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朝凯
清王朝通过建置与整编绿营汛塘制度,兼用汉人与熟番的地方武力系统,维系台湾府彰化县及番界之外的整体社会秩序。
翁同爵(1814—1877)于咸丰十一年(1861)撰写《皇朝兵制考略》,描绘了清初至道光三十年(1850)各省绿营兵额、饷额等的变化情形,此为清代绿营研究之滥觞;①[清]翁同爵:《皇朝兵制考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年。1945 年又有罗尔纲(1901—1997)的《绿营兵志》,对绿营兵制沿革与内容进行全面性探究;②罗尔纲:《绿营兵志》,重庆:商务印书馆,1945 年。1977 年赖福顺的硕士学位论文《清初绿营兵制》,则对顺治到乾隆四朝绿营兵制的地位与重要性进行论说。③赖福顺:《清初绿营兵制》,台北:中国文化学院硕士学位论文,1977 年。上述三者为宏观理解清代绿营兵制奠下了厚实的基础。有关绿营的研究情形,秦树才、陈平有着较为全面性的回顾与叙述,颇具参考价值。④秦树才、陈平:《绿营兵研究的回顾与前瞻》,《中国史研究动态》2010 年第1 期。
至于聚焦于清代台湾绿营的研究,较早有伊能嘉矩⑤[日]伊能嘉矩:《台湾文化志》,东京:刀江书院,1965 年。(1867—1925)、李汝和(1908—?)、黄典权(1924—1992)、廖汉臣(1912—1980)、张世贤等人进行初步的探究,1982 年许雪姬撰写的博士学位论文《清代台湾武备制度的研究:台湾的绿营》,阐述台湾绿营与地方治乱的互动关系甚明,为清代台湾绿营制度的经典专著。⑥许雪姬:《清代台湾武备制度的研究:台湾的绿营》,台湾大学博士学位论文,1982 年。1987 年由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出版专书《清代台湾的绿营》。其后,又有许毓良、黄智伟、陈韵竹、李其霖、林福隆等人进行清代台湾绿营兵制各类课题细致化的研究。①黄智伟:《清代台湾的绿营布署》,若林正丈、吴密察主编:《台湾重层近代化论文集》,台北:播种者文化有限公司,2000 年,第33 ~81 页;陈韵竹:《从制度层面对清代台湾总兵官的再析论》,《台湾文献》2006 年第57 卷第3 期;许毓良:《清代台湾军事与社会》,北京:九州出版社,2008 年;李其霖:《清代台湾水师与战船的建置》,李其霖主编:《宫廷与海洋的交汇》,台北:淡江大学出版中心,2017 年,第383 ~390 页;林福隆:《论台湾早期军事经营与对应:从明郑以迄清末》,《军事史评论》2022 年第29 期。另外,香港地区李金强有《清代军制之演变——以福建为个案之考察》一文,叙述了福建绿营的编制与分布,亦有部分涉及台湾绿营的概况。②李金强:《区域研究:清代福建史论》,香港:香港教育图书公司,1996 年。
清代前期军事制度以八旗兵制与绿营兵制为主,道光之前,八旗兵额约为20 万,绿营兵额约为60 万,绿营是清朝的主要武力。八旗兵员大都集中驻防在重要城市,而绿营兵员则以分散配置的方式,广泛控制地方社会与边疆地区。正如秦树才的评析,目前深入考察绿营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区的营制变化与兵额增减的研究仍然非常匮乏,对于汛塘作用的认识也还有进一步深入和拓展的空间。③秦树才、陈平:《绿营兵研究的回顾与前瞻》,《中国史研究动态》2010 年第1 期。本文即是通过梳理清朝在台湾彰化县建置与整编绿营的汛塘制度,并结合古代舆图进行探析,以期夯实绿营兵制研究与番界研究的基础。
