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了一回美国兵

1993-01-01 09:23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3年8期
关键词:伤员帐篷沙漠

叶 研

妻子·母亲·少尉

丈夫和女儿的出国手续不知为什么那么磨人,在美国医院当护士的A几次险些放弃等待的希望,恨不得买飞机票飞回北京亲人身边。但毕竟在8年零两个月的分离之后,丈夫和女儿终于启程来美。结束了一家两地的生活。接踵而至的是,三个人生活支出的压力。

得再找一份差事。怎么也要支撑几年。丈夫在北京一所工科大学工作。这些业务资历,在美国不算数,得重新学习以获得学历。女儿要继续读书。三个人里两人上学,生活的担子,主要压在她一人身上。

A在这种考虑之下加入了美国预备役。照当地规定,预备役人员无非就是定期受受训,如果20年后退役,即可有一笔“复员费”,相当一人的工资。这样,日子当然就好过多了。这是1989年上半年,有谁知道一年以后萨达姆会出兵入侵科威特?

无论是观念还是生活方式,都与美国主流社会存在着相当距离的中国移民,一脑门子心思不过是求职养家。A成天在医院和家里两处奔波,实在没有多少时间去留意国际政治,但是1990年8月2日,萨达姆将为数近200万的各国男女军人引向了一场战争。

不知情的人,想当然地估计着美军在沙漠战区的津贴费,认为他们至少发了一笔小财,A却苦笑着说:“比起在医院干,工资至少少得一半。”

1990年11月19日,A接到通知,到当地野战医院集中,两天之后转入现役,成了美国正规军。

丈夫为她的安全担心,家里的气氛顿时沉重起来。

军装上的军阶标志是少尉。A在中国多年的专业资历人家不承认。少尉是从她在美国搞护理工作算起的。她和那些过惯了平静生活的预备役人员开始了应急式的战前训练。从防化、防核知识到拍发电报、使用指南针、寻找食物直至被俘注意事项,一切都显得那么仓促。她不得不接受这个怪异的事实:一个中国女性突然要到天边上一片沙漠打仗去。她带着中国人特有的镇静默默地进行着启程的准备。

美国是个惯于出兵的国家,对参战人员的善后工作也有一套成熟的作法。像A他们,立遗嘱、指定权力代理人、留下工资转发地址等等这些吓人的手续都在美国办好。还发了俘虏证,美国向每个军人发放这种用各种文字印着国际法规的证件。

每天都准备开拔,感恩节、圣诞节过去了,都过得没滋没味。

离家是1991年1月2日。过了新年就走。出发永远伴随着不安和慌乱。家属只允许送到集中地点。

下午离家。丈夫和女儿送行。A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非常对不起家人。于是跟女儿道歉:“妈妈有时候发脾气,……原谅妈妈。”和丈夫竟没多少话。中国人面临某些重大人生现实之际仍不愿有什么流露。心里堵着许多东西,闷着就那么走了。在美的中国朋友打电话要送送的,A说不要来了,也就没来。到底和那战争隔着一层。

其他黑白皮肤的美国男女,走的送的,吵吵嚷嚷,搂搂抱抱,哭哭笑笑,合影道别。闹也闹不出乐呵劲来。不过美国因为担当了“沙漠盾牌”的主将,全社会相对舆论一致,上上下下弥漫着一种同仇敌忾的气氛,于是送别场面也有“车辚辚,马啸啸,行人弓箭各在腰”的感觉。此外,就是祈祷,祈祷平安归来。

在集结地点耗了一个白天,深夜登机。A背着装具,跟着队伍登上一架应征的客机。钢盔顶在头上,脖子几乎承不住,过了一会才习惯。3日凌晨零点23分起飞。机舱内逐渐静下来,没人睡得着,个个心事重重。这一仗,多国部队打得赢,没人有疑问,自己能不能生还,才是问题。迷迷糊糊打个盹,飞机已在法国加了一次油。4日凌晨3点,飞机在沙特阿拉伯海港城市代菲奈降落。

沙暴·警报·飞毛腿

什么都不像想象的那样。他们没有投入紧张的战前准备。倒在代菲奈窝了20多天,等换乘的飞机。

美军接待站在市外的一大片大型帐篷里。每天乘大轿车到城里吃两顿饭。可以稍微逛逛街。A这会儿用不着照料丈夫和女儿,她又回到单身生活中,和插队、和在美国等待家人办签证的那许多年一样,逛商店多少能享受一点久违的悠闲。她买了肉、蛋、大饼,还有中国的粉丝和榨菜。

20多天后,乘小型军用飞机转到114转运站的沙漠营地。大太阳底下一片沙子,像掺了白银的金首饰那种淡黄色,晃得人睁不开眼。1月份的沙漠,大约6点天黑,气温降至零下。A每天早早地往睡袋里钻,要是不钻睡袋就得跺脚,碰上下雨天,又冷又湿,更难熬。几天以后送来了韩国产的煤油炉兼取暖器,家里又寄来电热水器,洗洗涮涮能对付了。美军有些小伙子有手艺,用包装箱的木料打家具。包装箱特多,而且大。她拿了个小包装箱,请人改了个床头柜,装上临时家当,靠它度过了整个参战时期。

