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赋

1989-01-01 09:17王为政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9年9期
关键词:伯尔尼巴塞尔

王为政

1988年初春,我应瑞士巴塞尔的克利斯托夫·迈利安基金会之邀,前去参加“国际艺术家交流计划”的活动。

那天,我刚刚住了,就有人敲门,用中国话问:“王老师在吗?”

“请进!”

这个人我根本不认识。但他很像我的那些熟人: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我的同胞!在语言不通的金发碧眼人当中遇见他,我的兴奋是可以想见的。我和他握手。他腼腆地微笑着,自我介绍:“我叫王伯鹿,天津来的,在巴塞尔美术学院留学。听说从国内来了一位画家,来看看您……”

一切都出乎意料,这儿不仅有自己的同胞,而且还是同行,我们可以找到比任何人更切近的共同语言,他将为我所肩负的国际艺术交流使命的完成带来极大的方便!

从那一天起,伯鹿便责无旁贷地做了我的编译、向导和“参谋”,伯鹿所做的这一切,都是自愿的、自觉的、无偿的。我对此深感不安。伯鹿却一笑置之:“我不认为是在帮他,而是在帮我们自己人。别跟他提钱的事儿,不能让外国人把中国人看小了!”

逆子·弃儿

一天,我们沿着莱茵河岸慢慢地走。

此时此刻,我的脑际萦绕着一个早想发问却有碍于口的问题:伯鹿自费出来留学,其中有什么隐秘?

“我是个逆子。”伯鹿缓缓地说,路灯照着他浓眉下的一双眼睛,反射出生铁般的寒光,“逆子,不肖子……”

我们伫足河岸。莱茵河奔流不止,逝者如斯夫,仿佛生命在叙说……

1957年,伯鹿出生于天津的海河北岸,这是一只小鹿,头上长角,四蹄生风,从小就表现出无法驾驭的任性。

初中毕业,他又完全违背父母的意愿,疯狂地迷恋上了美术,考取了天津工艺美术学校,并且立志把终生奉献给艺术之神。三年毕业,正当他雄心勃勃向高等美术学府攀登之际,却被分配到一所小学教书。迫不得已,他一面当“孩子王”,一面苦练油画,等待重新起飞的一天。两年熬到了头,他提出要报考美院,

他果然一举成功。

伯鹿进了梦寐以求的天津美院油画系,四年的时间,他把命都拚上了。同宿舍的同学几乎看不见他睡觉:每日黎明,他便起身练功;半夜不归,还在教室作画。查夜的人和他都混熟了,到了该熄灯的时候,亮着灯的那屋准是王伯鹿……

他自学英语,颇为出色。毕业时,天津美院留下了他,搁到图书馆里当“翻译”。他以馆为家,挑灯夜读,空闲时间就练笔,图书馆挂满了油画……他在书库中苦苦修行了两年。以后的路该怎么走?难道就这样“窝”一辈子吗?

某日,他在字纸篓里偶然看到一封信,是英文的,因为没人认识,就干脆扔了。他纯粹出于好奇而捡了起来,略略浏览,眼睛一亮!这是瑞士瓦累的一所工艺美术学校的招生简章,在向全世界呼唤学子!

……他终于考上了自费留学生!

贞女和童男

伯鹿终于来到了瑞士南部瓦累州的首府西昂,见到了那位称他为“亚洲的天才”的校长。

这所学校却让他失望。所谓“欧洲闻名”的瓦累工艺美术学院只是一所私立学校,并且从校长到教员只有一个人,在一间工作室里教十几个学生学习彩色玻璃镶嵌工艺,象个小手工业作坊。但是,为报校长的知遇之恩,他决心学下去,把对中国来说还是“冷门”的彩色玻璃镶嵌工艺学到手。学费是高昂的,他向中国驻瑞士使馆求援,一无所获,还是这位校长想了办法,请求瓦累的银行资助,交换条件是把伯鹿的一批作品作抵押。伯鹿忍痛精选了100幅油画送给了银行,以求生存。可是,以此换来的5000瑞士法郎并没给他本人而直接转给了校长,伯鹿的食、宿、学费都在里面了。