康熙二十三年(1684)四月,清朝统一台湾以后,随即开始设置营伍进行镇戍,此时防戍建置范围相较于郑氏政权时期更小,兵源来自于施琅从征赴台者以及郑氏政权的降兵,台湾本岛绿营计有陆兵5000 名及水兵3000 名,澎湖则设有水兵2000 名,共计约1 万兵力。④许雪姬:《清代台湾的绿营》,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7 年,第8 ~9、12 页;[清]蒋毓英:《台湾府志》,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77 年,第206 页。此外,另有文官体制下的诸项兵力,如传递文书的铺兵与各县衙门弓兵等兵力。而如何更为清楚地了解清廷在台湾的军事布局,唯有通过人口、汛塘等多项指标的比较才能获取更深一层的认识。
美国学者邵式柏(John R. Shepherd)认为,台湾在郑氏政权统治时期人口总数约为17 万,被清军占领后,大幅减少至13 万,其原因有多种:郑氏军队的阵亡,藤牌兵移防山东、河南等处,⑤参见张菼:《台湾藤牌兵讨俄研究及天地会僧兵征藏传说的比较》,《台湾文献》1966 年17 卷第3 期。文武官员的陆续遣返,以及人民返回原籍居住等。清廷以绿营8000 名兵力统治台湾,非常值得留意——军事人口在总人口中的占比约为5.8%,显然清朝是藉由营兵数量来达到有效的边区统治的。但是,收复台湾初期的重军统治情形很快就随着地方官府奖励开垦吸引移民大量的流入而发生变化,军事人口优势不再具有威慑性质,而日渐呈现捉襟见肘、顾此失彼的态势。
在陆路防汛的建置上,彰化地域被认为人烟稀少,因此并未设立县级行政区域。据蒋毓英《台湾府志》载,清朝统一台湾后,初期采取点状分布式的汛地防守方式,其中以在半线(今彰化市)设置之专汛最为重要,其营栅选择建设在郑氏政权时期刘国轩的旧营址;不过,在蒋毓英《台湾府志》中未见彰化地域其他塘汛的记述。⑥“伪将刘国轩立营于此。开辟后,以次内附。今之营栅,即国轩故营址。”[清]周钟瑄:《诸罗县志》卷7《兵防志》,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62 年,第117 页。半线汛由北路营千总(正六品)统辖,是康熙年间彰化地域品级最高的官员。半线汛设“千总一员,兵二百五十名”⑦[清]蒋毓英:《台湾府志》,第246 页。,为北路营兵力的1/4 强,由于位于府治至淡水之间居中扼要之处,因此受到台湾上层武官的重视。这一时期是否设有其他塘汛,在稍晚的《诸罗县志》中有记载:“斗六门:营栅旧设于西螺,在虎尾溪北二十里;以水土不宜,康熙三十年总兵官王化行移营于此。”①[清]周钟瑄:《诸罗县志》卷2《规制志》,第25 页。说明康熙二十四至三十年(1685—1691)间,西螺就已建置营栅,但因总兵王化行的顾虑而移营到斗六门汛。另外,黄叔璥《赤崁笔谈》提到:“自归版图后,淡水等处亦从无人踪。故北路营汛,止大肚安设百总一名,领兵防守;沙辘、牛骂二社,则为境外。”②[清]黄叔璥:《台海使槎录》卷2《赤崁笔谈》,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57 年,第31 ~32 页。透露出清朝统一台湾后初期彰化地域的武备规划是以半线汛为中心,南有西螺汛分防,北方则是选择在大肚溪北设置由百总领兵的大肚塘。
台湾水师兵力的部署一向明显集中于府城、安平一带,但据蒋毓英《台湾府志》记载,在彰化临海地域仍有由安平水师左营分防的鹿仔港汛,置有把总1 人,哨船2 只,以及炮台、烟墩、望高楼各1 座。鹿仔港汛的是清前期台湾海防的最北端,其员额编制包括1 名官秩正七品的武官把总和100 名兵丁。③参见[清]蒋毓英:《台湾府志》,第247 页。该汛水师汛的职责可能较陆路汛更重,除稽查奸宄、训练战技外,还必须搭船巡海以熟习沙线港汊,查验无照偷渡台湾者以及私越口岸船只等。④许雪姬:《清代台湾的绿营》,第323 ~329 页。综合来看,这一时期彰化地域是由正六品陆路千总与正七品水师把总实际管辖,陆路设有一汛二塘,水师汛则有鹿港汛,通过350 名兵丁在彰化地域守卫地方,稽查匪类,同时也通过塘兵传递往来的治安情报,以塘汛相连的方式维持当地的统治秩序。
