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1988-07-15 01:07金克木等
读书 1988年6期
关键词:译本雨果小说

金克木等

(三十年代前期。甲男、乙女。)

甲: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为了读雨果而学法文,现在读到原文《悲惨世界》竟不如当初读译本受感动了。我当初读这书的译本,书名是《可怜的人》,方于、李丹译的,只有前两卷,《芳汀》、《珂赛特》。那时我立志要读全书,而且要读原文。我还看过最早的译本,据说是苏曼殊译而陈独秀改的,只有开头一部分,是旧小说体,作者的名字还用早期通行的“嚣俄”。这部书在中国一直名声很大,可就是没有全译。难道译者也都象我这样,开头热心后来冷淡吗?

乙:这有什么难懂?一个人的心情是会变化的。你读雨果的书前后感受不同,毫不足奇,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名声和地位。我想你当年是震于他的名声,又怀着青年的热情,所以感动。现在你年纪大几岁,见识多了,思想稳定了,总算是比较成熟了吧,也就自然冷静下来了。这有什么奇怪?

甲:你的冷静的分析对我毫无帮助。你说是我变了,雨果没变,以为雨果在法国文学以至世界文学中的地位是定下来了的。实际上那只是历史书里排列的地位,是作为法国浪漫主义的领袖,在政治家、文学家的队伍中排的座位。这好象生卒年月一样,虽可说是固定的,却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应当看到,雨果的地位是随着历史的变化而变化的。即使在他生时也不是确定不变的。在法国和欧洲和别处就不一样。他不但反对“小拿破仑”皇帝专制,也反对英法联军进攻中国火烧圆明园。当时中国人知道他吗?那时他在中国有地位吗?在我看来,所谓雨果的历史地位不过是欧洲人的一般说法。这对于研究或则大学讲堂上教课以及写书是重要的,对我这个小说读者并不重要。我知道“雨果”就是“嚣俄”,这只增加知识。我读他的小说,第一部是《巴黎圣母院》的英译本。那时我对巴黎以及圣母院都不大知道,也不想知道,看书时把描写那座建筑的整章都匆匆翻过去,没有耐心仔细看。这本小说早有译本,名为《活冤孽》,是一位工学院教授译的。他的标题和删节说明他也是小说读者而不是雨果的中国代言人。叫嚣俄也好,雨果也好,俞忽教授译成《活冤孽》也好,作《孽海花》的“东亚病夫”曾孟朴译成《钟楼怪人》也好,总之,这位大文学家在中国是化了装才为人认识的,和在欧洲不一样。

乙: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必须还原,要客观地冷静地根据原来的资料恢复原来的情况。我想你当初要学法文读原著也是这个意思。

甲:不错。我是从读诗想起的。中国旧诗能变成外国语的诗吗?很难。外国名诗怎么译的不象诗呢?当然现代诗除外。因为那是我们学人家的,所以大体一致。古典诗就不行了。将外国诗译出来大概原来的影子只占百分之五十以内,还有百分之五十以内是译者的创作。合起来也到不了百分之百。至于这两部分究竟各占百分之多少,那就各不相同了,但都不会超过一半。我学读歌德和海涅的德文小诗以后才明白过来,即使读原文也仍然一半是原来另一半是自己。我怎么能化为欧洲人来接受呢?洛丽莱对我生疏,正如“二十四桥明月夜”对欧洲人生疏一样。这国人讲那国人正象今人讲古人那样,总是隔了一层。法文的太阳是阳性,德文的太阳是阴性,都和中国的太阳不同。于是我放弃在诗中能还原了解的想法。我断定自己变不成欧洲人。戏剧又不一样,一大半靠上演。剧本不等于戏剧。我想小说应当好些。结果仍然失望,好不了多少。不说中外,单论今古吧。今人怎么能习惯古时的“贱内”、“犬子”等称呼呢?把朋友的儿子称为“世兄”,古时平常,现在不行了吧?不过几十年就大变了。你不对自称“贱妾”感到难过吗?

乙:变化是有的。各个读者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和说法。但作者和作品不是这样随时随人变化的。因此,我们研究和评论文学不着重读者。读者群不是不可捉摸而是既复杂又多变,怎么研究?哪里来的可靠资料?

