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 娘
有那么几年,我常在上海小住。上海人生活是很方便的,生活用品又多又便宜质量又好,蔬菜品种齐全,大街上随处可见商店,各种小食品比比皆是。即使你洗了衣服不愿烫,也可以花两毛钱送去店里烫好。不像北京,修拉锁、修钢笔的地方,根本没有,就是新买的皮带上打个孔,还是一个孔两毛钱,总之我觉着,上海是一个为普通老百姓着想的城市。
上海印象怎么样?朋友问我。
我说:上海的羊毛衫又漂亮又便宜,光明牌冰砖又实惠又好吃,生活服务又方便又细致,只是上海的马路太拥挤,人也过于精明。
我读大学的时候,班上有一位生产建设兵团考来的上海人,他是知青,是老三届同学。那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年考大学,竞争很激烈,考入学校总是不容易的。然而,这位姓方的上海同学,读了没有两个星期,他就坚决要求退学。他费了很多周折,才退了学,回到他下乡的兵团,又从那里按病退人员返回上海。当时,也有一些上海知青,为了回上海离婚的,想方设法得点病的,总之,他们为了回上海,不顾一切。那时,我不明白上海人为什么要这样,以后我就懂了。对于无权无势的普通老百姓,这里的生活很安逸,很方便。
无论上海生活怎么方便,我总是过上几天就想回家。是因为上海拥挤吗?我想,还是价值观念不同。婆婆家是那条弄堂里房间最大的人家,两个房间,一个小阁楼,一间小储藏间,一个厨房。那是一幅石库门式建筑,从房间到厨房,要经过一条公用走廊。在这条楼道的不同位置上装着许多灯,每家用每家的。我是一个经常忘记关灯的人,那时,我刚刚来到这个家。晚上,我总感到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每当我拉开走廊灯去厨房时,我就听见楼上亭子间的门响了,然后就听见一阵刷牙声。我看不清楚那个刷牙人,我知道亭子间门外有一只脏水桶。那个躲在黑暗中刷牙的人,只要借着楼下这么一点点光亮就可以洗漱了,这是阿凤告诉我的。她说,你要随手关灯,不给他借光。说完,她顺手一拉灯绳,走廊全黑了,那个刷牙声没有了。
第二天,从楼上走下来的人,都是西装革履,漂亮又大方,他们上班时走过我们厨房门口,那时我还在吃早餐。他们总是看看我,我又看看他们,有时也点点头,而我并不知道他们谁是哪个房间住的,谁是那个刷牙人。
在街上,人们总是穿得漂漂亮亮,你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些又精神又漂亮的上海人,回到家里是住在鸽笼一样房间里,那么体面的人,会为一个放桶的方寸之地争吵。这有什么?阿凤说,阿拉上海人寸土必争。
上海人是怎样想问题呢?我真想不好。我在街上为阿凤带了一瓶指甲油,花了三毛八分钱,她一定要一分不少地把钱还给我。那时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她却觉着这很正常。我们不是一家人了吗?也许,她是对的。她更欧洲一些?欧洲人不是各自付各自的餐费吗?
在街上,在小摊上,你会常常看见人们为了一角钱讲上半天,她们不在乎周围过路的人拥挤,擦碰,天气多热,她们会毫无感觉地站在那里讨价还价。哎,这件汗衫十一元,如果买两件就十元零五角,我们两个人合买好不好?
上海人有自己的眼光,总是和我们不大一样。有一次我去买鸡蛋,营业员问我:要嘛?我正在犹豫,我说:这个鸡蛋怎么这样小?那时,一个女人匆匆走来,她的眼睛没有向营业员打招呼,她远远地就看着鸡蛋,她急匆匆地说:哎呀,今朝这个蛋怎么这么大?两斤蛋要少买两三只了?
我和营业员都笑了。营业员说:侬讲太小,伊讲太大,阿拉这些鸡蛋卖给哪一个?
