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和他的弟、妹

1991-01-01 08:39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1年9期
关键词:物华姑母伯父

朱 韵

大伯父朱自清先生,是饮誉文坛的名人,在短暂的人生旅程中,留下了不朽的著作文章。然而,在我们心目中,他更是一位真诚质朴的普通人,他和二伯父物华、家父国华、姑母玉华是同胞兄妹。这平凡的四兄妹在瘦西湖畔度过了难忘的童年,又同赴云贵高原,经历了国破家亡的苦难岁月。1943年秋,家严在重庆为大伯父送行,他俩各提一书篓,并肩行进在山城漫长的石阶上。夕阳把两个矮矮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家父何曾料到,此行竟成诀别!

“常棣之华,鄂不。”历史的尘烟,使父辈兄妹生离死别,天各一方。

大伯父自清,原名自华。“腹有诗书气自华”——祖父小坡公斡旋于官场,看透其间的狡诈,不想让儿子再步入仕途,他对儿辈寄托了新的期望。

父辈兄妹好学强记,颇得祖父遗风,然憨厚朴实,又不似祖父精明强干。这种性格,酷似祖母。这也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大伯父一生清贫,饥寒交迫,债务沉重,却多次拒绝出任国民党政府官员,拒绝为右翼杂志撰稿,以至穷得制不起一件冬装,身披赶马人挡雨的蓑衣,行进在通往高等学府的道路上,以至举家食粥,幼子营养不良而天亡。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谆谆嘱咐家人,勿领美国救济粮。关于这些往事,可能已是尽人皆知的了。

二伯父物华,现已九旬高龄,是中科院学部委员,上海交通大学教授,著名水声学家。老人家处世为人,颇为独特,常令我感叹不已。

十多年前,高校在“文革”后恢复招生,我舅父望子成龙,心情甚切,为打听招生情况,造访二伯父寓所。伯母请客稍候,并进屋告知老先生。不一会,她为难地转告来客:“先生怕热,泡在澡盆里,概不见人。”舅父悻悻而归,从此领教了伯父的规矩。

前几年,校方考虑他年事已高,好意派小车接送,他推辞再三,拗不过众人将其拉上车。一到家门口,立即返身回校——重走一遍!以示下不为例之决心。“能走,何必坐车!”便是他的逻辑。

家父自1954年失业,家累沉重。当时,二伯父任交大副校长,为兄弟安排个工作,诸如图书馆管理员之类,是一举之劳,然而,他绝不开此门。他未作解释,只是按月负担父亲的生活费,整整三十二年,直到1988年父亲彻底平反为止。

旁人看来,物华先生冷漠:亲友认为,二伯父无情。然而,作为侄女,我们从老人家严厉、冷峻的表象背后,体会了一个知识分子对祖国和人民的赤子之心。凝视着他的炯炯目光和苍苍头颅,加深了我们对父辈的理解,常有高山仰止之感。

物华伯父早年以全国电机工程专业第一名的成绩,得以公费留美,取得麻省理工硕士、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并著书立说,卓有建树。1922年,他谢绝了校方聘约,毅然回国,先后出任广州中山大学、西南联大、哈工大、上海交大教授、副校长、校长,耕耘杏坛六十春秋。在六十年代,他谢绝了国家为他配置的花园住宅,多次谢绝增加工资,谢绝了小汽车接送的待遇,看病求医不出示公费卡,默默地为国家承担困难。三个子女大学毕业后,全部赴内蒙、青海等地参加国家建设。

前年秋,老人家下班途中,被一骑车人撞倒,头部血流如注,被急送医院。交通警扣下了违章车辆,骑车青年情知闯下大祸,带着礼品来探望。二伯父向来不善言辞,只说:“不收。”随即挣扎着起床,颠巍巍赶到交通队,为青年说情:“他该上班去,把车还给他吧,以后小心就得了。”伯父让这冒失鬼将礼品挂上车头,道一声:“去吧!”年轻人望着头缠绷带的老者,恍然如梦。

桃李不言,下自成溪。二伯父的品德为人和他对祖国科学事业作出的贡献赢得了人们的理解和尊重。杨振宁博士曾来到伯父简陋的居室,带来天涯游子对尊师的问候和祝愿;江泽民同志曾为他庆祝执教生涯八十春秋,并与他一同回顾江、朱两家的友情,使伯父感受了一种被人理解的欣慰。在上海期间,伯父每次去市府开会,江泽民都亲自送他回家,一直将他搀进三楼居室,年迈的二伯父内心充满了融融暖意。

父亲国华先生,早年毕业于厦门大学法律系,并留校任校,后事法曹,为人清廉正直。解放前夕,拒绝友人赴台之约,于1949年5月参加革命工作。由于海外关系的牵连,后被辞退,“文革”中又倍遭磨难。三十年失业,半生坎坷,他不改初衷,时时教导我们热爱祖国,自强不息。1988年底,他终于彻底平反,安度晚年。

姑母玉华于前年秋病逝于台湾,生前常思念家乡与亲人,终于未圆回乡探亲之梦。

“同生四兄弟”,学业有专攻,建树各不同。大伯父登上文坛,二伯父卓然成家,而父亲和姑母则默默无闻。然而他们手足情深,并曾相依为命。他们之间并没有一道沟壑。他们都始终不渝地跋涉在自己选定的人生之路上。

(孟燕摘自1991年4月17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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