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是个香蕉人

1992-01-01 08:15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2年10期
关键词:边缘香蕉澳大利亚

智 子

什么是“香蕉人”?一个新来澳大利亚的朋友问我。“当然,就是给那些在澳大利亚长大,皮肤仍是黄色的,但心里已经变白了孩子们的绰号!”

要让我说,说这些孩子们是“边缘人”可能更合适。他们生活在跟哪儿都不接茬的东西方文化中间。许多孩子随着父母亲身旅行在两方之间。今儿澳大利亚,明儿中国;今儿欧洲,明儿美国。他们不像我们这群正宗的“龙的传人”,一离开自己的祖国,就水土不服。对“边缘人”来说,哪儿都可以是他或她的家,只要身边有爸爸和妈妈。他们认为:人没国籍概念,只因种族不同而不同。女儿就向我们表明了这一点。

女儿一岁多时从北京移民到澳大利亚。一年春节,我们一起回北京过年。我们惊奇地发现,在她介绍每位朋友给别人和见到外国人时,她从未称他们为“外国人”:“珍妮弗是澳大利亚人,”“我有个同学是意大利人,”“那个男人可能是非洲人”等等。我的一位澳大利亚朋友感叹地对我说,在中国,听惯了的是自己称作“外国人”、“洋人”,今遭才听到如此一个不带隔离性的称呼,而且是真正准确的称呼。这是一个在广阔文化背景下生活出来的人才能具有的“世界观”呀。

会讲几种语言或者方言是“边缘人”的另一个特点。这些孩子从小耳濡目染于多种语言中,在家说话,也许要跟爸爸妈妈说一种方言,在学校里和社会上说另一种话。在澳大利亚这样一个多民族社会里,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对他们是习以为常的。孩子们用多种语言与不同的人们交流着,通过这些语言,从一个比我们接触到的更广泛的世界中吸收着知识和经验。

澳大利亚治国的一个基石是使人与自然更近。孩子们得到大量欣赏自然、尊重自然而不是改造自然的教育。女儿自小就为能出去“游山玩水”而兴奋不已。她三岁时,我们带她去袋鼠谷游览,她竟作出一首诗来。去袋鼠谷的路上,一路风景如画:阵雨、彩虹、绿草场,锈红的农舍和水塔,当女儿见到一带浅水绕山脚而流。“山在睡觉,水是枕头”的诗句脱口而出。顿时,惊倒了我们四座。但不久她就倒在车后座上,玩具为枕地睡着了。事后,等了几年,再不见有诗出。看样子,刚过三岁多,她就歇笔了。

她初学会几个中文字时,我们兴奋不已,常常翻着中文报纸让女儿认这儿认那儿的,每认对一个字,就拍掌大声叫好一次。女儿却对我说:妈,我认字了,就可以帮你做Business(生意),挣Dollars(美元)了。我怔住了,真是的,怎么这么快就把文化上的获益与谋生联系到一起了。但看着她那副认真、质朴的样子,想到她的心地,眼中不禁涌上泪花。

在这里生长的孩子,很难去实地了解庄稼的成长,很难看到人们是如何辛勤劳动,将庄稼制成食品的。但这儿也有它的法子教育孩子不浪费食物。

女儿不敢在碗中剩留菜饭,餐餐都必须将分给她的那份吃光。“要不然上帝会罚我,”她告诉我,每个感恩节,她的学校教孩子们餐前祷告:感谢上帝带给人们食物,带给人们水和带给人们朋友。回到家来,她要我们也学她的样作。显然,这是“白心”的作派,但我们父母认同了,因为我们见到孩子那一片“白心”耀眼的美丽。至于穿剩下的衣服、不玩的玩具,她心中也有了派往的地方。电视中频频出现的拯救非洲儿童的广告使孩子大动恻隐之心。每次我带她去向家庭基金会或残疾人基金会设在路边的大铁箱里塞衣服和玩具时,她都心满意足地说:“这些又给非洲儿童啦!”

