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目连戏的上演,作为一种世俗文化现象,以其独有的艺术形式,创造了一个充满规则的目连世界。这个世界,在森严的佛道规则下,世道有因果、善恶终有报,达成了观众个人期待与佛道宗教精神的契合;其核心精神以“孝”为大义,同时对女性“顺”的提倡,符合了当时社会世俗观现状;对“忠”的提倡、对“儒”的推崇符合统治阶级的利益,赢得了上层建筑的包容。目连世界与宗教、政治、世俗心理的契合,使其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具有了强大生命力。以东河戏为范本,本文试图阐释文化视域下的目连世界。
关键词:目连 东河戏 戏曲文化
在中国古代戏曲史上,目连戏是一颗长青而粗壮的树木。在这颗巨树上,戏曲文学、戏曲表演、戏曲音乐三个重要的枝杈均匀茁壮。作为许多古老剧种鼻祖式的剧目,目连戏故事连演七天不重且各地均有不同,连台戏文多达七本;目连戏上演前后及过程中的仪式专业度堪比佛道教仪,各地地方戏中由目连戏产生出的经典身段特技成为许多戏班的看家本领;目连戏音乐丰富,仅从音乐曲牌来看,目连戏曲牌占领了高腔曲牌的十之八九。研究中国古代戏曲,尤其是高腔戏曲,目连戏是最值得研究也最富有内涵的课题之一。
著名学者郑振铎曾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将郑之珍本《目连救母行孝戏文》称之为“出之以宗教的热忱,充满了恳挚的殉教的高贵精神”之“伟大的宗教剧”,并且认为“此戏文似当是实际上的宗教之应用剧”。目连戏不仅是文学艺术宝库,它与宗教、哲学、社会、政治,甚至是心理学都有着莫大的关系。以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剧种东河戏的民间手抄本《目连救母劝善行孝戏文》为参考文本,以下阐释文化视域下目连戏创造的“目连世界”:
一、世道有因果、善恶终有报,一切皆有神佛审判
宗教之所以具有广泛的凝聚力,来源于其教义本身的广泛适用性。除了信仰本身的具化,宗教教义多来源于人本身对未知的恐惧及对理想状态的追求。所以当这个世界真的由“神佛”主宰时,是符合大众需求的,因为“神佛”皆为“所愿”,是世人的乌托邦。目连世界中有道教之神,有佛教之佛。每一个离世的人都需要在地府对自己在世间的过往经受是非审判。这个审判是以神之视角的,地府是所有离世之人首先来到的地方,经过一路的筛查及差别待遇,不断地将“真、善、美、孝、义、节”之人与“假、恶、丑、逆、奸、淫”之人进行区分,体现因果报应,实施惩恶扬善。肯定“神佛”的存在是目连世界最重要的规则,同时也是目连故事本身的宗教属性所在。依据东河戏目连手抄本内容,目连世界的“神佛”规则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先是对“神佛”的信仰,体现在日常对神佛的供养、尊敬、许诺上。若是民众信仰“神佛”,便会在家中设立供养位,日常烧香参拜。东河戏目连中,傅相一家在家中是设立了供养神位的,供养的是道教三官大帝,日常香火不断。东河戏的目连为道教目连戏,以道教神仙为主,与原本佛教目连的神仙有机的融合①[4]207。傅罗卜在外出经商回家之前,刘氏因思念自己的儿子,重新挂起了三官堂,以祈祷儿子早归。具备了信仰之心,心中自然升起崇敬之意,日常生活、行为与语言都需要对神佛给予一定的尊敬。例如如果向神佛许愿,还需要实践自己的诺言,若是有不敬和违逆,也是要受到惩罚的。东河戏目连中的刘氏最重要的罪行之一就是违背自己的诺言,许诺持斋却又开荤,明明开荤却又赌誓,这性质比不信神佛之人还要恶劣。
