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科学不该沉默

1992-08-24 06:03段跃
中国青年 1992年1期
关键词:科学主义科学精神

段跃

杨念群,一九六四年一月生,湖南湘潭人,一九八八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获硕士学位,一九九一年获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博士学位。

记者:这题目似乎令人费解。20世纪,科学已在世界范围内高速发展,21世纪前景更为广阔,可以说科学从它产生的那天起就不断地繁衍生长着。

需要说明的是我所指的科学不仅表现为科技成果及其在社会生产中的应用,更重要的是它能在多大程度上深入人的内心。据我了解,从历史发展看,中国传统文化结构中不仅缺乏现代科技意识,而且缺乏科学精神。是否可以说,科学尽管为我们服务,但在我们心中它却沉默着。

杨:我以为这是一种形象的描述。用理性来分析,意识在这里应指一种主观感觉,而精神则形成了一个较抽象的思维定势。目前我国许多人已感觉到了科学的重要性,但这种主观意识与建立真正的科学精神距离尚远,这可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传统的实用观遮蔽了我们的科学视野。

中国人自汉代以后就逐步淡化了对宇宙本源的追求,传统的天人合一思维方式使自然与社会统合为一,不像西方上帝与世俗社会截然对立。这种价值取向使中国人过多地追求圆融自足的日用伦理而相对排斥非实用性的思辨精神。这种思维定势一直影响到今天。比如很多人问过我:“学哲学有什么用?”西方人可能会说:学哲学没用,这仅是我个人兴趣的选择,最低限度还有审美的意义。在他们眼里有时当构造完成一个哲学体系时,只要有人说一句:“嘿,这东西真棒,干得漂亮!”也就够了。西方曾有人批评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的世界文明体系的合理性,如柯林伍德说:汤因比把世界史划分为21个文明是鸽子笼式的治学,但仍肯定了它的审美意义。其实一些表面上只具备审美意义的理论体系有时却为西方的观念变革构成过巨大的精神背景,如康德、黑格尔哲学等。而我们遇到这种情况则可能会问:“既然没用还搞什么?”这种过于与日用伦常相结合的实用论断包含着对非实用性知识的轻视。

记者:那么“科学精神”的涵义包括哪些方面?

杨:“科学精神”的概念产生于近代西方。美国科学社会学家默顿认为:科学精神的基本假设就是一种广泛传播、出自本能的信念,相信存在着一种事物的秩序,特别是一种自然的秩序。

我这里要强调的两点是,“科学精神”一方面有一种容忍异端的精神,另一方面有一个形而上的观念基础为背景。容忍异端是因为科学从宗教压迫的缝隙下崛起,其自身当然有兼容并包的胸襟。同时,科学理论虽与宗教的性质根本不同,但和宗教追求彼岸的抽象目标之方式有相似之处,故而宗教在科学长期发展过程中构成了一个遥远的思维背景。

记者:西方尤其是美国都存在着实用主义传统,为什么西方会萌生出“科学精神”?

杨:我个人以为不少人误解了美国的实用主义。他们认为西方或美国实用主义就是把功利的触角伸向社会基层的每个角落而彻底排斥非实用领域。实际上实用主义只是西方价值观的一支而已,例如美国最尊崇的三类人物:体育明星、企业家、电影明星都是极有钱的人物,这无疑是以功利的金钱尺度为标准。但美国和西方的哲学领域中同样有一部分人维护着追求形而上的传统,构造出了许多哲学体系,这些体系表面上玄学色彩极浓而不切世用,但有些却诱发了观念革命。

中国的实用规则总是希图把所有价值标准纳入到日常实用的框架中。即使曾有过的儒释道等多元互补传统,也是把儒学作为唯一的正统,道释只是异端于正统而存在,实际上他们是无法与儒学相抗的。

这种实用统领一切的思维取向至今仍在我们的生活中处处可见,稍加注意就会发现,有时一些稍微远离日常伦理和实用范畴的事物都会被我们提出质询,孩子考大学,家长往往为其选择工科或理科中比较实用的部门,而理科中的基础理论部门或文科则往往是分数较低者方去问津。这种思维方式应用到决策方面就很容易造成短视,比如前些年对教育的轻视,对农业基本建设投入的忽略都曾使我们备受其害,这都是缺乏科学精神的表现。

记者:“五四”前后,我国曾掀起过一阵“科学主义”思潮,这股思潮中,有些“西化派”的代表人物如胡适、陈序经等都从不同侧面把“科学”即所谓“赛先生”作为崇拜的对象,这是否说明中国存在或出现过“科学精神”呢?

