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缺水地区

1960-08-20 05:12马忆湘谭士珍
中国青年 1960年11期
关键词:藏民政委伤员

马忆湘 谭士珍

编者按:马忆湘同志是个女红军。这里发表的“通过缺水地区”,是她所著的“朝阳花”书中的一章(该书即将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书中生动地记述了作者自己参加红军和长征的亲身经历,特别是通过对一些人物的刻划,更着重描绘了红二方面军在长征途中的英雄气概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这对广大青年是有深刻的教育意义的。

红军终于翻过了荒无人烟、飞鸟绝迹的雪山,又走进了重叠连绵的石峰间。这里,没有泉水,没有树木,没有飞鸟,满眼都是光秃秃的石头。除了石头缝里间或长出一丛丛狼牙刺以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头顶着火热的太阳,脚踩着滚烫的石头,像蒸在铁锅里一样,空气焦干滚热,仿佛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着。

我们的草鞋早就磨破了,打着赤脚,脚上烫起了不少血泡。这里,好像老天爷故意安排似的:雪山冷得要死,石山热得要命。康藏高原的气候,真令人难以捉摸。

刘小夭吹了休息号,我们找了一个背阴的地方,所有的同志都休息了。有的战士把枪往头下一枕,就闭上了眼睛;有的背靠着石头,就打开了呼噜。尽管多么疲、累、困、饿,我们都默默地忍耐着:成天成夜,我们还要跑前跑后去照顾伤员。

小刘(指警卫班长刘民生),像铁打的钢筋,他不休息,不知蹦到哪里去了。

陈晨英热得呼呼喘气,向炊事班长王德民问道

“王班长,这准是孙猴子过的火焰山,对吧!”

王德民摔打着小烟锅,幽默地说:“火焰山怕什么,铁扇公主能放火,我们能夺她的芭蕉扇。”

“谁吃,谁吃,好吃得很。”小刘从山底下跑上来,浑身汗如雨下,手里拿着两个红红的野果。石头山上竟能采到这样的美食,真是稀奇古怪。我们虽然渴得要命,但谁也不吃,拿着野果,你传给我,我传给你。

“你吃了吗?”刘小夭眼不离果,问着小刘。

“吃了。”小刘说。

“什么味?”

“ 哎呀,好吃得很。”小刘津津有味地连说带比划。“又甜又酸,水滋滋的,一吞到肚里,哦,那才美呢!既不渴,也不饿了。”

刘小夭听得入了神,咀唇一张一张,仿佛在吃果子似的。小刘也看到刘小夭想吃果子的样子,但按他的意思,两个果子分给的对象是:一个是王德民,因他挑伙食担子,一路上,煮饭做菜,比谁都辛苦;一个是怀孕八个月的陈真美。小刘没直说,想叫大家来决定。

推来推去,还是推给了王德民和陈真美。陈真美没有吃,给了伤员;王德民也没有吃,给了刘小夭。因为他是解放过来的,时间不久,在生活上应该尽可能关照他。

刘小夭接过果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张着大咀,猛咬一口,就连忙又吐了出来:

“苦死了,苦死了……”

我们奇怪地望着小刘。

王德民说:“你不是说果子又酸又甜,好吃得很吗?”

小刘直楞楞地瞪着大眼,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其实,他并没有吃。漫山遍野,辛辛苦苦,好容易找寻到两个果子,他怕人家让给他吃,所以才第一次撒了谎,说自己吃了。

从曙光熹微的清晨,走到烈日当空的中午,部队没有喝到一满口泉水。渴得没有办法时,就拿沾湿放在茶缸里或洋磁碗里的毛巾(因没有水壶,只好用毛巾沾湿带水)拧点水来解喝。有个抬担架的同志,口干得昏昏沉沉躺在地下,我虽然也渴得无法支持了,但一想到他抬着担架,任务重,自己是空手走,就毅然把自己的手巾拧出点水给他喝。抬担架的同志喝了点水,才慢慢爬起来,抬起担架又往前走了。

天上没有一丝云,地面没有一丝风,恶毒的太阳好像想烤死我们在石头山上。同志们的咀干得脱了一层皮,肚子里象有一团火在燃烧,有的人紧紧握着拳头,有的人使劲咬着牙齿,有的人把上衣脱掉,背着枪支、子弹袋,困难地向前迈着步子。躺在担架上的伤员渴得更凶,忍无可忍,艰难地喊着:“口里冒火了,水!水!”“看护,我要水!”

