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路难寻觅

1983-08-21 03:00谢业顺
中国青年 1983年4期
关键词:莱奥莱格艾丽丝

谢业顺

阿莱奥:人生的真谛是什么?

一九八0年夏,当我在巴黎的教学工作即将结束之时,我应学生阿莱奥的邀请,到她还在法国南部的家里做客。她的同班同学、一个来自美国的华裔青年杨凯,也应邀同往。

汽车一驶出巴黎市区,便以一百六十公里的时速飞驰起来。阿莱奥一脚踩着油门,一脚踏着录音机里的舞曲节拍,又是唱,又是晃,一反平日里文静的神态,还越来越兴高采烈、得意忘形,似乎忘记了手中握的是方向盘。法国人,尤其是青年人喜欢开快车,我是熟悉的。但是把车开到这样高的速度,又是那样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不能不有点担心!

“阿莱奥,你要注意安全!”我提醒她。但她只微微偏过头来笑笑,依然是那样地唱着、晃着,也依然是那样的速度。

杨凯大概怕引起我更大的不安,解释道:“我已是第三次去她家了,她每次开车都是这样,象着了魔似的。待会儿进入山区,那才更叫您心惊呢!不过她技术很好,没问题。”‘‘不,我应该改正!”阿莱奥却忽然关掉录音机,头也不回地说道,同时把车速降下来。“我并非不知道这样做不好,特别是又带着你们这样的客人。但是我平常太闷了,所以此时有点身不由己。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这样纵情地开着车,我才觉得痛快,才感到我是属于自己的。你们看见过马群从栅栏里放出来时的情景吗?它们晚上还会被重新圈起来,而且命中注定有一天要被戴上辔头,供人驱使,有的则要被宰杀,成为盘中美味。只有在它们扬鬃奔驰的时候,它们才是自由的,才是真正的马!”

我为之惊讶。这个来自法国南部山区的姑娘,是巴黎第三大学东方语言学院本届毕业生。她外表文静却性格坚强,爱思考,对人生有种执着的追求。虽然如同其他许多对生活抱着积极态度的法国青年一样,她也常常陷于苦闷和*徨之中:“人生的真、善、美在哪儿呢?为什么我看到的现实总是充满着假、丑、恶?”甚至别人讥笑她“杞人忧天”时,她也受而不拒:“因为有令人忧愁的天,所以才有忧天的人。”但是此刻,我才强烈地感觉到:现实生活中的污浊,竟给这个淳朴的姑娘造成这样大的精神负担!

“我们中国古来多有人以酒浇愁,你却是以快车解闷。我想情出一理,结果都是自我摧残,不足取的。”

“确实是。不过您如果知道我曾走过的另一段道路,那么这就平常得很了。”

“……”我感到茫然,我对西方青年了解得太少。

“您听说过有些青年人结合起来过‘群居生活的事吗?”

“风闻。但不很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对那种生活曾经非常向往,也去作过体验。我从山区来到巴黎,为了求学,更为了寻求人的价值。巴黎是我们法国的骄傲,有灿烂的古代文化,也有发达的现代技术。您在巴黎两年,一定会发现这里的人是比较讲究文明的,到处都是‘Pardon!(请原谅1)‘Merci!(谢谢!)女儿给爸爸端杯咖啡,爸爸也说声‘谢谢!然而与这种文明同时存在的,却是人与人之间出奇的冷淡。人们互不了解,互不关心,儿女不关心父母,丈夫不关心妻子,整个社会就象一个大冰窖,没有人情,没有温暖。在这种环境里,生活是什么呢?于是我渴望在那种所谓“集体里得到热情和温暖。但没想到那种生活方式本身就是剧烈的麻醉剂!”阿莱奥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把烟吐出来,仿佛还在回味着那颗苦果。“因为逃避只能使人更加失望,接着就是由失望到颓废,抽烟、酗酒、寻欢作乐,最后,人变成了动物,失去了人的起码尊严。”说到这里,阿莱奥忘记了自己的诺言,又猛地一踩油门,把车速增加到一百六十公里。只听窗外风声呼啸,车下轮声嘶嘶,公路两旁的一切都被飞速地抛向脑后。

“我将争取到中国去,我要继续寻找人生的真谛!”阿莱奥大声说道。她双手紧紧抓住方向盘,两眼盯着前方,似乎她正在把车高速开向自己将要去的这个地方……

几个月之后,当金色的秋天到来的时候,我果然在北京看到了阿莱奥。但她却要走了。

“为什么这么快就回去?”

