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心里没底?

1995-08-22 03:33段跃
中国青年 1995年1期

段跃

面包会有吗?房子会有吗?汽车会有吗?编人语:

编辑部有个惯例,一入秋大家总要离开京城往外省跑,我们叫“大下”,其实就是找感觉,找那种平时在深宅大院里打电话、发传真、翻报纸所没有的感觉——鲜活、率真、原汁原味。每每回京,大家都要聚起来眉飞色舞地谈论各地新闻,然后把最集中、最普遍的东西加以提练,形成一批新选题。

今年的话题似乎很分散,东西南北中各有说法,很难众口话一,有人称之为“热而不点”。从中原回来的人曰,老百姓有种普遍、强烈的情绪:“活着没底,心里空得慌,不知今天怎么过去,明天还有没有饭吃。”可从广东、沿海开放城市回来的人却认为这问题很可笑,那边的人好像就喜欢没底,说“只有在打破了头时,才能知道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两种说法几乎都有充分的理由支撑自己,让人觉得公有理,婆也有理。

于是,大家又一次分散下去,向不同地区、类型的青年人问了同一个问题:“你觉得心里有底吗?”

于是,我们听到了如下的故事:

一位工人的故事

(穆骏 天津某国营企业工人男30岁)

我是合同工,合同期马上就到,前一段眼看着厂里裁了1000多人,我七上八下的,明年能不能续合同?真不敢想。

要说,我们厂在天津算好的,每个月我们这些一线的还能拿四五百,能对付着过。可以后怎么办?活儿越来越少,产品越来越卖不出,厂子里的钱转不开,经常得等着,没钱买料,没料就干不了活,不干就挣不出钱。我好几天都没活干了,吃大锅饭时就怕活儿多,定岗定员了,活儿一少心里就发慌。在座的恐怕只有我拉家带口,一个人怎么都好说,可老婆孩子你能不管吗?半年前,我爱人的厂子就“黄”了,现在她一分没有,光靠我这点钱能养3口人吗?我爱人是服装厂的,散伙的时候厂长流着眼泪跟她们说:我对不起你们,还有一批没卖掉的裙子,咱们折价卖给大伙儿,就算是厂里最后发的工资,这裙子市场上得卖300多,正经丝绸的,厂里只要个本钱,120块。我爱人说什么也舍不得买,她一算这120块够全家一个月的菜钱了,后来工友把裙子送到家,我才强迫她买下来。那条裙子一直都挂在柜子里没见她穿,我想她一定打算不定哪天家里揭不开锅了,好把裙子当了救个急吧!最叫我难受的是两个月前,我女儿参加了市少年宫绘画班考试,几百个应试的孩子,只有十几个考上了,我女儿的成绩是第三,我高兴极了,可少年宫的人对我说,光有成绩不行,要交2000元赞助费才行。天哪,我上哪儿去找2000块钱!到现在我都没脸对孩子说,你不能去少年宫学画是因为爸爸交不起钱。

其实,我爱当工人,我一直以为,我练的是技术,这个车间的所有技术我全玩得转,20多岁就入了党,还当过团支部书记,到头来又怎么样?朋友们老问我:像你,忙了半天有什么好?过去我还不想,最近老是琢磨,人家问得有理。也是,这么些年我哪儿比别人差?为什么就是不如人?同学聚会时连练摊的、待业

的都显得比我光彩;同样是工人,同样有技术,人家合资厂的就能挣2000,我凭什么只挣200?现在有两件事我最想不通,为什么改革越深,我们厂工人越没饭吃?靠干活挣钱的人紧巴巴地过日子,而靠运气发财的人却很潇洒!我该干活,还是该潇洒?另外,像我们这样的大厂,垮是垮不了,但也赚不来钱,死不了,活不了,国家供不起,甩不掉,出路在哪里?领导总教育我们说,青年人要奋斗,咋个奋斗法?这些事不能想,越想越没底,越想越空空荡荡。

