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威廉斯论悲剧与革命

2024-05-08 02:04丁尔苏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4年4期
关键词:威廉斯悲剧性悲剧

丁尔苏

2019年12月,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由浙江大学王杰教授主编的《现代悲剧理论研究手册》,其中收入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名著《现代悲剧》(ModernTragedy)第四章“悲剧与革命”(王杰,2019:614-632)。这一文本的经典性不仅来自其作者在学界的崇高地位,而且还因为它的确饱含真知灼见。

我们先来探讨威廉斯对悲剧的总的看法。在现代社会里,“悲剧”一词对大多数人来说表达的是“不幸”和“倒霉”的意思。我们几乎每天都可以从大众媒体中得知,在某时某地发生了令人遗憾的事件:一位年轻学生过马路时被汽车撞死;一个家庭因煤气泄漏而有人中毒身亡;或者一栋大楼因违规装修而倒塌,导致多人丧命……“悲剧”还常用来指称一组专门呈现悲伤故事的文学作品,威廉斯故而把“悲剧”的第二种用法放在引号之中,以示区别(威廉斯,2017:5)。这种有引号或大写的悲剧源远流长,早在公元前5世纪,希腊人每年举行悲剧大赛,通过在舞台上再现苦难来思索伦理问题。文艺复兴前后的欧洲也是如此,人们经常通过虚构的悲伤故事,讨论人间的是与非。

这两种用法同时存在并不奇怪,我们也不难看出它们之间的联系,前者是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件,威廉斯称之为“经验”,后者是前者的舞台或书本再现,威廉斯称之为(对经验)的“反应”。然而,大多数学者却不这么看,他们认为只有呈现在艺术中的苦难才配得上悲剧的称号。一位名叫乌尔里希·西蒙(Ulrich Simon)的英国学者曾这样说:

悲剧是人工花园里的一种稀有植物。我们当代人看不到这种稀有性,至少在西方是这样,因为我们把那些不具“悲剧性”的忧伤、恶心或致命的事件称为“悲剧”。无论是我们体验到的还是观察到的,意外事故不具有悲剧性。残疾、遗传性畸形或其他重病会给患者带来折磨,摧毁他们的家庭,但这不是悲剧。即便是死亡突然发生或者过早到来,而且给幸存者带来灾难性后果,它也不是生命的悲剧性终结。甚至连地震和洪灾也不具悲剧性,虽然它们的后果是整个社团的消失。我们对政治或军事暴行的判断更加糟糕。例如,索姆河战役(the battle of the Somme)无缘无故地吞噬了成千上万士兵的性命,虽然我们现在可以和他们的父母或儿女一起哀悼,但我们不可以将“悲剧”的称号授予那次或其他现代战役。(Simon,1989:x)

显而易见,艺术在这里被视为高于生活,故而后者不可以与之相提并论。按照这一说法,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体验或观察到的疾病、灾害和战争,无论它们给人带来多大痛苦,都只是意外事件。持不同观点的批评家不禁要问,艺术高于生活的理由究竟何在?西蒙教授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但我们可以在朱光潜先生的《悲剧心理学》里找到相关答案:现实生活中的事件之所以不具有悲剧性“是因为它们的主要人物往往缺乏悲剧主角的崇高和悲壮”(朱光潜,1983:85)。

应该承认,朱光潜的立场在东、西方学界都有很强的代表性,只是其准确性相对逊色。首先,不是所有的悲剧作品都表现主要人物的英雄气概。古希腊悲剧中《疯狂的赫拉克勒斯》(TheMadnessofHeracles)、文艺复兴悲剧中《马耳他岛的犹太人》(TheJewofMalta)、以及现代悲剧中《朱丽小姐》(MissJulie)都是很好的反例。也就是说,表现英雄气概的悲剧只是悲剧的一种,我们不应该以一概全。其次,在现实的灾难性事件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非凡的英雄气概。在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中,不知其数的中华儿女为了赶走日寇不惜抛头颅、洒鲜血,他们的苦难经历惨不忍睹,但他们的反抗精神却可歌可泣。即便在和平时期,如防汛抗洪过程中也经常出现舍身救人的动人场面。可见我们没有理由声称现实生活中不存在展现英雄壮举的悲剧。