其次是引导向善,体现在大众日常生活的普遍美德中。在《三友游玩》一节中,傅相在闲游的路上遇到了几个事件:先是贫穷男子典衣被骗,路中哭泣,傅相赠银一两。之后又遇89岁孤寡老人乞讨,傅相赠银子一两,白米一担,儒布一疋。再又遇辅兵征集布施修路,傅相修路五百丈,施银三十四两、白米十担。也正是这几个细节,让好友金兆鸿、易孔贤看到了傅相的善良,将女儿、儿子送与傅相作为螟蛉之子。
最后是体现“因果报应”,体现在神佛对人的审判中。东河戏目连戏中有很多因果报应的例子:傅相与傅罗卜父子从始至终心正向善,敬仰神佛,最终得以正果。第三本《三官奏帝》一节中“白马报恩”的故事也有强烈的因果承袭,一伙强盗抢了银子,又牵了白马逃跑,白马到了河边再也不走了,竟然开口说出了原委,原来白马“生穿了你一双草鞋,今送你二十里路”,对于傅家则是“骗了傅家一百两纹银,今变马还债”,强盗听了将银两送还,开始本分经营。第七本《十殿转轮》一节中,对几个人物的转世做了解说:刘贾“劝姐开荤,又骗人驴子,理当变驴还债”;刘青提“杀狗做馒,又骂斋公为老狗,理当变狗”;尼姑下山“不守清规,变鸡公到庵院报晓”;逃下山的和尚“不守清规,骗人的遗物,理当变猪还债”。值得一提的是,第七本《五殿拷鬼》一节中,出现了一个叫作孽镜的道具,能窥过去,还原真正的事件经过。被定为“忤逆不孝”罪名的郑广夫为继母奉衣袂攘蜂,被诬陷为调戏继母,经孽镜还原事件,乃是继母清晨用蜜梳头、搽脸,又唆使郑广夫父亲上城楼观之,自己则引郑广夫到花园游戏,以此设局。最终继母王氏被锁,孝子郑广夫则引上天去。孽镜是地府審判最真实、公平的象征,也最能体现世人曾经什么样的“因”种下了现在怎样的“果”。
“善”与“因果报应”相辅,推崇的即是现世之人“种善因得善果”,莫“作恶得恶报”。“因果报应”是佛教最基本的教义之一,它继承了印度思想史上奥义书时期关于“业报”的观念,这种“业报”体现为“自作自受”。《大正藏》《泥洹经》中有云“父作不善,子不代受;子作不善,父亦不受。善自获福,恶自受殃”[1],人所作业,皆有所报,佛教中分为三类,现报、生报和后报,无论善恶,受报者都是自己。正是在这种处处弥漫业报轮回神佛思想教义的世界里,目连故事得以演绎并获得大众百姓心理普遍认同。
二、以“孝”和“顺”为主题,获得封建政治制度下持久的生命力
目连世界不仅是宗教世界,这个世界还普遍推崇儒家思想并积极适应当下世俗社会伦理道德。“孝”约束家庭中的上下辈分关系,“顺”约束女子行为的同时实现了顺民,东河戏目连在第一本中傅相领兵平叛情节中还有“忠”的思想内涵。《祁门县志》称郑之珍本《目连救母劝善戏文》“然支配三百年来中下社会之人心,允推郑氏”[2],并指出现世流传的一些经典句子,如“人善人欺天不欺”“举头三尺有神明”“阎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试看屋檐水点点落地不差分”“但将冷眼旁观蟹,看你横行到几时”这些传达世俗规则的俗语虽非郑氏创造却经目连戏而广为流传,足见其对社会风俗的教化影响之大。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3] 儒家对孝的定义,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继承父志。东河戏目连中,傅相临死之前,曾嘱尼师扶持青提“保其晚景”,嘱羽师要求“训诲其儿”,并对四千遗产做了嘱托“已经布施一千,一千继续布施,一千起造千佛塔,留一千给母子”,令刘氏斋僧道、广布施,继续“敬奉三官似我在世”。傅罗卜在傅相死后谨遵父命,不仅自身持斋布施,也常劝谏母亲。刘贾劝姐开荤后,刘氏初次试探罗卜提出欲开荤之事,罗卜提出“父有嘉谟,三年无改于其父”并苦苦哀求要刘氏免效那郗后②,刘氏见罗卜坚定如此,最终以“乃是为娘试你道心”转还了话题。对父亲行为的坚定继承,傅罗卜在这里作为目连的凡身是一位典型的儒家“孝子”形象。
