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曲与即景(组诗)

2024-05-09 12:11谷禾
北京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蛛丝形式

谷禾

终曲

你有没有从村子中央的水井里

看到过漫天燃烧的星光?

日晷转过正午,从深处又浮现出另一张陌生的脸

……世界呵,你蓝色天空的牧场

转动石头的井台,就收拢了永恒交替的白昼与夜晚

蛛丝马迹

是否蛛网张开的地方

必有马迹显形?

在柴堆下,在灶台边,在荒芜的墙角

它们守拙,出奇,

有一窝光的执着,也有倦鸟的嘶鸣

但从没有一根蛛丝

从苍穹垂落,搭起明亮的梯子

通向救赎的天国

如同灶马非马,灶台上也不闻马蹄声咽

一生作恶的犍陀多,死后堕入地狱

我佛慈悲,垂下一根蛛丝

他爬上去,回头见众人尾随,用力猛踩……

蛛丝断裂。……他摔下去

很快化成了灶马饕餮的美餐和尘泥

之后,又一根蛛丝扯在那儿

若隐若现地

等待众生领悟,伸手抓紧了

遁形的灶马,正在虚无中磨着它的利齿尖牙

沙漠记

一滴水渴死在沙漠里。

也可以反过来——

更大的沙漠,渴死于最小的一滴水。

从数千里外,你看见它们

迎面相撞,发出咚的轰响

但没人看得清,哪一个先倒了下去

更多的水扑过来——

以雨的形式,融雪的形式,河流的形式

消失在一粒沙子里

据说塔克拉玛干沙漠地下

蕴藏着超过北美五大湖十倍的水

如果全部堆积在地面

地球上所有沙漠,都将变成蔚蓝的大海

人类还不曾放肆,漫长的时间里

他们一直没有想好,如何在天空中安置海洋

如同万有引力和相对论的发现者

最后也把引力之源归于了最高的神灵

人类也有水的属性

隐忍,负重,一滴滴聚拢、汇集

被一粒沙子窒息了呼吸

行走在茫茫沙海中

我们领受着人的荒芜

即景

一群人蜂拥横穿过街口:

条纹斑马线。红绿灯。交通协管。

公交巴士。共享单车。电摩。

闪亮的钢铁长龙。招摇的红色信号旗。

急着上班的人们,小黄帽少年,

风卷起的落叶,看不见的尘埃,

更多人加快脚步,奋勇奔向对岸,

那两个手牵手的老人,渐渐落在了最后。

他们无所适从,左顾右盼着,

搁浅在了马路中央——

那一瞬间,时间也停了下来,

茫茫荒原上,两个老人,互相依靠着,

那么无助、孤单,仿佛涸辙之鲋,

定格了最后的世界图景。

有一天,我们死去……

会有人悲伤,更多人继续载歌载舞,

有人小心收拾好我们,交给火焰和细菌。

我们睡过的被,穿过的衣,因为留下

死者太多的气味和印渍,一同被扔进炉膛。

我们读过的书被收起来,字里行间

的筆迹,渐渐模糊成了遥远的旧时光,

审判仍在到来,从起点到终点,不放过

你走的每一步——除非你是行尸走肉。

容留过我们的房子,试图回想起什么——

它已重新修缮,家具全部更换,

成为新主的爱巢——他们想不到,

这所房子已和我们交融,墙壁里

有我们的呼吸,地板下有远去的脚步回声。

有人在我们身上种树、祭祀、挖掘,

有人从远方赶来,反复打扰和诘问,

石头泥土里长出青草野花。你的爱与恨,

生与死的隐秘,一切都像未完成的诗

——时间终有一天会完成它。

在我们之后,人们读到它,为触摸到了

真理与善的微光,而深深地鞠躬。

雨,八月

雨砸着窗玻璃,碎成

珠玉,悲恸地滑落,

如一个疲惫的人,渐渐耗尽力气。

这是云集了全世界的怨怒吗?