我把水壶翻了过来,一滴水也没有,真是急得我十指抓心呀!没有办法,我只好把半湿半干的毛巾,敷在伤员的嘴上。

长征途中,我们的医药没有来源,药包里的仁丹、八卦丹、救济水,都给伤病员吃得差不多了。

戴院长和罗政委站在路旁,望着从身边走过去的疲劳而又坚定的红军战士。几天来,两位首长都消瘦多了,眼睛凹了下去,颧骨挺了出来。

我看见首长这种样子,心里怪不好过,从药包里取出一小块八卦丹送到他们跟前,说:

“首长,吃了吧,八卦丹能除暑避寒。”

“小丫头,”罗政委没接八卦丹,对我笑了笑,“你倒会给我上卫生课了!”

戴院长仍是老样子站着,好像没看到我站在身旁,没听见我说话,两眼睁大地望着行军行列。

我把八卦丹掰成两半,向他身旁靠了靠,大声说:

“院长,吃八卦丹。”

“八卦丹?”戴院长的脸上不会轻易有笑容的,随便说了一句:“不吃,留给同志们吃吧!”

正在这时,一付担架抬了过来,躺在担架上的伤员不断地喊着“水!水!……”罗政委接过八卦丹,捏成碎末,慢慢地放进了伤员的咀里。

“这两个人呀,就知道一心为别人,也不管管自己。”我在心中暗暗说了一句。

渴得实在没办法了,有的战士昏倒了,伤员呼叫水的声音也越来越多了。部队只好休息,暂时停止前进。

这次休息,也许是渴的关系,王德民例外地没有抽烟。陈真美像滩湿泥似地躺在地上,鼓着的肚子微微颤动,但她忍!忍!忍!没有说一句丧气的话,没有一声痛苦的呻吟。平索好开玩笑的陈晨英,这时也沉默无语了。

罗政委看到我们干渴得这个样子,比自己挨刀割还难受:

“同志们,忍耐一会,下山就好了!”

“政委!”王德民像一下想起了什么,舒展着眉毛“咱两只脚要像封神榜上的哪叱,装上风火轮,那就好了。”

“这不难,革命胜利了,每人装一个,想到哪里,吱,就飞到了。那时呀,咳,就再不受这样的洋罪罗!”

“政委,人都能飞起来,那就好了。”疲倦已极的陈晨英忽然精种也有了。

小刘天真地问:“人怎么会飞呢,那不成神仙了?无产阶级不信神的。”

“说的对。”罗政委舔舔干燥的嘴唇,绘声绘色地说:“无产阶级不信神,将来革命胜利了,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房子住。要不,还算什么无产阶级革命呢。你们不相信能飞吗?能飞的。比如,你要到上海,到南京,你就可以坐汽车;如果你嫌道路上有灰尘,汽车走的慢,你可以坐火车、坐轮船或者坐飞机,半腿不迈,一力不费,嗡嗡几声,就到了。你们说,这不比哪叱的风火轮还强百倍吗?”

大家被罗政委说得哈哈大笑,什么疲劳,什么干渴,不觉都烟消云散了。

“把老蒋、小日本打垮,革命胜利还得多少年?”王德民笑饱了,问罗政委。

罗政委有个好习惯,人家笑,他不笑,这样,就能更好地回答大家提出的问题:

“也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句话,鬼子一定打垮,蒋光头一定下台,革命一定胜利。”

“要是三十年,我老王不要拄拐棍了?早一点不行嘛?”

“这就得要大伙卖力气干罗!”

王德民赶忙改口说:“哈哈,政委,咱老王早就把自己交给革命了。前人栽树,后人吃果,看不到革命胜利,咱老王也没关系。”

小刘在一边掰手指头,算年纪,兴奋得小脸蛋像花红果子似的,黑亮亮的眼睛充满着乐观、自豪的神气:

“政委,就打三十年算,我也只有四十九岁。”

罗政委看着这个可爱的、英俊的战士,半天才说:

“你们想想,将来革命成功了,你们都做什么?”