康熙三十至四十三年(1691—1704)间绘制的《台湾地里图》⑤《台湾地里图》一般被认为绘制于康熙二十三至四十三年间。据周钟瑄《诸罗县志》载:“诸罗自康熙二十三年卜县治于诸罗山,城未筑。四十三年奉文归治。”本图诸罗县治尚在佳里兴,还未迁移至诸罗山,故此图在康熙四十三年以前,应无疑虑。又,《诸罗县志》载:“斗六门:营栅旧设于西螺,在虎尾溪北二十里;以水土不宜,康熙三十年总兵官王化行移营于此。轮防北路营把总一员,目兵八十五名。”《台湾地里图》中,营栅绘于斗六门,而不是西螺塘,它反映的是总兵官王化行移营于斗六门后的情况,故此图当在康熙三十年以后绘制。显示,除了半线汛以及移去营栅后的西螺塘,西螺塘尚有兴筑望楼以作了望与警示之用,值得注意的是又增加了大武郡塘;不过,《台湾地里图》里没有绘制蒋毓英《台湾府志》中出现的鹿仔港水师汛,反而画上了从未在方志中出现过的番社“鹿仔港社”,十分耐人寻味。地图与志书不相符合的原因,可能是绘制地图通常有其特定表达的主题,图上承载的信息不一定全数如实呈现地方的营署设立实况,必须图文交互参酌比对,才能更为清晰地勾勒出清朝前期彰化县武备体系的建置过程。关于绿营汛塘的功能,据许雪姬指出,分防汛兵的职责主要在缉捕盗贼、防守驿道、护卫行人及稽查奸宄等工作,他们不能随意离开汛地,更不准随便调动,只在汛地训练,以专责成。⑥许雪姬:《清代台湾的绿营》,第323 ~327 页。由此看来,在半线汛、西螺塘、大肚塘和大武郡塘等陆路塘汛地点,应该已经聚集相当程度的汉人数量,地方武官遂决定在此稽查来往的汉人行径。
康熙三十五年(1696),全台兵额进行调整。据高拱乾《台湾府志》载,半线汛改为目兵170 名,鹿仔港汛也调降为步战守兵55 名,⑦[清]高拱乾:《台湾府志》卷4《武备志》,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60 年,第71 ~73 页。彰化地域共计调减125 名绿营兵,仅余225 名目兵。调减原因或许和高拱乾《台湾府志》中如北路营有“步战守兵一千名(内拨归镇闽将军标兵六十名)”或水师左营“步战守兵一千名(内拨归镇闽将军标兵一百名)”的注记有关,⑧[清]高拱乾:《台湾府志》卷4《武备志》,第71、72 页。因为将台湾各营抽调60 至100 名营兵移拨到福建将军标营,故全台各处汛塘员额都有重新再配置,整体兵力反而较清治初期更为减弱。到了康熙四十三年(1704),由于文武官员偏安府城的问题,地方官员奉文归汛,北路营参将不得不将营署从佳里兴(今台南市佳里区)和知县衙门共同移归县治诸罗山(今嘉义市),⑨[清]周钟瑄:《诸罗县志》卷7《兵防志》,第116 页。并于此地建立营栅,随着北路营的军事中心与彰化地域距离缩短,掌控彰化地域的效率应该也有些许提升。
综合来看,彰化地域作为康熙年间的边远险要之地,显露出清王朝的治理特色有二:第一,在防戍规划、营栅选择、兵丁来源上持续受到郑氏政权时期的影响,设汛添兵的地理位置可能也透露出彰化地域人口较为密集的地区是西螺、大武郡、半线与大肚等四个地区;其次,由于诸罗知县仍然在台湾郡城内办公,文官系统仍未正常施行运作,郡城与彰化地域距离窎远,能够对边区进行有效统治的基层政权力量应为绿营武官与汛兵。这反映出在清朝统一台湾后初期,彰化地域实际上是以绿营下层武官配合分散点状式的水陆防汛来巩固村庄社会秩序。
