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写诗和读诗

1953-08-17 02:18
中国青年 1953年23期
关键词:写诗同志诗歌

为了我这个讲演,北京图书馆的的同志搜集了很多问题。我不可能对一切问题都讲到,只能就我认为是比较重要的并且也是我的知识和能力比较可以接触的问题来讲一点意见。就这样,恐怕也是未必能够讲得使同志们满意的。

我把同志们提出的问题归纳为以下四项:

一、什么是诗的特点

有同志问:“诗的定义是什么?它和其他文学样式的基本不同点究竟在哪里?”这个问题又有一位同志这样提出:“形式上和内容上都能够称得起‘诗的作品,它应该具备哪些基本条件?”

过去的某些文学概论上常常列举一些前人的关于诗的说明。虽然这些说明也可以供我们参考,但我觉得从它们中间并不能找到一个可以令人满意的“定义 ”。

有些同志在问题中也提出了回答,但又不敢自信。他们说“用形象的语言来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这是否是诗的一切特点?”“有人说,语言非常精炼、感情充沛的文章排列起来就是诗,这话对吗”?这些说法并没有完全说出诗和其他文学样式的区别。文学作品都是用形象的语言来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而且有些散文也可以做到语言是非常精炼、感情充沛。

为了这个讲演,北京图书馆还印发了一点参考资料。其中选了我九年前写的“谈写诗”的前三节。在那里面,我也曾经企图说明这一问题。我说,诗所反映的生活“是一种更激动人的生活,因此这种反映就采取了一种直接抒情或歌咏事物的方式。而诗的语言文字也就更富于音乐性”。现在看来,也不周密。这几天我又考虑了一下,并且和有些同志交换过意见,打算把它补充修正为这样一句话:

诗是一种最集中地反映社会生活的文学样式,它饱和着丰富的想像和感情,常常以直接抒情的方式来表现,而且在精炼与和谐的程度上,在节奏的鲜明上,它的语言有别于散文的语言。

我就根据这样的看法来说明诗的特点。

“诗是一种最集中地反映社会生活的文学模式”。大概大家都会承认,诗所歌咏的应该是最感动人的生活,无论是顷刻间的生活还是一段时间比较长的生活。为什么这种生活最感动人?这正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一定的社会生活的最集中的表现的缘故。我们不妨就北京图书馆印发给大家的参考资料举点儿例子来说明。李白的《宣州谢眺楼钱别校书叔云》,开首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接着说“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中间又说到汉魏的文学很好,谢眺的诗也出色,然后这样结束:“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意思变化得很快,好像有些不可捉摸,然而这正是表现了作者当时的激动,表现了一个天才诗人在不合理的封建社会里所感到的无法排遣的苦闷。杜甫的《梦李白》也是写的一刹那间的感触,然而这梦后的一刹那间的感触也正是很集中地表现了李白在当时所遭受到的非常不公平的待遇,以及杜甫对于他的深厚的友谊和同情。杜甫的《赠卫八处士》和白居易的《琵琶行》都是描写了一个晚上的生活,时间较长;然而从一个晚上的生活,前者写出了古代社会里面的人们容易感到的“别易会难”,后者写出了古代社会里面因为对当时的政治有所批评而遭到眨谪的文人、官吏和一个歌妓的身世可以有共同之处,这仍然是很集中的。

李白的《长干行》写了一个女子的许多年的生活,白居易的《长恨歌》更写了一个恋爱故事的全部过程,这是不是就不算很集中呢?不,集中不集中并不是可以根据作品所描写的生活的短暂或长久来判断的,而主要是要看这种生活在当时的社会里有没有典型性,有没有较重要的社会意义。《长干行》所描写那种女子的痛苦是古代的许多妇女所共有的痛苦。而《长恨歌》,虽然故事的主角是古代的一对特殊的男女,皇帝和贵妃,然而由于诗人用自己的想像和感情去丰富了这个故事,就赋予了它以一般的意义,使它在某些方面和其他描写古代的普通男女的不幸恋爱的故事具有相同之点了。引起读者共鸣的绝不是唐

