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子江宣言(报告文学)

1987-08-24 05:50郑勇
中国青年 1987年1期
关键词:王岩杨斌大浪

郑勇

不知从何时起,地球上隆起一片高原——青藏高原。有人称她为“世界第三极”。

不知从何时起,格拉丹冬雪峰下的姜古迪如冰川融化出第一滴水,它汇合了其他涓涓细流,一直向前奔腾了6300公里,在地球上冲出一个长长的沟槽。人们称她为长江。

世界上著名大川都被人类征服了,唯独剩下长江。

1985年,来了一个人,在冰川上放了一面旗帜,单人孤舟,循着姜古迪如冰川的第一滴水漂去。他要征服长江。他没有成功。他死了。他叫尧茂书。

1986年6月20日,格拉丹冬雪峰下响起21声枪鸣。这次来了一群青年。他们的旗帜上写着: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

1

探险?格拉丹冬雪峰惊异地望着这群中国青年。

记不清是谁讥讽说——中华民族象一座冰山,看上去巨大无比,实际上无所作为。几千年的传统,几千年的磨难,似乎磨光了这个伟大民族的进取精神和挑战欲。在世人眼中,中国人是安贫乐道,甘于平庸的。

难道中国会永远这样下去吗?

不!面临严峻挑战的中国,正在重新塑造自己的性格。中国的年轻人尤其按捺不住。他们渴望探险,渴望显示自己存在的价值。当几个热血青年要自发组队征服长江的消息传出后,成千的青年从全国各地涌进中国科学院成都分院地理所院内。他们绷起胳膊上发达的肌肉,举着大字报一样的申请书,叫着、哭喊着要求入队。

如愿者仅有二十几个。无数人注视者他们。

一场征战开始了。

人向长江挑战,长江还以颜色。沱沱河至通天河上游,八百里无人区。到处是雪山、原始森林、野兽。秃头鹫在空中盘旋,橡皮筏在江中漂流。偶尔,远远的山上会出现游魂般的跟踪者,背着叉子枪,骑着马,船走他也走,船停他也停。阳光照射在罂粟上,闪出一片斑烂的色彩。

快断盐了。自贡籍的队员蓝为可还有一点。他本想把盐洒向格拉丹冬雪山,现在只好一撮撮地捏进锅里。没有咸味,煮熟的黄羊散发出香味,队员们只能把肉块完整地吞进肚子。

强烈的紫外线把他们的脸晒肿了,毛巾一擦,象是木锉锉上去一样。十几天不敢洗脸,队员们满脸污垢。

食品越来越少了,不得不采用定量分配的办法,先是每人每天三两,往后是每人半包方便面,最后竟是一块压缩饼干三个人分。饥饿加上缺氧,队员们一点力气都没有,甚至连转动眼珠都感到吃力。

最难耐的是空前的寂寞。这片在吴承恩笔下被描写成魔鬼出没的地域里,没有一样东西会说话,只有单调的流水声和他们作伴。一个队员忍不住了,抓起冲锋枪,“啊啊”地叫着,对着江岸射出整整一梭子弹,子弹打在岩石上,迸出一片火星,山谷中荡起一阵巨大的回响。既而,山谷又静了下来,只剩下哗哗的流水声。

队员们都想起了尧茂书。他能一个人闯过八百里无人区,真是太伟大了。

终于见到人了。不是倏忽间出现的背着叉子枪的跟踪者,而是成群结队的张大了惊讶的嘴巴的人。

一个喇嘛翕动着嘴唇,发出祝福的祷告;一个老妇,转动手中的经轮,紧紧闭上干皱的眼皮。

见到人了,队员们真想哭,可他们没哭。突然,不知谁扯开嘶哑的嗓子唱了起来:“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2

也许,沱沱河流域的水势过于平缓了,队员感到孤寂,单调。进入通天河下游,橡皮舟的蹦跳使他们亢奋起来。在排天大浪中,年轻的探险者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真正显示人的力量的时刻到了。他们肌肉开始微微痉挛,双手紧紧抓住船上的绳子,呼叫着向大浪冲去。

一个大浪把船弹到半空,船上的钢精锅和汽灯飞落到江里;又是一个大浪,整箱的方便面,整桶的压缩饼干被卷走。浪一个接一个地打来,江面上漂浮物越来越多:食品、衣物、防水袋、木桨……船钻进浪群中,队员们就觉得好象无数个粗暴的拳头劈头盖脸地朝他们乱□乱打。一个浪打在刘辉的脸上,他象挨了一个耳光,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再看时,眼前一片混浊。他向脸上摸去,眼镜还架在鼻子上,可镜片却被打飞了。

