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平平者的选择

邓捷

当他决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选择了一个绝对辉煌的时刻——拂晓。一个和白天一同诞生的时刻。

记者：他为什么偏要跳出自己的“档次”

范晓鸣，相貌平平，谈吐平平，风度更加平平。只要一掉进人潮汹涌的上海南京路，他整个人都会被淹没得无影无踪。

然而，这个外表绝无超常特征的人，却屡屡干出惊人的举动。他周围的人，时常觉得他挺傻，又时常觉得他挺怪。他毕竟与众不同。

他从小很乖，不打架，不骂人，动不动就脸红。直到现在，他也烟酒不沾。但他从小又很好奇，什么都喜欢试一试。尤其是当别人都不去试的时候。

1975年底，他面临第一次人生的选择。高中毕业，按照不同的条条、杠杠，所有的毕业生被安置在属于自己的“档次”里，象乘一辆人生旅程的列车。他似乎永远属于平平之列。他的档次既不算好—不能留城当“父母身边的唯一子女”；也不算坏—不用去苏北农场而可留在上海近郊农场。

其实，他根本不用选择。属于他的和不属于他的，都摆在了他面前。然而，他偏要选择—当然，他也只能有选择低档次的权利。他很忠诚：响应党的号召，到艰苦的地方去；他也很勇敢，自己选择一条人生的路。

他真的去了当时上海人都认为苦得不行的苏北海丰农场。离别时，家里人哭成一团，可他却连头也没回。19岁的男子汉并不刚强，他是不敢回头看母亲的那双泪眼。

1976年了，当范晓鸣的许多兄长们早已对上山下乡这场革命感到厌倦时，范晓鸣们却为此兴奋着。他们一路歌声，一路决心。但当他们到达终点时，却张不开嘴了。眼前是一片苍苍的芦苇！“你们是来垦荒的！”他们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似醒非醒。

范晓鸣很快就明白自己选择了什么。他并不后悔。住小茅棚，点煤油灯。人烟稀少，蛇虫出没。“可真带劲啊！那是真正的开荒！”日子虽苦却过得轰轰烈烈，绝无半死不活的感觉。

“劳动是严酷的，但是能把人锻炼成钢铁”。从此，在他的性格中，揉进了钢，揉进了铁。

范晓鸣：我一直在自找苦吃，而且越来越苦

别人看我的样子，总以为我没压过什么担子。我有时对别人讲：我20岁就当大队长，管200多人。可没人相信。

我从1976年到农场后，老是被评上先进。大概因为干活卖力气吧。当时支书找我谈话，问我有没有入党的想法。我们那儿，很兴了一阵喊口号、写血书的风。我当然想入党，可不想喊口号和写血书。况且，老实讲，我当时也没想在海丰农场干一辈子。我保持了沉默。当然，党也没入上。

我还是总当先进。农场党委就把我派到一个很乱的大队当大队长。那是1977年底，我刚好20岁。当时这个大队的队长、书记都顶替回城了，队里罢工两星期，到处贴满了大字报。200多人乱成一团。打架，赌博，男女之间的事更搞不清楚。但一年之后，我们大队成了农场的先进单位。

我第一次证明了自己可以“当官”。

1979年10月30日，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到1980年底，海丰农场有两万多职工调到上海近郊的农场。我也带着我的这个连队，于1981年1月到了现在的上海前卫农场。在这之前，同来的6个同学都顶替回了上海，而我，实事求是地讲，一直没有顶替的机会。我虽然很羡慕他们，但没有动摇。

一直到1982年底，机会来了。母亲退休，我可以顶替回上海。而我却不知所措了，整整两个星期没有睡好觉，徘徊在走与留之间。我翻了我所有的日记，也翻了我的入党申请书。结果，我决定要留下来。我总觉得我的生活已经属于这里，我的事业也属于这里了。

既然留了下来，当然要干一番事业。1984年，我和另外6个同志成立了我们农场的第一个承包组—青年承包组。向农场承包380亩土地，不要国家固定工资，每人每月向国家借30元生活费，自负盈亏。

这一年挺苦。我既要当大队长，又要当承包组长。别人自然又说我傻。我不在乎，反正听惯了。

当时我所在的六大队，人称“东伯利亚”，是个离场部中心挺远的连队。“东伯利亚”的职工大都想去场部中心，而场部中心的职工又大都想调到上海。人往高处走嘛，想生活得好点也无可非议。但艰苦的环境也总得有人去改变。

中国人历来怕出头，“出头的椽子先烂”。我们这一出头举动，遭到了可想而知的打击—反对，讽刺，挖苦，瞧热闹。我们七个硬顶着，咬着牙拼了。努力终于取得了成功的效果。到年底，我们不仅超额完成了粮食上缴计划，每个人拿到了过去的平均工资（我那时固定工资是75元），还得到了人均1,000元的奖金。我们不仅没有“先烂”，而且有十几名场部职工申请到我们“东伯利亚”来。

没有比成功更令人欢欣鼓舞的了。1985年1月，我作为家庭农场的法人代表，向农场签订了为期一年的合同：承包原两个大队的2,100亩土地，50亩鱼塘，13台拖拉机和一个农机站，成立“范晓鸣合作型家庭农场”，职工50人（18对夫妻和18个单身职工）。在承包期间，全民所有，集体经营，自负盈亏，单独核算。

过去，国营农场的2,100亩土地，要500人去种。而现在只有50人。现在当50人的头，可比以前当200多人的头风险大多了。我必须保证我的职工的生存。

一年快结束了，胜券已经在握。

记者对范晓鸣说：你这个人比站在我眼前的要高大些

我总也搞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

你从小就是个挺乖的孩子。喏，至今也挺乖的。可你怎么总干出一些挺绝的事情？

传统的中国人可不爱干绝事。因为，那样常常会把自己通上悬崖绝壁。不少人恨不得让自己变得更加平平一些。可你却不。上帝把平平的命赐与你，你偏不甘平平。

你现在又和上海市农科院畜牧兽医研究所合资联办了上海前卫肉鸭科研生产联合体，老板越当越大了。光合同工就200多人吧？看见你利用一切机会大肆宣传你们的芙蓉鸭，我深知你对此事的热情。

你的女朋友搞得明白你是怎么回事吗？

当然明白？也是。否则，她才不会从上海跑到你那个小岛去和你结婚。日本体操界有个名将说：找个合适的妻子比拿世界冠军还难呢！你是幸运的。当然，也很幸福。因为张翠玲是个敢和你一同爬上悬崖绝壁的女孩子。

哦，你们11月1日结婚。祝贺你。从11月2日起，你每天早晨就可以得到一碗牛奶两个荷包蛋的保证了。

你没怎么跟我谈你失败的事。大概失败时的样子挺狼狈吧？你可能也知道不少青年改革者倒台的事。改革是中国的一场革命。明枪暗箭不消说了，改革者自身的素质挺重要。你身上已经铸进不少钢和铁，愿你与改革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