“我还是当红军。”我说,

“老了呢?”

“当红军婆婆。”

“红军婆婆,哈哈,新名词。”罗政委笑了。

“我要当演员,唱红军戏,跳红军舞。”陈晨英稚气十足地说。

“小刘,你呢?”罗政委拍拍他的肩膀。

“我和他们不一样。你知道,政委,我是个光眼瞎子,认不得几个字,等革命胜利了,我要读书,要读好多好多的书。书读好了,我就带着帐蓬,提着开水,背着干粮,领着工人到雪山、石头山来测量路线,把汽车路从云南修过来。将来,汽车路修通了,六月天,把雪山的雪运到别的地方去做冰水喝;把石头山的石头打烂,运到湖南,给毛主席盖座石头房子。政委,你知道,毛主席是湖南人,房子就修到他老人家村子里。政委,我听家里人讲过,石头房子最好,夏天是凉的,冬天是热的,对不对?”

这个钢铁汉子,不愿意多说话的人,不善于倾吐自己感情的人,这一次,突然说了这么多的话,而且说得这样自然,这样真切,这样有感情。小刘的精神世界是多么深远,多么广阔!十九岁的幼小心灵,在这样艰难的时候,就想到了革命的胜利,想到了美好的将来——共产主义要在中国实现。是的,正因为他有饱满的革命热情,有远大的政治目的,所以才有这样坚定不移的革命信心和所向无敌的勇气。

我们围着罗政委说着、笑着,唯独陈真美只是坐在一旁,间或微微一笑。她是个心中有数的人,微微一笑就算是表示自己内心的反响了。

一个伤员喊了一声“水!”就昏迷不醒了。只见陈真美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药碗,不声不响地走到离我们五尺来远的石头旁边蹲住。

小刘好奇地问:“真美姐,你干什么去?”王德民朝小刘作了一个鬼脸:“女同志的事嘛,你问做什么?”把小刘闹得个满脸飞红。

“女同志的事,什么事?”我当时才十四岁,不懂那一套。真美姐平素对我很好,帮我缝衣补服,帮我打草鞋,领我找红军,给我讲故事,我把她看得比亲姐姐还亲。所以,我悄悄走了过去,在她背后蹲了下来,看她到底做什么。

只见真美姐低着头,解开衣扣,右手握着奶头使劲揉着,左手端着药碗接着一滴滴的奶汁。

“真美姐,你这是做什么?”我问她,

她猛地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忆湘妹,这有什么好看的。别管我,有用就是了。”

说罢,她把衣扣扣好,端着不多一点乳汁,走到那个渴昏了的伤员跟前,用断了半截的药匙,一匙一匙地喂进伤员的咀里。伤员张着干渴的嘴,贪婪地、大口地吸吮着。当他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蹲在自己身旁挺着肚子的陈真美和碗里的乳汁以后,他“呼”地坐了起来,伸出一双颤抖的手,发疯似地喊道:

“给我,碗,……给我!”

伤员夺过陈真美的药碗,由于过分激动,话都说不出来了。“同志,奶……奶,不……不是……水。”伤员的眼里流出亮晶晶的泪花,手哆嗦得更厉害了。

一天不吃饭,还能挺得住,不喝水,那是受不了的。水,在这个时候,比金子还宝贵得多!

戴院长背着手,低着头,凝视着碧兰的天空,怒视着火红的太阳。他几次下决心宰匹军马,用血水解渴,但一想到全医院这么多伤员,这么多药箱,杀了以后又怎么办呢?

正在无法可想的时候,一个骑兵通讯员扬鞭飞驰而来,身上背着五、六个缴获国民党的军用水壶,大声地喊着:

“同志们,救命王——水——来了!”