7月2日,通天河水位陡涨4米,洪峰来了。混浊的江面一片乱浪,远远看去,象是一锅滚开的沥青。涛声隆隆,队员们彼此说话的声音几乎都听不见了。大浪高高地扬起,又重重地砸下,队员们身上挂满了泥水。

船猛地一颠,一个大浪把它高高地抛起。就在橡皮船腾空的同时,坐在船尾的刘辉和王琦也被弹到了半空。王琦从前面队员的头顶上飞了过去,在船头五六米远的地方落水。他迷迷糊糊地往上伸手,刚好抓到被冲下来的船,没落水的队员没头没脑地把他提了上去。这时大家才发现刘辉不见了。船后几十米的地方,一个橘红色的小点在浊浪中翻滚着。那是刘辉的救生衣。队员们急了,大喊:“刘辉,别慌,往这边游,我们停船等你——”

船根本就停不住,激流以每秒7米以上的高速把它向下冲去。

刘辉什么也听不见,耳畔轰轰地响。他眼前一片昏黑,第一个想法是:这下,老子可完了。当他连蹬带踹地浮上水面时,又想到了靠岸,可哪儿是岸?他一次次把头探出水面换气,大浪一次次把他盖了下去。混乱强劲的水流把他的裤子、鞋全剥了下去,他在水流中翻滚,挣扎着。他足足被冲下去一千米,终于,他抓住了汉布和泽郎抛来的绳子,被拖上了岸。他趴在岸上,骂了一句:“狗日的,老子没死。”嘴里淌出一泡黄水。

从此以后,到底有多少人落水,多少次翻船,谁也记不清了。

他们怕吗?

“一点不怕是胡说八道。”周洪京,这个陆军学校的军事教官此刻毫无军风纪可言,胡须垂胸,长发披肩。他无数次回答了这个不同的人提出的完全相同的问题。“每天早晨出发时我都想,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活下来。这时候大家总很沉闷。如果漂着漂着忽然发现江面断了或者出现了大转弯,所有的人都会紧张。江面一断准有跌水,江水转弯必有大滩。金沙江的跌水象瀑布一样,最小的也有三四米高。没有多少人见过金沙江的大滩,那里面的浪就象煮沸了的开水一样,那声音就像成百上千只饥饿的猛虎在怒吼。我们就要从这样的水中冲过去。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我一到大滩前就有一种将要下油锅的感觉。奇怪的是,一旦冲进乱浪反而什么都不怕了。大家都是齐心协力地去压浪、冲浪。大浪打过来了,我们同时扑向船头,全部的重量压在前面,船头就不会立起来,船就不容易翻了。不用指挥和命令,那种默契和协调是自然而然地迸发出来的。真漂亮。最冷静的时候,恐怕要算落水了。一旦落水,每个人都会有条不紊地脱掉雨衣雨裤,脱掉鞋子,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去抓船。在水里什么都不怕。”

多么奇特又是多么令人深思的心态!

3

金沙江,一个美丽、温柔的名字。她是美丽的,但毫不温柔。

金沙江年均水量高达1450亿立方米,相当于黄河水量的三倍。当她奔腾到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之间时,突然被两岸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山用力一夹,挤成了窄窄的一条。这里就是外国人视之为“魔鬼大峡”的虎跳峡。虎跳峡全长16公里,落差竟高达200米。在这幽幽峡谷中,金沙江水以其摧枯拉朽的巨大能量向下狂泄。

王岩,这位渤海石油公司船舶公司的三副,23岁的漂流队长,很多人羡慕他,因为他操纵的是一艘8000匹马力的海上拖轮,那拖轮从驾驶室里的卫星导航仪到休息室里的台灯都是第一流的。舒适安全,只要老老实实干,二副、大副、船长,前途无量。可他喊着闹着要来漂长江,要来吃苦,送死。有人不理解他,也有人理解他。

9月24日中午,他和颜柯钻进了中华勇士号密封船。这是他第三次进虎跳峡了。坐在密封船里过虎跳峡象坐在炮弹里一样。9月11日,王岩和李大放冲过了上虎峡,历时53秒;9月19日,他和杨欣闯过了下虎跳,大约用了20分钟。今天,他们要过最凶险的中虎跳,凶吉未卜,胜负难料。