康熙五十年(1711),地方官府为了缉拿洋盗郑尽心,除了将戍守防区展界至淡水等地外,同时也将原本驻守半线的千总调拨至诸罗县治随防,并调拨北路营守备一员驻扎在半线。这一调动措施,可能是为了因应康熙中期以来,半线已由村庄转变为街市,是当时台湾中部与北部唯一的贸易中心。半线守备的官秩为正五品,属于中级武官,其职责除了兼辖地方外,更要每季巡查汛塘一次。康熙五十六年(1717),半线守备游崇功又请准带随防把总一员,以资调遣,武官员弁人数又一次增加。从提高武官职级与陆续增加武官员额来看,清廷渐次将戍防重心转移至彰化地域,半线的武备规模由汛级提升至营级,虽然目兵人数未见记载,但推估应有些许增加。
康熙五十年(1711)的武备防汛调动略大,除了将兵力拓展至淡水等地外,在陆路防汛上还在西螺塘已有目兵6 名的基础上,于彰化地域内更沿着南北往来的纵贯道路,①黄智伟:《统治之道——清代台湾的纵贯线》,台湾大学硕士学位论文,1999 年。另增设南社汛目兵4 名、海丰港汛目兵5 名、东螺塘目兵5 名,此四汛隶属于斗六门把总兼辖。②[清]周钟瑄:《诸罗县志》卷7《兵防志》,第117 页。另,大肚塘置有目兵8 名,不久设置的大武郡塘也有目兵5 名,新增的塘汛有二林汛目兵8 名、鹿仔港汛目兵8 名、燕雾塘目兵5 名以及牛骂塘目兵10 名。上述各汛塘是由半线随防把总兼辖。总的来看,彰化地域的陆路防汛若不算半线营盘,合计有10 座汛塘,计有目兵64 名,其中有7 座是在康熙五十年(1711)新设。
在沿海的水师塘汛则增加了海丰汛、三林汛等水师汛,并且和鹿港汛的建筑设施相同,都有建置炮台、烟墩、望高楼各1 座。康熙五十年(1711),三林汛(约为今彰化县芳苑乡一带)成为水师汛在彰化地域的扼要据点,其建置原因据《诸罗县志》记载,是“查鹿仔港近年沙壅,港口浅狭;三林港原系鹿仔港汛巡逻,港道稍宽,且居鹿仔、海丰二港之中。将原设鹿仔港分防把总兵船移调三林港”③[清]周钟瑄:《诸罗县志》卷7《兵防志》,第122 页。。这说明三林港汛受到鹿仔港港口浅狭的影响,成为安平协左营把总兵船的驻在地。三林汛水师兵力为70 名,但其中20 名分防鹿仔港汛,另有10 名分防海丰港汛,实际驻防目兵为40 名。三林港汛在南风盛发时,还要和笨港汛轮拨哨船前往淡水、鸡笼游巡,至北风时撤回原汛。康熙五十年添设的海丰港汛,原先是由笨港汛巡逻,由游击、守备按季轮更管辖,设置的原因是此地为“取汲之所”④[清]周钟瑄:《诸罗县志》卷7《兵防志》,第122 ~123 页。。
整体而论,康熙五十年(1711)陆路塘汛增加了7 座,水师塘汛也增加了2 座,显然是因为当时地域社会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从《诸罗县志》的相关记载来看,绿营汛塘的军事力量必须更为密集地部署在彰化地域:
于是四十三年秩官、营汛,悉移归治;而当是时,流移开垦之众已渐过斗六门以北矣……盖数年间而流移开垦之众,又渐过半线、大肚溪以北矣。此后流移日多……以去县日远,聚众行凶,拒捕夺犯,巧借色目以垦番之地、庐番之居、妻番之妇、收番之子。番畏其众,强为隐忍……⑤[清]周钟瑄:《诸罗县志》卷7《兵防志》,第188 ~190 页。
康熙四十三年(1704),大量移民越过斗六门,涌进虎尾溪以北地区,因而在彰化平原增加6 座陆路汛塘及2 座水师汛塘,未隔数年大肚溪以北也有移民大量流入,又在大肚塘的北方添设了牛骂塘。这些区域因为行凶拒捕的凶恶之徒增加兼且汉人拓垦时欺凌平埔族原住民,治安问题甚为严重,台湾绿营将官决定增塘加兵来因应汉人移民的垦殖与偷渡活动,藉由共计14 座的水陆汛塘,来维系虎尾溪至大甲溪间的番汉族群秩序。