刘氏死后堕入地狱受苦,使得解救超脱刘氏这个心愿成为傅罗卜余生倾尽所有的唯一目标。普通人在父母死后,或是托梦或是通过暗示得知父母受苦,最多烧香求佛,祈祷诵经,舉办法事等,没有人会如傅罗卜一样,坚定的前往西天寻找救赎母亲的方法,甚至牺牲自己的凡间生命。这是傅罗卜“孝”的特殊之处,也是化傅罗卜凡身为目连的契机,可以说这种“孝”成就了目连。
女子顺从,也是目连戏的重要观点之一。女子的顺在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些精神在东河目连戏中处处有其身影。傅罗卜未婚妻曹氏,因傅罗卜退婚被继母逼嫁,曹氏曾多次表示要听从父命“愿等爹爹返回,无二许之礼”“我只得逃入空门待伊(父亲)消息”,最后曹公在庵中见到曹氏,同意曹氏为尼,曹氏方正式入庵。曹氏的行为诠释了“在家从父”的理念;东河戏目连第四本中有“假僧化钗”及“怨鬼自叹”(即“女吊”故事)两个故事相连。一则假和尚在独留家中的少妇处化得一金钗,被归家的丈夫正好瞧见,假和尚谎称与少妇有奸情,丈夫暴打假和尚后归家斥责妻子,妻子见赌誓辩白依旧无效便自杀身亡。另一则,吊死鬼的冤魂问替换她的女鬼为啥自杀,女鬼称言与妯娌矛盾找公婆评理仍然被冤,所以“投生无路寻此短见”。这两个故事之后有一折《全节扫荡》,其中戏文有言“公婆骂乃是天伦大,丈夫打须念结发情,旁人讲乃是闲是非,莫为只些小事便把火性起”“奉劝世间妇人听,尔要吞声和忍气”,虽然劝的是妇人不能轻易寻短见,但作为媳妇的女人在生活中应忍气吞声、从夫顺婆的观念非常明显,并没有半点正视妇人的冤屈。
南戏传入江西后,弋阳腔目连戏故事在江西分为了两支,一支是以弋阳腔鄱阳本为代表的佛家目连戏,一支为以东河戏目连为代表的道家目连戏。相较于另一支目连戏故事,东河戏目连为代表的道家目连戏开篇删去了《台城》本,增加了关于傅相发配滇南在玄天帝的帮助下平叛金罗王被封指挥之职的故事,给傅相人格中增加了关于对国尽“忠”的情节③[4]165。
以“孝”和“顺”为主题的目连戏,在中下层社会中的频繁上演,凭借其在百姓心中的地位,于潜移默化中对当时普通世俗生活中百姓的自我意识进行了引导,教化引导了世俗民风。目连戏的精神内涵既满足了普通百姓对是非善恶的明辨及对生死果报的追求,又符合封建统治对百姓的阶级奴役,同时也为统治者实现了安民顺民的政治需求,因此没有理由不受到广泛传播。
三、以“超度”和“救赎”为结局,戏仪同步
目连戏的独特性之一,还在于它细致地刻画了一个制度森严的地府世界。阎王差捉、无常捉魂、城隍起解、回煞、过破钱山、过滑油山、过奈何桥……和民间传说相似,这些过程被一一描述,细致到近乎真实。例如第五本《无常骂狗》一节,不仅把活无常叹气骂狗的形象描绘的活泼有生气,还把活无常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姓活,字无常,绰号气死人,祖完活苦天尊,父活摄空”,还有几个兄弟“活淘气、活兮兮、活出丑、活利市、活煞煞、活剥剥、活祖宗、活苦杀、活把式、活乱语”,这些细致的交代与剧情无关,却让观众百姓得到“知识普及”更能信以为真。地府被划分为十个殿,每个殿都有着非人的折磨手段,各殿都有阎罗王且各具性情。一殿秦广王,左刀山、右剑树;二殿楚江王,万斤铜磨之成粉,千金铁锥舂泥;三殿宋帝王,铁床上火炙其骨,血湖内水浸其肤;四殿为油锅、五殿孽镜台前拷鬼……直至十殿轮回。戏中对地府如此细致的描绘,与现实而言是氛围渲染也是对现世人的一种警示:百姓应当善良孝顺、安分守己,否则死后地狱难脱。