甲:可是没有读者,作品还存在下去吗?没有作品,有作家吗?文学史讲作家作品地位评价不是依读者定的吗?文学史家和文学评论家不也是读者吗?他们是读者,我就不是读者吗?乾隆皇帝的御制诗当时岂不能得到大臣拜读称赞?但此外还有读者吗?他的诗能抵上亡国之君李后主的词吗?这是读者决定的吧?尽管批评家可以一时将什么作品打入地狱,可是只要有人读,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冒出来。这不止是说评价高低,也是指历史地位。外国的我不敢说,至少中国现代文学史讲得大有缺陷。对那么多流行小说提都不提,怎么能说得清楚历史发展?说是低级。有那么多的半文盲、市侩、市井小人、匹夫匹妇、帮会门派,他们读的作品能高雅吗?若这些都不算,赛跑场上只剩下冠军和亚军,也没有观众了。独一无二的冠军也不成为冠军了,太孤单了。再说,雨果的《欧那尼》当时不是被认为粗俗吗?究竟什么叫高?什么叫低?还不是看读者?强迫读是不能长久生效的。明清两代那么多八股文都哪里去了?观众可以只为冠军欢呼,但研究比赛还得看全体、全局。要不要研究是一回事,能不能研究是另一回事。我是普通读者,你所说的那种小说研究对我没有用处,我不要看。

乙:那么我就研究你这个读者。你说怎么研究?

甲:我不管你怎么研究。我关心的是我自己怎么读。我没有闲空时光去消遣。我想接收点什么。奇怪的是我接收到的往往不是我所预想的。

乙:这倒可以从分析你的情况来解释。

甲:又是分析我。分析完了,作了结论,这对我有什么意义?我自己也不明白问题是什么。你先得找出问题。简单说个例。《巴黎圣母院》是容易读而且容易解释的。丑中有美,君子是伪,天真受骗,命运恶作剧,善恶仍分明,人性第一,感情至上,社会罪恶,如此等等,但是人物呢?谁是中心?当然是钟楼怪人。可是我越读越觉得雨果着意描绘的貌丑而心美的英雄尽管力量横溢,还是不如他所憎恶的那位教士鲜明。那个恶人不但是造成这一切的命运的化身,而且是个复杂的构成,是压抑的爆发,历史的制造者。恶人使善人遭殃,这难道就是所谓悲剧?作者写善人很费力。写恶人本为陪衬,反而成为主要角色。恶人时时透露阴影,所给印象比善人的深。我是不是应该疑心自己的善良?我同情好人,对那女郎,爱其无邪,恨其无知。我痛恶坏人,但他对我狞笑,又吐出仇恨的怨气,使我更加惊心动魄。我这样读出来的结果并不违反文学史的分析,却是实际感受到的另一种文学评论。我错了还是没有错?有错,错在什么地方?

乙:读者没有错,作者也没有错,作品更不错,只是不能由此得出简单的结论。一部《红楼梦》,有人看出这,有人看出那,都没有错。好坏、高低,不等于对错。你不喜欢分析,那么,我们来作比较。你提出的是中心人物或重点人物问题。这在雨果的小说中,《悲惨世界》、《九三年》、《海上劳工》、《笑面人》里并不都有。在别人的小说中也不都是这样。我不想举司汤达的《红与黑》和《巴马修道院》为例,那说来话长,但可以提一下梅里美的小说。他不象雨果那样作强烈对照并且极力注入感情。他用相反的方式,尽量把热烈尖锐的事和人作平淡冷静的叙述,好象他不止一次用作引子的考古那样。他仿佛用淡墨画斗牛士或是在竞技场废墟上访古。例如你读《嘉尔曼》(卡门)、《高龙巴》,可以有不同感受,但不会有你对《巴黎圣母院》那样的迷惑。作为有强烈个性的活人,嘉尔曼不用说,高龙巴稍复杂些,也是一样咄咄逼人。那促使兄长报仇的姑娘可爱吗?不可爱吗?可怕吗?她冷冷地站在那里如同冰人,是一团火凝结成了冰。作者写什么都好象毫不在意,但你能避开她这个中心吗?既有中心,便有边界;有了构成,就可以分析。你说的,因为读者有不同感受,所以分析作品无益,这话不对。重要的是分析作品时要将读者的反应也包括进去。只分析作品,单向投射作者,或则多向投射社会,忘了应当把分析也投向各种读者,这才使你觉得分析对读者无用。本来评论文章也不是只写给同行看的。