现在我也不想那么多了,反正谁也指不上,趁年轻先楼点钱,养家糊口。每天一下班我忙往家跑,吃口饭就去一家理发店给人理发,一直干到很晚,虽然累,但每月可以多收入300块钱。那天,下了班我见车间里有个兄弟从厂门外的拐角拽出个车斗挂在自行车上,摇着铃销到车站拉客去了,我心里一酸,相比之下自己就算不错了,至少理发师比人力车夫体面多了。

一位失业者的故事

(陈进 成都市人 无业 男 38岁)

您一看这间到处漏雨的破房,就能猜出我活着是不是有底。原来我在厂子里干,但实在干不下去。这么说吧,我们那个厂一停产就倒闭,一开机器就亏本。所以前年,我一狠心辞了。当时也不是乱来,辞职前已经筹划好了,有位朋友在国营公司管钱,蛮讲义气,他答应帮我挪出3万元公款办公司,等我赚到了钱再补上。当时我有点害怕,这等于挪用公款,是犯法的;可又一想,一个老百姓,太那个了就永远不会有几万元资金,况且我工作20多年总共没拿过多少工资白作贡献了,借国家点钱用用没什么了不起。公司刚开业不久,我岳母就得了脑血栓瘫痪在床,只好让我妻子辞职照顾。当时我没想太多,觉得只要公司能运转起来就不愁挣不到钱,自己办公司很难,等于把脑袋吊在天上,可我一直挺着,我想刚开始挣不到钱,但总有一天钱会花花地流进。突然,借我钱的朋友急匆匆把我找去,说那笔钱被发现了,过两天就查帐,必须在两天之内把钱给他。我知道钱还不上就会坑了这个朋友,可现在公司挣来的钱还不到一万块,我上哪里去找钱?家里人怎么办?公司怎么办?我一着急,第二天竟急出一身白癜风来,你看都一年了,到现在也没治好。后来我的姐姐和妹妹帮我东拼西凑了两万多,总算把那笔钱还了。可从此,我的公司再也没好起来,上个月终于经营不下去了。如果年轻我还能拼一拼,都这把年纪了怎么拼?现在我只好到处打零工,我妻子也不能回厂了,她原来的工作早让别人顶了。我很后悔,当初不该让她辞,两口子不能都离开国营,一旦哪一天你在外边栽了,家里还有个拿铁饭碗的,国营厂再不好也是个根,得把这根留住。以后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摸摸索索往前走吧,国家不是也得摸着石头过河?

报社记者的故事

(黄淘 北京某报社记者女23岁)

您问我活着有没有底?恐怕我一辈子都不会有底,我这人就喜欢过没底的日子。我想我们就是赶上了一个总让你没底,总让你不满足,总让你往前走的时候。就像那首歌里唱的,“背着重重的壳,努力往上爬,却永永远远赶不上飞涨的房价。”

我在外地上了4年大学,毕业回京找不到工作,像苍蝇似的瞎撞。有一次碰上雅婷直销小姐,听她天花乱坠地 吹一通,我真有点晕,以为找到了发财的机会,就干了起来。其实,哪儿那么容易!跑了3个星期,才拉到一个零户,赚了100块,可我当时“入会”就交出500块,本都没捞回。

后来跑到一家报社实习,那可是白干,我从没有过那样拮据,那样感到钱之宝贵的时候。家里每月只给我70元生活费。一算,20元车费,50元伙食费。咳,50元能吃什么?一个煎饼还1块2呢,况且,为了找工作还得求人送礼。我真没过过这种日子。上大学时,家里每个月给我150,毕业了,还好意思向家里要吗?宁可管同学借,去做家教,再逼急了,我就准备给人当保姆了,结果,一分钱没挣到,先欠了人1000多。

折腾了半年多,总算有人想要我了,而且几个单位同时表示要我,我的工作不仅有了着落,还能挑一挑。最后我决定在两家单位选择,一家是中央级名牌杂志,品味高,思想性强,但月工资只有300多,另一家是市级报纸,贴近市民,名气不大,小摊上卖得挺火,工资高,一进去就拿600多。按照学校时的理想,按照我的喜好,前者是我仰慕已久的,可那半年的折腾,使我变得“唯利是图”,我还是选择了高收入。