“我是靠自己做工挣的钱自费来的,不能支持太久。”

“那么你‘找到了吗?”

“是的。不过现在上帝只把幸运给了中国青年,我这个法国人的苦恼还得继续下去。”

姑娘满怀调怅,我无言以对。

阿莱格尔——卢瓦河畔的“隐士”

阿莱奥的家乡很美丽。不到二十户人家的小村,背靠青山,面临卢瓦河,山明水秀,风光无限。置身其境,真是令人心旷神恰,大有出尘超俗之感。阿莱奥的哥哥,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就准备在这里与世无争地度过一生。

阿莱格尔兄妹幼年丧父,靠着母亲惨淡经营祖传的一个小乳酪加工厂维持生活。在阿莱格尔中学毕业前夕,经济危机波及到山区,小工厂终于被人吞并。人间的争夺和倾轧给阿莱格尔上了人生的第一课。颇有抱负的阿莱格尔毅然缀学,他自信天无绝人之路,靠着自己的奋斗能够重建家业。在里昂的一家修理行他找到了工作,聪明、好学、苦干,使他几年工夫就成为一名技能出众的修理工。但经济动荡造成的失业危险,时时威胁着这个正直的年轻人。尤其使他痛苦的是每更换一次主人,他都必须折一番腰。他亲眼看到,为了谋取一个饭碗,往往充满着排挤和倾轧,有些人出卖灵魂,有些人出卖肉体。“人生竟然是这样可悲!”阿莱格尔上了人生的第二课。他灰心极了,回到自己的山村,决心永不“下山”。河边的一片果园,几畦菜地从此成了他的“极乐世界”。

在我来到阿莱奥家见到阿莱格尔的第二天中午,按照当地的习惯,这天午餐是正式欢迎客人的家庭宴会,东道主家里的每个成员都应出席作陪。入座时,阿莱格尔朝我和杨友好地点了点头,就算是表示欢迎了,尔后便一直沉默不语,慢慢地呷着酒,听别人说话。这个年轻的“隐士”高大略显清瘦,衣着随便,不修边幅。微微凹陷的眼睛深沉明亮,好象总在审视着什么;满脸金黄色的大胡子,蓬蓬松松,则好象有意把那张紧闭的嘴掩藏起来。

“我的两个孩子,一个象匹野马,整天奔跑,难得在我身边过几天;一个又整天不言不语地守在家里,难得和我说句话。”母亲不无忧伤。“这都怪哥哥!‘躲进小楼成一统也成不了仙的。”阿莱奥不赞成哥哥的消极态度。但她不会翻译鲁迅的这首诗,只好用中文说出来。阿莱格尔听不懂,请我解释。等他弄明白了诗句的深刻含义以后,十分赞叹。不过,他对妹妹却不以为然:

“我当然不会成仙,但你也未必会成功。”

“我什么也不要成,我只要作为一个真正的人活着。”

“那我们就彼此彼此了。我不一定不快乐,你也不一定就快乐。你我只不过追求的方式不同而已。就以山区的青年人而言,有几个没有苦恼?可是他们一进了跳舞厅,你看,不也很快乐吗?那也是一种追求。”

沉默寡言的阿莱格尔原来很善雄辩,兄妹难分胜负。

“老师,山区年轻人的生活您倒是值得看一看。今天晚上咱们到镇上的跳舞厅去好不好?”阿莱奥停止和哥哥争论,向我建议。

我有点犹豫,最后同意了。

晚上,阿莱格尔出乎意外地要陪我们前往,并亲自开车。他说山路崎岖,妹妹好冒险,不能让她开。二十分钟后,我们的车停在一个满是石子,高低不平的停车坪上。来自四面八方的汽车、摩托已停了一大片。无疑,青年们所以对这里感兴趣,恐怕只是因为它有一间舞厅,有一个能让他们消愁解闷的地方。

