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若曾和他的妻子

1986-11-01 04:13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6年1期
关键词:女排排球妻子

阿 淼

在电视上见到洛杉矶的邓若曾她情不自禁地哭起来

四十三岁的蔡希秦坐在电视机前,中美女排在洛杉矶的决战把她急得嘴唇都咬出牙印,她想看但又不敢看,不时把头背向电视。她的老母亲干脆躲进厨房,可宋世雄那清晰的解说声又传到老人耳中,老人干脆用锅铲撞击锅底,发出“呯呯呯”的噪音,以使自己超脱这白热化的气氛。只有蔡希秦十五岁的儿子邓刚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别看他身高一米八,体重140斤,可疾病使他依然保持着童年时的幼稚与天真,他见中国队得分会手舞足蹈地格格笑个不停。

蔡希秦看着这些几乎每天都要见到的可爱的姑娘:郎平、张容芳、梁艳……看着她们在场上刚毅果敢、毫不屈服的样子,她想流泪,也真想亲吻她们。多好的姑娘!还有袁伟民,几亿人都在电视前急得坐立不安,可他全然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她也看到了坐在袁伟民身边的邓若曾,自己朝夕相处十七年的伴侣。他也是稳重得面无表情,有时顶多在袁伟民耳朵旁轻声说几句什么。男人毕竟是男人,女人的确很难做到这一点——装都装不出来。

当张蓉芳甩腕猛然一击,球从美国队员的手上向场外飞去,而海曼、克罗克特狠命追赶仍眼巴巴地看着球落地时,蔡希秦动情地哭了起来。

“妈妈,你哭了。”小邓刚在喊蔡希秦。她顾不得回答儿子,如烟的往事在她脑海里一幕幕地展现着:

二十多年前,当她鼓起青年人理想的风帆来到国家女排时,她经受了大松博文近乎残酷的训练。这位“魔鬼”经常把离弦的箭般的扣球冰雹般地砸向女排队员的身上、脸上,让这些姑娘不停地、拼命地翻滚扑救。她们的胳膊、膝盖都渗出了鲜血,大松还毫不怜悯地打那些未能做好动作的队员的屁股。蔡希秦一记巴掌没挨过,她很乖巧,既勤奋又听话。

在艰苦的训练之余,她坐到男排的训练场外,观摩男同胞们更高级的战术和动作。她看见男排队长邓若曾——一个四方脸庞的很威武的小伙子,他个子不过一米八零,但弹跳惊人,脚下就象踩着弹簧,常常把大个子们扣来的球拦回去。他的鱼跃抢险真漂亮,摔出几米远落在地上都没有声响。他的左右手扣球更让人叫绝,球在对方的场地“开花”后会弹出老远。那时,去夺取世界冠军的目标占据了他们全部心灵,他们没有想到去恋爱,更谈不上结婚。

“文化大革命”击碎了他们的美梦。他们想训练,又怕被说成“冲击政治”,闲散和无所事事的日子,反倒促进了他们的相爱。这场“革命”的确彻底得不能再彻底了,邓若曾因为地主家庭出身,他的队长职务被“撸”下来了。姑娘们在那个年代找对象都讲究找“红五类”,可小蔡不在乎,她钦佩邓若曾的人品和球技。她也渐渐地了解到邓若曾的身世,他并不富有,反而相当拮据。在四川江津师范学校,他是校运动会上三四个项目的冠军,但他买不起一双球鞋,连百米赛都是在煤渣地上赤脚跑完的。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他成了省队队员、国家队队员直到队长。

邓若曾与蔡希秦的爱情是排球做的媒介。1967年他们结婚,虽都过了运动员的黄金时代,但对排球仍有无尽的眷恋。邓若曾一直打到三十五岁才退了下来,他还是舍不得排球,又担任了中国青年女队教练,在1977年世界锦标赛上一举夺得亚军,创造了当时中国三大球在世界比赛中的最高名次,还培养出张蓉芳、周晓兰这样的排坛风云人物。

蔡希秦特别记得1979年的一天,邓若曾对她说:“我准备去女排当袁伟民的副手了。”蔡希秦顿时脑海中一闪,因为她在运动队多年,深知正副教练因见解不同而产生隔阂的事不少,而邓若曾已是国家队主力队员时,袁伟民还在江苏队,如今两个人的位置倒了个儿,邓若曾会不会有想法?蔡希秦直率地说:“袁伟民和你都好强,两条龙拧成一股劲儿才好,可不要……”邓若曾说:“我当然深思熟虑过了。我并不是随便愿意当任何一个主教练的副手,我只愿意当袁伟民的副手。别看他年纪比我轻,但他有办法、有魄力,而我们都想去夺取世界冠军。今后,他是队里的帅,我是队里的将,我的工作要围绕着他的战术设想进行。”蔡希秦感到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丈夫对她讲这样的话决不会是虚假的。

