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发智慧”发家的工程师

1994-08-24 06:03李浩明
中国青年 1994年7期
关键词:化工厂厂里厂长

李浩明

乌黑锃亮的奥迪轿车在充盈着现代化气息的沪嘉高速公路上疾驶,速度表的指针指到了140公里。戴着进口架眼镜的驾驶员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拿着可口可乐易拉罐喝了一口,回过头对记者说:“这大概就是我们中国几代知识分子所梦寐以求所为之奋斗的现代化吧?说真的,我对我们的前途充满了信心……”

他怎么会不充满信心呢?就冲着拥有这台价值38万元人民币的奥迪100,感觉怎么会不好呢?

几分钟后,嘉定县马陆乡到了,迎面是一块巨大的招牌,“上海希望私营经济区”一行大字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是日,在一份150万元的投资合同上,

他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位阔绰的驾驶员是谁?

老婆劝他:省点事吧,别冒这个险了

那是4年前一个早春的日子,星期六,记者去南京采访。在上海站,开车的铃声已经响了,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拎着个破皮包风风火火地奔上列车,刚坐定,车就开了。他气还没喘匀,就从破皮包里掏出一叠纸,在上面急速地画起来。

“刚下班就来赶火车,好辛苦啊!”记者对他说。他浑身一哆嗦,两眼露出惊恐和警惕的目光,说:“你怎么知道的?”“我敢断定,你是个‘星期六工程师,凭第六感觉!”他尴尬地一笑,不吭声了。少顷,当感觉到记者不会“出卖”他时,他吞吞吐吐地抖出了内心的“秘密”。也难怪,在当时,像他这样偷偷摸摸地干这一行是见不得人的,与犯罪几乎没什么两样,他怎能不害怕呢?

“我是华东化工学院的毕业生,分到化工厂搞了很长时间的中试课题,中试产品搞出不知多少个,就是没有一个能真正投入生产。这种情况在国营企业里很普遍,谁都知道毛病在哪里,但谁都治不了。说真的,我失望了,热情骤然下降,闲得心里直发慌啊。

“记不清是哪一天了,常州一家化工厂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家的地址,厂长开着小车来找我,要聘我给他们当总工程师,并许诺先预付10万元。我吓了一跳,这在当时绝对是个天文数字啊。可我无论如何不敢答应。最后,他们提出个折中方案:以每月500元的工资聘我当‘星期六工程师,另外让我再从新产品开发中提取奖金。

“从此,我每逢星期六下班就搭乘这班火车去常州,星期天深夜再赶回上海。人确实很疲劳,但冲着那几倍于厂里的收入,冲着常州厂对我们知识分子劳动成果的尊重,再苦再累我也顶得住。

“苦和累可以不在乎,但干这种事不那么‘光明正大,就跟做贼似的,就不能不在乎了。时间一长,别说我,就连我老婆都熬不住了,劝我说:‘省点儿事吧,万一让单位里知道,你真的要背个处分。收入少就少点吧,别人能过,我们也能过,再别冒这个险啦……

“同志,你是记者,在你看来,我这样搞下去会出问题、会有出路吗?”

记者一下子怔住了,怎么说呢?刚巧,手里正翻着一本经济学论著。记者赶紧找着一句话递给他看:“由于知识减少了人们对原料、劳动、时间、空间和资本的需要,因此,知识已成为先进经济的主要资本。随着这种状况的发生,知识还将升值。”

他的眼睛蓦然一下亮了,匆匆将这句话抄到纸上。常州车站到了,他挟起自己的破皮包,拿着记者递给他的名片走了,却没给记者留下名字。

两年后,他搞大了,不仅出卖自己的智慧,还干起了“批发智慧”

两年后初夏的一天,记者接到他打来的电话,邀请记者到他的办事处“玩玩”。

登上高高的台阶,走进豪华的大堂,奥迪斯电梯轻盈地把记者拉到了远洋宾馆的19楼。他会在这里办公吗?

他热情地迎上来,将记者请进一个奢侈的套房,女秘书马上敬烟斟茶。一套迎宾程序完成后,他快速地坐回到办公桌后面,以娴熟的动作从自动名片盒中弹出一张印制精美的黑底金字名片,上面印有6个职务,尽是苏南一带乡镇企业的“技术厂长”“总工程师”什么的。无疑,他搞大了!从一个浑身散发着穷酸气的“星期六工程师”到一个豪华宾馆里高级套房的主人,这个时代真像一个多才多艺的魔术师。

谈起过去两年的情况,他说:“那次火车上分手后,星期一一上班,我就被厂干部科找去了,他们已经掌握了我的所有情况,罪证确凿,已不允许我有任何的解释。他们当场给我指出两条路:要留在厂里工作,就必须接受行政处分;要么就下岗回家,但每月必须交厂里200元钱。

“我选择了回家。心里好难受啊!我在常州厂的工资每月500元,若交给原单位200元,这剩下的300元可怎么过啊?我被逼上了绝路。

“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人一旦被逼得走投无路,就会孤注一掷,没了任何顾虑。正在我伤心之际,隔壁一个小青年来找我帮他从常州带1500串珍珠项链。我好奇怪,他做小生意的。怎么要那么多?他笑了,说:‘还不是搞批发!搞批发就是让更多的人被你剥削,当然,也让更多的人有饭吃。无论什么生意,不搞批发是发不了财的!他的一席话启发了我:我向常州厂出卖智慧,也是一种交易。如果我也搞‘批发智慧,那不就能形成规模优势了吗?上海有的是人才,有的是智慧!