进入报社后,衣食无忧了,可没多久我就发现600多块钱有些靠不住了,身为记者,出去采访总不能老穿学生装吧,得有个行头。一件一般点的衣服少说得百来块,饭费也得百来块,还得交家里100多,朋友应酬不能少,医药费不能少,每月下来剩不下几个钱,妈妈时常谆谆教导,“儿呀,你可悠着点花,你结婚怎么

也得要万儿八千的,咱家里没什么钱了,你得自己准备。”算算,我要是每月攒150块,5年才1万,那时我不老姑娘了?再说,谁知那时候的行情?说不定又变成两三万了。

看来光靠工资不行,还得挣点外快。我这个在大学里整天写诗的人,现在却满脑子想着赚钱。工作一年了,我现在每月的固定收入能有1000多,照理和你们那时一工作不论多能耐一概16块比,真是天壤之别许多同龄人也很羡慕我,可我还是觉得不保险。人都有种本能的趋势,朝着可以生活得更好的地方移动,一接触那些生活比我好的人,我便没办法说服自己不想使自己也活得惬意。在北京这个地方,要想生活舒适,最少得两千,这是我的想法。可有一次在公共汽车上听一个女的说,“我姐们儿她老公每月能挣四五千。”另一个女的反驳道,“那有什么,七八千才能活得舒坦。”哇,着实吓了我一跳。想想也是,医疗保险,汽车房子,通货膨胀……

看来我还得去奔那四五千,或七八千。有一次当我对一个朋友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是有40万存款,吃利息,回家写点东西。”朋友不屑一顾:“40万?小儿科!”也对,40万到将来也许是一堆废纸。

那时该时兴自己买房,自己买车,有了这些,大概又会为如何维持那个生活标准发愁。然后一定是不愿再替别,人打工,搞实业,自己当个什么老板。

也许等我当了老板,又不行了,老板还有大小之分,还有弱肉强食之争,看来我这辈子是穿上了红舞鞋,永远都踏实不了了。

“面的”司机的故事

(没问姓名好像是什么香园出租汽车公司的,男,看样子不超过30岁)

我跟您不一样,每天早晨一睁眼就欠了人家100块钱“车份”钱,不论死活,我得先把欠人的挣出来。可话又说回来了,我心里挺有底的,架不住兜里有压重的,在企业那会儿玩命干,一个月也就200多,现在是一天200多,两三年就能挣出我在工厂20年才能挣的钱。再者,过去我是讨饭吃,你给我窝头,我不能去吃馒头,现在我是挑饭吃,卖点力就能吃到我想吃的东西。其实最可怜的是工厂里那些老年和中年的工人,他们从前只知道玩命干,没本事,又不会调皮捣蛋。他们对我说,刚解放时,他们是光着屁股干;大跃进时,玩着性命干;自然灾害时,饿着肚子干;文化大革命时,喊着口号干;不都是为了国家,想靠着国家?这点底子是他们打下的,可现在说踢就被踢了。他们的下场提醒我得早一点杀出去给自己干,自己学本事,自己挣钱,自己养活自己,谁也不靠。要我说,有件事得想明白,这日子口,没有竞争就没有饭吃!

当然,我们也有不踏实的时候,您看这车上到处是标语,让顾客监督,举报,维护消费者权益,好像我们是抢钱的,不是挣钱的,我们难道就不是人?就没有利益?您可着北京市找找,有几个是司机截了顾客?今年北京市已经有11个出租司机被杀,谁管?我就遇见过几回,那天,4个新疆人坐我的车,下车就跑,我一看怀里露出的刀子,就没敢追。还有一次,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姑娘挺文静的,我拉着她跑了20多块钱的路,下车时她说没带钱,还说“总不能把我身上的裙子脱给你吧”,她说她就住在眼前的这座楼,让我等会儿几分钟就下来。我等了一个钟头也不见影,让居委会的人帮我找找,她们都说楼里没这样的人。我想是没戏了,将近三个钟头,我一分也没挣。更恶心的是,有时还会碰见“野鸡”,那天有一位,晚上让我把她拉到亚运村,她说没钱,如果我非要,就找个地方给我“打炮儿”,我都气炸了!我真希望社会能有个好的秩序,那样我就更踏实了。