甲:你是在扮演高龙巴吧?不用化装了。梅里美和雨果真是一对,貌异实同。不过我还不投降。你说的话是对评论家的,这和对读者还不一样。就以人物而论,《嘉尔曼》、《高龙巴》是有一个中心,仿佛遵守类似三一律的东西,不是雨果那样展开历史画幅。一个是西洋画的透视法,一个是中国画的透视法。看这两种画仍然大有不同之处。十九世纪法国小说中各种情况都有,不止这两类。《包法利夫人》(初译本《马丹波娃利》)是一个中心,不错,却又有发展史。《圣安东的诱惑》、《萨朗波》、《纯朴的心》就不同了吧?福楼拜既非雨果,也不是梅里美。莫泊桑呢,和梅里美似同实异。他那几部长篇怎么样?是兼有你说的那两类还是另出一格或不止一格?他的许多短篇小说我连续看下去,只觉得越来越冷,如同到了寒带。《漂亮朋友》译出很晚,《一生》早有了几个译本。这是为什么?短篇中的《项链》一再被人选读。《羊脂球》充分表现了他的思想和艺术特色,却不大被欣赏。这又是为什么?冷酷无情的面貌下面藏着一颗热心。这和我们的习惯只怕有点相反。在法国也不合时宜,他只能最后神经错乱了。至于左拉,不必谈了。他号称客观、“自然”,我看时总觉得气闷,认为他的“科学”在发教训。我还想提出另一部地位不那么高的《莫班小姐》。这算是唯美派。作者戈蒂耶确实在小说中宣传“唯美”,但小说并不是“唯美”的,只是荒唐的。这位女扮男装文武双全的美貌小姐怎么样?不仅读者可以有不同感受,评论者也可以有不同分析吧?怎么没有人翻译出来和我们的通俗小说比一比?当然,若只下结论,作评判,有一条律文便可以下笔,有一句话作依据就行。若不是评判呢?若是评判前的分析而不是评判后的分析呢?总之,我从读者方面出发,认为用米字九宫格来框罩小说,即使只管十九世纪欧洲的,也不行。那是捷径,但达不到什么高明结果。对读者只能显示威严而不能帮助;只怕对作者也是一样。自命高人一等的指点未必会得到人的叹服。

乙:你又何必这样气势汹汹,这样费力?你只要举一个例就够说明你的看法了。那就是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幻灭》,举不胜举,多得很。这还不够。看看《驴皮记》。这是不是别出心裁?作者自己说是哲学研究。那哲学并不艰深,艰深的是小说。开头写古董店,那是巴尔扎克喜欢的一套写法,你厌烦也跳不过去。后面一展开,好象二十世纪的小说结构了。是人物都成为道具了呢,还是道具都成了人物?说道具也不对,书中男女还是活人。你对那男主角怎么看法?同情?不同情?怎样才算是面向读者的分析?是写教导人鉴赏的讲义吗?

甲:我也没有反对面向作者的分析或则就作品论作品的分析,但我更希望有照顾读者的评论而又不是讲义。

乙:说远一点,渡过海峡,英国的斯蒂文森不是有篇《杰克尔医士和海德先生》(《化身博士》)吗?那里也没有什么深奥的道理。《驴皮记》不过是说,欲望的满足使生命缩短,欲望越大,满足愈多,生命更短促。斯蒂文森说的是一个人有善恶二重人格,可以交替出现。思想不过如此,但两部小说都不是哲学讲义。思想化为人物世界,由语言呈献出来,到了读者的心中,脑中,就不是论文了。两人的法文和英文文体各有所长,不好比。但不相同的两篇又可以划进一个大格子。读起来,你更喜欢其中的哪一篇,那是你的事,但两篇又可以互比。这样,你不能反对有格子了吧?只有九宫格,只会往上套,当然不行;但是有一种格子,或则不止一种格子,能把乍看不同的套进去,使读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也不好吗?“量体裁衣”有变化,但也免不了总是那一套,因为人体不论如何不同,也不会有人把头长在腰上。你所反对的不过是颠倒过来的“量衣裁体”。那当然不行。

甲:雄辩家!既然是“量体裁衣”,不是“量衣裁体”,那不也是要对不同读者作不同评论了吗?

乙:也可以说是读者自行评论。不好,我中了你的圈套了。不要紧,再回到雨果,你提的问题不过是由于文学评论家只注意给作者戴各种“主义”帽子,而没有为读者准备。

甲:我不同意给读者也戴帽子。

乙:你上当了。我说的为读者准备,就是说,不要光给作家加上派别帽子,还要从读者方面着想。体有高矮胖瘦不同,衣不能裁的一样。照相的距离和方位不同,对镜头焦点也不能一样。还是要分析,但应将作者、读者都注意到。

甲:这不仅是分析,又是综合了。也许雨果的绝交的朋友圣伯夫的《月曜日漫谈》可算这一类。文学评论本身也应当是文学作品,不能仅作科学论文。话说回来,评论要顾及读者,你已经向我让了一步;可是我还不满意。你没有答复读者不同感受的问题。