明皇和杨贵妃的荒淫生活,而是“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而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文学艺术上的集中不仅表现在题材的选择上,而且表现在它的写作方法上。这就是善于用生活中最有特征的形象来表现全体。《长干行》从一个女子的儿童时候的生活写到结婚以后的生活,《长恨歌》从唐明皇和杨贵妃初次见面一直写到杨贵妃死后的事情,然而它们的笔墨是多么经济。前者一共只三十句,一百五十个字(就《长干行》第一首计算,第二首有人说是别的诗人所作);后者一共只一百二十句,八百四十个字。而且它们并不是粗枝大叶的叙述,还有细致的描写,反复的抒情。这就是由于它们的作者善于选择和表现生活中最有特征的形象的缘故。

无论就题材上说还是就写作方法上说,集中是文学艺术共有的特点。然而以诗为最。《宣州谢眺楼钱别校书叔云》那篇诗如果要改写为散文,一定要增添许多话,否则一句一句的意思连贯不起来。然而诗却可以这样写,可以直接表现思想感情的急速的变化,想像的大胆的飞跃,省略去那些变化、飞跃之间的过程和联系。这就说明诗是一种最适宜于表现最激动人的生活的文学样式,亦即是一种最集中地反映社会生活的文学样式。然而这并不是说只有诗最优越最高,小说、戏剧等文学样式都不行。它们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限制。在表现过于复杂的生活、特别是表现包括着复杂的问题的生活上,在刻划人物的性格、特别是刻划人物的内心生活上,诗就不如小说和戏剧。

“它饱和着丰富的想像和感情,常常以直接抒情的方式来表现”。先说想像。文学艺术的创造都需要想像,所以想像并不是诗所独有的特点。然而诗特别需要丰富的大胆的想像。恩格斯评论德国诗人普拉顿的时候,就强调写诗不能只依靠智力和技巧,而必须有大胆的想像。马雅可夫斯基的《开会迷》尖锐地讽刺了成天老是在开会的辛辛苦苦的官僚主义者们,它描写在一个会场上下坐着的都是半截的人”,因为“他们一下子要出席两个会”,“不得已,才把身子劈开,齐腰以上留在这儿,下半截在那里”。这就是一种大胆的想像,一种在文学上不但允许而且有时是很必要的夸张。他还有一篇题目叫作《马雅可夫斯基夏日在别墅中的一次奇遇》的诗。这篇诗说,在一个炎热无比的夏天,他在工作中感到疲乏的时候,他对太阳高声叫喊:“下来吧!……你坐在云端里可倒逍遥自在……”太阳果然焉来拜访他了,他就招待太阳喝茶,吃果子酱。他对太阳谈起他的工作太忙。太阳说:

算了吧,

别发愁,

不要把事情看得简单!

你以为

我就那么容易地

发光!

“不信,你就试试看!”

如果你要发光——

并且已经开始,

那就要用尽全副力量!

他和太阳一直谈到天黑。最后,太阳又拍着他的肩膀说:

“你和我,同志,

咱们俩真是天生的一双!

来吧,诗人,

让我们在那暗淡的宇宙间高高地飞翔,

放声地歌唱。

我放射着太阳的光辉,

你就——让自己的诗章

散发着光芒。”

于是马雅可夫斯基完全志掉了工作中的疲倦。当夜晚过去:

忽然——我

放出我全部的光芒——

使白书重又奏起生活的音乐。

(以上根据丘琴同志特为这次讲演会译出的译文)

这更是一种奇特的想像。然而这篇诗却真是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所有我们为革命工作而成天忙碌的人都可以从它得无限的鼓舞的力量。

现在我们再说感情。既然诗所反映的是最激动人的生活,饱和着强烈的或者深厚的感情就是一种自然的结果。文学艺术作里都都是经过作者的感情的孕育的,然而在感情的集中程度上和表现方法上,诗却有一些不同的地方。小说和戏剧总是通过它们里面的人物来表现作者的思想感情,不像诗常常采取直接抒情的方式。

