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17岁

1988-08-23 03:48潘上九
中国青年 1988年5期
关键词:杨力男同学草坪

潘上九

云姐姐的话:这是发生在某市重点中学的一个真实故事。为尊重活着的和死去的生命,请允许我们隐去她和他们的真名。

中学生早恋问题,虽有不少作品触及,但迄今仍未引起社会根本的重视。我们的一些教育者,仍抱着陈旧的观点,采取“捂”和“压”的办法,简单生硬地把中学生的一些感情萌动,一概斥为“见不得人”“受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侵袭”。更让人遗憾的是,我们的教科书中,还没有一部系统地指导青少年正确认识生理、恋爱,对他们进行情感教育的著作。

我无意为早恋辩护,只是觉得一个充满着幻想的17岁的生命就这样匆匆断送,该使人们猛醒了。

下课铃一响,女孩子便风一般吹向操场旁的喷泉,她们谈论着琼瑶的《我是一片云》,天真地把自己与作品中的人物对号。几个年龄小的向大姐姐们坦露内心的秘密,引得大家哧哧地笑。每每这时,有个女孩却沉默着,当职业观众。好几次,女伴们向她提出“强烈抗议”。她叫黄婉。

不知谁宣布,开始披露“午间新闻”:班上17个女生,有10个已对上号。李小平在食堂买饭时帮谁站了队;王丽和赵国龙周末进行了一次约会;上政治课时,谁的眼睛一直在看谁,一共看了96眼;云云。

黄婉一直在沉默。两年来,她的表情始终是那么严肃。她是这所中学文科班里的尖子生,是全校公认的才女。她不爱读琼瑶的小说,更很少同男孩来往,老师把她作为全班的楷模。但她自己明白,这些只不过是她的外表,她的内心常常沸腾。在家里,她独自对着穿衣镜,偷偷欣赏那富于青春美感的身姿,一站就是一小时。她很美,像一尊散发着青春气息的雕塑,只是过分严肃了些,让人有种距离感。

一个早晨,黄婉突然发现自己长大了,曲线渐渐分明,微微隆起的胸部,穿衣服时的轻轻磨擦也会感到某种震颤。她喜欢同男同学待在一起,即使不说话,只默默地感受一种氛围。她知道,这是青春期的标记。终于有一天,黄婉上课第一次开始走神。

她回忆起上生理卫生课的情景:许多同学都低着头,脸颊涨得通红。老师走进教室,穿着件铜盆领灰色衬衣,虽说是大热天,却把领口的纽扣扣得紧紧的,遮住脖子下面的皮肤。老师讲课的语言十分含蓄,黄婉什么也没听清。

班主任陈老师倒是常给同学敲警钟,说青年时期最重要,引导不好就会走上邪路;要消除杂念,时时想着共产主义理想和四化大目标;说要随时警惕,不要受社会不良思想的污染。黄婉记得母亲也是这样说的。母亲对女儿很严厉,但很少关心女儿的内心变化,母女之间几乎没什么沟通。几年前黄婉来初潮时,紧张得不行,她什么也不懂,偷偷用旧书和废报纸折叠了做卫生带,腿都磨肿了,几个月后母亲才知道。

班主任突然停下课来,批评一个男同学上课走神,还说另一个女生课间操时狂笑,一点都不庄重。最后,又表扬了黄婉(显然没发现黄婉木然地走神):“多稳重的女孩子啊,表情是那样平静,举止是那么端庄。”这天,黄婉伤心地哭了,她觉得自己满肚子委曲,她多想站起来宣布,那个严肃的形象并非她的真实。

但她没有勇气。

黄婉喜欢听费翔的歌,喜欢那支《故乡的云》。她觉得歌声里有一种东西,一种力—让内心产生向往的力。

高12班的同学在郊外过团日,欢迎两名青年加入团组织。枕着绿茵草坪,任眼神在蓝天里游弋,任风在脸颊上吹来拂去,黄婉觉得舒心极了。大自然是温馨的,她忘记了紧张的功课,忘记已经习惯了的严肃,她想松弛一下。她太累了,无论做功课还是做人。