“于是,我一方面在上海广泛利用社会关系,网罗科技人员,另一方面在苏南物色乡镇企业,为他们提供科技服务。到目前为止,与我有业务联系的乡镇企业至少已达50家,这名片上的6家是紧密型的,他们不仅为我分摊在上海包租宾馆的办公费用,还每月发工资给我。至于向我出卖智慧的兼职科技人员那就数不清了。可以说,我目前的规模不亚于一个中型研究所,而且不需要任何硬件投资。

“我这样做算不算剥削兼职科技人员?如果算,那整个社会流通环节都是剥削了。流通是一个增值过程,同样,智慧的流通也应该增值。对不对?说真的,那些出卖智慧的科技人员感谢我都来不及呢!上个月,我在报纸上登广告,特地加上一句:‘来的人不要太多……”

他十分得意而充满自信地谈着。办公室里,他的雇员们不停地忙着:发传真,绘草图,接长途……

伫立在19楼高大的窗户前放眼远眺,逶迤东去的黄浦江和车流滚滚的外滩尽收眼底。他又点燃一支红塔山香烟,深沉地说:“眼下,钱是赚得不少了。可是,人毕竟不是仅仅为钱而活着,尤其是对于我们中国知识分子而言。因此,心里还是不踏实啊!”他还说:至今人事关系还挂在原厂子里。钱再多,还没有丢掉铁饭碗的决心,更何况梦寐以求的高级工程师的桂冠还没有得到呢!

当他以智慧换取了无锡一家化工厂法人代表的身分后,仍不满足,他要再“打回老家上海去”

早春2月的一天,记者收到他寄来的一份请柬:无锡县××化工厂开业典礼。落款是他的私章。莫非他又成为工厂主了?

那天一大早,他包租了一台尼桑蓝鸟来接记者,手里拿着一只当时最时髦的莫托罗拉8900大哥大,腕上亮出乌黑晶莹的雷达表,而那一身挺括的西装显然是精品级的。在荡漾的春风吹拂下,他显得踌躇满志,再也找不到拎破皮包的那个身影了。“金钱不再耻辱,清贫撑不起清高!”

他边说着边钻进车门。蓝鸟奔驰在平坦的318国道上,计价器几十几百地跳得让人心惊肉跳,可他却依旧谈笑风生:“上个月,我到原单位正式办理了辞职手续,我再也不稀罕‘高工那顶帽子了。尽管厂里答应我哪天回去哪天给我评‘高工,可我不知怎么的没有了一点兴趣。现在,厂领导对我的态度截然不同了,过去要处分我的领导现在亲自召开欢送会,给我很高的评价。而我在会上却说了这样一句话:‘在厂里多年,没有直接为厂子创造一分财富,我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工厂。当然,不是我无能,也不是厂领导无方。我的话使大家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蓝鸟驶入无锡县境内的一家新挂牌的化工厂。车门打开,当地的父母官们簇拥着他——这家化工厂的厂长、法人代表走到剪彩台前,他接过礼仪小姐递上来的剪刀,和地方官员们一起剪断了红绸。

是夜,在无锡市区四星级的无锡大饭店里,他对记者说:“虽然我以知识产权和部分资金换取了这家工厂法人代表的资格,但是我并不满足,因为我是上海人,这里毕竟不是我的故乡,总有一天,我要打回老家去!”

在老家,他对厂长说,要通过他的企业把厂里未能烧开的水加温。他下一步是什么动作?

1994年春节前的一天,他驾驶着奥迪来到他曾经平静而寂寞地度过多年的原化工厂,厂长打开了贵宾室的大门。今天,他已不再是“星期六工程师”,也不再是下岗待业人员了。坐在宽松舒适的沙发上,他和厂长开始了联合开发产品的谈判。他这边,光杆司令一个,而厂长那一方,厂长秘书、计划科长、协作办主任等头头脑脑坐了一大帮。

一项令双方都满意的合作协议签订了。他坦率地说:我在马陆乡建立的企业,无论是人才,还是设备,与厂里都不能比。因此,我的经营思想很明确:引进牟其中先生的“一度理论”,通过我的企业把厂里未能烧开的“水”加温。我们双方互惠互利,还望各位领导多多包涵。

临走,他来到自己原先工作过的中心实验室,向那些昔日的同事拜早年,并一一递上了红包。记者请他谈谈此时的心情,他说:当代世界工业化进程的历史表明,知识不仅仅是物质财富生产过程中的加速器,而且正日益取代有形物质的地位,成为物质生产中最重要的因素。正如工业革命使金钱取代暴力成为控制社会的主要手段一样,当代中国正在实现的变革必将使知识取代昔日金钱那至高无上的地位而成为经济权力的象征。至少,我的经历证明了这一点。

那一边,有人在悄悄耳语:这小子下一步是什么动作?

奥迪车上,他拿出来一张放大了的彩照,背景是深圳深南东路上那一幅巨大的政治宣传画,画面上,邓小平慈祥的头像边是一排排红色的大字:“不坚持社会主义,不改革开放,不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条”。宣传画前,西装革履的他在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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