两边的山岩上泛起一片片细碎的光,各种牌号照相机的长短镜头在向他们瞄准;一位纳西族汉子双手将一碗烧酒举过头顶,然后洒进虎跳峡。

缆绳松开了,中华勇士号呼啸着向中虎跳峡冲去。

江心,群虎飞窜,大浪和礁石撕扯着密封船,如同一群猛兽狂暴地蹂躏着一只羔羊。浮力20吨的密封船一下被冲到水底,一下又被抛到空中,它翻滚着,蹦跳着,不屈不挠地向下冲去。在大浪的拍打下和礁石的撞击下,绑在中华勇士号外的四十多个轮胎一个一个地飞向天空。岸上所有的人都惊得说不出话了。

王岩和颜柯的任务是漂完中虎跳。可水势太猛,无法接应,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闯过中虎跳后又向下虎跳撞去。

他们在船里紧紧搂着气柱。跌水和大浪卷动着船体,中华勇士号象卷进洗衣机的水涡中,上下左右胡乱旋转着,王岩和颜柯在船内胡乱翻滚着。大浪把船拍得砰砰响,两个人的头也撞得砰砰响。漏水了,水一直淹到脖子,再漏下去,他们将被淹死在船内!

船,终于卡在一块礁石上。颜柯用匕首划开舱门。两人爬出密封舱。他们站在礁石上,满脸青肿,象是两个刚刚结束殴斗的拳击手。

虎跳峡已全无踪影,两个湿漉漉的身体毫无声响地紧紧抱在一起。虎跳峡邮电所挤得人仰马翻,几十名记者一窝蜂地把拟好的电稿塞进柜台,四个译电员大汗淋漓,手忙脚乱。

转瞬间,全国各主要报纸、电台和电视台以及国外七十多家报刊发出同一个消息:中国人首先征服了虎跳峡;一位天津水手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全程征服虎跳峡的人,他的名字叫王岩。

4

或许,来年清明时节,人民英雄纪念碑前会多一束鲜花;或许,今后的史册上会增加一页可歌可泣的篇章。或许,什么都没有。但至少我们这一代人应该记住,金沙江上有一个悲壮的故事。

1986年7月27日,下午4点,叶巴,中国队和洛阳队合在一起向巴塘方向挺进。两个队共8个人,中国队——王岩、孔志毅、颜柯、杨斌,洛阳队——张军、杨红林、雷建生和霍学毅。只有两只船——中国队的前卫号橡皮筏和洛阳队的密封船。

谁也不愿上密封船,在大家眼里密封船比橡皮筏保险得多。最后,王岩命令年龄最大、体质最差的孔志毅进密封船。孔志毅,这位全国二级英雄,格尔木兵站的营职参谋愣了一下,继而轻声说:“王岩,我最后再听你一次。”他摸了一下颈上的护身符,便和洛阳队的张军、杨红林钻进了密封船。

王岩手中有一张指挥部交下来的叶巴地段水路图,上面注明这一带水急浪大,但可以行船,某年某月剿匪部队曾乘船从此经过。他不大相信那靠座谈会了解的情况,曾察看过水路。他发现实际情况要比图上标的复杂得多。为慎重起见,他们决定把前卫号和密封船连在一起,以便互相照应。

前卫号和密封船捆在一起向前冲去。

出发仅10分钟,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急转弯,队员们已听到如雷的水响。他们想靠岸,但来不及了,只几秒钟的时间急流就把两只船冲了下去,他们还没来得及做出应急反应,一个大浪就把船甩了出去,前卫号上的5个人全部腾空落水。

王岩、颜柯和杨斌拼尽全力向右岸游去。三个人都逃出来了,雷建生和霍学义去向不明。

他们向江中望去。落水处是一个七八米深的大跌水,跌水前是一个巨大的卷皮浪,浪和跌水形成一个U字,前卫号和密封船在U字的底部互相撕扯着、碰撞着。密封船上的一个也没出来。

岸上的3个人浑身战栗,他们惊恐地看着金沙江摧残着那两只船,摧残着自己的战友。他们看到了最惨烈的一幕。他们肝胆欲裂。

两只船越翻越猛,越撞越凶,足足持续了二十多分钟。突然砰地一响,密封船被撞开了一个大口子,孔志毅被冲了出来。他脸朝上,双眼紧闭,面色灰白,四肢似乎还在动。岸上的三个人声嘶力竭地喊着:“老孔,朝这边游!”喊声未断,几个连珠炮般的大浪便把他吞没了。