上海很拥挤,一个店铺挨着一个店铺,下雨的时候,我并没有在雨中的感觉。不要说人们行色匆匆,每个人身上沾不了几滴雨,你就是逛马路、逛商店,就从一个屋檐下走到另一个屋檐下,那些屋檐会把你护送到家。上海太拥挤了。
弄堂口整天上午集聚着许多人,他们哇啦哇啦地满嘴上海话,如果是今天,我会以为人们在炒股票,其实他们在换房。上海人常常搬家吗?反正我住的那栋房子里,除了婆婆家,别人家都换了主人,我每次回上海,楼道里都有陌生的面孔。阿四总要对我说到后弄堂的一家人,他们住在一间六平米的小屋里,那时他们是新婚夫妇。后来他们搬走了,据说那家的男人整日都打听换房的事情。过了十几年后,他们又搬回来。他已经有了孩子,他们搬进了一间十一平米的房间。我说,这是一个可以写小说的事情。人生有几个十多年呢?这对夫妇十几年间就考虑一个问题:住房。他们换过无数次房子,十几年间增加了五个平米,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在上海人看来,这是个了不起的胜利。而我看见那个男人的鬓边已有了白发。
上海太拥挤了,也许就是拥挤导致了人与人的碰撞,而隔断了人与自然的交流。人与人的碰撞只能触发生活的精明,只有当人与自然交流,才能开启生命的智慧。也许,道理大家都懂,上海人自己也懂,他们也说上海人太精明。可是不精明你就无法在上海生活。即便你不精明,当你生活在上海的时候,你的价值观念也会改变,你很快会被生活淹没,世俗的力量太大了,不可抗拒。
在上海人看来,即使住破屋的宁波人、绍兴人也要比住公房的江北人好,有教养。江北,长江以北,在上海特指苏北。解放前,苏北人在上海多是做苦工的,所以上海人讲那些没教养的人就要说:江北人,乡下人。有时,我进弄堂,就听见坐在弄堂里的老太婆们摇着蒲扇议论我:侬看,这是阿四的娘子。
伊是哪里人呵?
哈尔滨人。听说这小媳妇是大学老师呢!
噢……满好,满好,满洋气的。
我想她们以为我听不懂上海话。她们为什么没把我划分到江北人那里呢?哈尔滨不是比江苏更北吗?可无论他们怎么看我,无论上海多么方便,住上一段时间,我就想走,上海很难留住一个北方人。为什么?
北方的天空是蓝的,很蓝很蓝的,我说。北方人要住有明亮窗户的房子,北方人要吃生的葱和大蒜。
我还记得我和婆婆去买菜,菜场里卖的小葱——上海人叫香葱,特别小,就像北方的韭菜。卖葱的人把两三根韭菜样的小葱分成一堆,这一堆就卖两分钱。那一次婆婆买了两分钱的小葱,我并没注意,回到家里洗菜时,我发现了小葱,我洗一洗就吃掉了。那时我已经有一个月没吃葱和蒜了。婆婆烧菜时大叫:我买的香葱怎么不见了?
阿四把我从屋子里叫出来,他问我:你是不是把妈妈买的香葱吃了?
那是买的吗?我说,我还以为是谁掉的。买葱怎么会就买两棵嘛。
我一想就是你干的,他说。
我吃葱的事情就成了这个家的新闻。其实,在我看来,买葱的不像买葱的,卖葱的不像卖葱的,而我也没有好好吃上一顿葱。
上海吃得也很好,上海人生活比我们仔细,可上海总不是我的家。我不喜欢拥挤,我害怕拥挤。内蒙作家冯苓植先生曾经对我说:草原上的牧人,把牛羊放在草场上不管它们,隔上一阵子就用望远镜看看,知道它们还在那里,就可以了,然后他们喝酒、唱歌、跳舞。
不知道上海人是不是也渴望这样的生活。我渴望这样,渴望在蓝天白云下放牧自己的心灵。我渴望着歌唱,在北方的城市里歌唱。就像我在一首诗里写的——
总有一天
我会住进山歌里
深居简出
乘着一支旧歌的翅膀
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
我的心灵
比任何时候都贴近泥土
我的目光
飘散着青草鲜花的气息
(何彬、田力摘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