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记忆

1992-01-01 08:22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2年4期
关键词:打油诗速写日语

廖 茗

岁月匆匆。我的父亲廖承志辞别人世,不觉间竟已八年了。

尽管八度春秋悠悠而过,但与父亲相处的几十年笑语不断、多姿多彩的生活,他的慈爱温和,他的富于亲情爱心,他的幽默有趣,他的艺术天赋,却永是闪光熠熠,在我们的记忆中盛开不败。

记得我读高中时,一次因面临物理大考,急得晕头转向,吃睡无心。夜很深了,家人都已去梦国神游,想到唯有自己还在灯下受此煎熬,不免咬牙切齿。

这时房门“呀”地开了。父亲胖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想是看书久了,出房走走。我抬头看他,竟是一脸的幸灾乐祸,仿佛是说:“哈!这下可好了,看你怎么办?!”

我大嗔,赶紧起身用力将他向外推道:“快回去,快回去吧你!”可他却愈发开心起来,索性在我对面坐下,还双手撑腮作快乐至极状,是一心一意要“看你怎么办”了。气得我假作埋头看公式,不再理他。他却随手抢去我手中的铅笔,只听得一阵的刷刷刷,然后掷过一张纸来,抚掌大笑而去。

那是一张速写。画上的我愁眉苦脸,一对狗耳朵(因我属狗,父亲喜以“廖小狗”称我)上架着晶莹发光的眼镜,面前的课本上打满了问号。画上还配有打油诗一首,记得前面四句是:

廖家有女初长成,

物理临考实心焦。

两鬓莹莹挂眼镜,

娇声狺狺摆纤腰。

这张速写我曾保存很久,但后来却在“文革”期间的多次辗转中丢失。如今那半首打油诗,永难再续了……

父亲是旅日华侨。他生于日本,并在日本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他的日语纯熟、生动,以至周总理在谈及翻译人材的培养时常这样说:学英语力争超过孙夫人,学日语力争超过小廖。记得我报考大学时,父亲亲自逐一为我填写了志愿表。那表上是清一色的“××大学(或学院)日语专业”。我至今记得他戴着老花镜,微侧着头,认认真真,一字一字填写的情景。当我以良好成绩考取了第一志愿——北京大学日语专业的时候,父亲似乎比我还要高兴。

在开始学习日语的数天后,我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中找父亲,一见到他,立即朗声用日语说道:“这是我爸爸”,并加以一个优美的手势,自我感觉极好。

父亲先是愉快地听着,忽然报以一阵开怀大笑。我惊愕地望着他前仰后合的样子,知道准是出了大洋相,气得哭了一场。原来我是用错了代词,这么一说,成了“这东西是我爸爸。”

我那80余岁高龄的老祖母,早年跟随孙中山先生在日本从事革命活动,故也懂得日语,这时也对我笑着,笑得白发颤颤摇摇。见我哭了,忙用日语问我:“你吃早饭了吗?”我一怔,果然停止了哭泣,又对祖母傻笑起来,因为当时我还不能听懂这么复杂的名子。祖母的发音不如父亲的纯正,是带着浓浓的粤味儿的。

“文革”中,父亲还给我画过两幅画。那时他已被“专政”在机关,画是托唯一能被准许一周去探望一次的母亲夹藏带回的。其中一幅画的是“长征时的大致景象”(父亲信中之语):一位衰惫已极的红军战士正在艰难地行进,在他的身边,已经倒下了一位瘦骨嶙峋的战友。

在信的最后,父亲写道:“笃笃(我的乳名)!不知你读了有何感想?生活过得太舒适,像我们十几年以来一样,是害人的。……”

1969年初春,我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发配青海,离京前获准去向不能回家、被“专政”数年的父亲辞行。父亲在得知我的“发配”情形后未作一语,但当分别时,我却看见他的眼眶已经湿润。我一步一回头地望他,只见他面容凄楚,满头的苍苍白发,在晚风中拂动。直到暮色中身影已模糊难辨了,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后来,父亲把当时的心情,融成了一首《浣溪沙·遥赠》:

早起微明独对窗,

秋风拂面映朝阳,

腮边湿处倍清凉。

昨夜无眠空转辗,

几番悄自启衣箱,

去年小影笑容双。

这首诗不知何故,父亲并未寄我,而只是题写在一张与我合影的照片背后。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父亲去世后,我们整理他的遗物,当我看到在他那只随身携带的淡绿色小皮夹内,仔仔细细收着的这张照片,而一经翻转、突见此诗的时候,热泪是怎样一下子涌上了我的眼睛……

(杨帆摘自《人物》19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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