“而且在精炼与和谐的程度上,在节奏的鲜明上,它的语言里有别于散文的语言”。文学的语言都应该是精炼的,和谐的,而且在这点上都是和口头的语言有

些不同的。然而诗的语言应该尤为精炼,尤为和谐。必须有鲜明的节奏,这更是诗的语言的特别的地方。有同志问:“节奏是什么?”我想可以这样回答:凡是一种有规律的运动都可以造成节奏。波浪、舞蹈、音乐,都是常常被用来说明节奏的例子。外国诗的节奏是由语言的声音的长短或者轻重相间而成。中国古代的诗的节奏到底是怎样构成的,在这个问题上还有一些不同的看法,还有待于专家们的研究和讨论。但有一点已经为大家所公认:每句有相符数量的顿,如五言诗三顿,七言诗四顿,这是构成中国古代的诗的节奏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格律诗和自由诗的主要区别就在于前者的节奏的规律是严格的,整齐的,后者的节奏的规律是并不严格整齐而比较自由的。但自由诗也仍然应该有鲜明的节奏。比如惠特曼写的是自由诗,但读起来仍然有节奏性,和散文不同。我们今天有许多自由诗写得和分行排列的散文一样,没有鲜明的节奏,那是不对的。

以上就是我所能想到的关于诗的特点的说明。是不是一切的诗都具备这些特点呢?坏的诗当然不会具备这些特点,有缺点的诗也当然不会完全具备,但一切好的诗我想大体上都是符合这些条件的。也许有人会这样问:“希腊的史诗好像并不完全符合这些条件,它们并不最集中,也不一定饱和着作者的强烈的感情,难道它们也是有缺点的诗吗?这个问题我想可以这样解释:“在古代,故事、戏剧、寓言以至论文,最初都常常是用诗的形式来写;希腊的史诗和近代的长篇小说比较接近,而并不是近代的一般的诗的祖先。因此,我在上面所说的那些特点是完全适用于古代的抒情诗,以及长篇小说和话剧兴起以后的一般的诗的。

当然,也有这样的题材,它既可以写成诗,又可以写成小说、戏剧或者散文。这就说明,如果仅就内容而论,文学的不同样式并非存在着绝对的区别,因而我们不能忽视形式上的差异。而且,即使所写的题材一样,形式上的差异也必然会带来内容上的若干差异。

“为什么有人说好的小说、好的散文就是诗?”有同志这样问。这常常是说它们的内容达到了和谐一样动人、和诗一样优美的程度,并不是说它们完全等于我们这里所讨论的文学样式之一的诗。

二、关于写诗

有些同志在学习写诗中感到了苦恼。他们用这样的问题来说明他们的苦恼:

“有些人是具有丰富的斗争经验,或者曾被某些事件深深感动过的,他们对于生活和某些事件的意义的理解有时是深刻的,所以常常想用诗的形式来表现,但下笔很困难,即使写了出来,也常被批评为标语口号化,概念化,无异分行的散文,不感动人,等等。请问应该首先解决什么问题再来入手写诗,才能把诗写好?”

“写诗是否可以强调文艺修养和技巧?为什么有时在鲜明的生活和深刻的体会中想写诗,但写的时候却往往会觉得缺乏形象而结果流入概念化?这是对主题的认识不足呢,还是所谓技巧在作怪?”

“有一定的感情,写不出来,如何办?”

我想我们且不必怀疑这些同志所说的“丰富的斗争经验”是否真是丰富,也不必怀疑他们所说的“深刻的体会”是否真是深刻。这样的情形完全是可能发生的。因为写诗是一种专门的劳动,而且是一种非常精细的劳动,没有一定的准备和条件,生产出来的东西不合诗的规格,不具备上面所说的那些诗的特点,这完全不应该奇怪。

那么到底什么是写诗所要求的准备和条件呢?

