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中国?

1995-07-15 05:30慕容涛
读书 1995年12期
关键词:葛剑雄民族历史

慕容涛

乱翻书记

乱翻书,有一桩极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完全从兴趣出发,具有真正的选择自由。可以任意地舍此取彼,看这一本而不看那一本,看这几页而不看那几页。更加妙绝的是,这种选择,只凭着一己的喜欢不喜欢来裁决,不必说出、也无须去想做出这种取舍是依凭着何种价值尺度或审美标准。只要是自己觉得好看的就看,却不必去花脑筋解释为什么觉得好看;反之,亦然,觉得不好看的就不看。即便是名篇巨制,我不喜欢就不看。如果要问为什么不喜欢?对不起,实在说不出,因为确实没有认真动过那个脑筋。这种不讲道理的道理,大约还是能成立的。其实这是一种挺普通的道理,好比面对一部甚获好评的电视片,哪怕你誉满全球,我不喜欢看就把电视一关了之,而无须承担做出评论的责任;好比面对出自大手笔的一幅书法,那怕它一字千金,我不喜欢就可以掉头不顾,而没有义务讲出何以不喜欢的理由。这态度,倒不是对学术或艺术的不恭,只不过是自己没有鉴赏品评的素养,又不打算为此去花较多的时间和精力罢了。

乱翻书,不仅保证了读什么不读什么的选择自由,而且也提供了怎样读的自由。像我这种散漫惯了的读书人,从当学生时起,最怕的就是被指令遵守一种读书法,比如说,一旦规定必须一字一句反复精研,并且必须写出读书笔记、心得体会来,那就难免把读书闹成索然无味的事了;又比如,不分清红皂白,读什么书都一概要求从内容到文字都得读到烂熟,倒背如流,读完了还要考试,那么一来读书就不免变得类似酷刑(学生上学期间做功课的事,不敢归入此类)。书读到乱翻的份儿上,读书的方式方法也才真正能够做到不拘一格、任意而为的程度。可以因书而异,也可以因读书人的需要、兴趣甚至心情而异。可以聚精会神,通读全书;也可以粗枝大叶,乱翻一气。可以掐头去尾,可以有始无终,可以丢三落四,可以一日十行;当然更可以爱不释手、留连忘返。可以走马观花式地浏览概貌,也可以蜜蜂采蜜式地取其精华。有的书,读时最好把心情放松,不必摆出钻研学问的严肃和恭谨,大可以随读随忘,如过眼烟云;有的书,特别是有的篇章、有的段落,则理应反复吟诵,刻骨铭心。有的书,可以供美感之享受;有的书,可以启哲理的玄思;有的书,可以做观察人生世事的借鉴;有的书,可以做排愁解闷的消谴。有的书,谈到心领神会处,可以由此及彼,掩卷长思,让思想在无垠的时空里随意飘荡,放纵地去做那些与所看的书有关的乃至无关的白日梦。对于这种极为任性的读书方式的妙处,我倒是有些勉强可以与人道的切身体会。

今夏病目,又耐不住遵守医生所嘱的休息清规,还是偷偷地乱翻起书来。这回的“飞来横幅”,是读葛剑雄著《统一与分裂》。剑雄教授已相识有年,但对他的专业——历史地理,我没有下过工夫,所以至今仍是门外汉。不过一看到这本书的名字,就忍不住要翻上一翻,而一翻上手又无法丢下,不能不一字一句地读下去;虽然一次看不了几页,但在几天之后,终于把它看完。这本书何以会这么吸引我,事后把感想捋一捋,居然理出三条。

首先,从书名上就让我感到,它会有助于解决我多年来盘旋于脑际而没有得到明晰答案的一个老问题。这个问题,我现在只会用一种比较罗嗦的方式表达如下:什么是历史上的“中国”?什么是“中国”的历史?历史上的“中国”,什么时候算统一的?什么时候算分散的(分立的、分治的、分裂的,等等)?历史上的“中国”,什么时候算和平的,什么时候算战乱的?中国历史上的分、合、战、和,各占了多长时间,各占了多大比重?历史上这些情况,对今天现实的中国带来了何种后果,对中国人的现实生活和现实观念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对于中国历史上的这类基本状况,人们由于无知或偏见,而存在着哪些认识上的误差?阅读葛著的结果证明,它对于我解决上述问题助莫大焉;往低处打,至少也七三开,帮助我解决了问题的百分之七十。