康熙末年至乾隆年间,沿山地带时常发生生番杀害民人的恶性案件。雍正三年(1725),福建巡抚毛文铨奏称:“台湾又有生番之患,查生番虽跋扈飞扬之事从来所无,但杀害人民历年不一而足,即本年亦三、四见矣。臣检查卷牍,凡系生番杀害人民之案,十有九悬,缉拿究抵甚属寥寥。”①台北故宫博物院编:《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5 辑,1977 年,第390 ~391 页。民人投报生番杀人案件时,虽然属于命案纠纷,但受限于生番为“化外之民”,居住在番界之外等因素,此类命案不太能够顺利经由司法途径进行解决,仅能以建置武力组织的方式进行防御与惩处,其中尤以绿营的塘汛兵为主体。
雍正元年(1723)八月八日,兵部议覆巡台御史吴达礼奏请在半线设县一事,②《大清世宗宪皇帝实录》卷10,台北:华文书局,1964 年,第166 ~167 页。彰化县的设立正式获得朝廷的认可,但彰化知县实际来台已是当年十二月了。③彰化县实际设立在雍正二年(1724),雍正十一年(1733)彰化县守备改为北路协副将驻守。参见[清]刘良璧:《重修福建台湾府志》卷10《兵制》,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61 年,第315 ~317 页。新设县治是否会影响该地的兵备规制?巡台御史吴达礼在奏折中,建议将台湾镇标营兵移驻半线,加强新设县治的武备兵力,但无后续兵部覆议的结果,无法确定是否执行。但是,雍正二年(1724)福建水师提督蓝廷珍在奏疏中提到,当时彰化县治已经有280 名汛兵,较康熙三十五年(1696)记载的170 名汛兵有所增加。由于《诸罗县志》并未有半线营盘员额的记载,因此推测设县以后半线营盘应是扩增员额至280 名。蓝廷珍奏折中尚且提到:
查凤山、诸罗二县去府尚近,其存营额兵常有伍百余名。彰化所治之地番汉杂处,又多僻径荒山,□人易于藏匿。臣愚以为应增兵贰百贰拾名,使足伍百名,庶形势稍壮,足以慑服番人,且使僻远村落知县治屯有重兵,不敢聚匪类,所关尤非细故。④台北故宫博物院编:《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3 辑,第121 ~123 页。
蓝廷珍显然认为,相较于凤山县和诸罗县的存营额兵500 余名而言,半线的存营额兵应该增兵至500 名才足以慑服番人与匪类。这说明武备规制的调整,除了与地方动乱有所关联,同时也与文官设置交相呼应。另外,彰化县设县初始的驻防兵米并非由彰化县衙供应,而是先从诸罗县的正供粟石内拨给,仍犹待彰化县田园升科时,才停止诸罗县衙的协济。⑤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海峡两岸出版交流中心编:《明清宫藏台湾档案汇编》第9 册,北京:九州出版社,2009 年,第316 ~320 页。
雍正四年(1726),发生水沙连凶番骨宗戕杀民命事件,引起沿山地带村庄社会的治安危机,台厦道吴昌祚带领诸官兵、番壮由府城分路进剿。该事件的爆发,反映了彰化县武备兵力不足的窘境,水沙连事件的善后事宜可能也改变了兵额的数量。据巡台御史索琳的奏疏详述:
本月⑥按,十一月。十六日道臣吴昌祚等调领官兵、番壮,自府治先发,臣于十八日选带丁役十二名,自备行粮,亦从臣署起行。至二十六日入牛相触番境,渡阿勃泉溪而抵竹脚寮,与道臣吴昌祚官兵会札于虎尾溪阳,……臣与道臣吴昌祚随拨同知臣王汧领熟番三百名,并同知臣王汧自募民壮一百五十名,由北港、南投崎抄入番巢之后,候令进发,仍调参将臣何勉、千总吕奕、把总王提带兵二百名联络接应;一拨守备臣钟日升、把总游金阙带兵二百名、熟番三百名,由南港水沙连之前路竹脚寮候令进发,仍拨千总蔡彬、把总庄子俊带兵一百名、熟番五十名尾后接应;一拨守备臣杨钤带兵一百名驻札于凶番之戚属朴仔篱社傍,以觇动静,仍拨把总任林五带兵五十名驻札于邻近朴仔篱之猫雾捒社,以备应援。