参加实际斗争,深入工农兵群众生活,自己成为劳动人民中的先进分子,这样自然会在生活中遇到许多感动人的人物、事件、场面,体验到许多激动人的感触、情绪,这就是诗的材料。文学作品所描写的生活必须是作者自己深深感动过的生活,诗尤其如此。莱夫·托尔斯泰曾经说过:“假使你有思想写一本书,但是可以不把它写出来,那就不要写。”现在有些作者(包括诗的作者)好像已经忘记了这样一条创作规律,因此他们写的作品不能吸引人。当然,这感动应该是一个先进分子的感动,而不是落后的人或者幼稚的人的感动。这样的准备和条件,对于写诗也是首要的,基本的;然而这还没有包括写诗所要求的准备和条件的全部。

还有思想修养。如果思想修养不高,很可能自以为是深刻的理解和体会其实不过是一般的东西。像上面说过的马雅可夫斯基的《开会迷》那样的作品,思想修养不高的人是写不出来的。即使他可能也接触到这种题材,但绝不会写得那样尖锐、泼辣。马雅可夫斯基在那篇诗里不但作了上面说过的那样的大胆的夸张,而且在最后说:“噢,假使能再召开一次会,来讨论根绝一切会议,那该多好!”会开得太多固然不好,但因此就希望根绝一切会议,那虽不是很错误的想法吗?也许还有人会这样非难。然而,苏联的报纸发表了这篇诗,而且列宁读到以后对它大加称赞。这是因为诗究竟不是社论和指示,而且,正如列宁所说,迷于开会那是很愚蠢的,因而对这种很愚蠢的事情表示愤慨完全是应该的。这篇诗的最后一句话不过是作者表示他的愤慨而已,并非与是主张根绝一切会议。高度的思想修养,这对于写诗也是很重要的;然而生活经验加上思想修养也仍然并不等于写诗所要求的准备和条件的全部。

还有一般的文艺修养和诗的修养。还有写作经验。没有一般的文艺修养和诗的修养,我们在生活中的体会、感受、观察、理解都会受到限制。这就是说,

不能以创作家和诗人的眼睛去看,也不能以创作家和诗人的心去感受。没有一般的文艺修养和诗的修养,没有较多的写作经验,我们在写作中就不能自觉地掌握创作的规律,诗的规律,就不能运用自如地以诗的形式来描写我们的生活,表达我们的思想感情,就常常在集中方面、形象方面、语言一方面以及其他有关艺术性的方面出毛病,就常常会在写作中感到上面几位同志所说的那些苦恼。要提高一般文艺的和诗的修养,累积写作经验,没有别的捷径,只有多读多写。读得多,写得少,常常会成为“眼高手低”。但如果只是盲目地写,而不广泛地阅读,那就会成为“手低眼也低”。读前人的作品,如果不是有意地模仿,而是自然地接受一些影响,那不但是难免的,而且对于我们的生长和成熟是必要的,有益的。但不要只是接受一家一派的影响。必须广泛地大量地吸取营养,然后我们才可能健壮地成长起来,以至形成自己的独创的风格。