王岩和颜柯眼睛血红,他们要跳江救人。杨斌大哭着死抱住了他们:“不能去啊!下一个死一个!”王岩一下子跪在礁石上,双手捂住眼睛,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老孔啊——,狗日的金沙江,还我老孔——”

江中,密封船已被摔成碎片,一片一片地被大浪抛了出去。张军和杨红林身影全无。

夕阳似血,江风如泣。王岩、颜柯和杨斌象壁虎一样贴在壁立的石崖上,三个血肉之躯和岩石磨擦着向上攀去。他们抠住每一个石缝,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手指和脚趾上。锋利的岩石在他们脸上、腿上划开一道道血口,三个人的手指甲和脚趾甲全都翻脱了。他们喘息着,一寸一寸地往上挪。

江水已细如丝带。一棵小小的灌木在杨斌上方摇曳,他艰难地伸出手一把抓了上去。一阵巨痛通过手臂,电流般地直穿心肺,几根半寸长的虎刺死死钉进他的掌心,一股鲜血顺着胳臂缓缓地往下流。金沙江就在崖下几十米的地方咆哮着。三个人伤痕累累,大汗淋漓。

终于,他们爬上了一块不足3米的平坎。平坎上有几株干枯的草,几摊新鲜的兽粪,一片梅花瓣似的爪印。

先是一阵从未体验过的干渴向他们袭来。攀登过程中,身上的水分消耗殆尽,舌头和喉咙好象已经风干了,血液似乎变得粘稠了。周围没有一滴水,枯黄的草沙沙地响着。下午喝的几口稀饭早就消耗光了,饿,饿极了。地上还有几个野杏,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捡起来就往嘴里塞,嘴角泛起一片酸涩的绿汁。

天黑了,风大了。他们每人只穿一条游泳裤,一件针织衫和一件救生衣。江风吹走了他们身上仅有的一点热量,三个人颤抖着抱在一起,互相温暖着。“冷……”王岩的牙齿格格作响,发出一声呻吟。颜柯和杨斌一边拼命为他揉搓、按摩,一边鼓励他:“好兄弟,坚持住,你是队长,大家不能没有你。我们还要去找老孔。”“老孔——”王岩发出一声呜咽。

山下,金沙江在怒吼;身后的草丛里发出野兽逡巡和喘息的声响;“呱——”远处,一只秃鹫发出干燥凄凉的长唳。

怀着对明天的希望,三个人居然在这蛮荒的山崖上拥抱着睡着了。

怀着希望,他们忍受着饥饿、伤痛和恐惧在石壁间爬上爬下。他们发现了一个坍塌的土灶,上面已布满兽粪和茅草。他们试图沿着一条小溪去找人家,可溪水断了。他们在堆积着兽粪和兽骨的山洞里过夜,洞外,整夜响着野兽焦躁的脚步声。他们用野杏充饥,野杏吃完了,王岩捋下树叶往嘴里填,杨斌抓到蝌蚪和蜗牛生吞活剥地咽到肚子里。

第二天早晨,他们又翻过一道山崖,忽然发现远处山上有一排类似电线杆的东西。他们兴奋不已,只要割断电话线,就会有人来检查,那样,他们就有救了。他们用了整整半天的时间爬上了那座山。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哪里有什么电线杆,,那是一队被雷电击去了顶冠和枝杈的枯树。

三天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这些努力所带来的只是体力和精力的损耗。三个近乎绝望的年轻人默默地坐在地上,目光呆滞。

突然,王岩站了起来:“我们为什么要在四川这边等死。走,到西藏去。”去西藏!渡江!

9月29日下午,三个被饥饿、疲劳和伤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作出了一个连他们自己回想起来都感到震惊的决定:渡过金沙江,去西藏!

