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太河

2024-01-20 10:54尹逊伟
清明 2024年1期
关键词:砖窑烟囱

尹逊伟

春山暖日和风,小桥流水飞红,又是人间四月天。总以为山高水远才能带给自己感动,没想到春天的太河风光令人沉醉。一次机会,来到了淄川太河镇,让我充分感受到了太河春天的魅力。

春日,选一个晴朗暖心的日子,我和好友赴淄川东南太河镇,到另一个朋友小吴的老家,此前小吴告诉我,他老家的风景很美。

太河镇地处淄川东南部,位于淄水两畔,与青州、沂源、博山、临朐四地交界,这里有淄博市最大的饮用水源保护地——太河水库,它南北长10余千米,东西宽约3千米,总库容为1.66亿立方米。跟着导航,我们一直向东,经几次改道折向南,最终行驶在淄川东南的群山里。的确,淄川最美的风景都给了这里。山峦静谧,芳草萋萋,尽显着山野的美。路边的柳树半绿半黄,连翘花、碧桃花争奇斗艳。

眼中有光、心中有爱,一路春暖花开。上了淄中路,宽阔的沥青路上车辆渐多。今天是周末,出门俱是看花人。随着乡村旅游热度的持续上升,大量城里人涌入东部山区,住农家院、吃农家饭成为游客的首选,民宿产业前景一片向好。没一会儿,我们进入了太河镇,踏上了这片红色热土。因令人扼腕的太河惨案和威震敌胆的马鞍山抗日保卫战使这里成为省级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我们缅怀革命先烈,体会到美好的生活来之不易,应该倍加珍惜。

踏快马,逐青山。路面干净很多,几乎没有一丝杂尘,路边的仿古景观庭院和路灯被融进了周围的风景里。突然,太河水库映入眼帘,水库总体呈东北——西南走向,被群山环绕着,碧波涟漪,宛如一条彩带,绘出太河镇最艳丽的景色。水动一池春光,花动一山春色。抖落一身尘埃,让生命在青山绿水间慢慢丰盈。环水库公路串起了山、水和农家。行驶到水库东南角,沿着水库边的道路折向西,进入乡村公路。

行驶在春风里,沐浴在阳光下,一路美景一路醉。

我们来到位于太河水库东南部的东刘村,找到了朋友小吴的老家。小吴正在猕猴桃园里帮着父亲忙活。见到我们,小吴忙放下手里的活,招呼我们进看护小屋休息。

“4月份是我们这儿猕猴桃产区现蕾开花的阶段,科学施肥、防晚霜冻、防病虫害是管理的重点,猕猴桃是我们村的重点观光农业水果。”小吴兴奋地说。小吴的父亲吸着烟,微笑着看我们。

“比如抹芽疏蕾,抹芽要在好天气进行,重点抹去主干上、剪锯口附近的芽。疏蕾就是将畸形、密生的花蕾疏除……”小吴的父亲也跟着讲了起来。

“学问还真不少,隔行如隔山。”我们认真地听着。

“我们镇生态农业发展迅速,观光农业特色鲜明,看!山顶柏树成林,山腰果树成片。这里要种核桃、板栗等经济作物。山脚适当种植猕猴桃、杂粮等。平原地块种植以莲藕、韭菜、大白菜和越夏菜等为主的有机蔬菜。其中梦泉村被评为首批市级都市农业示范区、农业部乡村旅游示范点。乡村旅游发展前景广阔。”小吴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满心的欢喜。

“你知道的真多!”