威廉斯的立场正是如此,这在很大程度上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关。我们知道,威廉斯的父亲是一个生活在英国威尔斯乡村的铁路工人,不仅他自己家境贫寒,而且周边的村民都不富裕。煤矿事故、身体残疾、家庭破碎,这些常发的不幸事件都在威廉斯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印记。他在《现代悲剧》里这样写道:

在跨越20世纪中叶的平凡人生中,我认识了我所理解的若干种悲剧。它不是描写王子的死亡,而是更加贴近个人,同时又具有普遍性。我有责任努力去理解这种经验。面对自己的悲剧理念与当时传统之间的距离,我感到困惑,故退而思之。于是,我在一个复归沉默者人微言轻的劳作人生中看到了悲剧。从他寻常而私人的死亡中,我看到了令人恐惧的人与人、甚至是父子之间的联系的失落。但这种失落是一个特殊的社会和历史事实:一个存在于人的愿望和他的忍耐力、以及这二者与社会生活所能为他提供的目的和意义之间的不容忽视的距离。此后,我更加广泛地看到了这种悲剧。我看到人际联系的丧失被注入工厂和城市之中。男人和女人被迫去适应这一状况,他们的愿望和需求被推迟和销蚀,他们被压垮。(威廉斯,2017:3)

威廉斯亲身经历或目睹的悲剧与大多数戏剧评论家所认可的悲剧相去甚远,它们的主人公不是神灵仙子或王公贵族,而是挣扎在乡村和城市里的普通人。传统悲剧理念如此罔顾事实的确让人困惑,威廉斯在“悲剧与当代思想”一章里批评说:“那些不被看作悲剧的事件(战争、饥荒、工作、交通和政治)来自我们自己文化的深层结构。声称在这些事件中看不到伦理内容和人的作用,或者认为我们无法将它们同一般意义(特别是永恒不变的普遍意义)联系起来,实际上是承认一种怪异而特殊的失败。任何悲剧修辞都无法掩盖这一点。”(威廉斯,2017:3)威廉斯的学生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持有与老师相同的观点,他在《甜蜜的暴力——悲剧的观念》(SweetViolence:TheIdeaoftheTragic)一书中呼应说:

雷蒙·威廉斯在一本专门反驳这种谬误的书中以讥讽口吻评述道:“战争、革命、贫困、饥饿,被贬为物体以及从名单上被删除之人,迫害和折磨,许多种当代的殉难,无论这些事实在悲剧语境中多么迫近和紧急,我们都不会为之所动。我们知道,悲剧与别的什么东西有关。”威廉斯正确地认识到,争吵的焦点并不真正是苦难的种类,而是传统悲剧理论对现代性和普通生活官僚式的轻蔑。(伊格尔顿,2007:16)

伊格尔顿的批评可谓入木三分,他继威廉斯之后再一次强调,不是现实生活中不存在悲剧,而是传统的批评理论觉得普通人的经历不屑一顾。威廉斯和其他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希望纠正的正是这一倾向,他们呼吁作家和批评家把眼光更多地投向社会底层,建立悲剧艺术与现实生活的广泛联系,其中包括被称为“革命”的重大社会危机。

前面提到,威廉斯把悲剧艺术视为作家对苦难经验的反应,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大写的悲剧“属于对社会无序的一种反应(a response to social disorder)”(威廉斯,2017:55)。不难想象,社会动乱在历史转型时期表现尤为突出,这正是悲剧与革命之间的内在联系。威廉斯在《现代悲剧》里这样解释:

重要的悲剧似乎既不产生于信仰真正稳定的时代,也不出现于包含公开和决定性冲突的时代。最常见的悲剧历史背景是某个重要文化全面崩溃和转型之前的那个时期。它的条件是新旧事物之间的真实冲突,即体现在制度和人们对事物的反应之中的传统信仰与人们最近所生动体验的矛盾和可能性之间的张力。如果传统的信仰已经全面崩溃,这种张力显然就不存在。从那个意义上讲,它的存在是必须的。信仰既可能影响民众,也可能被深深地质疑。这种质疑与其说来自其它信仰,不如说来自直接经验。将无序状态和人类苦难戏剧化的共同过程就被强化至最容易识别为悲剧的层次。(威廉斯,2017:45-46)