臣与道臣吴昌祚率守备臣张文耀、千总傅云章、台湾府经历左懋源、诸罗县革职留任典史赵大章、功加朱绍雄、张厚、林天成、张世俊、许绩、张俊、黄恩、效力外委王廷桂等,统兵一百八十名、民壮一百名、熟番二百八十名,由南港竹脚寮进。督臣查自竹脚寮以至水沙连之中港,路虽百有余里,而其间深溪叠阻,加以崇山峻岭,密箐深林,军粮实难载运,除运粮官彰化县知县臣张缟派拨熟番负十日兵粮随行,仍陆续运济外,臣与道臣吴昌祚躬率官弁、兵役各再身裹五日口粮,徒步进发。前后两路官兵统令十二月初三日进攻,期于水沙连内中港水里社会合,仍拨千总刘弘量带兵弹压彰化县治,并留把总陈士祥、郑捷、效力外委阮邦贵领兵八十名驻守竹脚寮营盘,令台湾县县丞马麟趾散给兵粮。①台北故宫博物院编:《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7 辑,第288 ~292 页。
据其所述,讨伐之兵力计有绿营兵830 名、民壮250 名,以及熟番930 名以上,共计至少2010 名(见表1)。这与闽浙总督高其倬、福建巡抚毛文铨等人在十月时上奏的战力规划——绿营兵800 名及熟番1200 名在数额上甚为符合,②台北故宫博物院编:《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6 辑,第744 ~746 页。其中的差异是将熟番兵力挪移部分改由250 名民壮担纲(征调民壮亦为当时地方官府平定动乱的重要武力之一)。再者,镇压凶番的主力并非仰赖绿营营兵,省级督抚应是考虑到内山作战艰巨因而大量采用熟番武力。带领600 名熟番进剿的,是淡水营守备以及淡水同知,另外330 名熟番是由台湾道与镇标千总统率。这些熟番是淡水是由台湾南路征调过来平乱,还是由彰化县本地熟番出力,文献无载,不可征考。
表1:剿抚水沙连骨宗事件武力调度统计表①资料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编《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7 辑,第288 ~292 页。“并留把总陈士祥、郑捷、效力外委阮邦贵领兵八十名驻守竹脚寮营盘,令台湾县县丞马麟趾散给兵粮”中的80 名兵丁,可能是台厦道吴昌祚从府治带来的180 名兵丁分拨的,因此不计入。
在兵力部署上,分以南北路进剿、周遭接应以及军粮运输来配置。其中,以南路为进剿主力,即从南港竹脚寮进入水沙连的巡台御史、台厦道及镇标守备所率兵力,有1060 名,其中绿营兵仅有380 名;北路是由淡水同知王汧、淡水营守备钟日升率领450 名熟番和民壮包抄围剿。这个配置是以文官领衙统率镇压,北路营参将何勉在武官中拥有最高品级,但仅领兵200 人负责联络接应工作,半线守备杨钤与半线把总任林五也仅带领少量兵力,在远离战场的朴仔篱社、猫雾捒社等观察动静,并不正面参与征战。实际率兵征讨者,应该是镇标守备张文耀和淡水营守备钟日升。
水沙连之役透露出雍正年间除了绿营等武力,熟番的武力受到高度重视,甚至连民壮的武力也都加以运用。整体而论,彰化县发生较大动乱时,仍是仰赖台湾各地将官与兵力为弹压重心,半线营盘兵力正如蓝廷珍所说,不足以威慑与弹压地方。
事件结束后的第二年(1727),闽浙总督高其倬由于“北路水沙连番既经剿惩,臣行令总兵陈伦炯酌于要隘之处增兵防守,该总兵会同文员查明应防数处,而欲抽兵百名竟不能得”,奏请将台湾绿营300 名马兵裁去,改为添设300 名步战兵及400 名守兵,雍正皇帝朱批:“此论是。”③台北故宫博物院编:《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8 辑,第475 ~477 页。此后,台湾绿营应是增兵400 名,但是员额如何配置并没有相关记载,但增兵的目的既然是为了吓阻水沙连生番频繁制造杀人事件,彰化县沿山汛兵的数量应该会有所增加。