“当然啦,知己知彼,了解市场,才能取得先机嘛!”小吴自豪地说。

我们走出小屋,呼吸着带着田园气息的新鲜空气,放眼望去,满目苍翠、神清气爽。拥有着一份甜美的心情,就是最美的心境。

“看!那儿是潭溪山、齐山。”小吴的手指向东南部。

“看!马鞍山在那儿。”小吴的手指向西部偏南。

“看!劈山、莲花山位于那边。”小吴的手又指向南部偏西。

“这些名山各具特色,集森林观光、科普教育、寻古探幽、登高探险、康复疗养、休闲娱乐等功能为一体。听说,有一批生态旅游景区正相继开工建设。”小吴讲得眉飞色舞,兴致高涨。

“確实,这儿旅游资源得天独厚。我看过山峰奇险的马鞍山,令人胆战心惊的劈山,目前保存最完好的齐长城和能探幽寻古的潭溪山,还有令人难忘的孟姜女故居。其他的景点还有待探寻,真羡慕你们!”我向远方望去,莽莽群山,云雾缭绕,如诗如画。

“春华秋实,秋天再来,管你吃个够!下午,我领你们去我舅家的养蜂场看看,去尝尝他那儿的蜜!”

“好,我还真没近距离地见过养蜂场呢!”我回答道。

朋友的父亲吴大爷年近七十,体格硬朗,背稍微有点驼。他们这一辈人对土地有一种热爱与坚守,身心早就和土地融为一体。他们积极响应镇里提出的全域旅游号召。现如今的农村,后继无人,往后的发展令人忧虑,我们必须要创新发展模式。

人间烟火皆平凡,春光予以大地万千颜色。鲜香诱人的炒鸡、苦菜蘸大酱、炸椿芽,再配上几张发面饼,味道鲜美极了。吃着美味的农家饭,心中莫名一阵感动,好久没吃过如此地道的农家饭了。窗外有山,山外有云,云下有水,我们独享着这份山与水之间的宁静。

“现在再苦能苦得过六七十年代?那时既吃不饱,也穿不暖,又没地方挣钱,只能守着有限的薄田耕种,大多时候靠天吃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且产量也低,现在的年轻人哪能受得了这种苦?”酒后,老人的话也多了,还带着点激动。

“是啊,人应该学会知足!”人们总是觉得幸福很遥远。其实,人心若知足,幸福就在眼前。

看山心静,看水心宽。饭后出去走走,太河水库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被群山环抱,有山有水,世外桃源,一幅唯美的画卷。

路边,一块宣传牌上写着:积极探索生态文明建设新模式,打造生态文明新样板,建设“富裕太河、秀美太河、幸福太河”的生态之路!

“是啊,生态优先,点绿成金。由上级领导统一规划,美丽乡村更有奔头了! 我们要把平凡的日子过成自己喜欢的日子。”我感叹道。

下午,我们沿着环水库的公路向西驱车到小吴的舅舅家,在淄中路西的河滩处,有一处矿泉水加工车间。

“我们这儿的矿泉水销量占全市矿泉水市场50%,是‘中国矿泉水之乡’,储量丰富、水质优良,是国内少见的矿泉水资源集中地区。”小吴介绍道。

“真是难得!”

十七八里外,两三个山头前,路转弯忽现十几户人家散居在公路两边。新农村规划时,小吴的舅舅不愿搬迁,仍住在老房子里,与蜜蜂为友,与山林为伴,怡然自乐。突然,路边一树梨花映入眼帘,如白雪飘落,蜂蝶在其中翩翩起舞。平原上花儿早就谢了,在这儿竟能欣赏到如此美景,这简直就是一种享受,一种惊喜。遇一树花开,染一身花香。

小吴的舅妈赶紧招呼我们进屋喝茶。我们忙说:“不渴!我们带着水呢。”

我们说明来意,小吴的舅妈高兴地领着我们去看养蜂场。养蜂场内,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蜂儿纷忙,不负好时光。

“现在是百花蜜,过几天百花谢,漫山遍野的洋槐花次第开放,就会有馋人的槐花蜜了!”小吴的舅妈说道。

“来,尝尝今年的新蜜!”小吴的舅妈微笑着端出一小碗蜂蜜,蜂蜜呈棕色,稠稠的,散发着浓浓的芳香。

我们毫不客气,舀一勺新鲜浓稠的蜂蜜入口,随即下咽,清香甜美,有点辣嗓子,满满的幸福味道。平淡养心,善良养德,知足养寿。望着老两口,我微笑着,羡慕地看着他们。幸福没有标准答案,自己喜欢的日子就是最好的。青山绿水的大山里,藏着最惬意的生活,也藏着最踏实的幸福。

