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的叙说

1990-08-28 03:47王晓飞董剑
中国青年 1990年2期
关键词:妈妈孩子

王晓飞 董剑

<一>

清明雨,淅淅沥沥,轻轻洒落在长满杂草的山头,沉重地打在人们的心上。

20岁的庄丽梅木然站立雨中,雨水打湿了她的秀发和衣服,使她那细细的身躯愈发显得孱弱。她举手撩起披落下来的头发,擦去脸上的雨水,湿润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草地上骨灰盒前的照片,心里似乎在向照片上正微笑着的女人默念着什么。

“丽梅姑姑,那盒子里装的什么?”一个天真稚气的小女孩拽着姑娘瑟瑟发抖的手问。

“轻点声,你妈妈睡在里面,别吵醒她。”

“姑姑骗人,妈妈睡在医院里。”

“好孩子,姑姑不骗你。以后,妈妈就永远睡在这里了。”

“不嘛,我不让妈妈睡在这里。我要妈妈跟我睡在一块,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庄丽梅蹲下身,把女孩紧紧搂进怀里,再也抑制不住内心剧烈的感情冲击,泪水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二>

1983年夏,中学毕业后待业在家的庄丽梅响应政府号召,为国家分忧解愁,走上了自谋职业的个体之路。鞭炮声中,她把一块写有“长风托运包装服务站”的牌子郑重地挂在了家门口,从此,大连港南来北往的客商便出入这里,带来了一片生机和繁忙。优质的服务、可靠的信誉,换来了良好的效益,给年轻的姑娘增添了成功的喜悦。

忽然有一天,一件偶然的事情打破了庄丽梅生活的宁静。

那天,庄丽梅正忙着包装货物,发现门前站着一个少妇,一只手抱着个孩子,另只手捂着腹部,渗着汗珠的苍白的脸上写满了痛苦。善良的丽梅急忙将少妇扶进屋里坐下,倾听着她的哭诉。

她叫于代红,住丽梅隔壁的楼上,结婚4个月便生下了一个女孩。孩子的出世不仅没有给家庭增添丝毫欢乐,相反,却给这个可怜的女人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就在孩子出生的当天早晨,孩子的奶奶去世了,封建迷信思想严重的夫家硬是断定:老太太是孩子“克”死的,孩子是个“丧门星”。整个产褥期间,丈夫不但不好好伺候月子,反而动辄恶语辱骂,拳脚相加,身体极端虚弱的妻子整日与泪水为伴。郁悒的心情和肉体遭受的折磨为疾病提供了温床。产后两个月,小于就感到小腹疼痛,排便困难。方才正疼痛难忍,家人不予理睬,她只好来到街头求助。

听完于代红的哭诉,庄丽梅的眼圈红了,她难以理解的是,在我们生活的社会中,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竟还残存着如此愚昧落后的思想意识,还有这般残酷薄情的人家。人们啊,何时才能学会让我们生活的这个空间多一点温情呢。

听说香油能治便秘,庄丽梅放下手中的活,立刻跑出门去,风风火火地买了一瓶回来,让于代红马上喝下去。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带她来到医院检查。经过医生仔细诊断,确定于代红得的是肠梗阻,需要立即手术治疗。在庄丽梅的一再劝说下,于代红住进了医院,手术中,医生从她的肠部切除了一个半斤重的肿瘤,排便用导管改在腹部左侧。整个住院手术期间,丽梅和母亲王秀英承担了小于母女俩生活的一切。每次丽梅拎着水果罐头去看望于代红时,总是给这位饱受生活磨难的大姐端屎端尿、喂饭洗衣。同病室的女友望着丽梅进出的身影,羡慕地对于代红说:“要说亲,娘家人。还是自己的亲姐妹好,你多幸运,有这么一个好妹妹。”

“你们说错了,她不是我的什么妹妹,可她比我的亲姐妹还亲。”于代红双手捂着脸,哭了。

于代红出院了。丽梅把她送回家,谁料于代红丈夫一家竟嫌小于脏,他们拆了她的床,并宣布她不准动用家中的一切用具。从此,这个实际上把自己收拾得非常干净利索的少妇,每天只好踡曲在沙发上过夜。更可恨的是,家人经常不给她饭吃,有时实在饿得受不住,就到丽梅家要点吃的。她成了地地道道的80年代的祥林嫂。

1984年的最后一个夜晚,丽梅一家早已熟睡。午夜两点,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丽梅披衣开门一看,她简直惊呆了。只见小于面带伤痕,脚登一双拖鞋,身上只披一件大衣,脸色蜡黄,在刺骨的寒风中不住地颤抖。在丈夫的虐待和疾病的折磨下,如今,你再也别想从这个28岁少妇的身上找到丝毫昔日青春走过的痕迹。丽梅急忙把她让进屋,扶到自己的床上,用带着自己体温的被子紧紧捂住于代红那双冻得冰冷麻木的脚,姐妹俩拥抱在一起,哭了一夜。