关于“没底”和“有底”的种种说法

吴鹰(某部委)

青年中茫然不知所措的心态有一定普遍性,我们单位青年的口头语是“凑合呆着吧”。问他打算干什么,他会回答“说不上,正等着呢”。再问他“等什么”,他就说“说不清,反正有”,“不过,我对未来不敢奢望。”

我们那儿人才济济,但青年人却不能冒尖,加上物质待遇低,安心工作的不多,空气沉闷。听说1986年软件所有300多人,平均年龄30几岁,可谓英才汇集。两次冲击波,把人才冲得七零八落。第一次是出国潮,人走了三分之二,第二次是国内外资企业招人,没出国的人,呼啦啦全走了。最近一位堪称“第一号种子选手”的博士已经办妥了出国手续;另一位,最近被日资企业聘走,月薪2000美金。他说,不是我不安心,这里的报酬仅够糊口,我抵挡不住高薪的诱惑。王亮(石家庄某厂技工)

我们这个厂是“备战备荒,准备打仗”年代的产物,产品属于皇帝女儿不愁嫁一类,日子很好过。但最近七八年,可不行了,每个月只有二三百的工资,医药费也报不了。厂里用一张红色的收据盖个章,打个欠条给工人,大家管它叫“红条”。厂里欠工人的医疗费最多,一个人怕有两三千了。我早就想离开这里,为跳出去,我准备了“三部曲”,第一步是把我爱人先调走,我们俩在一个单位,免得我走后厂里难为她;第二步是把我的副手提起来,好有人替我;第三步就是自己走。

没想到,我这“三部曲”被厂长识破了,他也针锋相对,给我一个“三部曲”,第一不让我爱人调,第二,把我的副手调走,让我只剩一个光杆司令,第三想提拔我,可我不愿干。我才不在乎级别什么的,更不愿当什么领导,在这种企业当头儿,不是楞往火坑里跳?我认准了,就得出去。

你问我对前途、对明天有没有底,我实话告诉你,对这个厂的前途我没底,对自己,我有底。反正领导比我岁数大得多,看谁耗得过谁?张东(上海某医院实习生)

我太有底了,我对自己的每一步怎么走,达到什么目的,很清楚,而且我相信自己能够做到。我们这代人和你们不一样,可以说是颠倒的,你们活着是为了一种概念,很大,一般人不能及;我们活着首先是生存,然后是生存的意义。

我们自己的主意越来越多,视线越来越窄,越来越重视走只属于自己的道路。国家政策等个人以外的事,对我来说更是一种参照,那都是非我力所能及的,何必庸人自扰之?姜阳(北京大学学生)

我经常搞不清,社会越是发展,发展得越快,我们就越把握不住自己,不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我不敢肯定自己的任何一种想法,一旦肯定错了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我真的不敢对自己打包票。在别人眼里我很努力,很刻苦,很有奔头,先是积极参加文学活动,然后考托福,现在正向GRE冲刺,好像一切都是设计好了的。其实,我自己最清楚,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出国,毕业后找份什么样的工作,我那样做不过是怕荒费时间,找点东西把自己充实起来,否则太空虚。但到底拿什么充实,这本身又是个大问题。我有一种感觉,现在的人不能想,干什么事就怕思考,不想还挺充实,一想就什么事都没底了。钟洪(建设部干部)

要我说,是没底,但这是危机意识的萌发。过去鲁迅对中国人恨其不争,哀其不幸,就是嫌中国人的危机感忧患感太少。现在改革深入了,人的危机意识来了,是天下的大好事。

看看报就知道了,世纪末的忧患感弥漫着每个国家,这是个世界性的问题。每到世纪之交,一般人都会想:下个世纪我们国家会怎样?我会怎样?有的忧患感是灰色的,有的是亮色的,我们不能把灰的情绪带入新的世纪。编人语:

关于“没底”“有底”的说法还有很多,光我们编辑部就有许多不同的意见,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如果哪位读者对这个问题感兴趣,我们不妨请大家一起说道说道。本刊愿提供一块地盘,给那些在一个不时兴思想的年代里偏爱思想的年轻人。不是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吗”?全当这块地盘是专逗上帝发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