我们各自买了四十斤蜂蜜,回家送给亲朋好友尝尝。小吴的舅妈热情地招呼我们吃了晚饭再走,我们推托有事,下次再来。有些风景,有些人,光是遇见,就已经很美好了。

这个自然村离水库更近,我们沿着一条小路走下去,到了水库边,春风拂面,鸟语花香,杨柳摇曳,丝丝缕缕。水面浩渺,波光粼粼,掬一捧清水,盈一眸清远,拥一份闲情,守一份清静,物我相忘。

“我们镇张书记说过:‘我们将牢固树立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发展理念,努力推动生态优势向经济优势有效转化,全面创建富裕秀美幸福新太河。’”小吴微笑着说。

“连书记说过的话也能记住?”我惊叹道。

“当然,听了这话谁不兴奋呢?我记得清楚着呢!我对自己家乡的发展很有信心。每想到这儿就令人激动!家乡变得更美了!”小吴仍笑着,那是沐浴春风后的欣喜。

“你们这儿真美!真是世外桃源!”我夸赞道。

“这里是许多网红打卡的影视剧拍摄地,很多影视剧在太河镇取景,《马向阳下乡记》《山河吟》《停止射击》和《石船》等,吸引了众多外地游客前来观赏游玩。”

“按照上级规划,以环太河水库生态区建设为中心,依托生态自然资源、历史人文底蕴,整合一众名山等现有旅游优势,加快提升太河镇整体旅游形象,做大做强乡村旅游产业。自2017年以来,我镇旅游业已经连续五年实现1.2亿元以上的年收入。太河的明天会更好!”面对美好的未来,小吴底气十足。

我们相约,秋收再相聚。告别小吴,我们沿水库继续向西行驶。

无论生活多忙碌,觅一处山水,在春天里遇见美好。太河镇地域辽阔,资源丰富,生态环境优美,是淄博市东南部山区的生态高地,其植物覆盖率达到90%,来此如同置身江南,遍布唐诗宋词般的景色。沐浴在无限春意之中的太河给我们带来了太多的惊喜,置身山水间,心情无比舒畅,是一个绝妙的解压、静心之地。

山映斜阳天接水,好一个山水的世界,大美太河,太河大美,家门口的诗和远方……

种子的魔力            王善常

拐下公路,我蹚着齐膝的草走,小心翼翼,像胆怯的人涉过一潭长满绿藻的池水。草多是稗草,随着我的前进,发出刷拉刷拉的声响,那是叶缘上的锯齿在牵拉我的裤腿,是它们在用微弱的摩擦力阻拦着我的侵入。

一只只黑色的蚂蚱被我惊起,从草丛跳向空中,向前两三米后又展開桃红色的膜翅,徐徐落下,此起彼伏,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无数条飞鱼跃出海洋,又像许多骚动的念头跃出平静的生活。它们在这里悄悄地出生,又在这里无声地死去,这一大片草地就是它们的整个世界,我的到来惊扰了它们有秩序的生活,它们难免会惊恐,也难免要愤怒。

我的脚下曾经是一条路,用黏土和煤渣混合铺成,大大小小的车轮碾过,把路面压得比石头还要硬。但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现在,就算那匹曾在这条路上往返过无数次的老马回来,都不一定能辨清这条路的走向,更何况那匹老马已经死了多年,骨头早已变成了尘土。甚至连那些汽车和拖拉机,都早已劳累过度,被淘汰成了废铁。可能连废铁也不存在了,而是被投进了炼钢炉里,凤凰涅槃一样,变成了崭新的钢材,成了另一辆汽车或拖拉机的零部件。

植物的种子具有惊人的忍耐力。据说南京秦淮河清淤时,在宋代的地层里发现了一颗莲子,距今已有千年之久。千年沧海桑田,但这颗莲子却并没有死,它只是在沉睡,在做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接天的莲叶,也有映日的荷花,那是宋朝的江南。后来,经过悉心的培养,这颗莲子竟然生根发芽,长出了第一朵花苞。宋朝的莲子,开出今世的莲花,这之间是连绵的黑夜和恒久的忍耐。