小于就这样住进了丽梅家。丽梅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姐姐照顾,为她接便、换洗衣服、照顾孩子。春节前,于代红流露出想回山东老家的愿望,于是,丽梅拿出200元钱为她母女俩购置了全套新衣服,替她买好去烟台的船票,送她们回山东老家。

春节,一封洒满泪水的信飘过勃海湾:大婶、丽梅妹妹,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对你们的感激之情,如果没有你们,我们娘俩也许活不到今天。大婶比我的亲妈还亲,丽梅就像我的亲妹妹。多少次我想一个人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可一想到你们全家待我的好处,在我身上花费的心血,我又舍不得离去了。求老天开眼,保佑你们这样的好人……

于代红从山东回来后,又在丽梅家住下。不久,她丈夫弄了一间简易房把母女俩赶了过去。小于每天要走很远的路去医院理疗,每次总是先把孩子抱到丽梅处。看到她那病弱的身体,丽梅每月都拿出40元钱给小于增加营养。微薄的收入,孩子的拖累,使小于不敢再住院,她只想一天天地等待死神的召唤。丽梅偷偷跑到医院定了床位,强行把小于送去住下,临走还在她的枕头下面放一叠钱,让她随时买自己想吃的东西。尽管工作很忙,丽梅仍然每天跑两次医院,给小于送去可口的饭菜。

虽然有丽梅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有医生“至少可活两年、长则20年”的保证,可在丈夫一家的摧残折磨下,于代红的心早已死去。她的病情一天天恶化,腹中长满了肿瘤。终于有一天,于代红死死地抓住了丽梅的手:“好妹妹,你和大婶为我做的一切,我今生今世不能报答,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我就这么个孩子,求你们收下她,省下一口半口把她拉扯大。我去了。”

她终于抵挡不住死神的诱惑,手术后还不到两年,便带着永远无法了却的悲思愁绪,离开了人世。

<三>

清明雨,淅淅沥沥,轻轻洒落在长满杂草的山头,沉重地打在人们的心上。

伫立在冷风细雨中的庄丽梅已不再是几年前初涉人生时那副天真的模样,几年的风风雨雨中,她看到了许多,感受也很深,她正逐渐成熟起来。她有了自己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她懂得了什么是爱和如何去爱。

“靳靳,来,给你妈妈磕个头。”一个小女孩答应着走上前。这个可怜的社会弃儿已经长大,在她那幼小的心灵深处,苦难和艰辛早已教会了她什么是人生的真善美。她在燃着香、摆着供品的骨灰盒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妈妈,我真想你啊!丽梅姑姑就像我的亲妈妈一样,我已经长大了,我会听丽梅姑姑的话,做个好孩子。你睡吧,妈妈!”

庄丽梅向骨灰盒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捧起骨灰盒说:“大姐,我们回家吧。”

小雨不停地下着,浇息了一堆堆纸钱的残火,升起缕缕青烟……

<四>

于代红死后,年仅两岁的女儿便成了断线的风筝。孩子的姥姥表示无力扶养,孩子的父亲总算计着把她送人,小靳靳成天哭着喊着要妈妈。丽梅一闭上眼睛,面前就出现于代红临终时拉着她的手的情景,梦中也常常看见那双渴求的目光。这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又想起了于代红生前的嘱托,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来到母亲屋里。

“妈,我想跟您老商量件事。”

老人家用询问的目光盯着日渐成熟的女儿。

“妈,我想把小靳靳收养过来。她从出生的第一天就经受磨难和不幸,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疼爱,太可怜了。我要把她应该得到的一切全部还给她。”丽梅动情地说,声音都有些微颤。

“孩子,你还是个年轻的姑娘,以后还要恋爱、结婚,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收养靳靳,会不会给你的生活造成影响,这些你都想过吗?”

“我想过了。如果我找的人只爱我而不爱孩子,那他决不值得我去爱。另外,以后即便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也决不会对靳靳另眼相看。我已经决定了。”

“孩子,你长大了,知道什么事情该怎样做了。妈妈还不是个封建老婆婆,既然是你已决定的事,就去做好了,妈妈不会阻拦你的。”

“谢谢您,妈妈!”丽梅感激地望着母亲。

从此,小靳靳便成了丽梅家庭中的一员。丽梅每月拿出50元钱作为孩子的抚养费,逢年过节还要拿双份,母亲也主动包下了孩子的四季衣服。一个大姑娘伺候孩子可真不容易,好在丽梅的母亲有经验,把小靳靳料理得又白又胖。为了让孩子能领略亲情,他们又将孩子的父亲请到家中住下,长达一年之久。

靳靳大了,进了大连港幼儿园,每逢星期五,丽梅老早就把她接回来,领她去洗澡、逛公园,夏天领她去海边游泳。

一天,靳靳唱起了幼儿园阿姨教的《星星知我心》上的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棵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她正唱着,猛然发现唱红了丽梅姑姑的眼圈,懂事的孩子立刻停住,再也不唱了,一头扎进丽梅怀里。事实上,靳靳从丽梅那里得到的爱和妈妈的又有什么两样呢?

