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释那不可阐释的”

1991-07-15 05:29
读书 1991年8期
关键词:事变众神悲剧

宋 远

“新潮文史书系”,标目警醒,虽然,不外“旧话重提”。不过“旧话”既经“重提”,自然有了新意,至少,是有一种选择的意向寓于其中。

“历史的顿挫”,是母题下的子题。题下又分两部,即《古中国的悲剧·人物卷》,与《事变卷》。其实事变与人物本来难以判分。事变,总有人物作用其内;而凡为之立传的人物,究其一生,也必与若干大小事变相连。这里分列二部,大抵叙述上略有侧重而已。

所选取的人物,多为失败的英雄或难以成败论的枭雄,如晁错、李陵、苻坚、张巡、韩胄、袁崇焕、吴三桂、石达开。所选取的事变,多为铸成千古遗恨的历史一页,如党锢之祸、甘露事变、靖康之难、甲申之变。作者从一个人物、一桩事件入手,述及人物与事件的社会的历史的前因与后果,及种种偶然的与必然的因素。可谓发“匣剑帷灯”之隐,阐人性处之光,对毁誉不一众说纷纭的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作了重新解释与评价。“所有的历史都是现代史”,这是克罗齐的名言。虽然历史是无可挽回的永远逝去的时间之流,但留给后人的思索却是永恒的。只是因为思考着的人们总是站在“另一道河流”中,而使这思考很难一致。即使“震撼天地的人”(moversandshakers),在“成者王,败者寇”的原则下,也往往失其真面。正如汤锡予先生所慨叹:“天下之最可伤心者,莫若志士事败,声誉瓦裂。……功未成而且为后人所唾骂,一腔热血,何从发泄?鬼而有知,亦当不能安心于地下。”因此,“吾人读书,不当格名立之后复加以无当之褒赞,当于千古之伤心人,为之一昭雪吐世界上之郁气。”(《理学·佛学·玄学》)实际上,任何一桩历史事件,或曰任何一位事件中的个人,几无不包含一系列复杂的矛盾着的因素。德与险,贪与廉,清与浊,正与邪,公与私,等等,等等,诸般互相制约的关系,使人掌握命运亦即主动作为的余地极小。因此,在实现某一特定的目标之时,往往很难恪守因袭的道德信条(艾克顿言:“伟人几皆恶人”,或此之谓)。《事变卷》在评述甘露之变时,着眼于事变本身的性质,“重演”李训、郑注等“古人之思”,(语见汪荣祖《史传通说》所引)而非仅持道德评价一端,适与岑仲勉《隋唐史》中所论相合:“吾人生千百年下,犹得发其覆,揭其私,使郑、李、王、顾诸君子之名,不至于‘昧没。”当然,又不惟地下之鬼得以安心,地上之人尤一吐郁气。因为,“历史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克罗齐语)

卡夫卡写过一个题为《普洛米修士》的寓言。他说,关于普洛米修士的传奇有四则:第一,因为背叛了众神对人类的秘密,他被钳锁在高加索山的一块巨岩上,神使鹫鹰去啄食他的肝脏,他的肝脏永远会再生。第二,因为受到那群惨酷的鸟啄所带来的痛苦的刺激,他迫使自己嵌陷入岩石,愈来愈深,终至于变成群岩中的一块岩石。第三,数千年岁月的流逝,他的叛逆已然被遗忘,众神遗忘,鹫鹰遗忘,他自己也遗忘。第四,每一个人对这桩毫无意义的事件渐渐感到厌烦。众神厌烦,鹫鹰厌烦,那创口疲倦地拢合。我想,普洛米修士遭罚,还只是悲剧的第一幕。他的不断遭受痛苦,使这悲剧加重惨烈的色彩。但只有到了一切都被遗忘之时,才是悲剧的最高潮。所幸“那块无可解释的巨岩仍然存在”,“这个传奇乃在企图阐释那不可阐释的”。这正是悲剧、也正是无数“古中国的悲剧”深刻意义之所在吧。

不过,书中对若干史实的叙述,有失考索,不甚准确。自然此非史学专著,众家持论不一的史实,尤难以考据法一一求证,但某些常识性的错误似应避免。举两个小例:《人物卷》225页,云“按明代典制,每年要例行‘京察”。此说不确。明代京察,系每六年,即逢巳、亥年进行一次。不在京察之年举行京察的,称为“闰察”。但张居正死后,有疏奏请永停闰察,故万历十三年,永停闰察。并无“每年例行京察”之制。又,《事变卷》258页,言明代内阁首辅相当于现在的首相。按“现在的首相”,语义模糊。且明代内阁制度既不同于前朝的宰相制度,亦迥异于“现在的首相”,(详见王其榘《明代内阁制度史》)不宜作此比拟。此外,个别篇章嫌过于铺陈辞藻,以致因堆砌丽句而流于蹇涩难通。一些“新潮”著作常患此病,这是尤其令人感到遗憾的。

(《古中国的悲剧·事变卷》,范振国等著,中州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一年一月版,4.65元;《古中国的悲剧·人物卷》,陈效鸿等著,4.9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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