乙:那不能抽象讲。你先说说自己的实际感受。

甲:从能看法文小说时起,第一本读的是十九世纪最初的小说(一八O一)《阿达拉》。我当时不知道作者夏多布里昂的情况,也没有想到为什么一下子中国会出现几个译本,还有人改名为《心战情变曲》。这情况有点象《茵梦湖》,但还不如《少年维特之烦恼》或《茶花女软事》一个译本就为社会所接受而留下印迹。我知道书里宣传基督教,但没有深入了解到是宣传白人要去以上帝的名义教化美洲本地人以及本地人的接受教化。我首先是念文章,看到美丽的景色,听到如怨如诉的衷情絮语。至于阿达拉为什么不能结婚,为什么非死不可,我没有注意,没有想这是可笑还是可敬。我进入了一个世界。朗读着铿锵的法文,发现这个语言世界。随后我进入了奇异的感情世界,也不管是不是美洲,印第安人,教徒,只是觉得奇怪。我也没想到中国小说中有没有相似的感情世界。就这样,读完了,才想到,这是小说吗?当然也决不是历史。回头一想,又读了一遍。以后再也不看了,可是那个世界至今还留在心里。我没想去评判它,也没有由此对宗教感情接近些,更没有从此懂得欧洲十九世纪的这一部分人所说的爱情。那时我太年轻。同时也读了和这书相联系的(一八O二)同一作者的《勒内》,对那感情世界,我更是似懂非懂了。

Z:你现在才大了几岁?就不年轻了?好,这是你经过法国语言进入的第一个世界,随后呢?

甲:接着,我去图书室随手抓了两部法文小说,都是廉价的小本子。我知道作者有名气,但不清楚其生平等等。朗松的《法国文学史》是近来才读完的。这两部书,一是拉法耶特夫人的《克莱芙王妃》,十七世纪的;一是维尼的《山玛尔》,十九世纪的。我借这两部是因为翻开一看,法文看得懂。就不想借我已经知道作者的或已经看过译本的

书。这两部小说把我带到了十七世纪法国宫廷及贵族世界。对于中国的没落的清朝统治者遗留的低官僚层和旧士人层的人我还略知一二,但读这两部书时并未想到。王妃和夫人们的每天生活,打扮,晚宴,贵族武士的习惯,政教的争权冲突,尤其是那位夫人的贵族女性的奇异心理,引我从生疏到熟悉,从讨厌到好奇。看完了,我仿佛游历了一段法国历史,不知道也不问:历史真是这样吗?

乙:这还是开头,后来呢?还有什么可讲的?

甲:你当然比我看得多也了解得多。你是研究,我是游览。不用说,你心中一一都有个底。若说都是游览,你是先看导游手册的,我连示意图都不看,顶多只望一眼就走进去了。你说我是法朗士说的“灵魂的冒险”,也许有点对。法朗士的《波纳尔之罪》和《泰绮思》等虽写于十九世纪,但他还应算是二十世纪的人,我不想谈他。我看了大仲马的一些长篇,不是为增加通俗而不可靠的法国历史知识,不是要研究,只是好奇。不仅《基度山伯爵》,还有《玛尔戈王后》等等。火枪手(三剑客)的三部曲,我少年时便看过伍光建的译本。那时不大明白,这时才看原书。《红屋骑士》、《黑郁金香》看过英译本。我不喜欢大仲马,但是看得下去。这些是你不屑一看的。当然都德在你也是不足道的。但是前些年,还在二十年代,他的《小物件》和《磨坊文札》就译出来了。我读了原文和一些别人的小说。这些也都使我多少游历了一下法国社会,听到了法国人说话。我说,对你,这些世界是封闭的。不是指书中描写的历史世界,是指这些小说的叙述世界、人物世界,也就是作者要引读者去经历的路程。你有自己的手册,那里什么都有了,用不着去游览书中世界了。你看书只是印证手册。若只听信导游讲的,还能自己发现什么呢?你是用查资料的冷漠态度看小说的。

乙:好了,不用评判我。原来你看小说为的是游览想象的真实世界,结交你喜欢的和不喜欢的甚至深恶痛绝而又不能忘怀的人,是不是这样?不谈了,在你看来,“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我说你是“灵魂的冒险”,实在一点也没有说错。自然这话也只是借用。现在我要你说说,你对待书中朋友和我这个书外朋友有什么不同?书外不如书内吧?

甲:这怎么能相比?现在几点了?该一同去吃饭了。

乙:对,书中朋友是不吃饭的,也不能跟你对答,更不会争吵,这就是不同,对吧?

(两人同下。)

一九八八年二月

金克木/雨果/福楼拜/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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