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思考

1988-11-01 03:13武勤英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8年12期
关键词:李敏媳妇研究生

武勤英

女研究生被拐卖给了一位农民,这听来似是天方夜谭的故事,却确确实实地发生在曾有着灿烂文化和古老文明的黄河流域,发生在曾在北宋历史上以及后来的反帝反封建斗争中英雄辈出的土地上。

狱中提审

“宫长恩,出来!”随着监狱长一声低吼似的呼唤,从第5号牢房走出来一个步履迟缓、弓腰缩背、目光卑屈的中年农民。

他穿着一件自家缝制的中式竖条土布褂子,杂乱的扫帚眉拧成一团,眼角下撤,萝卜秧似的黑硬头发翘翘着。即使他不是罪犯,也是丑陋的。

“宫长恩,你犯了什么罪?”在郓城县监狱,记者与监狱长一起提问。

“俺买媳妇。”迟缓的鲁西口音打着颤。

“买的是谁你知道吗?”

“俺不知道,俺要知道了,一辈子也不买她。”他急于辩解,手哆嗦着,笨嘴拙腮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是山东郓城县许多买媳妇的农民中唯一被抓起来判刑的人。以强奸犯论处,判处有期徒刑5年,在全县公审大会上宣判。那天逢集,他被推上卡车,挂着牌子……

婚姻饥渴

宫长恩从小死去父亲,30岁守寡的母亲拉着他姐弟6人去讨饭。肆虐的黄河,给沿黄一带的村庄带来的是风沙盐碱和大片洪荒的土地,也埋伏下黄土板块下文化的衰退、精神的荒渴。

当20世纪80年代,改革的大潮又一次汹涌而至的时候,这黄土地上开始出现了盎然生机。政策上的放宽搞活使多年靠吃救济粮的农民手头开始有钱了。

30岁的农民宫长恩靠脱坯烧窑竟也能赚回来一叠一叠人民币。他用这笔钱先为弟弟娶了房媳妇,又给自己和老母亲盖了3间新屋。家里,就他还缺一个知冷知热的媳妇了。

今年2月25日,有人通报他:“又来闺女了,还不去相相。”于是,他捏着自己仅剩下的800元钱,又到信用社贷款2000元,以2480元的价格,换得一个“媳妇”。就在这天晚上,放鞭炮、摆酒席,迫不及待地成了“亲”。

当“媳妇”明白是被拐骗的时候,又哭又闹。人散尽后,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自己是上海某大学的研究生,求他放过她,她会马上让家里电汇3000元来,将来必有厚报。

宫长恩不相信,说:南方人爱骗人,尽冒充高干子弟啥的,你说你是大学生,拿出证明来。姑娘身无分文,解释自己被骗的经过。这偏执的农民仍不信,只会一个劲地要求跟他过日子,要求给他生孩子。

姑娘不从,又踢又踹,使他不敢靠近。两天两夜过去了,初时发疯般抗拒的姑娘已精疲力尽。于是,原始的冲动撞破一切禁制的藩篱,30岁的光棍汉粗暴地占有了失去反抗力的姑娘。

他是全村公认的老实人,老实得近乎窝囊。这回,却作了这样残暴的事。从道德观念看,绝没有抽象的善和恶。小生产的劣根性,使他把买来的“媳妇”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什么个人的意志,什么妇女的合法利益,他压根儿不懂。

“他不上诉吗?”我问法官,“毕竟,他是上了骗子的当。”

“他不会写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又不懂请律师,他不可能上诉。即使上诉了,也八成被驳回。这案子影响重大,中央和国家教委都知道了。”法官告诉我。

10天的上诉期已过去5天,这农民又带着呆滞的、可怜兮兮的表情走回他的监号。被法制的大锁禁锢在森严的牢房里。

村野探微

郓城县北约五六十里地的侯集镇宫庄村,有这农民的家。我在县妇联主任的陪同下,来到他那简陋的土屋采访。此刻,人们不难产生一种幼稚而又荒唐的对比:监狱里的采光、通风、卫生等各方面的条件,比这农民的家真是强得多哩。