是不是还有别的条件?比如才能是不是一个条件?中国古代有这样一句话:“诗有别才”。也曾经有年轻的同志寄一些诗给我看,并且问我:“你看我有没有写诗的天才?“我想,才能也应该是一个条件吧。但对于才能或者天才我们到底应当怎样解释呢?高尔基在给一位青年作家的信里面说:“才能是从对于工作的热情中成长起来的。极端地说来,甚至可以说:所谓‘才能,本质上不过是对于工作,对于工作过程的一种‘爱而已。”李卜克内西在“马克思回忆录”中也曾经这样写过:“‘一天才就是勤奋,有人曾这么说。如果这话不十分正确,但依然至少有很大限度是正确的。”他接着加以说明:“没有一个天才不是有非常的精力和非常的工作能力的。完全没有这两个特点的所谓天才,不过是一个漂亮的肥皂泡,或者一张无处兑现的支票而已。但是,如果我们发现一个人精力与工作能力比常人强很多,那我们就发现天才了。”这些话都说得很好。但是,他们的解释和我们习惯上的想法多么不同啊!我们习惯上的想法大概是这样的:所谓天才就是苦工夫用得不多然而成就却很大。这种想法,实际不过是一种空想而已。当然,我们并不否认这样的事实,有些人比较适宜于向科学方面发展,有些人又比较适宜全向文学艺术方面发展,而且无论在哪一方面,的确都曾出现过一些非常人所能及的天才人物。李卜克内西对“天才就是勤奋”这句话还作了若干保留,大概也就是因为想到这样的事实。然而,无论如何这是可以断言的,离别了后天的环境和条件,离间了个人的任期的刻苦努力,就不可能有才能的成长和发展,也不可能有什么天才人物。

我想我们一般的人大概不是天才,但也不是低能。努力加时间,再加正确的方向和方法,都是会有成就的。如果写诗没有成就,也可以在别的方面有成就。

年轻的同志们关心自己的前途、关心将来的成就,这也是很自然的。但加以成天都去幻想自己的前途,幻想将来的成就,把个人的利益放在人民的利益之上,并且因此发生一些困惑和苦恼,不能全心全意去努力学习,努力工作,那哪里会有什么成就呢?苏联诗人伊萨柯夫斯基在“给初学写作的诗人的信”中说,“诗是一种相当不可靠的东西,从来也不可以预先说一个人能够成为诗人或者不能够成为诗人,虽然他也写诗。”他又说,“光荣不会给予一个专门去寻求它的人,然而它自己会走向一个并不想望光荣,但却诚恳地和自我牺牲地为公共福利而劳动的人。”这都是一些良言。

我这些意见是很平凡的,可能对于在学习写诗中感到苦恼的同志们没有什么具体的帮助。每个同志所感到的困难可能是很不一样的,每一篇诗的缺点也不会完全相同。但是,这里面是有一些共同的问题,根本的问题的。这些共同的问题,根本的问题解决得很好,许多写作中的具体问题自然就随之解决。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按照同志们问的问题一个一个回答,而却总起来讲了这样一点一般的意见的缘故。当然,这些根本的问题的解决都是需要较长以至很长的时间的。并不是说要等到这些根本的问题得到很好的解决之后我们才可以学习写诗,而是说在我们学习写诗的过程中要努力去解决这些问题,也就是努力从各方面充实自己,提高自己。

常有一些学习写诗的同志寄诗给我看。但我总是不能较快地,尤其是不能较详细地给他们提意见。因为我实在没有这样多的业余时间。就我的印象说来,一般习作的缺点是这样的:许多都在集中的问题上,在语言的精炼、和谐和节奏性的问题上违反了诗的特点;还有,就是违反了文学艺术的共同的特点,缺乏生动的优美的形象;更有甚者,有些习作还显出作者的一般文化修养也很不够,它们的语言不但说不上是诗的语言,而且和正确的通顺的散文的语言也还颇有距离。

有一位同志寄了一些诗给我看。我过了很久才看了,写了一点意见寄给他。但我的信却被邮局退回来了,上面批注着“原机关已撒销”。因此他的作品还保存在我这里。让我引一篇他的诗来作例子吧:

我们是后勤战士,

我们是祖国的英雄儿女,

在艰辛的工作岗位上,

英勇、沉着又活泼。

千山万水,满地风采,

阻止不了英雄的前进。

弹粮送前方,车马飞奔忙,

健儿多杀美国狼!

