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的秋雨

1982-08-28 05:46史铁生
中国青年 1982年4期
关键词:大勇梅姬婴儿车

史铁生:男,30岁,北京北新桥工艺美术加工厂工人。残废青年。

一连几天的秋雨总算想歇口气了。小路上铺满了落叶,被风吹起,象一层层五彩斑斓的波浪。

昨晚,杨潇一直抱着吉它唱那支外国民歌:“往日雏菊满山遍地,梅姬,到如今苍林无春意,旧水车已静寂在那里。梅姬,难温我们的往事……”我真后悔不该住在她家,我应该住到旅馆去。往事?唉,最好不要重温什么往事,尤其那往事如果是一团说不清的痛苦和悔恨。我就要走了,就要离开这块古老的土地。也许我不再回来,我宁愿去遥远的异国漂泊。让人们随便去说什么好了。在这块土地上,我只欠着一笔账,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账……

潮湿的空气中象是飘着一层半透明的雾,刚露脸的太阳又沉到了古殿背后,把一片沉静的黄光投向那片老柏树林。

离得远远的,远远的!忘却是医治一切创伤的良药。可我总该见见她,大勇的母亲——那个至今被蒙在鼓里的……

那是她吗?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静静地坐在一棵老柏树下,微驼的脊背靠在树干上,她正望着什么?

我的心一阵紧跳。我想这一定是她了。临来时,杨潇对我说:“如果你在家里找不到她,就到她家近旁那个小公园去找。离儿童运动场不远,有一片老柏树林……”

我向她走去。古殿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但愿这不是她,但愿我不能找到她,但愿……如果我在最后那一刻没有胆怯,如果我和大勇同时冲上楼顶,如果……唉,往事毕竟难以忘却。何况我正是为了往事而来。

昨天,淅淅沥沥的秋雨中,我又来到了这座古城。“我总该看看她”,一路上我不断说服着自己。算来大勇已经死去14年了。12年前我离开这个城市时,也是迷迷蒙蒙下着细碎的小雨……杨潇昨天一见我就说:“喔哟!未来的美国公民!除了每月一张5元整的汇票,12年啦,你多一个字都不写。”“你怎么知道的?”我尽量使语气显得平静。“美利坚吗?听别人说的。”她也在竭力使表情显得自然。她的小女儿好奇地看着我。我忽然想到,每一个生命的出现都是偶然的。如果我没有胆怯,如果大勇还活着,还会有这么个小女孩么?“你给我写过几个字呢?”“行啦,收支平衡,谁也别抱怨。”“别人都好么?”“也是每月一张5元整,说明都还活着。”“她呢?”“谁?”“大勇

的母亲?”“活着。”……

古殿檐头的枯草在秋风中飘摇。这是一座荒废了的古苑。我向大勇的母亲走去。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夕阳把她的白发染得金黄。

……“她怎么样?”我问杨潇。“如果你多呆几天,就能见到他。”她以为我在问她的丈夫。可我不想问这个。如果不是为了打听大勇母亲的地址,我也不会去杨潇家。虽然我的心早已麻木了,但昨天小女孩说“我爸爸出差了”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轻松。

……“我是说大勇的母亲,她一点都没有察觉?”“幸亏她聋了,她深信不疑。”吉它声又响了起来。杨潇弹着唱着,歌声就象窗外那绵绵秋雨。我简直难以相信:这就是当年那个泼辣得甚至有点骄狂的杨潇——那个红色宣传队的台柱子。

城市在远处喧嚣,这儿是一片沉寂,只是偶尔从儿童运动场那边传来孩子们的叫嚷声。她坐在秋风里,正用发夹把一缕散开的鬓发拢向脑后。我向她走去,但愿这是她。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见见她,却一直没有这个勇气。要不是下个月就要出国,我今天也还不会来。当然,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的心需要宁静,需要把过去了的事情了却,人大概都要不断地了却。

……“岁月象无情的铁笔,梅姬,在我脸上留痕迹……”我的痕迹在心底。我常常梦见那些愚蠢的往事。昨夜我又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杨潇惊慌地跑了过来:“是你吗?”“是我。”她扭亮台灯,默默坐在我身旁。雨不紧不慢地下着,屋檐下的铁桶叮咚直响。“你为什么不结婚呢?”她说。我看着她,看着她时髦的睡衣。她知道吗?当年大勇让我吃了多少醋?如果我还能吃他的醋就好了,我宁愿,宁愿!只要他还活着。是呵,为什么呢?为了离开?为了不再回来?为了让异国的水冲淡我的记忆?