我因此佩服草的种子,当初这条路修成时,我以为它们都死掉了,或是随着风和鸟的翅膀飞到了别的地方。但其实我是错的,草的种子一直没有死,也没有走,它们只是被车轮压进了土里,就像被关在铁笼子里的小兽,挣脱已经无望,只能呼呼大睡。

终于它们等来了机会,在某一个春天,车轮滚动的声音消失了,就像雷声滚到了远方,被一大团乌云吞掉,再没有转身回来。就连那匹老马的蹄声也没有了,有的只是呼啦啦的风声,在头顶刮过。偶尔还会有几声鸟叫,应该是布谷鸟,它的声音洪亮,像期待已久的人终于敲响了屋门。

几场春雨润湿了坚硬的路面,一滴水率先润湿了第一粒草籽。这粒草籽一激灵,睁开眼,伸了一下腰,然后就憋足了劲儿向上拱。第一株露头的小草惊喜万分,它看见了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感受到了温暖的风,这些之前只在梦中才有,如今都已成真。它来不及做个深呼吸,就急忙去喊它的同伴。只用一声,所有的草籽就都被唤醒了。它们把积攒了多年的力气一下子都用了出来,眨眼间,整条路呼啦一声,全绿了,就像耐不住性子的小学生,只需一声铃响,就冲出了教室,原本寂静的校园顿时沸腾起来。

就这样,日月轮转、春去秋来,这条路慢慢地被淹没在了荒草里,就像洪水漫上堤坝,也像夜色笼罩住了山野,更像熟悉的人走失在了岁月中。

我一直向前走,朝着那根烟囱的方向,走到路的尽头,越过几道土坎,前面就到了砖窑,一个已经废弃了的砖窑。

我同往常一样,经过那条必经的公路,去做我每天不得不做的事儿。这根烟囱早就存在了,是暗红色的,我每天都能看见它,只是熟视无睹罢了。不知为什么,今天看到它时,我就如同魔怔了般,腿脚不受控制,带着我的躯体,拐下了公路。

曾经,这片大地上随处可见这样的烟囱,高的、矮的、粗的、细的,分布在乡村和城市、平原和山区。它们日夜不停地喷吐着浓烟,绵延不绝、无尽无休。我年少时甚至坚信,那时天空的云,有一半就是从烟囱里吐出来的。如今,那些长在城市里的烟囱大都不见了,只看见城市的上空建起了比烟囱还要高的楼房。但那些分布在乡野间的烟囱却大都还在,比如这一根,它像一枚粗而长的钢针,扎在了大地的肉里,这么多年来没人把它拔出来,它锋利的尖端一直留在大地的内部,就像埋在我左手掌心里的一根木刺,让我疼了整个春天。

砖窑还很完整,南北长约五十米,东西宽约十米,高有六米,下宽上窄,看上去很像一座隐在荒野中的古堡。砖窑每一侧都有十个窑门,每个弧形的窑门都开着,如同一张张巨兽的大嘴,里面藏着看不透的黑,像远离村庄的夜晚。我走近一处窑门,站在门口,如同站在白天看近在咫尺的黑夜。窑门上面的拱砖已经掉了好多块,还有一块危险地吊在半空中,一只蚊子的翅膀都能把它扇掉。

在靠近窑门的墙上,有一棵小榆树正歪斜着身子,从斑驳的砖缝里挤了出来。它瘦骨嶙峋,整个根部都被夹在了厚重的砖块里。它曾经就是一枚小小的榆钱,风随意地把它吹到了砖缝里。我真不知道它是如何长起来的?也不知道它到底经历了多少苦痛?我想,这棵小榆树只有两种结局,一种是它无法突破砖块的挤压,难以触摸到泥土,因长期缺水、营养不良,最后慢慢地死掉。另一种可能就是它倔强地把根须向下延伸,拼尽全力撑破了砖块,根扎进了土中,然后长成参天大树。我当然希望它的结局是后者,因为毕竟砖窑是死物,而它是生命。哪怕最弱小的生命,都必须给予尊重和期望。