我们是后勤战士,

我们是祖国人民的儿子,

在神圣的工作岗位上,

坚强、机智又荣光。

飞机大炮、生死存亡,

阻止不了英雄的前进。

抢救伤员,救死扶伤,

健儿伤愈上战场。

这篇诗很像是受了某些歌词的影响。但是,就是当作歌词看,这也不是好歌词。因为这里面的形象和语言都太一般化了,不能给予我们什么新鲜的感觉。北京图书馆印发给大家的参考资料里面选得有普希金的一篇题目叫作《囚徒》的诗。我们很可以用它和这篇作品对照着看一看:

我坐在潮湿的牢狱的铁栅栏里;

一只养在笼中的年轻的鹰,

这是我的悲哀的同伴,正在我的窗下,

拍着翅膀,啄着带血的食物。

它啄着,掷着,又看着我的窗户,

好像在和我想着同样的事情;

它用它的目光和叫声呼唤我,

想对我说:来,我们一齐飞走吧!

我们都是自由的鸟儿,是时候啦,兄弟,是时候啦!

让我们飞到那儿,在乌云那边山岭发着白光的地方,

让我们飞到那儿,大海闪耀着蓝色的光芒的地方,

让我们飞到那儿,那只有风……同我在一起散步的地方!

《囚徒》这个题材是多么容易写得一般化呵,仍是普希金却写得这样有特点,这样动人。它只用一行的文字去描写囚徒自己的生活,接着就描写到一只挂在牢狱的窗子下的笼中的鹰。鹰是一种猛禽,而且这是一双年轻的鹰,关在笼中也是不会驯服的。而这篇诗就从囚徒对于鹰的目光和叫声的感觉、想像深刻地表现了他对于自由的渴望。它描写鹰的时候是一拍着翅膀,啄着带血的食物”,这样,一个鹰的形象就活现出来了。它写到囚徒从鹰的目光和叫声感到他们共同的对于自由的渴望的时候也不是抽象的一般的语言,而是那样一些鲜明的形象,那样一些使人向往的广阔自由的生活的描绘。

应该说明,那位同志寄来的诗里面也还有一些是比较好的,比较有生活内容的。但是,这些内容较好的诗也写得不够集中,不够精炼。

三、关于读诗

不仅学习写诗的人必须读诗,不打算写诗的人我觉得也是应该读诗,应该喜欢诗的,应该把读诗作为我们的文化生活的一部分。马克思年轻时候曾经写过诗,后来不写诗了,但对于优美的诗歌仍是一直保持者爱好。拉法格和李卜克内西的回忆录中说,马克思记得许多海涅和歌德的诗,并且在谈话中时常引用。他从一切欧洲语文中选择作家,不断地阅读各诗人的作品。他喜爱但丁和彭士。对于但丁的《神曲》他几乎全能背诵,对于莎士比亚的戏剧的某些场也能背诵。克鲁普斯卡雅在一篇文章里说,列宁在忙碌的革命活动中也常常读文学作品,他喜欢读普希金、莱托夫、涅克拉索夫、雨果、凡尔哈仑等人的诗歌。她们对于人类的精神劳动的重要成果之一,优美的诗歌的重视和爱好的态度,也是我们应该学习的。

有同志问:“如何分别诗的好或坏?如何分析、评价一首诗?”

我觉得根本的办法是努力提高我们的鉴赏能力,从广泛地阅读古今中外的好作品和学习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来提高我们的鉴赏能力。《聊斋志异》的一篇故事里面描写有一个瞎子,他虽说不能阅读文章,但仍能够辨别好坏。他用什么办法呢?人家把文章烧成灰。他用鼻子闻一闻,就能对它的好坏作出准确的评价。这自然不过是一种寓言,一种讽刺。像蒲松龄这样杰出的文学家,却得不到当时的满清王朝的主持考试的人们的赏识,所以他写了这篇故事,嘲讽有些有眼睛的人还不如瞎了。但如果我们有很高的鉴赏能力,也的确是可以把作品读一遍就能凭直觉辨别它的好坏的。