他们把针织衫和救生衣割成布条,结成一条脆弱的救护绳。

颜柯,这个宜宾市人民医院27岁的药剂员,紧紧握了一下两位队友的手,纵身跳入滔滔金沙江。江中,颜柯的身影时隐时现。他能冲过大浪吗?能避过礁石和旋涡吗?终于,他上岸了!他向这边举起一只手。接着,王岩入水,他被大浪冲得连翻几个滚,他蹬着,划着,也上了对岸。杨斌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象一枚鱼雷一样冲过一个个大浪,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当然,不渡江更安全一些,但那样也许他们永远也找不到人,也许会在老路上困死。为了求生,他们断然选择了一条冒险的新路。他们是对的。

天黑了,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被牧民废弃的牛圈,三个人全然不顾其间的恶臭和肮脏,一下子扑在地上。地上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声,身上,脸上什么东西在爬,他们没有力气起身察看一下。

“颜柯,该吃饭了。”王岩坦然地说。

“吃什么?”颜柯迷惑不解。

“方便面,用水煮煮就行了。”王岩说得很认真。“杨斌,把鸭绒被拿来。这儿太冷了,”王岩睁着眼,目光毫无神彩。

颜柯和杨斌惊呆了。在长时间的饥饿、寒冷和恐惧的折磨下,王岩出现了幻觉。两个人紧紧抱住王岩,欲哭无泪。

他们一夜没睡。此时,睡眠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天亮了,他们爬起身,看了一眼睡了一夜的地面,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干呕。地上,密密麻麻的一片被压扁了的屎克螂,三个人身人涂满了死虫的浆液,周围还有无数的屎克螂在粪堆上蠕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就是他们躺了一夜的床!

天很蓝。杨斌抬头远眺,突然,他睁大了眼睛,手指远方,嘴唇颤抖着但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几座山的背后有一座大山,上面点缀着几块方方正正的植被——庄稼!有庄稼就有人家。

傍晚,他们终于走近了一个村庄,一个藏族村庄。他们都走不动了,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向前爬去。身上仅剩的一条游泳裤已磨得破烂不堪。

他们抬起头,看到一双大脚近在咫尺。向上望去,那是一个强悍的藏族男子。他满脸的怀疑和戒备,一只手在腰间的藏刀上摸索着,骨节发出清脆的格格声。

三个人举起手,手心向上。

王岩说:“拉萨。”

颜柯说:“布达拉宫。”

杨斌用仅会的一句藏语说:“佛祖保佑。”

拉萨,布达拉宫,佛祖保佑。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声音很细,象来自遥远的天边。

那男人眼中露出奇异的光。他明白了。他回头向村里大喊着,村民们急急地跑了出来。

他们得救了。8月8日,他们回到了巴塘指挥部。

孔志毅一直没回来。在多数人的头脑中,他那全国二级英模和青海省人大代表的头衔,他胸前一排排金灿灿的勋章,已是功成名就的标志。他还想要什么?何苦来扬子江上逞这个能?

他死了。他的死,向我们这代人昭示的是什么呢?

5

9月30日,当吉胡阿莎和队友杨斌、宋元清面对国旗宣誓的时候,手心是潮湿的。这位25岁的彝族姑娘象同龄的女孩子一样,容易被琼瑶小说中的浪漫故事勾得魂游天外,容易在舒伯特小夜曲的旋律中如醉如痴。可又和普通的姑娘不一样,她的身上总要溢出火爆爆的抗争精神和难以抑制的征服欲。

今天,她将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征服老君滩的女性。

钟表的指针刚好走到16点,中华勇士号象一匹脱缰的野马冲进了号称“滩王”的老君滩。

三个人挤在密封船里,好象被封在一面大鼓中,外面的大浪象鼓槌一样,把船体敲得咚咚响。大幅度的颠簸和高速旋转,使他们头晕、恶心。吉胡阿莎和宋元清再也忍不住了,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船内进水了,呕吐物漂浮起来,沾了他们一脸,他们全然不顾。

毕竟是滩王。当他们听到船外有马达声和人说话的声音钻出密封船时,都吓了一跳。接应的冲锋舟在大浪中沉没了,驾驶员和王岩、娜雍、木呷几个接应队员也爬上了密封船。七个人趴在中华勇士号的圆溜溜的顶盖上,听任大浪把他们往下冲。

一个缓水处,发现了一只渡船,王岩让驾驶员和另外两个接应队员上船向岸边渡去。接着他冲其他人喊了一声:“跳。”王岩、杨斌和吉胡阿莎飞身入水,向岸边游去。

当王岩发出口令时,宋元清犹豫了一下,就在这短暂的犹豫间,密封船又被冲进了一个大滩。他失去了泅水上岸的机会,一个人趴在密封船顶上被大水冲了下去。

云南省巧家县委接到了漂流指挥部的求援电话,得知老君滩接应失败,一名队员和密封船一起被冲了下去。县委领导以最快的速度把现有的车辆全部调到一起,开到了江边。

从9月30日下午4点,一直到10月1日凌晨3点,宋元清一直在江中漂流。此时,只有他一个人,一只船,四周漆黑一片。当他漂到巧家境内时,江岸上忽然亮起一排车灯,把江面照得如同白昼,几十辆汽车同时按响了喇叭。宋元清泪流满面。