他像饿鹰擒兔那样贪婪地吞咽着知识和技艺。瓦累是法语区,校长用法语讲课,他听不懂,课上把眼睛当耳朵,课下再用美语请教,并且逼着自己从头学法语,决不肯在竞争中落后别人半步!校长示范用的工艺材料,他都偷偷地留起一块块碎片,学校里的机器,他都私下拍了照片。他要积累一套完整的资料,将来带回中国去,有用。中国现在到处高楼林立,如果让彩色玻璃装饰壁画从西方的教堂走进东方的现代化建筑,当是一项创举!中国,中国,这个凄然出走的“弃儿”竟然时时忘不了母亲!每逢星期六和星期日,有钱的同学尽可以上街吃饭,可是他,已囊空如洗,一文莫名。但他不愿意向任何人乞求怜悯和施舍,中国人,最看重的是骨气。负责管理“学生旅馆”的是一位修女,学生们称她“sister”。终于有一天,这位细心的sister无意中窥破了伯鹿着意保守的秘密,面慈心软的大姐姐难过地哭了:“啊,上帝!他竟然每个周末都是饿着肚子熬过来的!王,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sister那洁白细腻的手颤抖着,从自己的钱包中掏出十个瑞士法郎;“王,去街上吃点东西吧!”

伯鹿咬着自己的嘴唇,久久没有伸手去接那银光闪闪的法郎……

他凝望着sister,那和善慈祥的面容,不是怜悯,不是施舍,而只是友谊,他终于接过那带着体温的法郎,痛苦和感激都没有外露……

三个月过去了。伯鹿以惊人的毅力和速度掌握了彩色玻璃镶嵌工艺,校长的“绝活儿”学到了手,完成的作品超过同学们许多倍。一次一位素昧平生的女士慕名来访,并极力向首都伯尔尼的美术学院举荐伯鹿,并且陪同他去见院长。院长看了伯鹿的画,不经考试便当场拍板:“这样的学生我还能不要吗?”

无心插柳柳成荫。伯鹿收拾行囊,离开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瓦累。瓦累并不让他留恋,依依惜别的只有那位sister。修女的眼睛红红的,抱住伯鹿,吻了他三次。修女是从来不吻人的,她把生命、青春、爱情都奉献给了崇高的信仰;伯鹿也从来没有接受过除了母亲之外的任何人的亲吻。没有接触过任何女性,他的一切也都属于不可动摇、无可替代的信仰:艺术。东方童男,西方贞女,真情的吻别纯得象阳光、空气和水!

中国血

春天的瑞士,处处是绿茵,满眼是鲜花,空气清新得象刚刚洗过。

伯鹿是1986年年底到达伯尔尼的,进入了堂堂正正的官办美术学府,选修雕塑、色彩研究、素描,并且到校外进修油画,同时跟玛丽安娜·卢波老师学习德语——在伯尔尼必须用德语了。

他每个学期要交1000多瑞士法郎的学费,此外还要自费解决食、宿。上哪儿去弄这笔钱呢?从今以后,大丈夫要自食其力了。

一家厅馆需要一位中国厨师,他竟然斗胆地前去揭“榜”了……

老板庆幸自己聘到了一位“正宗”的中国厨师,他哪知道伯鹿唱的是“空城计”?广告登出了,中国周就要开始了。胆大包天的伯鹿啊,这可不是儿戏,弄不好,不但误了人家的生意、砸了自己的饭碗,还会给驰名世界的中国烹饪艺术抹黑!他陷入了苦思,不是设法逃脱,而是寻求进击之路。他仔仔细细回想着母亲做菜时的每一道工序,回想着平生所吃过的每一种菜……中餐五花八门、千变万化,但归纳起来无非是煎、炒、烤、爆等等基本种类,好比红、黄、蓝三原色,在画家手里可以变幻无穷!伯鹿跃跃欲试,要以炒勺当画笔,施展自己的想像力和创造性!

中国周开幕前夕,不幸的是,伯鹿突然病了,胃出血,殷红的鲜血涌流不止!一位懂医的朋友惊呼:“你必须立即住院,不然会发生生命危险!”

在瑞士住院得花多少钱?那是伯鹿连想都不敢想的一个天文数字!但是,那喷涌的鲜血却不是无论多么坚强的意志所能挡住的!多亏这位朋友给他找来了中国的云南白药,吞服之后,血止住了,什么?掌勺的该出场了,他能躺下休息吗?他命令自己坚强地站起来,向餐馆走去,穿起了白罩衫,戴起了白帽子。开始吧,我准备好了!