有高度的鉴赏能力的人虽然可以凭阅读后的总的感觉总的印象来直接判断一篇作品,但要他说出道理来,那还是需要思考,需要进行分析。需要细心地进行思想的分析和艺术的分析,即是说需要对于作品的题材、主题。作者在作品中表现出的全部思想感情、作品里面的形象、语言、结构等等都加以衡量,并作出判断来。文学作品的思想性常常是表现得比较曲折的,古代的作品尤其如此。读古代的作用,还需要具备一些关于那个时代、关于它的作者、关于当时的一般文学情况的基本知识,才不至陷入反历史主义的错误。文学作品的艺术性方面的问题也常常是复杂的、细微的。中国过去把做诗斟酌字句叫作“推敲”。这里面有一个故事。唐朝有一个诗人叫贾岛,他有一天骑在驴背上想好了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他又想把“敲”字改作“推”字,

不能决定到底是用哪个字好。考虑得入神了,不觉冲犯了转愈的车骑。警卫把他推到朝愈面前。韩愈问他,他就把情形说明。韩愈想了一会儿,对他说,“敲字好。”缺少文学修养的人也许根本就感觉不出来“敲”字比”推”字好。比较有修养的人大概能够感觉得出来。但到底为什么好呢?大家想一想,就知道要科学地说明这样一个艺术上的个别的小问题也是并不太容易的。

当然,作一个普通读者和作一个批评家,两者所需要具备的知识和条件是可私分许多差别的。一个普通的诗歌爱好者,能够凭读后的感觉和印象正确地判断作品的好坏,这也就可以了。而这,只要经常广泛地阅读各种各样的好的诗歌,从中国到外国,从古代到现在,并具有一些基本的文艺理论知识,大致就可以达到的。

还有同志问:“如何欣赏翻译的诗?”

翻译的诗读起来有困难,我想首先是因为它们表现的是外国的社会生活,我们比较隔膜。其次,外国的诗有它们自己的传统,自己的特点,我们开头不大习惯。这两种困难,其实是我们越多读外国的诗就越会减少的,另外,我们还可以用多读关于这些作品的批评介绍文字来帮助解决。再次,有时也可能是由于翻译得不高明。这样的情况是存在的,现在翻译的诗,许多都是把原来的格律诗的形式翻译成没有规律的节奏和韵脚的自由诗的形式,把原来的优美的诗的语言翻译成平庸的散文的语言。

四、关于新秀的状况及其他

有许多向上对目前的诗歌的状况不满意,提出了疑问和批评:

“祖国现在的诗歌的情况不够好,冷冷静静的,诗人们在干什么?学习吗?体验生活吗?还是改行了?”

“我感觉现在有好多诗都唱着一种低沉的调子,而祖国的人民却正进行着大规模的经济建设,怎样使我们的歌声和人民坚决前进的步伐和谐一致呢?”

“诗歌创作不旺盛的原因何在?为什么许多有成就的诗人近来不写了?譬如何共芳同志本人为什么很久不见有作品发表?”

我完全拥护同志们的批评。我们这样一个大国家,这样一个具有非常悠久非常丰富的诗歌的传统的国家,又在这个充满了伟大的历史事变和伟大的胜利的时期,然而却没有振奋人心的诗歌,没有深刻地反映这些事变和胜利的诗歌,这的确是很令人不能满意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里面有多种多样的原因。诗歌作者们缺小从近几年来的实际斗争中积紧诗歌的原料,忙于别的工作,新诗的形式问题没有得到适当的解决,修养不高,写作态度不够严肃,这都是原因。不过有的作者主要是由于这一种原因,有的又主要是由于那一种原因,情况并不完全相同而已。而这些情况合起来就产生了这样一个总的情况:我们今天还没有一个诗歌方面的乐队。大家都曾经听过职业的乐队的演奏吧。一个乐队能够演奏得很整齐,很雄壮,那首先是因为有那样一批经过比较充分的专门训练的人,而且这些人都是在全神贯注地演奏的缘故。我们今天的诗歌方面的情况却是这样:虽说也有一些写诗的人,然而却零零落落,很不整齐;其中有些人并没有经过认真的专门训练,还不能熟练地使用他们的乐器;有些人偶尔拿起乐器来吹奏几声,马上又跑到后毫里面做别的事情去了;剩下三几个人在那里勉强把持场面,但也是无精打采地吹奏着。像这样,台下的群众喝倒采完全是应该的。我想我们大概都会承认,训练出一个可以上台的乐队队员总还是比培养出一个像样的诗歌作者比较容易一些。然而我们今天却存在着一种奇异的逻辑:因为作乐队队员是比较容易的,所以需要有一批受过专门训练的人,不可随便拉一些人上台去演奏;因为写诗是比较困难的,所以不要管它,听其自然发展,而且如果诗歌的状况因此不佳,那就是怪事。我并不是说真有谁发表过这样的主张和议论,而是说我们今天的事实呈现出来了这样一种逻辑。