她……她到底望着什么呢?神情那么专注、安祥。

……天快亮的时候起风了。我恍惚又做了个梦,好象是小时候:早晨,窗玻璃上挂了一层蒙蒙的水气,母亲从外面进来,对我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把毛衣穿上吧。”那毛衣干松,柔软,带着一股樟脑的香味。我醒了,看见身上多了条毛毯,杨潇正悄悄地走出去。我听见她的女儿正在隔壁“梅姬梅姬”地唱着。“妈妈,牛奶热好了吗?……”门轻轻地关上了,我忽然感到一阵孤寂……

人不能没有爱,尤其不能没有所爱。没有爱,全无所爱,就会被这绵绵的秋雨打得僵冷。杨潇如今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她的小女儿身上了。虽然她爱得可怜,毕竟还有爱。那么我呢?我还爱着什么呢?不知道。大勇的母亲呢?她坐在这儿,望着什么,想着什么呢?

……杨潇在热牛奶。我问杨潇:“她心情好吗?”“比你我都好。”她说,“她说她要乐观地活着,让大勇放心。怎么样?我们总可以安心了吧?”杨潇的眼里闪着泪光……

我向她——大勇的母亲走去。我们已经欺骗她十多年了,是的,还要欺骗下去。否则怎么办?怎么办?!她已经失去一个活生生的儿子了,还要再让她失去心中那个英雄的幻影吗?她已经失去她唯一的儿子了,还要再让她失去心中唯一的安慰和骄傲吗?我摸摸上衣口袋里的60元钱,厚厚的一叠,都是5元一张的一来自12个不同的地方。每一张都是一颗心。十多年了,每月我们从11个不同的地方把钱寄给杨潇,由她给大勇的母亲送来,说这是“烈属抚恤金”。我们只有这个办法能使她相信,儿子是为革命牺牲的。我们不忍用诚实来伤害这个老母亲的心。是的,尽管这是欺骗。

我向她走去。成群的雨燕低飞着,飞进古殿的檐下,又从那一层层干裂的木椽中飞出来,发出声声清脆的叫声。我走近她了,我看见她脸上深深的皱纹和褐色的老人斑。她似乎是在笑着,身旁停着辆很旧的,竹制婴儿车,车里放着一把笤帚,一个口袋和一个柳条簸箕。

我走到了她身旁。这肯定是她。从她那张脸上,我又看见了大勇的影子:宽宽的额头,总象在微笑的孩子气的嘴。大勇长得太象他的母亲了。她没有注意到我,她把粗大的手举到额前,遮住夕阳的残光,依然那么专注地望着。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儿童运动场上,孩子们正尽情地游戏,笑着,叫着,追逐着;轮椅飞转,象五彩缤纷的万花筒;秋千高荡,象一只只彩色的气球升上秋空。象是一幕幻景,象是上帝丢落的一片春光。

我们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候。孩子的心都一样。孩子的心里只有春光。蓦地,她回过脸。她发现了我。“您也喜欢孩子?”她望着我。

“我也是。”她又转过脸去,朝儿童运动场上望着,说:“操心,受累,担多少惊怕,可花多少钱你买不来个情愿不是?”

原来是为这个!……“离儿童运动场不远有一片老柏树林。”“你怎么知道她会在那儿?”“她常常在那儿。你忘了,她给人家看了一辈子小孩儿,供大勇上的大学。”当时,我还不明白杨潇这话的意思:“她还在看小孩?”“不,她聋了。”……

忽然,她拍着大腿大声笑了起来。她手指着前边,指着一个蒙上了眼睛的男孩子正搂住了一个小姑娘。

我呆呆地站在她身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潇的小女儿昨晚一边翻看《世界地图册》,一边问我,能不能给她寄一个“茹比克立方块”来。“一定。”我说。如果大勇活着,他也早该有儿女了……

“看哪,您快看!”她双手捧住额头,笑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又急忙抬头去望,似乎生怕放过了更精彩的场面。“您快看,快看哪……”

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看见了高高的云梯,看见了绿色的柳条帽,看见了宣誓时紧握的拳头……“您快看,快看哪!”……我看见了那已破旧的婴儿车里站着个咿呀学语的小男孩,车旁坐着个满怀希望的母亲……婴儿车里还站着别人的孩子:男孩,女孩……母亲颤微微的手,颤微微的童谣……大勇趴在母亲肩头;大勇在阔野上奔跑;大勇在灯下拉着计算尺……母亲老了,老了!头发花白了,背微驼了,看一眼膀阔腰圆的儿子,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呵,“您快看,快看哪!”……