这个“香蕉人”,有时是那么让我震惊,她乐意帮着我做这做那,但她不乐意我滥发号施令。起初,我没醒悟,叫着她的名字,调动着她拿这个,送那个,整理起玩具,再去理好桌子,递过报纸来,再去扔了果皮。几番如此之后,我正得意养个孩子真不错,还在向朋友炫耀我开电视不用遥控,女儿就是一个时,女儿向我说了这番话:“Mum,if you are sad,Im sad;if you are happy,Im happy;but,if you always tall me to do this and that,Ill be mad(妈妈,如果你忧伤,我也会忧伤的,如果你高兴,我也会高兴的,但如果你老是对我指手划脚,我会发疯的)。”哇!她都用上mad(气疯)这词了,是否我今后对人的态度也得放尊重点了。总之,和这位小“边缘人”一起生活,我像是在展开一幅画轴子,裱背宣纸,周圈的绫子、硬木的圈子全是正经国粹,可一展开画头,却像瞧见了毕加索……从中听到的,看到的,学到的总是那么新鲜、有趣。

身为“边缘人”,女儿并没为生活在两种文化中为难,她很快乐,还很骄傲。有时,我有意称赞她知道的事情比妈知道的多,以激发她的自信心时,她竟这样回答我,“你知道为什么我知道这件事,你不知道吗?因为你是Chinese(中国人),我是Australian chinese(澳籍华人)。瞧!比我多一层文化经验不是。后来,我决定不能随便谦虚了,暗暗记下从她那听到的新鲜词什么的,下次装成“专业”更好。

然而,女儿显示给我的自信心,为自己身为个文化人而感到的骄傲,帮我了却了许多不必要的担心,担心孩子们无法深入社会,“别扭”终身。现在想想,倒是该为我们做父母的融入问题担担心了。

我的女儿走在街上,会大声招呼过路的熟人,回应对方的问候;可进入室内公众场所,她把说话声调到如蚊子嗡嗡。一次在餐馆吃饭,她甚至俯在我耳根要求去趟厕所。

她要求我因吃饱饭或喝汽水后,打嗝出声时,补上一句“抱歉”,否则,邻座的人会觉得我“令人恶心的不礼貌”。

大声的喷嚏之后,也应追上一句“Excuse me(对不起)”,因为我突如奇来发出的噪音不是会吓人一跳,就是会搅了别人的安宁。

以后,我还不断地受到其它“指教”:在别人表扬你时,应附上一声“谢谢”,以示对他人良好用心的感激;在和人谈话时,不要随便插嘴,实在忍不住时,先说一声Excuse me(对不起);帮人忙后,接受谢意时道一声“It's my pleasure(不客气)”,让人觉得这是我乐意作的,而不是你逼的;与人亲昵的方式应有别。这里不兴勾肩搭背,更不兴小辈拍打长辈以示“哥儿们”式的亲热。人与人之间,身体与身体之间,距离显示着尊重和关系到达什么程度。

交通规则的遵守更是检验人的文明程度的尺度。在这里受教育长大的孩子,在没见绿色行人标志前,绝不敢迈出一步穿越马路。相比之下,我们这些从小在拥挤环境下长大的人,无视惯了路面标志、交通灯和来往的车辆,无视惯了别人的甚至自己的生命,过马路像是在自己家的后院散步。

如果你有机会和小“边缘人”们去乘公共汽车,你常会见到一群学生在追赶公共汽车,一路疾跑,到了车门前却不断向后退,这是因为他们要让公众先上车,一旦司机认为满员,不得再上人时,剩下的孩子就只能等在下面。在汽车上,他们都自觉站着,没见过抢座现象。为什么?老师教育他们,他们还不是纳税人,所以享受的事先别想。

我常常这样想,做父母的恐怕孩子们成为“香蕉人”,其实是恐怕孩子们的谈吐、举止、价值观、理解力一天天相距我们远去,担心这些不在乎自己是哪国人的孩子会对我们这一帮实在常常不忘自己是哪国人的父母失去兴趣。但是,在大自然、同情心、幽默感、文明和爱心的日益熏陶下,我坚信那虽然渐白的心终不会把我们做父母的忘弃。我们享受到的是更广博、更细腻的爱。

写到此时,女儿走了过来,问我吃不吃水果。这时,我当然挑了香蕉,剥开皮,咬了一口,顺嘴又溜出了那问过多少遍的老问题,“孩子,告诉我你是哪国人?”我那包藏的用心是想一遍又一遍地在女儿心中砸实她对“根”的意识。女儿望了我一会儿,狡黠地一笑说:

“妈,我就是您手上的香蕉人。”

(陈昌喜、李震东摘自《青年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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