新团员宣誓完毕便开始表演节目。首先是女生的傣族舞,然后是男同学表演哑剧—《吃鸡》。第三个节目由新团员出,那个外号叫“杜丘”的杨力自弹自唱,演唱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掌声雷鸣般响起来。“真棒,吉他和歌声都棒。”同学们在谈论着。黄婉竟忘记了鼓掌,她一直看着杨力,她觉得杨力有些像费翔,那动情的旋律,宽宽的肩膀,还有突起的三角肌。她的思绪一会儿跳到春节联欢会上,一会儿跳到眼前这块热烈的草坪,心中掠过一阵幻象:多少年后的一个黄昏,杨力长大了,她也长大了,他们挽着手在草坪上漫步,一直走向远处的海棠林。

歌声停了,黄婉下意识地望了望周围的同学,心在剧烈地跳着。“怎么会有那种想法。”她的脸上飞过一片红云。

这天夜里,黄婉怎么也无法入睡,吉他、歌声、宽肩膀、海棠林……老是在眼前浮动。

她想告诉母亲,但又难以启齿。也许母亲会骂自己不要脸,把自己等同于社会上那些坏女孩。上星期母亲还念叨过:她的一个同事的女儿,那么小就谈恋爱,被学校开除了,给父母丢人现眼。何况,近几个月来,母亲心里也够苦的。父亲很久没回家了,借口说站上任务重,春天是旅客运输旺季。听母亲讲,一些食宿店为了招揽生意,对驾驶员实行“三包”,父亲的魂被一个坏女人“包”去了。

黄婉在床上翻来复去。终于,她拉亮台灯,给杨力写了一张小纸条。

“我喜欢你,把整个女性的世界都坦露给你,你是第一个走进我内心的男孩子……”

她心里乱极了,像是有无数只小猫在用爪子挠她的胸口。眼前迷蒙一片,她多么渴望有人帮助她绕过暗礁…

第二天的外语课她一个单词也没记住。放学后,她走在杨力后面,矛盾着、斗争着。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把手心里握得湿辘辘的纸条毁掉,可这个念头仅存在了一瞬。她的整个心灵被一股不知来自何方的巨大的魔力诱惑着、冲击着,每一个举动都不由自主。她走上前,把纸条塞给杨力,然后转过身来,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路上过往的行人在诧异地看着她。

那些熟悉的房屋、树木也惊奇地打量着她。

可她根本没法注意他们和它们,就像一架永动机,不听使唤地只知道奔跑。她满头大汗跑回家,母亲问:“怎么啦?外面下雨了?”“……啊,……嗯……”她擦擦汗,嗯啊地应付着。

“没有嘛!”母亲到门口看了看,“这孩子!”

数学老师兼班主任陈丽娜的脸色阴沉得吓人。她一踏进教室,里面42个年轻的生命便都习惯地静寂下来。“今天的课不上了,开个丑闻发布会。”她气愤已极,将黑板擦重重地扣在讲台上。“有人不讲礼义廉耻,公然向男同学写求爱信。大家想不到吧,还是团支委。”接着,黄婉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老师宣读了那个揉皱了的纸条。

她的脑袋像要爆炸,无数道剑一般的目光一齐向她投来,她真想钻进书包、钻进课桌、钻进课桌下面的水泥板里。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的空荡荡的心被撕裂着。同学们不知什么时候走光了,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呆呆地,像只木刻的玩偶。

她躺在那里,穿一件洁白的连衣裙,仿佛透过林荫轻轻洒在草坪上的一束光线。

她的心已经永远地给了这块草坪,因为这片草坪是属于春天的。

她的脸色很像旁边那条冰冷的石凳,而那微启的嘴唇上却充满了对生活的眷恋。很显然,她不愿离开这个曾经有过美好回忆的校园;不愿告别17岁的青春年华……可她还是离开了,在春天的早晨,在她背诵英语单词的草坪。一阵晨风卷来,卷动无数红红的海棠的落英,有几团花瓣在空中飞舞,缓缓落在她的身旁,她的脸上。

草坪上围满了人,有她的母亲,弟弟,还有老师和同学。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在痛苦地摇动姐姐的身子,悲怆地喊着:“姐姐,姐姐,我的好姐姐。”

一切都晚了,这一次,生命的蜡烛被她自己永远地吹灭了,只有风在默默向人们讲述着一个悲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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