目连戏在社会层面的频繁上演,除了“劝善”“行孝”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意义,那就是“超度”和“救赎”。可以说戏中的盂兰大会与现实中的盂兰大会是一致的,达到了戏仪同步。《佛说盂兰盆经》中,佛言:汝母罪根深结,非汝一人力所奈何。刘氏的罪孽仅仅凭借目连一人的孝顺是没有办法可以化解的,佛后来告诉目连,需凭借十方众僧之力,就是在七月十五的时候,十方众僧当为七世父母及现在父母,厄难中者,具饭百味、五果等世间甘美,供养十方大德众僧,以此度厄难中的人。将目连对刘氏的孝上升为一种普遍的群体性的孝,这种孝还包含了所有人对七世父母及现在父母的孝。东河戏目连第七本《打猎见犬》一节最后,目连向将军赎买刘氏所变犬只,将军也希望目连能救赎自己的母亲“各亲其亲,然后不独亲其亲”。这段内容证实了东河戏目连同样追求这种大“孝”,目连归家后建盂兰大会,设五方结界,最终完成解救母亲刘氏阖家成仙的同时也超度了其他亡魂。目连戏的超度功能在各地方戏都有体现,高淳目连戏、莆仙目连戏就是以超度非正常死亡者及妇女亡魂(妇女血污说)为重要目的之一的。
无论是来自地府炼狱的恐怖警示,还是来自于对亡魂“超度”的救赎感和自我安慰,这两种从观众角度体悟到的真实感受其实也是从世俗心理出发的心理暗示。目连戏的演出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在完成演出这一过程的同时,运用其创造的目连世界对处于中下层社会的现场观众完成了一次信仰世界的明晰性建构④,这种建构的作用在日常、在风化、在认同。
注 释:
①毛礼镁在《江西傩及目连戏》中谈到“道士目连传是南戏《目连》传入江西后,在明代形成的另一路目连戏,全传共有七本,136出。唱弋阳腔和道士腔。”
②江西东河戏目连较江西鄱阳本目连戏,删去了梁武帝与郗后故事的戏文。在东河戏目连第四本遣子经商一节中提到:梁武帝之妻郗氏皇后生前不敬神明,死后堕落阴司变为蟒蛇,求食不能、求宿无所。
③毛礼镁在《江西傩及目连戏》中谈到“东河目连和弋阳腔同为七本演出。但其在内容上突出了道教的神仙信仰,并删去弋阳腔首场演的梁武帝和郗氏故事。”
④信仰世界的明晰性建构:观众原本心中的信仰世界建构已经有了大致轮廓,戏曲对目连世界的演绎使其更为明晰的知道这个世界的存在及其规律。
参考文献:
[1]高楠顺次郎,渡边海旭.大正新修大藏经(共1185卷)卷一[M].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影印本,1934:181.
[2]胡光钊.祁门县志(民国三十三年) [M].黄山:祁门县署铅印本,1944:20.
[3]孔子.论语学而篇[M].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10.
[4]毛礼镁.江西傩及目连戏[M].北京: 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
钟信玉:江西省文化和旅游研究院
责任编辑:李诗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