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踏实的人生

韩春旭

多少个新年了，总是在悠悠的钟声里，拥着灿灿的笑语，揣着无限的憧憬与明媚，欣欣然然地度过。但是今日，随着钟声的来临，凝聚在心头的却是从未感受到的一片幽沉。生命总是在往前走，人间只有生命才具有最完美的平等，过去的不会倒回，失去的永远不会再有。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变得衰老了，还是稚嫩了，独自漫出窗外，凝望着攀援在头顶上比平日显得更深的古铜色的月亮，凝望着深蓝的夜空比平日显得更加厚重的云朵，我的眼里竟浮满了泪水。

这不是小布尔乔亚情感的流露，在我心中压抑的是近些时间融进生命里再不会丢掉的几张面孔。钟声是那么强烈地在此时又将他们托现出来，浮萍似地飘动在我的眼前，我感到一种苍老，疲乏和惶惑。我只想独处，面对着又被钟声冲洗过的星空，整理一下凌乱的思想，想清一些模糊的事情，与自己的心灵静静地对话。

这是在年轻的现代都市深圳，我寻到的一张实在漂亮的面孔。她坐在宾馆的服务台旁，五官丰丰盈盈，华丽的黑纱裙配带一条红宝石的项链，美和富有揉在一起的一种傲冷，顿然使我有些窘促，我猜测她是深圳那种不正当的女人。但是日后几天，她总在服务台旁出现，怀里还多着一位穿着洋气的小衣裤不满周岁的孩子。吸引我的，变成她那双很大很深，但却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她望着孩子，没有母亲的那种温暖、抚慰、注满欢乐的交流，望着来往的人，也没有人间本该有的那种和风丽日的目光，她就象一个没有意识的人。当我终于耐不住，打听了服务员，才晓得她是一位四川姑娘，嫁给了一个福建人，丈夫每日忙于香港与内地的买卖，宾馆就是他们的家。他们该是太富有了。

我望着她，心中凝聚了许多，但却只讲出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我说:“你该抱着孩子到外面走走。”她懒懒地抬起脸，散漫地说了句:“外面，外面又会怎样呢!”她该是充满活力，充满郁香的时候，我该是生命里还饱含着荫浓的惊喜和盼望的时候，这是怎么了?!金钱的富有，难道铸造出来的却是一位过早失去血气的母亲吗!我的心里也渗透了冰凉。

我的邻居是一位娴静而又清纯的姑娘。她的丈夫俊俏潇洒，弹着一手好钢琴。新婚不久，他就远渡重洋去伦敦自费学习音乐。为丈夫出国，她不仅拿出自己全部积蓄，还奔走于亲朋之间筹借了上万元，但是丈夫呢!在摩天大楼的诱惑下，再不想忍受洗盘子的痛苦，与一位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的舞厅老板结了婚。

当邻居拿着他从国外来的信:“我很矛盾痛苦，我真舍不得国内的你，求你宽恕，我会给你一笔钱。”她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念，泪流满面，却又一阵阵发出没有截止的大笑。后来，听说她时常出没咖啡厅或卡拉OK，她的脸昏暗憔悴，眼神散淡而又锋芒。一次，我紧紧抓住她冰冷的手，我说:“你不该再毁了自己。”她趴在我身上，终于恢复自性地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她说:“我不是在哭我自己。理想所追求的，是种高远而美丽的目标，它是一种力量和热情。但当金钱取代了理想的目的，还有真热情，真灵性吗!”

人该获得什么?物欲的牵累，是否扭曲了自己真正的生命价值!再望她，泪水深处该是动荡后的一种坚韧。那一个晚上，我请求她为我弹奏了肖邦的《船歌》。

我有一位朋友，她强烈吸引我的，该是她生命里一股热烈的豪气。

很久一段时间，我们失去了联系。许久，在一家大饭店，我们意外相遇。她实在气派，与众不同地披着条黑色闪光的大披巾，指甲养的又细又长，还涂上了颜色。叨起烟卷，立时有人殷勤地点上。想是我的表情有些局促，她把我按到坐位上，爽直地说:“时代在变，我们的大脑也该变得活泛一些。”她一派的春风得意，手脚生风，但我感受到的，却是“心劳力绌，乱了方寸”。再细细地望着她，脸上已没了我所喜爱的自信和聪灵，多的倒是十足的纷乱与浮嚣。离开她，我的心许久没能舒朗起来。我不想再见到她。

就是前不久，她声音微弱地打来电话，她想我。当我赶到医院，我真不敢再认她。我不想让她讲话，她衰弱着却执意要跟我说，她说，自己仿佛是飞进笼中的鸟，笼子里什么都有了，但从此也再飞不出来了。她说，我是有钱，但心里越发感到的是贫穷，骨子里越发感到的是悲哀，金钱只会染上一层表面的绚丽。

这该是一条狭窄玄虚的跑道上，奔驰了许久，到了终点，却发现那只是一片荒芜，不知如何面对明天而真实的了悟吧!

城市的尘埃该退去了。仰望天，仰望月，整个生命的世界被新年的钟声洗礼得明朗，新鲜。我深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激动在心灵深处的是一个人讲的话:“一个高雅的民族绝不是一个只会发财的民族，人们能有超乎金钱财富之上的选择，才是稳健的社会，”

人只有一生而没有永生。在这人生几十年的旅程中，怎样生存，怎样生存得绚烂。随着新年悠扬的钟声，我们应该沉下来，寻一条自己真正的跑道。

让我们在宇宙的大生命里，一切都恢复本真，没有拥挤的人潮在向你争夺，没有现实的价值观念在向你催逼，让尘垢的心灵在万籁俱寂的清静与孤独中，得到彻底的清凉与洗涤，让我们镇定从容，开朗宽阔，任性自如地走入最踏实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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