从当上女排的副教练,邓若曾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呀!四十好几的人,每天和年轻的姑娘们一起跑、一起跳、一起抡臂扣杀,晚上九、十点钟回来,还在帮助袁伟民做训练计划。疲惫不堪的身躯沾上枕头就象散了架子,他累呀!几年来,他从没有和家人一起度过一个春节,冬天去漳州、郴州,其他时间也常在外地和出国。他不是那种不顾家的人,他在家里是儿子的慈父、体贴妻子的好丈夫、尊敬老人的好女婿。前几个月,蔡希秦的母亲住院,他出国回家,没歇一歇就直奔医院。他喜欢那个不幸的儿子。这位从不落泪的刚强汉子,当儿子被一个学校的弱智班吸收进去时,竟高兴得热泪纵横,并且掏出200元赞助这个班。他会宰鸡、杀鱼、做菜、采购,尽管这些工作现在被迫全部“停工”,但蔡希秦一点也不怪他。小蔡只后悔不该说一句刺伤他的话,那是在她母亲病重、儿子癫癎病复发时,她实在承受不住了,终于忍不住而对邓若曾说:“再这样下去我要垮的。”邓若曾沉默了好一会儿,心情沉重地回答:“你以为我的日子好过吗?”是呀,他的日子更难呀!如今,听着街上人们的欢腾的声音,她体验到“三连冠”的喜悦给我们整个民族注入了什么,也更理解了邓若曾不顾家没日没夜地干是多么值得。自己实在不该讲那句话,尽管几年来只讲过那么一次……

在洛杉矶飞往祖国的客机上邓若曾也想起了蔡希秦

不和睦的夫妻常常斤斤计较着对方的缺点,恩爱的夫妻却时时会责备自己的不足。

在由洛杉矶飞回祖国的大型客机上,邓若曾也和姑娘们一样,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他想起了党和国家领导人对女排的谆谆教导,想起了和女排心连心的多少观众。他们有时会写上二十页信纸,给袁伟民和他出主意、想办法。山东有一位观众知道他儿子邓刚的病情,自己付钱给小刚配制了几十副中药寄来。还有小邓刚所在的弱智班的夏老师和费老师,竟能把儿子教得会讲故事了。这一切都使他热泪盈眶。

他也想起小蔡,还用怎么说呢?她一米七十几的高个子,体重才100斤左右。这几年她憔悴的多快,二十多年前,她刚进国家队时,是一个多么健壮的姑娘啊!怪不得很多人都爱跟女排俊秀的姑娘周晓兰开玩笑:“你想知道十五年以后的模样,就去看邓指导的爱人。”但有什么办法,他们的家庭负荷之重是少见的:小蔡的母亲患有心脏病、甲状腺机能低下、胆结石病,一年之中就住了四次院。他们唯一的儿子邓刚小时候白白胖胖的很活泼,可到了三岁时发现有癫癎病,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犯一次,头上因无数次跌碰而留下道道疤痕。这种病多半都是在外面犯,妻子从来不敢让儿子单独出外,到什么地方都要使劲搀住他的胳膊。小邓刚偏偏富于正义感,好打抱不平,遇到欺负他的小朋友,他会挥拳相救。有一次他同小朋友们到一个小厂的院里去玩,一个人故意把他们锁在房子里面,小邓刚想起了他崇拜的武松、鲁智深、觉远,便抄起棍子打碎玻璃把小朋友放跑。遇到这种情况,妻子又要带上钱去赔偿,而且要央求人家谅解。他本人也扶儿子去上过学,只不过次数仅是妻子的几十分之一。他这个粗壮的汉子也感到儿子劲儿太大了,小蔡是怎么吃力地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支撑着他,每天四次接送他来回学校的呢?看着她每天回来后头上沁出的串串汗珠,简直叫人心酸。别人都在为儿子的成长喜悦,而自己看着儿子变高变大,却既有甜蜜也有酸楚。自己如果抽出十分之一的时间照料儿子,也不会让他变成今天的样子啊!