象久旱遇到了甘露,象饿羊遇到了绿草,高兴啊!高兴啊!伤员们睁开了眼睛,战士们唱出了歌声。陈晨英一蹦三丈高,把我抱了起来。戴院长快步迎上去,罗政委也快步迎了上去。

骑兵通讯员敏捷地下了马,取下了水壶:“首长,六壶水,请收下。”

戴院长小心地接过水,生恐倒出一点,问道:

“哪来的?”

“前卫营弄的。藏人卡住了口子,弄的不多。我们送给贺军长、任政委,首长只喝了一点,说你们这里有伤员,有女同志,就命令我送来了。”

罗政委向前一步,紧紧握着骑兵通讯员的手,感激地说:

“我们留下四壶,其余两壶送给军首长,请转告他们,我们全医院的同志感谢首长亲切的关怀。”

小刘振臂高呼:

“感谢贺军长!感谢任政委!”

“走出石头山,北上抗日救中国!”

石山上响起了暴风雨般的口号声,震动着荒山野谷,象是对太阳示威。

首长们珍贵地拿着水壶,商量着分水的对象。后来确定三壶水给伤员喝,一壶水给医院工作人员喝。

蓝蓝的水壶在同志们的手中传递着。每个人都怕喝多了,只浸浸咀唇,湿润湿润干焦的舌头和口腔。

这点点水根本谈不到解渴的问题,但是,我们比喝了一桶水还顶事。这是贺军长、任政委他们的一片心意啊!

太阳向西山倒下,我们总算走到了宿营地。

由于藏民受了国民党的欺骗愚弄,不了解红军的政策,还没等到我们进寨,早就跑到山上去了。

这一带是个非常缺水的地区。住在这里的藏族人民是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来引水的:他们从有水源的地方,把挖空了的树干,一节一节地连起来,象条巨龙一样,从石山坡上,顺着岩壁,弯弯曲曲地伸入藏民居住的寨子里,这叫做“涧槽”。如果在涧槽的任何一个地方,取出一节,泉水就五零八散,变成毛毛飞沫,淌逝在石岩上一点也流不下来。当我们到达寨子的时候,涧槽已经被破坏了。

一片希望成了泡影。

疲劳和饥渴,把我们带进了梦乡。

清脆的起床号,震动着静寂的山谷。它,催醒了疲倦不堪的红军战士,也唤出来了山后边毒花花的太阳。

山谷里,小道上,又是一片红旗招展,人喊马嘶,钢铁般的巨流,是任何因难也阻挡不住的。

走出寨子十多里,忽然,我们看见石山坡上横着一截一截被破坏了的涧槽。在山下边,可以隐隐听到山顶上的潺潺流水声。

“水!水!”

“山上有水!”

王德民放下了炊事担,笑哈哈地望着山顶上,

小刘背着枪,挺胸瞪眼地望着山顶上。

陈真美双手抱着大肚子,不眨眼地望着山顶上。

我抱着陈晨英的脖子:“晨英姐,这一回呀,喝它半桶水,看以后还渴不渴。”

罗政委听说有水,从担架群里赶了上来,看了看山头,沉思了一下,命令部队在山下隐蔽起来。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山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隐蔽做什么呢?但我相信,深谋远虑的罗政委是有计划的。我蹲在石头边,眼睛死死盯着响着流水声的山头。

小刘意识到了罗政委的意思,他看了看同志们一个个晒得焦黄的脸,一张张干得脱了皮的咀,就好像看见了一颗颗直往嗓子里蹦的心。他把小马枪斜背在身上,精神抖擞地对罗政委说:

“政委,我去看看。”

罗政委用信任的眼光看了看他,目光炯炯地说:

“好,你去!”

小刘见罗政委批准他去接水,转身对王德民说:

“老班长,把你的大铁锅拿出来盛水吧!我去接槽。”

说完,又对警卫班的同志吩咐了一阵。把皮带紧了紧,哗啦一声推开了枪栓,五发子弹压上了弹槽。

他把脚上的破草鞋整了整,鞋耳脱了,我从衣襟上“滋”地撕了一小缕布条,蹲下给他绑上。他深情地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小马,等着喝水吧!”就奔上了山头。

战士们成散兵线散开,枪口对着山头,做着打仗的准备。

小刘顺着被破坏的涧槽爬了上去,一下左,一下右;跑一步,跳一步,时而高,时而低,活象一只轻巧的小燕子,飞快地向山上奔去。一节一节被破坏了的涧槽在小刘的手下,合了拢来。

接到半山坡,“砰!砰!”几声枪响,子弹在小刘的身前身后扬起灰尘。小刘为了同志们能喝到水,根本不考虑什么危险,什么生命。在这个时候,即使前面是刀山、是火海、是油锅,他也要一股劲地往山上奔去!