此段引文最后一句话里的“无序状态和人类苦难”指的就是普遍存在的悲剧性经验,而它们的“戏剧化”过程则指剧作家的艺术创作活动。在社会转型期间,旧的制度和信仰无法满意解释新的生活经验,因而受到严峻挑战。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情形正是如此,由中世纪延续下来的基督教义强调对人欲的限制,而资本主义的早期发展则要求人性解放。剧作家们当然会应为不同的个人经历对社会事件做出不同的反应,有的因循守旧,有的追求革新,但无论站在哪一边,他们的作品之悲惨程度在整体上是其他历史时期所不能比拟的。

需要提醒的是,威廉斯对革命的理解和他对悲剧的把握一样,具有很高的原创性。对一般人而言,“革命”意味着突如其来的短暂暴力,它的起因是社会缺乏公平正义,它的结果是人民最终得到解放。但在威廉斯看来,革命是一个漫长而又复杂的过程,或者说是一个“整体行动”(威廉斯,2017:57)。在危机爆发之前,渐进式的社会转变已经发生。这种转变看似平静,却隐藏着十分尖锐的新、旧意识形态之间的斗争。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将革命与暴力或突发性的夺取政权等同起来”(威廉斯,2017:68)。这一见解在威廉斯的其他著作中也可以得到佐证。早在1963年,他就在《漫长的革命》(TheLongRevolution)一书中指出,非暴力的社会改良是“真正的革命,它改变了人,也改变了制度,在数百万人的推动下,它在不断地扩大和深化,也不断地遭到各种各样的反对——既有赤裸裸的反动,也有惯常的形式和观念所造成的压力”(威廉斯,2012:2)。这说明威廉斯心目中的革命既有突发性暴力的意思,也有整体社会行动的内涵。从某种意义上讲,后者对人的生活之影响更为深远。倘若看不到这一点,我们就会将很大一部分悲剧性经验排除在政治和艺术的视野之外。

威廉斯还指出,将革命视为一次性“解放”同样会导致我们忽略大量后续的悲剧性生活经验。事实上,造成社会无序和苦难的历史条件并不会彻底消失,它们以文化残留的形式在新社会里继续起作用。更重要的是,革命的主体和对象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是父母,他们是爱人,他们是子女,他们热爱生活。观念和立场的分歧时常导致人际冲突乃至死亡,这就是悲剧,而且永远挥之不去。威廉斯这样说:

我们的所有经验告诉我们真实的人与人之间的这种极其复杂的行动在可见的将来还会继续下去,这一持久斗争中的苦难还会继续令人恐惧。在思想上接受这一事实确实很难,我们都建立了逃避这一悲剧性认识的保护机制,但我相信这终究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我们不想被它压垮,就应该讨论它。(威廉斯,2017:70)

承认悲剧永远是生活的一部分听上去似乎很消极,但我们从以上引文的最后一句话里不难看出,这不是威廉斯的政治态度和美学立场。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他坚信这个世界可以变得更好,至少有些苦难是可以避免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悲剧艺术可以被看作对社会无序的诊断。伊格尔顿不愧是威廉斯的优秀学生,他又一次站出来呼应其老师:“马克思主义是对阶级社会的一种内在批判,而非简单地是阶级社会的一种乌托邦式替代物”。这也是对威廉斯悲剧理论的一个精辟概括。

综上所述,最近被收入《现代悲剧理论研究手册》的“悲剧与革命”的确是一部不可多得的经典文本。不同于传统的悲剧理论家,威廉斯十分注重悲剧艺术与悲剧经验之间的紧密联系;他同时强调革命是一个漫长而又痛苦的历史过程。马克思主义理论不回避普遍存在的悲剧经验,而是把悲剧艺术当作改良社会的有力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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