最不适应的是干渴,还有风,说来就来,其快无比。A有一次在营地看到远处卷起老高的沙幛,喊了一声“刮风了!”就往帐篷里跑,解搭扣放门帘的工夫,风已经追到跟前,营地里干活的人刚刚有戴上风镜的份儿。人们近在咫尺,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连人带衣服彻底洗了一回沙浴。

A值的是夜班,早晨7点下班,汽车引擎声就在帐篷外,好人也给弄得神经衰弱。睡不着,就起来看信,写信,军邮站在几十公里外,电报、电话都办。美国人是世界上打电话最多的人,电话电讯部门发了大财。A到了KKMC后马上打电话向亲人报平安,丈夫关切地问一句:“离前边有多远?”她异常感动。丈夫工科出身,当然熟知现代战争并无前后之分,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正式信息常常来自军官会议,很像中国的干部听传达。会每周开一次。

“沙漠风暴”行动开始第一天,多国部队空军和海军航空兵全面袭击伊拉克军事目标,全球新闻通信电波突然增大的时候,114转运站正在开“干部会”,通知空袭开始,正说话,伊拉克的飞毛腿已经到了头顶。会议被警报猝然打断。人们四下里抓钢盔,钢盔扣到头上还没摸到防护服,就听凌空一声爆炸传来,随后各单位被告知伊军导弹已被美军爱国者导弹击中,拦截成功。让人哭笑不得,但谁都切身体验了一次高科技战争,也就是:地面人员刚戴上钢盔,胜负已见分晓。

随军牧师开始了紧张工作。每天祈祷上帝的人从空袭开始突然增多。导弹天天撂过来,多的一天两次三次,每次防导弹都得吃药、穿防护服、戴防毒面具,防备萨达姆使毒气和细菌武器。警报一响,美国男女们惊叫着,手忙脚乱地乱钻。A把三防服穿好了躺在床上休息。她懂得死与不死之间的偶然性,真要死呼天抢地也没用。“无所谓”,她淡然说,“躺下等着解除警报。死就死了,没死还得收拾。三防服里洒着一层什么粉,脱掉以后一身黑。回美国以后好多人说我是‘英雄,我说:‘不用说什么英雄狗熊的,回来也就回来了。”

地面战争开始之前,军官会议上通知准备接收伤员。大批伊军伤员的到来,使美军始料不及。沙漠上温差大,新增的帐篷来不及配冷暖空调,天黑伤员冻得叫唤,A满世界给找毯子。前线有军医对伤员进行第一次处理,到了转运站该手术就上手术台。美军医生对伊军伤员没那么客气,上来就动手,钳子、剪子地就招呼。她看不过去,叫住军医,先打止疼针再干。碰到有生命危险伤员,转运站做二次处理,送上直升机往海军医院船上运。伊军伤员把每天发放袋装食品的转运站当作天堂,伤好了都不愿走,拉着美军换东西,换美元,好像压根儿没有打仗这回事,会说几句英语的,住长了以后还闹着要打针。

运人的直升机和卡车不停地进出。A休息得越来越少,天气转热之后,帐篷里更不能呆。每次起床,床上都留下一个汗湿的人印子。

心中的黄彩带

科威特没多久就解放了。多国部队已停止进攻。胆大的军医偷偷地搭便车溜到科威特观光一番,又不动声色地溜回来。部队经常组织联欢和舞会。美军等级分明,跳舞时,大官找大官,小官找小官,兵跟兵一起。

仗打完了,几十万军人该回家了。可是转运站的难民用大飞机也运不完。站里的人早就不耐烦了。住几个月帐篷让美国人叫苦连天。他们把起夜跑厕所看作是最大的不便。A也常常想念家人,而且再呆在沙漠里工资极受影响。2月地面开打,历时不过100小时左右。没想到三四月也没有回家的信儿。就这么耗着。5月份一次军官会上,通知转运站大部分人回国。青年人搂作一团蹦起来,差点把帐篷掀掉。A精神一爽,到军邮站给家捎个信儿,没像那些“小孩儿”那么忘乎所以。

还是坐的租来的民航飞机。在纽约机场,飞机停了两小时,每个归来的军人可免费享用两杯酒。这里的人们充分体恤美军在伊斯兰国家半年没喝上酒的苦衷。美国人民沉浸在班师回朝的兴奋中,树上、车上、电线杆上飞舞着欢迎亲人归来的黄布条。

A上班的那所医院挂出了类似光荣榜一类的名单,所属几个分院参加沙漠风暴行动的100多人都榜上有名。A觉得这次战争动员过大,实际上并没有用上这么多人力物力,因此显得浪费。她只是没想到美国社会朝野、上下、公司、个人,居然如此支持这样的动员。

有关部门寄来关于战争组织工作名项细节的意见征询书,A没兴趣填。她还得上班、做家务,和以前一样过日子。一个中国人,为生活所计,参加了美国预备役,赶巧参加了那场世界瞩目的战争,之后,她回来了,就像水面被石头激起了波澜,不久又恢复了原样。

(晴日摘自1993年4月30日《青年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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