“爬下!刘民生。爬下!刘民生。”戴院长在山底下高声地叫喊着。

“小刘,小刘,爬下!”我和陈晨英尖着嗓子喊。

小刘还是往山上爬着,而且越爬越快。

他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正准备把接好的涧槽合上最后一节的时候,突然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枪声。小刘倒下了。可是他又挣扎起来,用自己的全身紧紧抱着合了口的涧槽。

白花花的水从小刘的怀里,通过涧糟,流到行军锅里。泉水溅起了细细的浪花。

我舀起一碗水,水里边飘浮着殷红的血丝。

“血,小刘的血!……”

我手中的碗“当”地一声掉到地下,水流了,那洒有小刘殷红血丝的水流了。一颗颗晶莹的热泪,扑簌簌地从我的眼睛里滚了出来,掉到地上,和小刘的血丝混在一起。

战士们本来渴得难受,如今又遭到藏人袭击,看着小刘倒下,更是火上加油。

“政委,打吧!”

“打吧,院长,这个气我们受够了。”

刘小夭拿着军号:

“首长,吹冲锋号吧!”

戴院长和罗政委对望了一下,罗政委严肃地瞪了我们一眼,沉着地说:

“打什么?和谁打?藏族人民不是红军的敌人,而是我们的同志和朋友。”

山上的枪声越响越稠,子弹从我们的头上、身边吱吱地飞过。又有两个战士倒下了。

戴院长和罗政委低声说了两句话,骑马直奔政治部而去。

罗政委铁青着脸,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命令战士们不要乱动。

战士们等待着他的命令。

“同志们!”罗政委把手一挥,“枪口一律对着天空——齐放!”

乒乒乓乓,炒爆豆似的枪声响彻山谷,子弹笔直地飞向天空。

“刘小夭,吹冲锋号,但是同志们必须原地不动!”罗政委下了第二道命令。

冲锋号吹响后,藏民停止了射击,躲到山后边去了。

刘小夭和一个担架员上山抢救小刘。

戴院长从政治部领了一个通司回来了。马上带通司和几个战士到藏民聚集的地方,经过通司向藏民喊话,交代我们的民族政策,解除藏民的疑虑。当藏民听到我们就是北上抗日的红军和我党我军的政策以后,有的就向山后撤退,有的就大胆地向山下走来。这时忽然听见山上有几个汉人大声地吼叫,不准藏民下来,并且强迫他们向我军射击。有个老藏民快要走到我们的跟前,被山上的汉人一枪打死。山上山下的藏民看见老藏人被打死,都激愤起来,团团地把那个汉人围住乱打。戴院长带着通司跑到山上时,另外几个汉人已经溜掉了。原来这些家伙都是国民党派来的特务。

枪声静寂了,山谷又恢复了平静。

山上山下藏民和红军在欢呼着,歌唱着,拥抱着……藏族人民把我们称呼为“红军——新汉人”。是的,只有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工农红军,才是藏民最忠实、最可靠的朋友和亲人。

藏民自动地把破坏了的涧槽修理好了,还给我们红军送来了奶油、糌粑、青稞酒。这时,我们才真正体会到任弼时政委说的那几句话:

“我们的民族政策是真诚的,以心换心地唤起兄弟民族,共同为推翻压在头上的敌人而斗争。”