宫长恩“结婚”时借来的床、被已全然消失。那粗布缝制的肮脏而辨不清颜色的被褥,依然胡乱地堆放在秫秸秆绑制的单人床上;土坯垒制的水泥桌满是灰土,柳条编制的粮囤紧挨床头……与之唯一不相称的,是墙上所有的空隙都贴满的时装模特和电影名星的大美人头像。谁说农民只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也需要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一种对异性的渴求。只是落后的经济状况束缚着人们飞翔的翅膀。而越是偏僻、落后的地域,就越加成为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然而,也有人没有遗忘它,并钻了这种精神荒渴的空子。于是,除西藏和台湾外,全国20多个省市的妇女都有被拐骗到这一带村庄的。

在这黄河岸边的村庄,我听到了不同人对这桩野蛮婚姻案的不同心态。

宫长恩的母亲是个朴实的老妈妈。她见到记者时几次欲流眼泪,但还是一口一个“俺那媳妇”。她说:“俺家养了6只鸡、2只鸭,下了蛋不舍得卖,都给俺那媳妇吃了,俺二黄(宫的小名)攒点钱买个媳妇不容易,娶到俺家,俺喜得慌……问她叫啥名她不说,俺给她起了个名叫‘秀梅……俺不知道她学问大小,俺要知道她学问那么大,一分钱不要,也要把她送回去……俺孩被抓走了,我哭了两天两夜……”

我问与宫长恩作邻居的村团支部书记,村里出了这么件大事,为什么竟不闻不问,他回答说:“在学校上学时也知道与坏人坏事作斗争,明知买媳妇不对,我也管不了,县里还管不了呢!人家花钱买的还有啥说?现在青年人结婚,少说也得四五千元,买个媳妇才2000多元,农村这事多啦,没人管呗。”

“作为团支部书记,你为什么不组织青年们开展有益的活动,让他们通过正常交往自己找对象,何必用钱去买?”我责怪他的失职。

“吔,你不知道,年轻人在一块呆着都看不惯,自由恋爱谁敢呐?找外村男青年和女青年说句话让人看见了,都说是不正经。”

我的天!在这块土地上,正经的被当成不正经,不正经的成了正经。村干部还这样屈服于旧的封建势力,何况广大老百姓?这种倒错的理论不产生倒错的婚姻才怪!

一块银元

研究生小A是我国解放后一桩罕见的大骗案的受害者。虽说已经被解救多日,但她仍不断被郓城人提起。人们不断地议论着,猜测着。

她长得很漂亮,1.70米的苗条身材,浓密的黑发在脑后束成一绺“马尾巴”,戴一副白色浅度近视眼镜,明亮的大眼睛显示出大家闺秀般的娴静、温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公安局的同志给我这样形容她和那个农民。

今年2月25日,她利用寒假期间准备毕业论文资料。她一直是班里的学习尖子,无论是考大学还是考研究生,她总是在竞争中名列前茅。家里姐弟4人,她是最有前途的孩子。当工人的父亲去世后,母亲在她身上更倾注了舐犊深情。1986年考取上海某重点大学研究生后,她担任研究生班的班长,年纪轻轻又入了党。顺利的成长环境,养成她生性执著、过分自信的个性。象当今一切有社会地位的青年一样,24岁的她,自我感觉非常良好。

那天下了火车,她直奔郑州工学院查找资料,但收获不大。她决定进京,进一步拜访名家和查找资料。在火车站对面的运青旅馆小憩时,一个招人喜欢的小姑娘与她同住一室。小姑娘一口一个“姐”,大包大揽地要帮她购买异常“紧缺”的进京卧铺票。面对这么一个天真、活泼、热情、可爱的小姐妹,研究生小A失去了任何戒备。

2月26日,她们玩了一天,已经很熟悉了。于是,自称李敏的小姑娘从书兜里掏出一块银元,诡谲地说:“到山东郓城跟我跑一趟,提点货,弄点银元,只半晌时间,就能赚几百,回来分给你200元。小A笑笑,答应了。

失踪以后

2月27日,小A和李敏两人搭乘郑州开往济南的长途汽车上路,到郓城西关下车,在挂着“陈家店”招牌的一家个体户开的旅店落脚。下午,就随着一个叫“二捣鼓”的人乘三轮“嘣嘣车”赶往李集乡去“拉货”。

2月28日晚上9点“货”终于谈妥了。李敏让小A与她分头去取“货”,并告诉她:“你到那里点点数就行了。银元有真有假,跟你一块去的有行家,不用你费心。”虽是黑灯瞎火,人地两生,但为了赶快办完事返回郑州,尽快进京,小A并未过多考虑,便跟着9个小伙子,乘坐早已停靠在公路边的三轮“嘣嘣车”去取“货”了。