有人说,搞事业的人有时甚至有点残酷。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个残酷的人。本来他感情很丰富,他爱好音乐、垂钓、打猎、骑摩托、听音乐、读小说,他常常幻想着有一天能陪妻子坐在剧场里听一次音乐会,听《命运交响曲》,听《蓝色多瑙河》……重温他们年轻时最喜欢的曲子,他也愿带妻子和邓刚到山里做一次秋游,可是,这一切从来没有兑现一次。他成天就是“排球,排球”,有时在家里也会沉醉其中而半天不说一句话。这都是感情上负的债啊!可她一点也不计较!她也是个有事业心的人,二十年前,女子单脚起跳的快速扣杀,是很少有人能做到的高难动作,她苦练得能运用自如。她希冀着能带一支年轻的女队,她的经验和头脑本来是可以胜任的,可这一切,妻子已无缘享受了。

飞机穿过云层,邓若曾觉得自己在飞快地缩短着与妻子的距离。他猛然想起,回去后一定要让妻子去做手术了。几年前,她便被检查出有个瘤子,医生一再向她发出警告,让她切除防止病变,可她连住一天医院的自由也没有啊!

夫妻达成的默契被公众否决了

女排回到北京,经过短暂的休息,参加了中、日、美三国对抗赛,又进行了一次改组。这次换血的冲击波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

功绩卓著的袁伟民荣任国家体委副主任,谁来当女排的主教练?人们自然想到了邓若曾,但邓若曾决计不任这份职,他多年来积累的疲倦还在困扰着他,而他也实在应该尽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职责了。

“你还想当教练吗?”妻子的确问过他。

“不能当了,让年轻同志来干吧。”

“我看也是,你不能老以这种频率生活,人要承受不住的。况且,女排被亿万人注目,不能总担这么大责任。现在不少报纸在宣传,从女排与美日交锋看,再拿个‘三连冠问题不大,这实际上是宣传上的浮夸。”

“乱弹琴,这种只能赢,不能输的舆论,给我们队员带来很大压力。写这文章的人并不了解世界排坛动向。美、日女排是走下坡路了,可古巴和苏联的威胁却越来越大。未来的‘三连冠前程实际上很艰险!”邓若曾对蔡希秦说。

夫妻二人虽然达成了默契,但邓若曾仍然没能推掉众望所归的角色。在对他的任命公布前,连女排的姑娘们也吵吵开了:“让没有在女排呆过的人来当教练,女排的训练方法和规矩都不懂,怎么能当好呢?”是啊,这浅显的道理不是连外行人也懂得吗?民族的荣誉,国家的利益,又强烈地在他的心中升腾着。但他仍没有对小蔡讲,他眼前再度浮现起前几天他亲眼看到的一幕:小邓刚看了部电视剧,对英勇破案的公安人员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连续三、四天都磨着妈妈去给他找警察帽,小蔡跑遍了儿童商店,可到处买不到,小邓刚还是缠着妈妈要,小蔡说:“你别再折腾我了,我快累死了。”小邓刚拉住妈妈不放,说:“我不让你死,你死我也去死!”邓若曾再一次体验到小蔡难处,他想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哪怕以一种负罪的心情对小蔡谈一谈,问她能不能再坚持上几年。

没想到,妻子却“先发制人”了,她诚恳地对邓若曾说:“这些天我在反复考虑,如果硬找一个不合适的人当主教练,对我国女排是很不利的,我准备再熬上几年,大不了就是我垮,可这终归是自己的事,不能跟事业上的损失相比。”邓若曾激动地看着妻子,想起了她多年来默默贡献的一切,他想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尾声

当邓若曾第一次以主教练的身份参加完“日本杯”比赛归来,这对排球夫妇见面的第一句话又是排球:

妻子:“怎么样,苏联队‘不善吧?”

邓若曾:“的确感到了她们拚命追赶的势态。”

妻子拿出一堆剪报资料,她又成了女排主教练的“资料保管员”。她说:“你看,山田重雄说他原认为苏联会赢,而且说苏联队只花了百分之六十的力量。苏联教练也说,若不是他们的二传手受伤下场,结局可能是另一种样子。这可是向冠军队的挑战啊!”

邓若曾:“我们要勇敢地应战!”

妻子:“有信心吗?”

邓若曾:“你这话问了有二十遍了,当然有。”

妻子:“你走后,我把鲁光的《中国男子汉》给你全剪贴好了,你要多学学袁伟民。”

邓若曾:“那当然。不过,我比鲁光更了解袁伟民,我若向鲁光提供资料,这篇文章内容会更丰富。”

(摘自《家庭》1985年第9期)

插图韩勇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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