痒的地方像开水烫过,疼下面藏着痒,痒里面藏着疼。等他循着哭声找到柳红红后,见她跪在地上舔小女孩的脸,他才发现,小女孩的脸上布满了红斑。他说,这么小的娃娃,咋敢带到地里?万一玉米叶子划破脸,就留下疤了。柳红红只顾给孩子舔红斑。他又说,赶紧抱回去,用清水洗洗。柳红红还是没看他,抱着孩子低头钻出玉米林。
4
此刻站在斜坡上,他能看见他所在的村庄,家家户户装了红色彩钢顶,远看像一堆堆烧旺了的木头,火焰忽高忽低,翻卷着越堆越高,一直壅塞至铁道那里。
他心里清楚,往左数,第三家是他家,再往左数两家,就是柳红红家。他不知道柳红红此刻在干什么,但他知道妻子要么是在喂鸡,要么是在给西红柿打顶、绑豆角秧子、浇水锄草,再等它们开花结果,仿佛那些花和果就是自己的孩子。他跟妻子商量过抱养孩子的事,妻子不停地捏着衣角,转身望向远方,说,等我弟媳多生一个就好了。但她弟媳没多生一个孩子,他怀疑她弟媳故意不生了。
头顶飞过一只鸟,叫声像闪电一样。他想起小女孩在玉米林里大哭,心猛地缩成一团。过了一会,他下意识地摸摸被小女孩口水打湿的地方,突然想到,不能让小女孩跟着柳红红受罪了,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就不应该带两个孩子,或者说,正因为她有个儿子,就应该考虑把小女孩送给别人。假如她改嫁,她公公肯定不会让她带走孙子,她只能把小女孩带到别人家——后爹能把亲娘变成后娘。
想到这,他决定找个机会,跟柳红红挑明这事,看她有什么反应。
摩托车冲上公路,田野如同一个个绿色漩涡,在路两边旋转着往后退。飞虫打在他脸上,猛地疼一下,然后痒酥酥的。穿过大桥,平原上的树林齐刷刷的,村庄藏在树林里,炊烟又浮在树林上,被夕阳染得半白半红,慢慢变成灰蓝色。村里的路灯亮了,路灯之上是风力发电机的红灯,隔两秒整体闪一下,红灯之上又是满天星光。他站在柳红红家院外,先听见院里的狗叫声,随后又听见她家的两头花奶牛时不时叫一声,声音低沉又黏稠。这说明黑牛又逃出去了。他刚想敲门,又犹豫起来,担心她断然拒绝,就再没机会了。
又过了几天,他修完水泵回来,突然见前面闪了道荧光,又消失了,接着,那荧光和一团比黑夜还黑的影子从夜色里剥离出来,轮廓渐渐清晰,稳稳地站在那里。他仔细看了好一会,才看清它是柳红红家的那头黑牛。它反刍的节奏很稳定,仿佛它知道他要来这里,专门站在这等他。
就在他和牛对峙的时候,一道手电光晃来晃去,如同抡起来的棍子,抡过来打了他一下,抡过去又打了他一下。接着,那道光直直照在他脸上,一动不动。
他觉得那道光像根钉子,把他钉在夜幕上。
过了好一会,他忍不住了,说,谁啊?
那道光还是一动不动。
他只好打开摩托大灯,原来是柳红红。
你怎么在这?