这一去,小A再也没能回来。整整71天,她被农民宫长恩“买”去了。宫长恩象看守自己的私有财产一样守着小A。白天有人跟随盯梢,晚上让老母反锁房门,把小A与外界隔绝,使她连信也很难发出去。她都要急疯了,有时又哭又笑,甚至把自己的衣服扔进灶火里烧掉……

在有关她的案卷里,我看到这样一段话:“……我曾经把灯泡取下,触过电,或许电压太低,或许我的鞋太绝缘,未死成;我曾经上过吊,但绳子靠墙太近,我一伸腿又下来了;我曾拿着刀划过手,但未找到大血管,没有下手;我也曾到处寻找农药……在宫村那段时间,一直在想着生与死。我想过,等玉米长高,再逃。我觉得日子太难熬。我怕等不到那时……”

小A在遭受巨大的凌辱和折磨的时候,她想过死,想过逃;在这两条路都无法实现时,她也曾想过到教堂去。“或许神父会帮助我”……但是,她唯独没想到利用自己合法的身份,用法律的武器去战胜愚昧和邪恶,更没有想到利用自己所在的党组织的力量。研究生本是同代人的骄傲,高智商的知识层次使她文质彬彬、知书识墨,然而,面对学府围墙外的阴暗处,她却显得那样无知和软弱。在这一点上,她甚至还不如普通妇女那样豁达、聪明和大胆。

按理说,这些道理,学问高深的小A不是不懂,但她却把一切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乡亲们谁也不知道她是研究生,谁也不知她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她家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复员军人、38岁的新任村党支部书记徐庆华看她象个学生,曾主动去探望她,但她仍是一问一个不知道。

小A在苦闷已极的时候,曾写过一首“字头诗”,叫《地之赞歌》。诗的原文是:“到处障碍到处沟,/此时祸来何时福。/来日方长泪难断,/寻觅无望愁更愁。/侯门玉女落此难,/集市闹区方荒凉。/宫庭宅院不能住,/庄户人家落了户。/宫庭宅院又如何,长眠此处亦难过。/恩爱昔日何处寻/,只等来世报君恩。”把这首诗每句头一个字凑在一起,就是“到此来寻侯集宫庄宫长恩”。她把诗装在信封里寄了出去。但是,此信发出后,茫茫无回音。这是小A作出的最大的努力。但她最后的这点希望也破灭了(她曾先后发出4封信,都如石沉大海)。命运啊,你为什么这样残酷地对待一个弱小女子!

铤而走险

想不到那个“李敏”会是个阴险狠毒的骗子!她象个刚走出校门的中学生,又象一个还在母亲身边撒娇的大孩子。生得红润丰满的鹅蛋脸,梳着两条搭肩的粗辫子,嘴角有一颗美人痣。

“那个穿红褂的就是李敏。”郓城县公安局办公室的夏主任和范主任指点着监狱那间唯一的女号。她的眼睛直勾勾地充满敌意,又故作轻松和满不在乎的样子。7月25日,在郓城影剧院高高的台阶上,她被挂上了“拐卖人口犯”的牌子,和另外29名罪犯站在一起。

商品经济的发展,给开拓者提供舞台,也给铤而走险者提供了机会,钱来得越容易(买研究生一次分得1400元),也就越挥霍无度。李敏可以在一个下午玩打汽球游戏花掉80元钱。

在采访临近结束时,闻知教唆李敏犯罪的她的母亲亦被抓获,但另两个参与拐卖女研究生小A的主犯在逃。此案并没结束。它将使所有善良和正直的人们心潮难平。

5月8日,上海某大学收到一封报告研究生小A下落的匿名信(寄信人办了件大好事,但至今不敢暴露姓名和身份)。5月9日,上海市公安局以及学校的代表赶赴济南。5月10日午夜时分,小A便被山东省、荷泽地区及郓城县的公安干警解救出来。看见自己的老师,惨遭厄运的小A惊喜羞愧交集,扑到老师的怀里,泣不成声……

这件震惊全国的大骗案留给人们的思考是什么呢?

(陈兆摘自《南方周末》)

(插图:吕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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