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人心留一个温馨的后花园

1994-08-24 06:03吴志翔
中国青年 1994年7期
关键词:海子家园乡愁

吴志翔

拥有一份乡愁,是美丽的。

“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18世纪德国诗人、短命天才诺瓦利斯的这句话曾经令当代教育家赵鑫珊深受震动,他这样描述当时的感觉:“当我第一次读到这个不同凡响的定义时,它宛如一道辟开茫茫夜空的闪电,骤然照亮了我的内心世界。”

不管你是否承认,人其实是种相当脆弱相当无助的生物。人有时候会陷入一片无聊空虚的泥潭中不能自拔。人吃饭睡觉,上班下班;人挣钱花钱,喝酒抽烟……人总想为自己的所言所行找理由,为自己的生生死死找点可靠的依据。人总想从生活中发现一些意义,从艺术中发现一些“真理”。人拼命地吁求安慰,可这个世界难免令他失望。上帝确实是死了,神祗的庙宇确实已经毁弃。哲学家们爱用他们悲哀的语调宣布人类的宿命:人是上帝的弃儿,人是无可奈何地“悬浮”着的,人是徒劳无望的西西弗斯,人是“被抛入无家可归状态的此在”……于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寻找家园”成为人们无可推卸无法逃避的责任。

寻找家园?是的,人活着总得有个家,不是吗?

在我们心目中,家不仅仅是一个遮风挡雨安身立命的所在,家还是归宿,是和平,是精神漂泊者渴慕的故乡。

想家,用一个比较书卷气的名称就叫“乡愁”,我喜欢这个名字。一个拥有乡愁的人是不可能堕落的。当我们思念乡土、怀念故人时;当我们注视自身、忧郁如雾一般笼罩心头挥之不去时;当夜晚的灯光变得孤独而温暖、我们为未来热忱祈求时——那一刻,我们其实最坦白,最纯洁。

一个家在南方的女孩子到北京读研究生,在空荡荡的寝室里忽然想起了久违的江南,想得要命:春气萌动之际,家乡的野山一定开满了映山红,那些火一般热烈的映山红啊!挺“硬气”的姑娘心灵颤栗了,她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鼻子。后来她笑着说:“我那时只觉得不哭不过瘾,有种冲动……”

相信每个人都有类似的经历。什么叫乡愁?这就叫乡愁。别怨自己不够坚强,也别以为偶尔的忧伤是人生行程中的不谐音,那一刻我们难道不是最深刻地体验到活着的真实,感觉到家园的可亲吗?

拥有一份乡愁是美丽的。

什么时候我们丢失了乡愁?

然而,生活在今天的人常会显得过于躁动。你可能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心浮气躁,甚至有些愤世嫉俗。无法再安静地坐着读书,不能满足于跟心灵的对话。爱意逐渐消退,精神日益苍白。你因此而不断地失去朋友。

每天骑车上街,对你是一种折磨——你不能容忍别人骑得太慢,挡住你的道!你还闯红灯。你不行,缺乏涵养,心里窝火,电视连续剧,足球比赛,化妆品广告,服装价格,作家,发型,下雨,报纸……全都成为攻击和批判的对象。你身上潜伏着非常危险的因素,它可能是毁灭性的。

我们生存的环境是无辜的吗?文化被大众传媒和市场行情挟持,爱情被经济筹码和游戏心态左右,友谊就像股票被恰到好处地购入抛出,而想像和美学则仅仅成了算盘上的一颗珠子……但是至少你,并不甘心做“物质的短暂情人”(海子诗),在喧闹的尘嚣中,你还希冀一方明净的天空:读几本无涉经济之道的书,想几个无关住房、奖金、职称的问题,说几句虚无缥缈的“梦呓”。你把他们当作一种享受,你无意去追逐很多人在追逐的东西。你小心翼翼地回避媚俗,屏弃许多会伤害到自身纯洁的赤裸欲念。在缺乏诗意的黄昏,你想一个人,守住心中的神,踽踽独行于自己精神的“雨巷”。你四处寻找的是一种最起码的对生命的真诚与热爱。你至为留恋的是阳光灿烂的童年……

可你错了。除了一大片噪音,你终于什么也没有得到。在你心底只有一股浊流激荡并且泛滥开来。你陷入物质与精神的双重病困。

你会感到羞耻。你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春天的夜晚安详而静谧,你在灯下翻看影集,看到了从前的自己。照片里的那个人在微笑,那是你吗?你原来也曾有澄澈清明的双眸和无比纯净的额头!

你正当年轻,却感到老了。你一无所有,也不知道何去何从……

一种焦虑,正慢慢地啃食审美人生的支柱。是的,焦虑,它是这个时代的魔症——“使我们的苦乐尖锐化的,是我们心灵的锋刀!”

我没有能力开出一张疗救的药方。而且我自己也未能完全摆脱焦灼的阴影,但我时时铭记着凡·高的一句话,“一个人千万别让灵魂里的火烧出来,但又必须让它永不熄灭。”

朋友,别太急着赶路

一位大学里的老师,在课堂上讲起电影《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他说观看此片时竟流泪了,仅仅因为影片里一段童声唱的儿歌。“人家都笑我的眼泪不值钱。”

我能理解他的感情,也赞赏他的眼泪:短暂的回眸呵护着良知和真诚,两行清泪冲掉岁月的几多风尘!

谁也不能彻底超越从前,古罗马诗人鲁克烈斯日:“无人能把自己从生命里连根拔去。”确实,我们或多或少地珍藏着一些情感的底片,只不过我们总是步履匆匆,常将它们遗忘在记忆的某个角落,一旦有一个合适的机会,它们便会粉墨登场。

我的一位曾经非常迷恋诗歌的同学,毕业后在一家中外合资的化妆品公司搞企划。他不再写诗,并且,嘲笑自己的诗歌生涯,鄙视诗人。他成天东跑西颠,北上南下。钱包越来越丰盈,脑袋越来越精明,一口国语说得越来越流利。每次打电话给我,总是说:“很忙,很忙。”有一天晚上他跑到我宿舍,提议喝酒。我们边喝边聊,回忆起许多学生时代的旧事,神色都有些黯然。我们似乎都有了几分醉意。我说:“读首诗吧!”他没有反对。我朗诵的是一首名叫《祖国》的诗,我们像熟悉情人一样熟悉这首诗,这首诗曾经是我们的宗教。现在它回来了,再一次激动了我们。我们含着泪花,以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高声朗读——

“……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天马踢踏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

海子,又是海子。我们至为热爱的诗人。海子已经死了,25岁的诗人,坟上早已长满青草。海子不是时尚,但他的歌声仍在飘荡。

读完诗,我们无言。我那位同学——海子旧日的信徒,却再也不肯把头抬起来。

他一定想起了自己曾经拥有而失落已久的梦想。想一想吧,暂时隔绝喧嚣,凝望来路,并不需要多少时间和心力。片刻的停留将唤回那颗被时光剥蚀的诗心,并从此走向成熟圆满。

给人心留一个后花园,一个温馨的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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