有同志问我为什么很久不写诗。我很感谢这样的批评和督促。但应该说明,这位同志把我列入有成就的作者之中,那是使我十分惭愧的。虽说我过去有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写诗,但恐怕还说不上有什么成就。一个人花很长的时间去做一件事情而没有成就,按照道理是应该灰心了吧,然而我很久没有写诗倒并不是由于这而是由于别的原因。要我说真心话,我还是很想写诗的,而且我相信,如果能够再写的话,大概总可以比过去稍微写得好一点。那么到底又为什么很久不写呢?真是有些说来话长。整风运动以后我对于自己过去的诗作了批判,认识到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形式上都不能照那样写下去了。我认为首先应该改造自己的思想感情,然后是改造自己的诗的形式。后来好几年都忙于做别的事情,连业余的时间却轮不到用在诗歌上。由于没有时间去研究和实践,诗的形式问题也长期得不到解决。一直到最近一二年我才有了一个比较确定的看法,因此很想按照这种看法上重新写诗。我的看法说来也是很平常的,那就是虽然自由诗可以算作中国新诗之一体,我们仍很有必要建立中国现代的格律诗;但这种格律诗不能采用古代的五七言体(我认为有些同志想用五七言体来建立现代的格律诗,那是一种可悲的误解,事实已证明走不通),而必须适合现代的口语的特点;现代的口语的基本单位是词而不是字,而且两个字以上的词最多,因此我们的格律诗不应该是每行字数整齐,而应该是每行的顿数一样,而且每行的收尾应该基本上是两个字的词;中国古代的诗都是押韵的,中国的语言同韵母的字很多,押韵并不太困难,因此我们的格律诗应该是押韵的,而不必搬运欧洲的每行音组整齐但不押韵的无韵诗体。然而有了比较确定的对于

形式的看法并不等于马上就可以坐下来写诗。我向来的习惯是这样,没有真正的感动,没有比较充分的酝酿,我是不写诗的,因为那样写出来的诗一定是坏诗。最近几年来我都是在学校里工作,这首先在取得诗的原料方面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有时从生活中、从报纸上也得到了一些感触,想把它们写成诗,但又总是没有酝酿的时间,总是忙于这样那样的事情,不能把这些感触提高、丰富、以至可以动笔去写它。而且我现在打算采取的格律诗的形式又比过去的形式要求有更多的推敲的时间。极其简单地说来,这就是我很久没有写诗的原因。

诗歌方面的不好情况,我相信不过是短时期的现象。既然大家不满意这种情况,这就是一种推动的力量,有助于这种情况的改变。我们的社会是新生的蓬蓬勃勃地向前发展的社会,我们不可能设想一切都大步前进,而诗歌却长时期地落在后面。至于个别的人写不出诗来,或者写不出好诗来,那是没有什么要紧的。当然,我们并不能用这来推脱自己的责任。虽说写诗对于我一直不过是一种业余的活动,而且这几年来更连业余的时间都轮不到用到它身上,现在的情况也仍然如此,但只要可能,我还是要努力去写的。我希望我不至于永远辜负同志们的鼓励和督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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