她关了手电筒,他也急忙灭了大灯。玉米地里的虫子叫得更欢了,此起彼伏,马上要沸腾的感觉。他心里火烧火燎的,嘴上却说,你得想办法拴住它,不能让它整天四处溜达。柳红红说,拴住它,它就撞墙,撞死咋办?他觉得再说牛,就没多大意思了,脑子里呼啦啦蹿起一团火,喘着粗气说,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能不能把妞妞给我?她不说话,而且也听不见她喘气,这让他窘迫得脸上发烫。他结结巴巴地说,你知道我没孩子,太想要个孩子了。你有两个孩子,养两个孩子太难了,儿子,你肯定不给我,就把小女孩送给我。你放心,我这辈子会掏心掏肺地对她好,让她念书,给她买房,让她以后活在蜜罐罐里。刚说完这话,他发现她眼里闪着光,像黑夜里的冰。她说,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不是一件东西,你想要,我就给你?他觉得柳红红拿了根棍子敲在他头上,他先是诧异,接着脑袋嗡嗡响,索性豁出去了,说,你带个孩子,也不好嫁人。柳红红说,我生是蔡家的人,死是蔡家的鬼,你凭什么说这话?他感到夜空开始旋转,远处传来火车的叫声,像谁在脑子里敲钟,身子随着这个声音开始颤抖,慢慢发软,瘫在地上。
5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抬起头,什么也看不见,得靠风吹在脸上来判断自己所处的方位。又过了一会,他看见了星星,感觉再次进入黑夜,夜幕掩盖了田野、丘陵和低处的河流,仿佛谁用腻子刀抹平了这个高低起伏的世界。他只好望着密密麻麻的星星,觉得那些亮光带着嘲讽的意味,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他掏出烟盒,又掉在地上。他摸了好一会才摸到,把烟叼在嘴上,打火机的火苗总是对不准,索性扔了。他站在夜幕下发呆,玉米林从远处唰啦啦响到眼前,仿佛从远方传来瑟瑟发抖的声音:你死心吧,别人的孩子永远是别人的。
好在家里的窗户还亮着,如同早晨的玉米缨子上浮着一圈圈嫩黄色的光芒。他进到屋里,妻子站起来相迎,脸上也亮亮的,然后又想起什么,转身进到厨房。等她端出鸡肉和荞面馍馍,他见他碗里全是鸡腿和鸡翅,她碗里则是鸡脖子,还有鸡头。他跟平时一样,端起碗就吃。妻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却没说话。
他没理妻子,吃完饭,就爬到自己的炕上,翻来覆去想心事。妻子在隔壁打着小呼噜,感觉很是酣畅。他悄悄进到妻子屋里,却不知道要干什么。妻子突然睁开眼看着他,他只好爬到炕上。妻子还看着他,他又爬到她身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明明知道跟她做,不会出现任何奇迹,他还得做。妻子并不在乎他做得好不好,这让他觉得自己一直是一个人在努力,包括一个人面对生活的苍白和平庸。完事后,他心里空荡荡的。
几天后的一阵狗叫声惊醒了他,他想起村里只有柳红红家有只哈巴狗。哈巴狗的叫声里藏着惊慌。他拉开窗帘,黑夜褪去,仿佛有人卷起一块巨大的黑色被子,露出了平原、丘陵、村庄和河流。等他吃完早饭,准备到地里拔草,刚出院门,见柳红红挥动着一根玉米秆,想把黑牛逼回牛圈。黑牛边后退边低下头,喷着粗气,蹄子刨得啪啪响。他发现柳红红穿了件采油公司的红色工装,是她男人活着时穿过的。他猛然想到什么,又不确定自己到底想到了什么,愣在原地。恍惚间,黑牛像一道黑色闪电,在他还没看清它的时候,它已经撞倒了什么东西。接着他听见一声尖叫,黑牛转过身,再一次冲出去,天地微微发颤,并开始旋转。黑牛再次转过身,突然受到惊吓似的,昂起头,尾巴竖起来,放了个响屁。尘土开始翻滚,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石头滚动的声音。等村里人听到尖叫声,从各家的大门里跑出来,边跑边喊,他才反应过来,慌忙跑过去,见柳红红抱着肚子在地上翻滚,身下有摊血。他赶紧抱起她,见她双目紧闭,先是哼哼,接着咬嘴唇,额头上、脸上都是汗,浑身散发出浓郁的铁锈味,像一个刚从井里拉出来的锈迹斑斑的水泵,等着他修理。
有人喊,赶紧往医院拉吧!