我从未身临过舞场,也不知道这山区的舞会和巴黎有无不同。但我常从电视里看到一些民间舞蹈的表演,那优美的舞姿,欢快的舞曲,很令人赏心悦目。我想山区的青年们也一定是这样跳起舞来,从而得到快乐的享受吧。然而我这个“外国人”大错特错了!走进舞厅,我首先是心头一阵紧缩,因为我听到的不是优美的乐曲,而是乐器振聋发聩的击打,伴唱者声嘶力竭的叫喊。接着是令人室息的胸闷,整个舞厅里浓烟刺鼻,酒气熏天。最后我只觉得头晕目眩,满场的男男女女,或成对、或单舞,个个如醉如痴,旋转着,摇摆着,扭动着,很少睁开眼睛。一位长发披肩的姑娘,不知已跳了多久,浑身大汗淋漓,面色苍白可怖,仍然紧闭双目,不停地扭动着身躯。这时的他们,象是出神人化,万念俱消,世界不存在了,任何人间的烦恼没有了,他们进入了自己虚构的幸福王国。

只一会儿功夫,我的心脏已经受不了强声的震撼,我的神经也无法再忍受眼前情景的刺激。我走了出来。

“老师,值得一看吗?”阿莱奥随之出来,诡谲地笑了笑。她显然为达到自己预期的目的而高兴。

作为一种了解,机会是难得的。但我更感到遗憾。人活着,是应该也必须得到安慰和快乐的。可是这些人,包括阿莱格尔,他们得到的却只是麻醉,一种裹着快乐外衣的麻醉。我感到难以名状的怅悯:值得同情的青年人,谁能使他们解脱呢?

帕特里斯:人海阔,无曰不风波

帕特里斯是法国政府某部一个办公室的负责人。通过他的太太、正在翻译学校进修的艾丽丝的介绍,我认识了他。

帕特里斯出身于法国布列塔尼地区一个世代书香的家庭。在他以品学兼优毕业于本地一所教会学校时,一位颇有名望的神父曾劝他走教会的道路。并预言, 以他的聪颖和品德,以后将是前途无量。但这个青年人对虚无缥缈的天堂不感兴趣,他觉得能给社会带来进步和文明的科学文化才是神圣的,他崇拜知识。于是他到了巴黎,先后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巴黎第三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和高等翻译学校。由于他才华横溢,通晓英文、德文、中文等多种外国语言,展现在他面前的道路是宽阔的。他选择了翻译家的道路。他认为这是沟通法国和其他国家思想文化交流的崇高事业,而且与世无争,可以避免许多人生的烦恼。在某教授组织的一个翻译小组里,他初试锋芒,在几部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中起了重要作用。但是,他慢慢地发现,这种工作也是一种交易,一种和出售其他商品没有什么两样的交易。他的知识、才华都在名人的“栽培”下成了别人沽名攫利的工具,为他人傲嫁衣裳。一把巨伞张在头上,一个无名青年要想有点成就,就得先做交易,不然便得不到社会的承认。在这样高尚的事业中,竟然也会有如此丑恶的行径,帕特里斯的心灵受到了刺激。他投笔从政,进了政府机构。

那么仕途就会令人如意吗?

一九八0年复活节期间,帕特里斯邀请我去野游。当时游的是什么地方,我已经忘却,只记得汽车足足向巴黎西南开了两个小时。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我们穿行在深山中,帕特里斯显出少有的轻松,满面红光。他中文很有修养,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因而平时温文尔雅,颇有点中国学者的风度。

“谢先生,你们中国在用人方面,历来讲究举贤用能,我非常赞赏。”

“我亲爱的,你没生在中国,真遗憾!不然,你一定能当个模范干部!”艾丽丝戏谑丈夫。她常常批评丈夫过于热心工作,总是很晚才回家。

帕特里斯耸耸肩:“我的艾丽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不懂吗?”接着他对我说,部长已告诉他,准备提拔他作助手。我为帕特里斯祝贺:“愿你一帆风顺!”

八月中旬,我要回国了,去向帕特里斯夫妇告别。不料体格强健的帕特里斯正在病中。他半躺在沙发上,两颊清瘦,神情沮丧。

“他被人家控告了,说他去南方进行商业规划时受了贿赂!”艾丽丝愤愤不平。

“有结果吗?”

“什么结果?助手换了人,这就是结果。”

“用中国话说,这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1”帕特里斯满腔悲愤。他拿起手边的一本中国古书,指着一首元曲说:“你们的一位古人说得多好:‘有人问我事如何?人海阔,无日不风波。”

是的,宦海浮沉,风恶浪险。在那样的国家里,帕特里斯的路当然不会都充满光明。

现在,离开法国两年多了。上面这几位青年近况如何,我不得而知。可是,历史、特别是法国民族的优良传统,使我相信,向往真理,寻求人生真谛的人永远是前赴后继的。一些人可能颓唐,但必定会有更多的人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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