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进程中的文化反省

王友琴

1.现代化，这个迷人的字眼，已经成为当代全体人的奋斗目标和理想支柱，一百年来，它也是我们民族所有的热血儿女和有识之士的一致向往。现代化是一个历史过程，并且具有多层次的内部结构。就宏观的社会现象来说，现代化意味着生产能力、社会结构、科技水平和文化价值体系等等的更新；就微观的个人生活来说，现代化也不仅仅意味着电冰箱和彩色电视机，它还意味着个人的社会意识及自我意识的转变。当代人作为现代化运动的主体，我们的价值趋向对于历史的发展方向来说是举足轻重的。于是，文化反省，即对我们生活中外显的或内隐的行为模式及传统价值观念的反省，在现代化进程中显然占着重要的位置。

我以为从“文化反省”的角度，来认识五四新文化运动和鲁迅的文学成就是很重要的。这个运动，在中国闭关锁国政策被迫结束、面对世界列强挑战的情况下，对传统文化进行了全面反省，对那些写在古代经典著作或非经典著作里的、渗透在社会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现实生活中的文化意识作了反思、剖析和检讨。应该承认，这种反省是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产生的，然而和那种完全被动地、消极地被西方文化渗透不同，这种反省是自觉的、主动的、有目的的，所以才能对传统文化进行科学的分析并用现代意识加以批判，才能对外来文化作出比较深刻的认识并加以扬弃，才能在“反传统”的过程中重建新的文化——我们现在生活其中的文化环境有一部分就形成于当时。鲁迅他们认识到民族文化所处的危机，他们并不简单化地把危机当作一般的灾难加以诅咒，而是认为危机可以导向死路，也可以导向生路，作为现代强者，他们试图通过文化反省来振兴民族文化。这是一种对待挑战的积极的、真正有力量的应战，这是一种深刻的民族感情。这种反省，是和用刀枪保卫民族生存一样重要的爱国行为。

看别的国家的历史，在其近现代史上，也常有文化方面的反省活动，和工业化、民主化进程同步进行。每个民族面对着不同的传统文化，但这种反省精神却是有普遍意义的。对传统文化的再认识和再评价，是这种反省的两个内部层次。五四新文化运动在这两个层次上都有成就。我们现在讨论民族文化问题，应该努力超越五四的水准，而不该因为无知而从五四的立场后退。如果现在还来争论是要肯定还是否定民族传统文化或肯定还是否定西方文化，未免过于笼统、过于简单。同时，描写、阐释传统文化和评价传统文化也不该混为一谈。重要的问题在于如何用现代意识认识及评价传统文化。出发点是那三个字：现代化。

2.文化现象丰富多彩，五花八门。短短几年中，流行服装可能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裤脚管由肥变瘦，又由瘦变肥；另一些东西，在漫长的岁月中却可能变化微乎其微，比如中国古代改朝换代几十次，一朝天子一朝臣，掌权的人变了，但权力方式却没有变，还是专制独裁。另一方面，一些相反的文化现象，却可能隐含着相同的文化原则，比如五四时代曾呼吁妇女废除服饰，不要再涂脂抹粉、插钗戴环，最近几年来，却提倡妇女打扮得漂亮些。两种反向的推行，实际上却共含着给妇女以平等和自由选择的同一深层原则。

在研究文化问题时，应该注意文化的深层结构。

在文化演变过程中，表层文化往往是较易变化的，但深层文化结构的更新却往往较难。然而却正是这种深层文化结构对人的生活起着更大的影响。如果离开了深层文化探索，对表层文化也难作评价。鲁迅写在几十年前的作品会使当代读者感受到震撼人心的深刻性，原因之一就是他突破了文化的表面层次切入到内里。

男人的辫子，在鲁迅笔下多次写到。他层层剥析，指出作为一种服从异族统治者的标志，人们在高压政策下屈服了，辫子一编近三百年；成为对比的是清代皇帝下令不准妇女裹脚，却没有结果，小脚又裹了近三百年。鲁迅分析了头发和脚的式样背后的深层文化心理，又进而指出，辫子剪掉之后，深层文化却几乎未变。阿Q要么就甘心做奴隶，用“精神胜利法”平衡自己的心理，要么就想“革命”之后叫别人做自己的奴隶。“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他完全没有现代社会意识和自我意识。他受欺侮，“中兴”，最后被“杀头”，境遇有变，深层思想却没变出新的来。如果不对这种文化进行反省，建设现代国家是难以想象的。

对深层文化结构的把握，有助于避免文化研究中容易出现的片面——把某种文化现象从文化整体系统中割裂出来，以致误解它的功能。从表面看来，鲁迅的作品仿佛是零零碎碎的，一小篇一小篇的，但是他把握了文化内部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比如鲁迅对道家思想的抨击，就是考察了它在传统文化结构中的功能后作出的结论。西方也有人推崇道家思想，但必须注意到，它在另一种文化系统中的功能可能是完全不同的。

古代文学也表现了民族文化。但是，古代文人对于他们生活其中的文化环境和他们自身的写作意识，缺乏对比和反省，在作品中常常可见他们的“文化无意识”的流露。这些作品可以作为深层文化心理研究材料来作分析。而鲁迅是怀着自觉的反省态度来表现传统文化的。人们对鲁迅的现实主义给予高度评价，指出鲁迅的文学作品是对历史的真实反映。然而，要想懂它，得先想它。鲁迅在写实方面的成就是和他的反省意识相联系的。他的作品所描写的生活，在中国已存在很久很久，前人从来达不到他的深度，因为他们缺乏一双反省的眼睛。化验和X光透视的发明是和强烈的治病救人目的共生的。

3.历史过程是奇妙的，它既象水流一样切割不断，又象水流一样可以改变方向。我以为，通过文化反省，可以建立起现代文化和传统文化之间的合理关系，也可以找到知识分子个人作用和社会发展进程的一种结合点。这种反省并不只狭窄地表现为对错误及过失的检讨，而且意味着自觉的、自主的主体意识的建立，大时代需要大反省。反省是一种超越，反省精神将使一个民族不断上进。在某种意义上说，这种精神好比给我们一个点石成金的手指，比给予黄金意义远为深远。

但是，这种反省可能是很痛苦的。因为阻挠可能就在我们心里，在我们自身的意识深处。

当代不少文学作品把知识分子处理成受难者形象。确实，知识分子在极左路线下饱受了迫害和打击。但是，如果仅仅视作受难者，他们自然也就不必对历史承担责任了，因为无法叫一个别无选择的人承担道德责任。事实上，十年浩劫，这一惨痛的历史往事，不能仅仅归咎于林彪、四人帮及几个造反派头头，它和文化意识也有关系。对于这场浩劫，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如果我们大家能多一些现代法制意识和道德意识，多一些科学精神，认识和觉悟可能就会更早一些。如果不能对普通人、包括受害者的文化心理结构进行剖析，那么就难以解释历史和防止历史悲剧的重演。进行文化反省，是知识分子在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任务之一。同时，如果不能对自身群体的传统进行反思，那么，改变了地位的知识分子也难以完成他们在现代化进程中的使命。

如果强调文学的文化意识只是强调表现风土人情和地方色彩，强调肯定传统文化，那么是容易被人接受的。但是如果要剖析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反省我们的思想方法和价值体系，那就需要勇气和力量。

文化反省的深切将带来痛苦。但是，如果重要，我们应该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