赶紧离开!我应该把钱交给她,然后赶紧离开!但我却依旧木然地站着。

老柏树又摇落了几颗柏子,无声地落在土地上。有一颗挂在了她的头发上,她没有觉到。大约她是以为“酒逢知己”了吧,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

“前两天来个画画的老头儿。那老头儿也是喜欢孩子。画呀画呀,画的全是些小姑娘,小小子……”

她好象在对我说,目光却一直望着运动场上:

“我在早市上见过那么件小花褂儿,红底白花儿,就象那个小姑娘穿的那件。那小花褂做得可真巧,5块多钱,我看了好几回,四五岁的小姑娘春秋天正好穿……”

想要忘掉的东西,正说明是忘不了的。如果我在最后那一刻没有胆怯,如果我和大勇从东西两侧同时攻上楼顶,就能分散对方精力,凭着大勇高校花剑冠军的本事,就不会……

“您不信?”大勇母亲忽然扭过脸来,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什么?您说什么?我没听清。”我连忙说。

“我说我这辈子看过16个小孩。4个姑娘,12个小子。”

“您是大勇的母亲吧?”我问。我想赶紧把钱交给她,赶紧离开。

“您瞧,那还能掺假?头一个是小子,叫毛毛;二一个还是小子,叫阿龙;第三个是个姑娘,叫小帆;后尾儿是小牛子……”

老柏树叶“窸窸susu”低语着,树梢上只剩了夕阳留下的最后一缕红光。

“数小帆那孩子可人疼,小时候整天和我们大勇在一块玩,亲兄妹似的。长大了也常来瞅瞅我。我给她做过一双带虎头的鞋,都说穿着那鞋吉祥。小时候那孩子最心软,死了只猫都哭半天儿……”

如果我当时冲上去了呢?这么多年我好象从来没认真地想过这件事。如果我冲上去了,后面的人也就会冲上去,对方那4个人就完了……那么,结果呢?恐怕我们连欺骗这个老母亲的办法也没有了。公正的法庭也许就会明白一切……

那缕红光渐渐变淡,变成了暗紫色,变成了淡蓝色,慢慢消失了。儿童运动场那边安静了下来。秋千垂着头,轮椅歪着身子,孩子们三三两两地穿过树林回家去了。大勇的母亲不再说话,目光依然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处,望着五颜六色的衣服隐没在静静的树林那边。

“……在这孤寂的城市,梅姬,善良的老少在一起……人们都说我已衰老,梅姬,如今步履难移……”

昏暗的暮色笼罩了老柏树林,笼罩了这座废弃了的古苑。我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忧伤。我就要走了么?不再回来?离开这古老的土地,离开这善良的母亲?

大勇的母亲扶着老柏树站了起来,用衣袖擦着眼睛。然后,她从婴儿车里拿出笤帚,开始慢慢地扫那落了满地的柏子。

“要这干什么用?”我问。

“药材,挺值钱的呢!”她听见了么?

“怎么,您的钱不够用?”

“交给国家,国家需要呢。”她直起腰,笑着说。

“是您的钱不够用吗?”

“您问我家还有什么人?儿子是烈士,有政府关心,天底下的孩子都是我的儿子,多着呢!”

雨燕还在低飞着,尖叫着。那叫声是为了刺痛每一个将要离开母亲的儿子的心!我就要走了么?不再回来?离开生我养我的土地,离开我的祖国?……祖国,母亲!那是亿万颗活着的心……这是离不开的,走到天涯海角也离不开!哦,我多年的决心竟这样被打碎了不成?不知道。我只感到深深的不安和惶恐。

她还在扫着柏子。我终于见到她了。完了么?我的帐偿还了么?我的良心安宁了?我就是为了这个而来?为了找一个自我安慰的根据?在那过去的悲剧中难道没有我的责任么?

人区别于动物的地方是什么?是思维,是语言,是感情,是爱。恩格斯说这是地球上最灿烂的花朵。放弃了思维、语言,丢失了感情、爱,还叫什么人呢?

云又在天上聚集起来。怎么,还要下雨?这绵绵的秋雨,还有没有个完呢?

不,我还要回来。没有了爱的生活是不堪忍受的,何况这是骨肉般不可分离的爱。是的,我还要回来。如果我做事,还是要为着我的故土;如果我讴歌,还是要为着我的同胞。我还要回来!我要用我的心告慰我的母亲,告慰母亲那颗永远美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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