老板和所有的厨师都围在他的周围,毕恭毕敬地看他操作。他从容不迫。那刀工,那配料,那火候,把洋人看傻了!色、香、味俱全的美馔佳肴简直象一件件艺术品,伯鹿还把萝卜雕成栩栩如生的鲜花装点席面,不必依据什么模式,画家、雕塑家的创造性是无限的!

中国周名声大振,顾客盈门,生意兴隆。老板催促说:“快,还要快!要不然,就供不上了!”伯鹿加快速度,眼、脑、手超高频率运转,快!快!一个不留神,胳膊碰在烧得发红的锅沿上,“嗞啦!”皮肉立即烫伤了一片。他似乎根本没有感到疼痛,一秒钟也没有停顿,继续操作。伤痛,就咽在心里吧;伤疤,就留在身上吧。不必呻吟,不必叫苦,这里没有他的妈妈,对谁说呢?

每天十几个小时,他凝神“构思”,连续“创作”,小心翼翼,不敢有一丝懈怠,不敢作片刻喘息,怕一坐下就起不来了。

整整三个星期,伯鹿仅靠下班后吃点儿牛奶、稀饭维持体力,把这出“戏”唱完了,唱得精彩之极。伯尔尼的饮食行业不胫而走地传说这儿来了一位中国名厨师,伯鹿却正色说:“我不是厨师,而是中国的画家。长街当垆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艺术!”

两千瑞士法郎拿到手了,有谁知道,那里边渗透着他的一腔热血!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正当他获得两千法郎的“资本”向艺术的峰巅奋进时,又一个十字路口横在了伯鹿面前,他必须作出新的抉择。

在伯尔尼美院的第二个学期即将开始,德语老师玛丽安娜转告伯鹿:“院长要找你谈话。”院长说:“王,我非常欣赏你的才能和毅力,但是,我认为你不适合在这儿学习。因为,你要拿到文凭就必须学六年,和那些小孩子一样从头学起。你的英文很好,我建议你到英国或巴塞尔去,并且相信你一定会被录取

院长的话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但他庆幸又看到了一位识才、爱才、举才的长者,在他摸索着攀登的途中指明了方向。他多么想去英国深造啊?但是,隔山隔海,路途遥远,他没有足够的经费。那么,就去巴塞尔吧?

伯鹿又一次从零开始,在巴塞尔美院刻苦学习铜版、石版、丝网版画。是的,这并不是他最早选定的专业,但这里没有油画系。“艺术无止境”,他在实行自己的宣言,西方艺术的一切精华、任何长处,都在他的汲取之列。瑞士也并不是他选定的终生居住之地,如果让他的生命重新开始、重新降生,千遍万遍地挑选,还是那片有着五千年文明的热土:中国。从瓦累、伯尔尼到巴塞尔,从罗马、米兰、佛罗伦斯、威尼斯到哥本哈根、鹿特丹、西柏林、汉堡、慕尼黑……他拍下了数千张艺术珍品的照片,积累了成箱成箱的学术资料,这些东西对中国培养人才有用啊,总有一天,他会完整地带回去,奉献于母亲的面前。

离家一年半了,伯鹿以无法遏制的思念之情,花了60个法郎,第一次跟家里通了电话。

“三十而立,你已经三十一岁了!”他听到了父亲那不平静的喘息声。

慈父严母。父亲是柔弱的,但这是代表严厉的母亲、以委婉的方式在责问儿子:你虚度光阴、愧对祖宗了吗?

该怎么禀报双亲呢?他能这样说吗:儿子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血红的脚印!

……

母亲节和《子归图》

五月,我的个人画展在巴塞尔开幕。在此之前的一个星期之内,伯鹿几乎没有睡觉,把课余时间都用来帮我布置展厅,熬得两眼血红。

几乎与此同时,伯鹿的首次个人画展也在比尔开幕,他的油画、版画和中国画作品终于受到了瑞士艺术界和社会的普遍瞩目,首都出版的《联邦报》发布新闻,盛赞这位才华横溢的青年艺术家。

一颗中国艺术新星,正在西方冉冉升起……

一年一度的“母亲节”到了。在这一天,伯鹿挑选了自己的作品。托我在回国时带给他梦魂萦绕的生身之母。画上郑重题着:《子归图》,1988年母亲节,赠母。

我就要走了,带着我的兄弟的殷切嘱托,带着这幅珍贵的《子归图》,跨越万里云天,飞向我们的母亲身边……

(枫岚摘编自《报告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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