我要进去,我感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力从窑门透了出来,我的脚已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一阵阴冷的风吹在我的身上,又嵌进了我的骨缝。这里面曾经是炙热的世界,泥土都能被烧成石头。但时间可以让一切热的东西变得冰冷,就像这座砖窑,就像我少年时的梦想。

忽然两点绿光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站住了脚,心跳声震动着我的耳膜,仿佛我的心已经跳出了我的胸膛,正挂在我的耳边。我慢慢地后退,两点绿光慢慢地向我逼近,我的头发竖了起来。磕磕绊绊地退出窑门,我还未站稳脚跟,一道金黄的影子,风一般地从我脚边窜了出来,窜向窑外的一大片草丛。在草丛外,影子停了下来,那是一只有着金色皮毛的狐狸。它转身看向我,眼睛深邃,面容清秀,具有一种阴柔的美,像一只从《聊斋》里穿越过来的狐狸。我平复了一下心跳,原来这座砖窑并没有完全荒废,它至少已经成了一只狐狸的家。狐狸没有摇身变成美女,它只是和我对视了一会儿,就调转了身子,钻进了茂盛的草丛。

走到砖窑的另一侧,我沿着一道缓坡走到砖窑的顶部。顶部宽阔平坦,生长着茂密的杂草,和数十棵同人一般高的杨树。这里原本是红砖铺成的地面,应该是风带来的杂草和杨树的种子,在这里扎了根。杂草的种子各种各样,它们传播的方式也各不相同,其中一些种子很轻,很容易被风吹起来,送到远方。杨树也一样,它虽是一种高大的乔木,但它的种子却很小,都裹在一团白色的绒毛里,就是我们所说的杨絮。风一吹,杨絮就会四处飞扬,种子也会随风播撒。

杨树的生长速度很快,一般一年时间就可以长到六七米,然而这里的杨树却都刚达一人的高度,难道它们是这个春天刚刚生长起来的吗?一定不是,砖窑已经荒废多年,这些杨树一定也生长了多年。我走到一棵杨树前,蹲下细看,我明白了,它们已经是十几年的老树了,只因它们落在了砖窑上,才生成了侏儒的样子。这里没有土壤,砖缝里只有一些风刮来的尘土,只勉强盖住它们最细的一条根须,这使它们极度营养不良。这里也无法存住水,雨下得勤,它们就长得快些,遇到了旱天,它们就只得忍耐,再忍耐,直到盼来一场雨。看到这些树,我难免有些感慨,回顾我的前半生,那些浸出的血,那些被咬碎的牙,恍惚中,我竟然成了它们中的一棵。

那根烟囱就立在窑顶的一侧。我来到烟囱下,从近处看它。它其实很粗,底部要四五个人才能合抱,是用红砖砌成的。如今红砖的表面已经风化,不再平整,使得整个烟囱的表面显得凹凸不平。我伸出手,触摸烟囱,手指上因此粘了许多细碎的红色粉末,像干燥后的血粉。毋庸置疑,这个烟囱被风化了,曾经坚硬的躯体,正在慢慢地瓦解。

我仰头向上,在流云的衬托下,烟囱仿佛正向我慢慢地倒下,令我胆战心惊。这根烟囱的顶端,曾经冒过滚滚的浓烟,像一面在沙场上翻腾的黑色战旗。但现在旗子早已被风吹碎,只剩下这根光秃秃的旗杆,被人们遗弃在荒野中,只把它交给风,交给雨。未来的某一天,它将会轰然倒塌,激起漫天的尘烟,就像岁月终会扳倒一个曾经强壮的汉子。

站在砖窑上向南看,我看见了一大片水泊,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像一面镜子,晃着我的眼睛。我决定去那儿看看。

走下砖窑,我向南面水泊的方向走,费力地蹚过更大的一块草场,这里曾是储存红砖的场地。那些刚烧好的红砖,带着烫手的余温,被一群群赤膊的汉子从砖窑里运到这里,整齐地码成垛,再等着被一辆辆汽车或拖拉机运到城里去。