杨:这里要特别说明的是,对科学方法的万能崇拜与“科学精神”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和取向。科学主义的崛起首先是针对当时国内力图维持传统文化生命力的国粹派而形成的一个对垒派别。我认为这恰恰反映出中国实用意识与科学精神相违背的境况。

在近代科学主义代表人物看来,科学方法至高无上,有包治百病的作用,而本国传统文明却被贬得一钱不值。比如胡适就说过:“我们必须承认,我们自己百事不如人,并且道德不如人,知识不如人,文学不如人,音乐不如人,艺术不如人,身体不如人。”总之一切不如人,也就是,没有必要选择西方科学主义之外的思维方法。这种排斥多元选择价值观本身就是违反科学精神的,而且亦仍未逃出实用意识的大网,因为科学主义只是被近代知识分子作为治疗中国痼疾的一剂灵药匆忙服用的。其实,近代知识分子一直在反复服用实用意识这剂苦药。刚一开始受够了洋枪洋炮的欺负,觉得坚船利炮的引进是强国之本,于是就赶紧买枪买炮,洋务刚搞出眉目却被日本一击而成碎梦;后来康有为戊戌变革的政治措施又被觉得是换汤不换药,似乎操作制度的人的观念变化最重要。细想起来真是一个奇妙的不解之谜。

记者:你一直关注文化史方面的问题,据你的分析,科学精神与文化传统的渊源有很深的联系。那么你认为科学精神在中国主要缺少哪些文化背景?

杨:这可能与东西方文化结构中宗教思想表现形式的差异有关。80年代前,我们对宗教总有一种误解,甚至学术界也认为西方的科学和宗教是截然对立的,我们的头脑中只有宗教裁判所烧死布鲁诺的印象。实际上西方宗教除其中世纪黑暗的一面外也为科学主义的崛起提供了某种理性前提。神学大师托马斯·阿奎那曾说过信仰是理性的完备形态,它们共同建立了知识的殿堂。理性与信仰同时为科学精神的兴起提供了知识背景。

另一方面,在西方,宗教信仰的形而上形态很容易使人有一种超乎日常生活之外去追求超世俗价值目标的作用,这同对科学目标的追求有类似之处。有人经常用“恺撒之事归恺撒”、“上帝之事归上帝”来形容宗教与世俗领域之分,从某种意义来说,西方科学的演进,也是沟通“恺撒”与“上帝”之间的一种既定终极结果,多少与宗教信仰有异曲同工之妙。

与西方有所不同,中国汉代儒生曾试图使儒学彻底宗教化,近代的康有为想建立孔教,这些尝试均没有成功。因为实用的价值体系标尺很难使他们怀着虔诚之感去从事科学研究,进而把科学探讨的对象升华到形而上的层面加以寻求。所以李约瑟博士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一书中虽费心尽力去寻找中国科学精神的古代种子,得到的往往都是技术发明的实例,而很少在抽象概括意义上有价值很高的科学理论体系。

记者:看来无论是西方人强烈的宗教意识还是中国人强烈的实用意识都具有自身发展的历史、文化条件,很难从根本上相互取代。但这并不等于我们要排斥科学精神,是否需要我们在文化方面作些调整呢?

杨:我想当然需要。前一阵很多人都讲文化重建,但我认为那是一个极艰难而漫长的工作,所以我更倾向于使用“传统转化”一词。

不少学者把中国文化分成“大传统”和“小传统”。大传统属于知识圈中的上层文化,“小传统”是活跃于基层的乡土价值观念。“五四”等多次文化运动冲击的主要是上层观念形态,而对基层意识则很少触及,所以直到今天基层“小传统”仍以顽强生命力而存在着,对这个层次无所谓重建,只存在着转化、改造问题。至于文化的“大传统”,主要指儒学,从目前知识分子结构来看,以纯粹儒学伦理观为立身之基的“纯儒”已不复存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我个人以为,“科学精神”在中国得以真正建立,首先要屏弃小传统中实用的单一文化心态,而兼有包容多种思维方式的胸怀,这不仅是采取过去所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态度。我这里所说的包容心态胡乱打个比方就是当你吃肯德鸡时,即使不喜欢比萨饼,亦应对吃比萨饼的人报以微笑,而不要说:“喂,别吃比萨饼了,你必须和我一样吃肯德鸡。”

记者:我们要屏弃的不是实用价值本身,而是其唯一性,也就是在实用价值之外还要有信仰的支撑。我们所说的信仰不是虚无缥缈的幻影而是追求真理的信念,它将引导我们去探索日用伦常背后存在的规律。

杨:是这样。当然,传统的转化与科学精神的建立是一个系统工程,我这里只谈了有关科学精神的文化背景因素,还有许多其他因素,需要我们作艰苦的努力。我同意你开头的说法,科学应该深入人心。至少对我们这代人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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