他还像检查水泵那样检查她,直到看到她肚子上湿漉漉的,这才喊,她肚子烂了,赶紧送医院啊。有人接着喊,车来了,赶紧往车上抱。他抱起她,跑到车前,差点摔倒。其他人帮他把柳红红放到后座上,他准备坐上去,妻子把他拉到一边,说,你个大男人,咋伺候一个女人?我去吧。车吼着冲出去,后面还跟着几辆车,去的全是女人,好像她们都担心自己的男人不会照顾女人。他愣了一会才缓过神,如同刚做了个噩梦,脑子里乱哄哄的。他不想去地里拔草了,转身往回走。刚走到大门口,他隐约听见小女孩在哭,哭几声,停下来,再哭几声,有点迷惑,又无比愤怒。她的哭声撞在他身上,他忽然窃喜——抱养小女孩的机会来了,有点水到渠成的味道。
6
他决定把她抱回家。
进到屋里,他能听见哭声,却看不见她——炕上没有,地上也没有。再找,发现哭声源自炕角的一个纸箱。他爬到纸箱跟前,见她穿着肚兜,躺在小棉被上,小手半握,小脚丫子左蹬右踹,看上去气势汹汹,其实可怜兮兮的。他抱起她,她伸出舌头,吐了个气泡,伴随着一阵咯咯声。他感觉到她的屁股黏糊糊的,随即又闻见一股臭味。他只好放下她,找了块尿布,正准备擦,她又弄脏了炕单。他赶忙抱起她,却不知道该怎么擦,索性胡乱抹了抹。这时,他触电般,脑子嗡的一声,浑身突然麻酥酥的,这才觉察到,她噙着他的耳垂,正使劲嘬着。
走到路上时,她不嘬他的耳垂了,又开始哭,仿佛她知道上了当,一时无比气愤。他小跑着回到家,赶忙找出一盒牛奶,倒在妻子经常热牛奶的不锈钢锅里,又开始找饼干,但翻遍了冰箱和橱柜,只找到两个冷馒头。好吧,就牛奶泡馒头吧。她不哭了,又发出一阵咯咯声。当牛奶开始翻滚,泡沫突然溢出來,他差点扔了她去抢救牛奶。手指头嗞啦一声,奶锅已经掉在地上。他强忍着疼痛,只好再找出一盒奶,倒进锅里。
随后,他发现家里没有奶瓶,便把馒头掰成小块,放到热牛奶里,想着该如何喂到她嘴里。想了好一会,突然想到母亲给妹妹喂饭时,嘴里含着擀得薄而透亮的面片,再用舌头尖顶到妹妹嘴里。他学样含着馒头喂她,感觉馒头块全散了,雪一般融化了,只能喂多少算多少。他的舌头顶着馒头渣,伸进她嘴里,她也伸出舌头。他嘬了一下,感觉像嘬了块湿漉漉的水果糖,后脊梁猛地蹿起一股热流,直冲脑顶,浑身甜丝丝的。她看他,咿咿呀呀的。他闻她的头发,那就是日思夜想的味啊。全身的骨头麻酥酥的,屋里亮得晃眼。他望着玉米林上起起落落的麻雀,还有高速公路上的汽车,略略有点遗憾,因为它们不知道他有多高兴。
他刚准备烧点热水给小女孩洗个澡,就听一个男人在外面大喊大叫。
原来是柳红红的公公。他知道藏起来不是办法,只得抱着小女孩走到门外。老头的眼睛亮了,几乎是扑过来的。
你嗝不打屁不放的,就把我孙女抱走了?
妞妞一个人在家哭,我能不管吗?
一个人在家?她妈去哪了?
你还不知道吗?你家的牛顶了她。
人呢?老头盯着他,好像他抱着小女孩,就有藏起柳红红的嫌疑。
送医院啦,村里好多人都去了。
天哪,我早就想杀了它,为啥没杀了它啊……老头抱着脑袋,一副头疼欲裂的样子,差点把脑袋揪下来。
他见老头的裤子和鞋都湿漉漉的,沾着泥,便说,孩子在我这,你放心。
老头猛地抬起头,说,把孩子给我。
他退了一步说,你老这一大把年纪,咋照顾孩子?让我来吧。
老头扑过来说,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他心里的火呼啦一下烧起来,说,好心当驴肝肺,老糊涂!老头抱着孩子扭头就走,说,蔡家的人多了去了,你个外姓人操哪门子的心?他一口气上不来,憋得耳朵响个不停,大地瞬间寂静无声,内心却发出垮塌般的轰鸣。
他突然迷失在被人抽空了一切的感觉中,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行走。过了好一会,他听见手机在屋里响个不停。他冲进屋里,接通视频,妻子笑着看他,身后还有其他女人,几个脑袋挤在一起,一个个想把脑袋伸到手机屏外面似的。妻子好像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说,放心吧,柳红红没事,就是还昏迷着。他没说话。妻子又说,你没事过去看看那孩子,别饿着她。说到这,妻子突然想起什么,问,你会滚奶子吗?他点点头。妻子说,把咱家的奶子拿上,滚好了,倒在奶瓶里晾温了再喂,不敢烫着孩子,知道吗?