这一天,宋元清创造了夜间单人漂流的新纪录。

6

长江漂流探险活动象一篇庄严悲壮的宣言,唤起了

沉积已久的民族自豪感,引发了大批青年对开拓、创新和冒险精神的崇拜和向往。

中宣部长朱厚泽同志就漂流活动写给《四川日报》的信中说:“要鼓舞起我国一代又一代青年的开拓奋进的精神,而不要使他们成为窝在家里,坐享现成,在自己和社会领域中都胆小怕事,或墨守陈规,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因循守旧的一代。在面临一个新世纪的时候,这是我们民族风貌中应当引起注意的重要问题之一。”

他们是英雄,是新风貌的先躯。每到一处,漂流队都受到了空前的欢迎和礼遇。云南石鼓镇,一位九十开外的老人行走不便,特意叫自己的儿子跑到江边代他看望队员们。

渡口市金沙江大桥上,无数挂鞭炮在空中炸出一片烟雾。姑娘们把整袋的纸花洒下大桥,一时间空中下起了五彩缤纷的雪。小伙子们掏出口袋里的香烟扔向正从桥下通过的漂流队,橡皮筏周围浮起一片红梅牌香烟。岸上,有人扯起一个横幅:漂流队万岁!

在一个小镇的码头上,一位女学生紧紧抱住一个刚上岸的男队员大哭起来。小山城涪陵,依山势而建的码头上密密麻麻地挤了近万人,他们都想亲眼见一见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许多青年学生干脆站在没膝深的江水里,一手拿着本子,另一手拿着拔去笔帽的钢笔,企望得到勇士们的签字。沙市,一位年轻的父亲扛着不满五岁的儿子站在欢迎队伍中,孩子双手拿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叔叔,长大我也漂长江。队员们忘情地把自己刚刚接受的鲜花送给了天真的孩子。葛洲坝彩旗飞扬,锣鼓喧天,能过万吨轮的二号船闸向漂流队的橡皮筏敞开了钢铁大门。

漂流长江所激起的感情震荡是前所未有的。它对一代人的警策作用远远超过了许多教科书。当中国队征服虎跳峡后,中途退出长江漂流探险的美国老资格职业探险家肯·沃伦发来了贺电,对中华民族的大无畏精神表示由衷的钦佩。

长江漂流探险的成功,使全世界重新认识了中国。年轻的探险者们向全世界展现了一个全新的中国人的形象。所有队员都忘不了那些漂流活动正在酝酿中,成败尚难预测,全队最困难的时候拉过他们一把的人。

北京市京广五金家电联营公司的李文耀为他们设计了精美的队徽;北京证章厂为他们特制了证章;北京针织工业总公司为他们赶制了臂章:北京旗厂为他们印制了队旗。这一切都是毫无私利的援助。组队初期,囊中羞涩,攀钢和四川维尼纶厂给了他们可贵的帮助。

漂流队是先行者,那些最早帮助他们的人也是先行者。中国,多么需要先行者。

队员们是英雄,那些把自己的儿女和丈夫奉献给探险活动的父母妻子们不也是英雄吗?颜柯的父母和新婚的妻子四次拍电报给指挥部和他本人,要求让颜柯去闯虎跳峡。吉胡阿莎的父母几次要求指挥部派自己的女儿去漂最险的地段。这是多么可贵的支持,多么无私的奉献。

为了使中国人首次漂完长江这一事实无可争议,一部分队员要回到金沙江补漂因事故而漏掉的两段江面。兵分两路,一路去黄浦江,那里是锣鼓和鲜花;一路回金沙江,那里是满天冰雪和如雷的涛声。

王岩说不出话了。他将向黄浦江漂去。他举起右手,向着返回金沙江的队友们打出一个“V”字。

滔滔扬子江直奔东海。

姜古迪如冰川又融出一滴水,啪地一下落入石缝。也许,她还没有进入东海便化成了一缕蒸汽。但更多的水滴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滚滚东去。

这,就是扬子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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