顽皮是儿童的天性,小靳靳也不例外,只不过调起皮来更是花样翻新,甚至比男孩子还淘气。一件新衣服穿半天就脏了,门前的长江路又是大连市最繁忙的一条马路,车来车往,非常危险,孩子一会儿不见,丽梅就提心吊胆地出去寻找,直弄得精疲力尽才找回来。接下来就是给小泥人洗呀涮的换衣服。

1986年10月,丽梅结婚了。从此,她和丈夫王亮一起承担了照顾孩子的任务。两年后,他们自己的孩子呱呱坠地了。小靳靳瞪大眼睛看着这位小小的不速之客,心里充满了新奇,可丽梅更感到责任的重大。体验了做母亲的滋味,就更理解失去母爱的痛苦,在对待两个孩子的感情上,她有意加重了对靳靳的砝码。夜晚,她总是细心地为靳靳掖好被角,给她讲故事,拍她睡觉。孩子从噩梦中醒来时,总有丽梅的细语安慰。

每次进商店,丽梅最先要看的总是儿童服装。1989年11月,丽梅随中山区个协参观团到上海,南京路的商店让她跑了个遍,回家后,行囊里有一半是买给靳靳的东西,羽绒服、小皮靴、新式套装……不计其数。几年来,丽梅用在于代红和小靳靳身上的钱就有5000多元,但她奉献更多的却是金钱买不到的人间最珍贵的高尚的爱。

难熬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如今,靳靳已经长到了7岁,当奶奶做针线活时,靳靳总帮着眼花的奶奶认针,嘴里还嘀咕着:“奶奶,等我长大了挣钱,不给爷爷花,不给爸爸花,只给奶奶和丽梅姑姑花。”童心无邪,童心如镜。失去母爱的孩子本应从父亲那里得到双重的爱,可靳靳的父亲却只给了她血缘,没有爱。在靳靳的记忆中,爸爸只有一次对自己特别好。那是5岁的时候,一天,爸爸笑着把她从幼儿园领出来,说给她找了个新妈妈,要她听话,还把她领到一幢陌生的大楼里,“新妈妈”给她换了套新衣服,领她去动物园,给她买好吃的。

当丽梅从空荡荡的幼儿园走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她急忙回家叫了妈妈一起,赶到靳靳父亲的单位,通过组织,弄清了事情的原委:靳靳的父亲托人在吉林白城市找了一户人家,那家同意出1000元把靳靳领走,只等着办户口了。丽梅听后怒火中烧,将无情无义的男人痛斥了一番,抱回了孩子。7天未见面的孩子一下子扑到丽梅怀里哭着喊道:“我要丽梅姑姑,不要新妈妈。”

又是一年春节,庄家的儿女都领着孩子回家拜年,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叫着自己的妈妈,靳靳也躲在丽梅的身后,小手指伸进嘴里,喃喃地叫了一声:“妈妈。”大约是生疏了太久,声音发颤,细心的庄母发现了,叫道:“快,丽梅,小靳靳叫你妈妈了。”

“什么?真的?”丽梅回过身来抱住靳靳,“再叫一声。”

“妈——妈——”这是多少年来小靳靳想喊而没有喊出来的,是人间真情呼唤出来的。

“哎——”丽梅长长地答应着,泪水打湿了靳靳的脸蛋。

庄丽梅的事迹在社会上传开了,她渐渐有了名气。如今,她是大连市政协委员,她的小小托运站挂上了辽宁团省委等六家单位颁发的“文明个体户”匾,她的书柜上摆放着许许多多的荣誉证书。可庄丽梅依然是庄丽梅,她依旧朴朴素素,脸上总挂着汗水和笑容。她依旧在托儿所的休息日拉着靳靳的手悠闲地在街上散步。她已和母亲商量好,过了年就把靳靳的户口从托儿所转到家里来,为她买个小书包,做套学生装,送她去上学。她要在每本书每个笔记本上都写上靳靳的大名——孙轶。

<五>

清明雨,淅淅沥沥,轻轻洒落在长满杂草的山头,它向人们娓娓叙说着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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