这里还留有许多断砖,它们被日晒、被雨淋、被风吹、被野草的根部缠绕、被土里的爬虫啃噬,正在走向粉碎。我想,用不上百年,它们就将化成泥土,完成一个漫长的轮回。

走过草场,那个水泊出现在我的眼前,它比在砖窑上看到的要大许多,面积大概有几十亩。我清晰地记得这里曾经是一个巨大的土坑,推土机和铲车日夜轰鸣,沙土被源源不断地挖出来,又被运到砖窑那边制成坯子,然后再码放在窑里烧成坚硬的砖块。然而现在这里却成了一个湖。大自然在用自己的獨特方式疗愈自己,雨水不断地汇集到这里,湖水掩盖住了土地巨大的伤口,就像纱布覆盖住我曾经的伤口一样。

我沿着岸边走,湖边到处是翠绿的蒲草和芦苇,许多青蛙被我惊动,纷纷从草里跃进水中,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我蹲下来,仔细向水里看,水很清澈,能看见池底长着繁茂的水草。我的影子吓到了几条鱼,它们惊慌地摆着尾巴,倏忽远去,游向了湖心。这是哪来的鱼呢?这里以前只是一大片荒地,长满矮树和蒿草,之后是一个被挖得千疮百孔的土坑。青蛙的出现我并不奇怪,因为它们毕竟生有四肢,善于跳跃。而鱼呢?它们只能在水中迁徙,没有一条河流或小溪通往这里,难道它们都是从天上来的?

我听老人讲过:“千年的草籽,万年的鱼籽。”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一些鱼卵,一直被埋在土里甚至是砂石里而不死,它们别无他法,只能耐着性子苦等。生命的意义就是自由,为了自由可以忍耐一切苦难。这些鱼卵只等水来的那一天。鱼类虽然没有四肢,但水能给它们近乎无限的自由,为了变成一条鱼,这些鱼卵能在黑暗里耐住一万年的寂寞。

但还有一些更合理的解释。一种可能是鱼是乘着风来到这里的。这不是神话,有许多这样的报道。龙卷风后,大量的活鱼随着暴雨降落到地面。我甚至这样想象,一个巨大的水龙卷在某个湖面或河面经过,那些从未离开过水的鱼,顺着水柱被吸上天空。这些鱼在空中御风飞行,胆战心惊却又兴奋异常,最后它们集体落到了这里,完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迁徙。

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鸟把鱼卵带到了这里。虽然大多数鱼卵会在鸟的体内消化吸收,但前段时间的一项研究却发现还是有极少一部分幸运的鱼卵,可以成功突围,从鸟类的消化道排出后存活下来。比如有一些大漠深处的湖泊,四周是连绵不断的黄沙,但这些湖泊里却依然有鱼类生活。这些鱼就极可能是鸟类带去的。生命本来就是一个奇迹,任何存在都不足为奇。

似乎是为了证明我这种猜想的正确性,这时,我恰好听到了一阵嘎嘎嘎的叫声。抬起头,我看见一群野鸭刚刚降落到湖心,开始了欢快地游弋。这让我窃喜起来,似乎我的想象已经具有了预知力。

沿着湖走了好一会儿,冰冷的水汽让我神清气爽,忘记了许多烦忧。太阳越升越高,我决定离开这里,去做我必须做的事儿。

我从原路返回,走了很久,才走回原來的公路。我站住脚,手搭凉棚,回头望向砖窑。远处的砖窑和烟囱,此时仿佛被浸在了热水中,扭曲着、晃动着,海市蜃楼一般虚幻。砖窑所在的那片土地,其实就是人们在大地上留下的一个创伤,皮肉被挖走,移植到了遥远的地方。它被遗弃在了人们的视线之外、记忆之外,只能在时间的作用下慢慢地愈合,慢慢地结出坚强的疤痕,慢慢地把疼痛包裹。就像我一样,必将在未来的岁月里恢复如初。我只相信时间,它具有无限的魔力,可以疗愈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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