其次,这本书的清新文风,实在叫人喜欢。相当长的时间以来,比如说一百年以来吧,我国历史学确实有很多优秀的学术成果,也确实出了很多优秀的通俗读物,可是兼而有两种长处,既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又有深入浅出通俗风格的专题性著作,却不多见。说句不知深浅的话,在中国古代史的领域内,自从四十年前读过顾颉刚的《秦汉的方士与儒生》之后,顾先生的再传弟子葛剑雄教授的《统一与分裂》,是我所仅见的一本兼具学术上的真知灼见和清通平易文风的历史学专题性佳作。这当然很可能是井蛙之见,但是可以断言,比起那种套话连篇以示稳健的文章,比起那种东抄西凑没有创见的文章,比起那种专事堆砌似是而非的外来术语、以油彩掩饰贫乏的文章,尤其是比起那种为了显示“新潮”而蓄意把语句写得像是不大会说中国话的外国人炮制出来的蹩脚中文,葛著真叫人觉得耳目清新,它恰如在酷暑中提供给人的一付清凉剂,消解了某些时文给人带来的扰目烦心的苦恼。

阅读葛著使我得到的更重要的一个出乎意料的收获,是它诱发了我对中国民族问题的兴趣。王锺翰先生主编的《中华民族史》在我的书橱里已经摆了好一阵子,本来未敢妄立雄心去系统阅读这本皇皇巨著,只是想放在那里,准备需要时再去请教。没想到这一回,在葛著的启导下,竟然在一星期的时间内,用一只眼睛(另一只,遵医嘱休息)“一目了然”地翻阅了《中华民族史》的许多篇章。说关于民族问题的兴趣完全是被诱发出来的,也不大确切;我之所以会被诱发,的确是由于我的脑袋里本来就存在着接受诱发的内因。记得还是当年文化界刮起了一股“龙的传人”旋风的时候,我就产生过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念头。也许是自己才疏学浅,总也弄不明白是什么年代把龙定作了中华民族的祖宗。如果说历史上某个时期汉族曾经把龙当作自己的图腾,那么别的民族的图腾都是些什么?又怎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况且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汉族老百姓自我标榜为龙子龙孙的,真不知道“龙的传人”一说出自何典!古老的青龙白虎的造型,现今发现的是不少了,可那好像都是取辟邪的意义,充其量延伸而具有一些吉祥物甚至守护神的寓意,可无论如何也实在看不出把它尊做老祖宗的意思,何况也没听说过汉族老百姓把自己称为白虎的传人。遥想太古,这块东亚大陆上,龙是必定不少的,不然的话,现在就不会发现那么多的恐龙化石,还有一堆又一堆的恐龙蛋。可是,恐龙变人的事,即便有人会把它作为一个大胆的假说提出,但可断言要想使它得到证实还遥遥无期。古代东亚大陆上存在过那么多的部落、部族、种族、民族,既没有可能都认可龙做唯一的图腾,也没有可能都认可一个人做共同的祖先,这是绝对没有疑问的事。目前的文化寻根热中,似乎更应当花力气去冷静地考察考察,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东亚大地上各个部落、部族、种族、民族流动变迁、消长分合的真实状况。哪些原来活跃于此的算得上是真正土著的部族或民族,现今却找不到它们的踪迹了?它们是消溶到别的民族中了呢,还是迁移到世界别的什么地方去了?现今生活在这块大地上的民族,哪些原本并不在这里,那么它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迁入的呢?哪些民族是来了又去了?哪些民族是去了又来了?哪些民族是若干外来民族融合而成的?哪些民族是外来民族和本地民族融合而成的?历史上的这些复杂状况,要把它完全梳理清楚,当然是很困难的事。就连南北朝时期、五代十国时期的那些一度活跃于中原的民族,后来变迁的状况都很难理得一清二楚,何况那些三代以前的遥远年代里发生的事情呢。具体的史实,无法弄清的,当然只能存疑,但是中华民族形成与发展的历史,绝非一线单传的、“万世一系”的简单图谱,而只会是一个头绪驳杂、错综复杂的巨大的网络系统,这是没有任何疑问的。从翻阅《统一与分裂》和《中华民族史》,我得到的最大收获,即在于此。

本来是乱翻书,翻着翻着就这么离开书而想入“非非”了。当然还是“乱”字当头,乱想一气,成不了系统,更做不成学问。而且,思想老是随着兴趣而蹦蹦跳跳,一个“寻根”问题还没想明白,突然就又被王世襄先生养蟋蟀的作品吸引过去,沉湎到儿时和蛐蛐打交道的回忆中。这大约也是乱翻书虽不会出大成就,但也不会太累人的好处吧。

乱翻书,当然不一定都是在病中,如能不病而有乱翻书的时间和精力,当然更是人生快事。记得小时候过寒暑假,除了打架(真打的时候是很少的)、上房(故乡没有山,只好借上房以登高)、爬树、翻墙(这两项曾是我儿时主要的体育运动)之外,乱翻书就是最大的乐趣了,而且那时候乱翻书的效果,比老来乱翻书的效果要强多了。依此而言,有病乱翻书,就不如无病乱翻书;老来才乱翻书,就不如小时就乱翻书。要想养成乱翻书的习惯,享受乱翻书的快乐,如果有条件的话,自然还是越早越好。

一九九五年暑热

(《统一与分裂》,葛剑雄著,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九月版,11.80元; 《中国民族史》,王锤翰主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十二月版,11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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