水沙连之役结束后才五年,雍正九至十年(1731 ~1732)彰化县又爆发大甲西社事件,以及接续的沙辘社、牛骂社等“番乱”。由此,大致可以想见蓝廷珍、高其倬对于半线兵额过少的顾虑,确是基于地方治理的考虑所提出的建言。在福建总督郝玉麟等奏准的《为敬陈台湾善后事宜等事》中,记载了雍正十一年(1733)的营制改革事项:
又北路地方番社众多,稽察宜严,官兵分防不足以资防范,参将准其改为副将。再添设都司一员、守备一员、千总四员、把总八员、兵一千二百八十名,合原额设共二千四百名,分为中、左、右三营。……以左营守备一员、把总二员、兵四百五十名驻札诸罗县治,千总一员带兵一百名分防斗六门等汛,把总一员带兵五十名分防竹脚寮及南北投等处。……副将带领千总一员、把总三员、兵五百四十名驻札彰化县治,以中营都司一员、把总一员带兵二百五十名驻札猫雾捒。②[清]刘良璧:《重修福建台湾府志》卷10《兵制》,第315 ~317 页。
彰化县域的营制更定,可以分为武官职级与营伍编制等细述:
在武官职级上,北路营参将改为北路协副将,并带领千总一员、把总三员,说明台湾北路的战略地位进一步受到清朝的重视。再者,北路协衙门由诸罗山移驻半线,统率中枢的位移,应是认为半线能够更有效率地掌控北路整体的治安问题;彰化县的最高官员,也由原先的正五品守备改为从二品副将,副将的官秩品级仅次于台湾镇总兵,反映北路协标所在地址应是仅次于府城的第二军事中枢。较为特别的是,雍正十一年在猫雾捒汛又有中营都司一员及把总一员,猫雾捒汛由正四品都司之中级武官管辖,亦是表现出清廷重视生番杀人事件所做的调整。
在营伍编制上,新建置的北路协标共设有左、右、中共三营,增添兵力1280名,共计有步战守兵2400名,其中驻守在彰化县治的兵额由雍正二年(1724)280 名增加到540 名,与雍正二年蓝廷珍的建议大略相符,台湾各县治的营兵数量取得平衡的态势。
营伍编制有两项特点值得特别注意:
第一,北路协标左营新设置南北投汛由把总一员带兵50 名分防于此,郝玉麟规划此汛是为了防堵生番势力的出没,该汛分防范围包括竹脚寮及南北投一带。若是参照雍正二至十年(1724—1732)《台湾图附澎湖群岛图》,不难发现,南北投汛的设置地点其实是在康熙六十一年(1722)竖立番界石碑之外。黄叔璥《台海使槎录》记述了番界设立的情形:
康熙六十一年,官斯土者,议凡逼近生番处所相去数十里或十余里,竖石以限之;越入者有禁。……斗六门之小尖山脚、外相触溪口、东螺之牛相触山、大里善山、大武郡之山前及内庄山、半线之投捒溪墘、猫雾捒之张镇庄……,亦俱立石为界。①[清]黄叔璥:《台海使槎录》卷8《番界》,第167 ~168 页。
其时全台番界石碑计有54 处。从《台湾图附澎湖群岛图》可见,界碑竖立的地址如外相触溪口、牛相触山、大里善山等处,皆是通往内山的隘口要道,当时各处界碑应即是竖立在入山的路径旁。闽浙总督郝玉麟规划南北投汛弁兵的游巡范围也都是在界外番地。
界外塘汛的建置,反映出郝玉麟已经放弃康熙六十一年划定的番界,因为康熙六十一年竖立界碑地址的大里善,最晚在雍正四年(1726)已由汉人拓垦成“大里善庄”。闽浙总督高其倬奏折中提到:“大里善庄庄民黄贤亮等十一人被番杀死,烧房八所,焚死耕牛九十七只。”②台北故宫博物院编:《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6 辑,第527 ~529 页。从仅是被焚死的耕牛数量都接近100 头来观察,大里善庄开辟田园的面积应该相当大,与广大的田园耕作范围相对应的汉人数量,应该也相当的多,而这一拓垦情形距离竖石立界也只是短短的4 年时间。更有可能的是,大里善庄在制定番界政策以前,就已建庄在沿山地区了。总之,郝玉麟不太可能继续坚持康熙末年设立的番界,而是转为考虑地方社会的发展实况,决定在番界之外的南北投社附近设立防汛,以防范生番杀害或侵扰这些在界外建庄的汉人与熟番,避免命案的发生。