带着任性、悲欣、不甘、挣扎、沉沦,

落向屋子里凝视的眼睛。

……从前的旧时光里,更多的雨

也是这样子,落向一个人梦里梦外。

今夜,你一人独坐于烛光下,

看窗玻璃上波浪汹涌,

远去的人形,在海水里游向岁月尽头。

在两场雨之间,是老者在等着少年;

在两滴雨之间,一道闪电把窗帘掀开。

……这雨哦,继续落向泥土的黑暗,

你坐在雨外,听雨打山河,无始,无终。

汤加来信①

以岩浆的形式,看不见的

焰火的形式,浓烟贯日的形式

以海啸的形式,潮汐的形式

无尽藏灰烬的形式——

灼烫的,余温的,冰冷的,

海水浸泡的,喷薄的,溃散的,

无迹的……哦,不是它

在战栗,是时空交叠,不同

星系在战栗,海与陆,你脚下的

蔚蓝星球在战栗,跌宕的

层层波纹,恍如蒙太奇的菊蕊开花

开花进程中的漫漫白昼和长夜

而后,是杳无音讯,一滴水跌落水

安乐的死,是菊蕊开花的慢放——

在宇宙爆裂中,在一间苍茫的屋子里

注:①北京时间2022年11月11日18时48分在汤加群岛地区发生7.4级地震。

关于战争

活过天命,战争之于我

仍是源自个体的想象。

我瞻仰过重见天日的古战场,

无非是杀戮,车马,枯骨,皇天后土,

锈蚀的剑戟,被石头磨砺,

再一次现出灼灼锋芒。而热血的河流

已寻不见踪影,唯杀伐之声

从时间深处汹涌而来,

家国情怀和快意恩仇,都近于

册页里的童话。被摄像机

和电影胶片,反复演绎。

我们置身于时间之外,

如隔岸观火,替古人一声喟叹。

而不同于冷兵器的流血五步,

现代战争更接近疯狂的绞肉机

在隆隆炮声里,男儿女儿

踏着硝烟向前冲,一眨眼

化成纷飞的骨肉,血光闪亮,

战争的牙口张翕之间,更多的

尸体堆向星空,鲜血渗入泥土,

无边的苦,无尽的泪,无力

摇撼银幕一角,生出些微晃动。

人类进入算法时代,地毯式

轰炸,卫星导航,空天打击,

远程锁定,精准斩首,

无人机的三体蝗虫遮天蔽日,

核按钮成为拇指的延长,

假正义之名,战争继续

在地球上每一个角落疯狂演绎。

那些独裁者、疯子、战争贩子,

借此涂炭生灵,把自己

送上神坛或绞索。当硝烟散尽,

只留下废墟,生出断壁残垣,

只留下母亲怀抱一盒轻飘的骨灰,

出门找寻安魂的土地。

是的,没有一首诗能阻挡坦克,

也没有一滴泪能缚住作恶的脏手,

一瓣瓣野花,在新鲜的

死亡气息中,开得更加消魂蚀骨。

球形糖果

我几乎淡忘了童年

所有的事儿

比如你辛苦操劳,埋头在油灯下缝补

揪紧我耳朵,敲着脑壳责骂。

又如父亲赶在天黑前,从田里捉来一串蚂蚱

投入柴灶后,满屋升起扑鼻异香。

因了什么,你把父親

从屋子里推搡出来

插上门闩,站上板凳,把脑袋伸进从房梁上

垂下的绳套。我从门缝里

看着你挣扎,大哭着向父亲喊“救命”

父亲奋力踹开了屋门……

我安静地听着,仿佛在别人的故事里旅行。

但是,你把坏脾气

传给了我。属于我的

灰色童年,也带给了你的孙女和孙子。

那时我迷恋邻居家的木壳收音机:

傍晚6点钟。岳飞。穆桂英。

我沉浸在刘兰芳绘声绘色的演播里

支棱起另一只耳朵,等待着忽然炸响的唤归声

就像入暑后,烧完柴灶

扎入凉爽的河水,想象着一条永不上岸的蓝鲸。

如果童年有快乐(那是一定的),快乐就是

我放学后奔回家,从厨屋里翻找见

半个玉米面窝头。是洗净锅碗

飞跑到小学校门口,上课铃声还没响起

快乐还是给生产队捡拾麦穗交上后

奖励给每个孩子的,那颗五颜六色的球形糖果。

哎呀,它的甜超过了,来自你的母爱

糖果在我嘴里,像地球

在宇宙中旋转。它燃烧,扩散,照亮

向上和向下的道路

渐渐化为乌有,全部落入喉咙的黑洞。

我伸出舌尖,在推开家门之前

又一次舔了舔

皱巴巴的糖纸。它散尽的甜

给我一个孤单的童年,铭记那甜的球形。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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