泉水畅通无阻地哗哗流着……

战士们拿着碗,大口大口地喝水。

担架员拿着水壶,给伤员满满地盛水。

没有水壶的同志,用毛巾、衣服沾湿盛水。

水,流进红军战士的嘴里,甜在红军战士的心里。

水,无忧无虑地流……

水,欢欢乐乐地流……

小刘给抬下山来,静静地躺在担架上。

一张十分年青稚气的脸膛由原来的黑红色变得像一张白纸,胸脯急促地起伏,咀唇干裂,他自己还没有喝上一口水。

医生给他打了几针强心剂。罗政委象慈父般地把一床夹被叠成枕头,放在小刘头下,轻轻地问:

“小刘,怎么样?……”

半天,小刘才睁开眼皮,痛苦地痉挛着。当他看到战士们端着一碗碗的泉水,他的脸上飞过一丝微笑,眼里闪出兴奋而愉快的光芒,紧紧地握住政委的手,勉强挣扎起来,倒在政委的怀里:

“政委,水……水,给……同志们……喝,给给……贺军长……喝!”

他的话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吐得很吃力。但是,他要吐出来,好像埋在心坎子里的珍珠,非吐出来不可。

“政……政委,我……我够……够了吗?”

罗政委知道小刘说的意思,紧紧地抱着小刘,坚定而温和地说:

“够了,完全够一个标准的共产党员了。”

“好……好……好!”

紧张、兴奋,小刘又闭上了眼睛,倒了下去……

我侧着身子,坐在地上,将泉水一匙一匙地往小刘咀里喂。但喂进去,又流了出来。

医生仔细地听着小刘的心脏,默默地站了起来,紧绷着脸,说了一句可怕的话:

“不用喂了!”

我象什么也没有听到,眼睛远远地望着远方。一匙匙的泉水,喂到小刘紧闭着的咀上,一线线的流水,顺着小刘的腮帮,一滴一滴地流到地上……

太阳躲入云中,天空为之失色,暗淡无光。

这个在革命队伍里长大的“小鬼”,从小就受到革命的千锤百炼,为了同志,为了集体,艰难,危险,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他,十九岁的青年,还没有看到革命的胜利,还没有来得及实现自己伟大宏远的理想,在艰难的万里长征的道路上,终于将自己的宝贵生命,无私地奉献了出来。

我含着热泪,打开小刘同志的小包袱。里面只有一个记着打死敌人数字的红本本,一张共青团证,一件只有一只半袖子的军衣。一年前,我去找红军,在

(下转第二十六页)

(上接第十九页)

路上,摔了一跤,竹刺戳破了我的手心,不就是这个小刘,撕下一截袖子,给我包扎伤口的吗?我拿着这件军衣,情不自禁地哭起来。

首长摘下了军帽,战士们摘下了军帽,藏族人民低下了头,大家流着眼泪,默默地站在小刘同志的遗体旁边。

罗政委看着哀愁哭泣的人群,沉重地说:

“同志们,哭有什么用,眼泪不是纪念同志的东西。我们应该牢牢记住,刘民生同志的牺牲,是国民党挑拨汉藏两族人民之间的团结的一笔血债……

“同志们,刘民生同志死了吗?没有。这样的无名英雄,在红军中何只千万,他们永远会活在我们的心中,活在全国人民的心中,永远也不会死的,因为他们是共产主义者,是为共产主义真理、为集体的幸福而斗争的勇士。这样,他们的生命就会变成百个,千个,万个……”

政委的一席话,象熊熊的烈火,照亮了我们的心。

我站起身来,擦干了眼泪。

陈晨英在山坡下摘了一束野花,放在小刘身边。

王德民走到政委身边,轻轻地说:

“政委,给小刘立个碑吧!”

“立,应当立。”

王德民转身就想走,罗政委把他叫住了:

“干什么去?”

“找石头。”

“不用了。”罗政委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胸坎,“碑就立在我们的心坎上!”

一个戴着毡帽的老藏人,脱下了自己身上穿的宽大的“楚巴”,盖在小刘身上。楚巴是羊毛织的,深红色,在阳光的照射下,红光闪闪,象一片鲜花一样。这是藏民的一片心意,这是象征着红军与藏民的纯洁友谊的花朵。

那个恶毒地挑拨民族关系的国民党特务,被一个年青的藏人击毙了,象一条死狗似的,倒在小刘同志的墓前……(文内略有删节,题目是本刊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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