其二,在猫雾捒汛有汛兵250 名驻扎于该营盘,③[清]尹士俍:《台湾志略·武职营规》,香港:香港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114 页。猫雾捒汛所在地址即是康熙六十一年(1722)番界石碑设立地之一张镇庄一带,在员额编制上明显比重较大,目兵数量仅次于彰化县治与诸罗县治。这一措施,应是官员们注意到仅依靠雍正九年(1731)设置的猫雾捒巡检司及其民壮游巡沿山地带并不足以防御生番,再加上总督郝玉麟奏准大幅裁革文职衙门的多数民壮,势必要在武备上有所增强,避免地方武力的失衡,形成秩序危机。
尹士俍《台湾志略》及后续的几部府志的记载,透露出自雍正十一年(1733)营制改革后至乾隆年间,武官职级与营伍编制其实仍然有所调整。首先,尹士俍《台湾志略》清楚地指出,乾隆初年营制的最大调整是沿山防汛的兵额配置,改为设置千总一员及兵85 名分防南北投汛,④南北投汛在乾隆初年时也正式由北路协右营划归为中营管辖。参见[清]余文仪:《续修台湾府志》卷9《武备》,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62 年,第370 页。并添置把总一员和兵100 名分防柳树湳汛。⑤[清]尹士俍:《台湾志略·城垣台寨》,第120 页。南北投汛(原本员额为50 名)与柳树湳汛,总计新增135 名兵力,是裁减彰化县治与猫雾捒汛的兵额而来。其次,半线协标的额兵数量虽然遭到裁减挪移至沿山添汛之用,但乾隆六至二十七年(1741—1762)半线协标皆由安平水师协标贴防员额,兵额都顺利保持着雍正十一年郝玉麟规划的数目,即540 名。①[清]尹士俍:《台湾志略·武职营规》,第114 页;[清]范咸:《重修台湾府志》卷9《武备》,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61 年,第297 ~298 页;[清]余文仪:《续修台湾府志》卷9《武备》,第370 页。再次,蓬山汛置兵有100 名,为沿海规模较大的防汛,虽位于淡防厅行政辖区内,但其职责内包含游巡牛骂、沙辘、大肚等处。在当时南北交通要道作如此的规划,透露出地方官府对于纵贯要道的治安控制显得较为放心,因而在大肚台地以西除了汛塘之间员额的互调外,并无任何增兵配置的措施。
乾隆初年,将中军都司由猫雾捒汛移驻半线协标内,而改派千总分防猫雾捒汛,目兵额数也由250名调降为165 名。②[清]余文仪:《续修台湾府志》卷9《武备》,第370 页。值得注意的是,雍正十一年(1733)至乾隆初年间,绿营在营伍部署上一直着重在北路协标存营兵额与员弁层级的巩固,并且也相当留意在沿山防汛上的配置。
本文阐述清王朝透过在台湾建置与整编绿营汛塘制度,并且兼而运用汉人与熟番的地方武力系统,进而维系台湾府彰化县以及番界之外的整体社会秩序。
康熙末年时为因应闽粤移民的垦殖与偷渡活动,台湾中部的彰化地域已设立14 座水陆汛塘,维系沿海与内陆地区的社会秩序。雍正年间彰化正式设县以后,兵力首先在县治所在处增编存营兵,其后由于生番为“化外之民”,居住在番界之外等因素,人命案件并不经由司法途径进行解决,仅能以建置武力组织的方式进行治安的维系,其中尤以绿营为主体。
从雍正十一年(1733)开始,沿山地区的原住民治安事件更为频仍发生,乾隆初年绿营又进行大幅度的营制变革,进一步在沿山地带设汛增兵,甚至是在番界之外设置防汛,以因应番界沿线的族群冲突。③许雪姬:《清代台湾的绿营》,第20 ~2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