他突然有点想哭,急忙挂断了视频。他慢慢走到院里,见玉米地边堆放着几根木头,看上去像扔在盐碱滩上风吹日晒了很久,上面裹着一层灰蒙蒙的碱渍。他转身找了把斧子,又拖着斧子走到木头跟前,使劲劈起来。
劈了几下,他抬头看向柳红红家,那里没有人。
他又劈了几下,觉得劈木头的声音一圈一圈荡出去,穿过那扇门、那堵墙,撞在斜坡上,又一圈一圈荡回来,没带来任何新的声音,哪怕是哭声。
劈了一会,麻雀还在玉米林上起起落落,一点也不惊慌。高速公路上传来车辆的呼啸声,好像有把大锯子来来回回锯着荒原上的石头。他扔下斧子,直直走向柳红红家。快到大门口了,他又放慢了脚步,免得弄出响声,但他心里清楚,他不是怕别人听见他弄出什么响声,而是不想听见自己弄出来的声音。
老头并没有关紧大门,而是留下一条缝隙。透过缝隙,他没看见小女孩,也没看见老头。他轻轻推了推大门,缝隙变宽了,能看见整个院子了。他这才发现,小女孩半躺半坐在一个装着牛草的筐子里,嘴里嘬着一截玉米秆,仿佛正在全心全意检验这个新奶嘴,又想不通它为什么是这个样子,难怪听不见她的哭声。嘬着嘬着,小女孩突然哭起来,搞不清是玉米秆戳了嘴,还是因为没嘬到奶。他本想冲进去,又索性狠下心来看着她哭,而且希望她哭得更凶一些,看那老头如何能让她不哭。
不出所料,小女孩哭得越来越凶,马上要掀翻房子的架势。他觉得她待在这个院子里,就该这么哭。这时老头从屋里走出来,一手握着一只麻雀,一手拿根红头绳。他没有立即抱起小女孩,而是慢吞吞地蹲在她面前,拉开头绳,把一头拴在筐子上,另一头拴在麻雀腿上,然后放开麻雀。麻雀扑啦啦飞起来,小女孩猛地睁开眼睛,嗓子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麻雀只管飞,把叫的任务交给了小女孩。麻雀扑啦啦飞到屋檐边,绳子突然绷紧了,它又落在地上。
小女孩脸上挂着泪珠,眼睛亮晶晶的。可以肯定,那是一双不顾一切的眼睛,是一双看到一个东西能飞起来就惊讶万分的眼睛,也是一双注意力从地上转移到天空的眼睛。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了,仿佛他刚才只想让她哭,说明他不知道她除了会哭,还知道飞,他没资格看这样一双眼睛。
再看那老头,老眼昏花地看着麻雀飞起来又落下去,耳听着小女孩咯一声,又咯一声,眼神渐渐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身上還保持着刚才那种遇事不慌的状态。这样的人,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手忙脚乱,该干什么干什么。他也不敢看老头了,因为他到现在才知道,老头是当过父亲的。虽然儿子不在了,但老头还是父亲,甚至还是爷爷。他怕老头发现他,轻轻拉了拉门,那道缝隙又变窄了。
这时,麻雀再次飞起来,小女孩猛地挥舞起双手,咯咯笑个不停,脸上的泪珠子一颗一颗弹射出去,钻进天空,在天空深处发出响声,又一圈一圈荡回来。
他知道,小女孩早忘了自己还有妈妈,更别期望她能记得他。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