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剑昌:15年专管闲事的“傻冒”

1996-08-28 03:47邓毅富
中国青年 1996年8期

邓毅富

杨剑昌似乎天生就是要与深圳特区同呼吸共进退的。这要追溯到1981年初,刚从广东龙川农村来到深圳的杨剑昌,被几个同村的青年拉着一齐偷渡香港。走到半路他打起了退堂鼓。同伴笑他傻:“深圳这小渔村,有啥好呆的?”杨剑昌还是呆了下来,而且一呆就是15年。

15年后的深圳已成为繁华的“黄金地”。水涨船高,很多人也非富即贵了。可37岁的杨剑昌仅仅是罗湖区消费者委员会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员。我去他家采访时,见他过得实在有点窝囊:只有一台老掉牙的小电视机,沙发是亲戚淘汰不用送他的,人造革的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是,15年来杨剑昌只上过4次酒楼。不是没有发财的机会,也不是他在跟钱斗气,他忙着“多管闲事”去了——他献出了全部业余时间和节假日,收集了数百万字的调查材料,写出120多份报告和建议,被市府和有关部门采纳80多条。这些调查报告,大到党风廉政建设,国土流失问题,小到完善街道门牌号码,几乎包括了社会和市政运作的方方面面……

无论怎么看,杨剑昌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是他却专爱管大事,而且管得有板有眼,管得卓有成效,这就注定了他的身上充满了普通人所不会有的传奇和辛酸。

在杨剑昌的世界里,是与非,黑与白,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所以他常常要“不在其位,也谋其政”……

1982年,还是临时工的杨剑昌去一位朋友家串门,看见几个人正在分钱。朋友告诉他,这是走私文物和黄金赚来的。“你们不怕犯法吗?”杨剑昌问。“谁管得着啊!”朋友说,“你想不想弄些钱,我可以搭线。”

回到家思前想后,杨剑昌沉不住气了:如果这种有损国家的事都没人管,那特区成什么了?不行,我得管!天一亮,他就跑到海边找那些走私船。

在接下来的好几个周末和周日,杨剑昌骑一辆破自行车,去那些走私风盛行的镇子里明查暗访。山道坎坷不平,一个来回就上百里路。一次调查完,已是夜幕低垂,行人寥寥。杨剑昌翻山回家,一不小心,连人带车从半山腰滚下来,昏迷过去。等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浑身都是血。他咬着牙推起摔坏的自行车,一瘸一拐回到宿舍时,已东方破晓。终于,杨剑昌摸清楚了走私的内幕,一篇证据确凿、材料充实的调查报告——《特区境内不法分子用汽车轮船装运鹅毛、鸭毛夹藏国家文物和黄金走私》被送到政府有关部门,受到重视。很快,政府着手部署陆上和海上力量,坚决打击了这股走私歪风。

这是杨剑昌管的第一桩“闲事”,从此就没有闲下来。早在1982年,他就写出了《特区应加强外来人员管理的调查建议》;1983年和1984年,他分别提出了深圳的整体规划不配套,道路规划缺乏长远发展眼光的问题;1986年他建议整治深圳河;1988年他调查发现了深圳消防工作存在着隐患;1989年他又呼吁狠狠打击深圳黑市假发票流行的怪现象

其实,杨剑昌的文化水平并不高。在他的调查报告中,我发现了不少错别字,如把“区区小民”写作“巨巨小民”,“始终”写作“持终”,等等。他说自己写一篇报告吃力得很,要花上很多的时间。他就找来有关的书籍材料,认真地读。再结合平时看报,注意研究特区的社会、经济发展情况和特区的政策、法律、法规,提高观察、分析问题的能力。日积月累,令他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运起笔来,渐

渐也就能够洋洋洒洒了。当然,错别字还是免不了的。而一旦发现问题,看到、听到有悖情理法、有损国家利益和特区形象的事,他的心就痛痛的,手就痒痒的,不吐不快不干不休。

杨剑昌是信访部门的常客。市公安局信访科的一位负责人是这样评价杨剑昌的:“上访者一般都是为自己和家里的问题,他却与人不同,反映的是各种社会问题。”

杨剑昌如此上了瘾似地“多管闲事”,就不可避免地得罪了很多人,并被一些人视为“有病”,视为“狗捉耗子”。

1990年初,炒地皮的歪风刮得正旺,许多人因此发了大财。穷得丁当响的杨剑昌却走遍深圳、宝安的每一个角落,获取大量的第一手资料后,他的心痛了:这样大片大片的国土被疯狂地炒来炒去,有权有势者私囊中饱,吃亏的是国家。

这时,有个当村干部的老乡慷慨地提出:“给你一块300平方米上好地皮,一转手就可净赚5万元。”

“土地是国家财产,这样炒买炒卖,岂不违法?”

“现在谁不在干这个?你是不是有病?”

“有病”的杨剑昌很快就完成了《我市偏僻乡村和宝安县国土大流失,炒买炒卖地皮严重》的报告;他大声疾呼:炒地皮风不刹,深圳的发展与建设将受到严重干扰,后来深圳者将无立锥之地。

真知灼见,一针见血!

杨剑昌并没有病。在他的世界里,是与非,黑与白,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那就是国法。所以他常常“不在其位”,也要“谋其政”。

面对社会不合理现象,有三种态度。一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独善其身,或惹不起躲得起,走为上;一种是臭味相投,同流合污;一种是嫉恶如仇,拍案而起。杨剑昌绝对属于最后一种人。他不能容忍有违国法的事情,如同不能容忍他眼里的沙子。虽然,他不那么善于表达自己,有时有理也讲得很不痛快,但他身上却拥有一种令人感动的东西,尤其是在今天,许多人被自私的欲望膨胀得遗忘了公德与秩序,丢失了真诚与善良的时候,你会从杨剑昌那种带些“傻气”的执著中感受到什么是正义和责任,什么是忠诚与奉献。

威胁、恫吓是常有的事。杨剑昌没有被吓倒,他给自己打气:我不唯权不谋利,我怕个什么呢

杨剑昌给人的印象是清瘦,头发黑白掺半,貌不惊人,却有股子虎气。

调查走私古董、黄金时,走私分子扬言:“再多管闲事,给你放放血!”调查国土流失问题时,有人威胁:“如果往上捅,就打断你的狗腿!”调查黑市炒卖外汇时,有人把他的自行车胎一节节砍断,并一直有人在暗中跟踪他……

杨剑昌怕不怕?当然怕,他毕竟只是个普通人。但他让人油然而生敬意的则在于,他从未让恐惧所吓倒。他总是不停地给自己打气:我不唯权不谋利,我怕个什么呢?

将杨剑昌真正推向无路可走境地的,是他揭发了原单位偷漏国家税收一事。

1984年,杨剑昌调入某驻深公司做统计兼材料业务员。在工作中,杨剑昌发现公司凭借是外地驻深公司,在管理不健全的情况下,一直都在偷税漏税。

凭心而论,杨剑昌对公司是有感情的,工作也相当出色。从1984年到1989年,公司多次将他评为先进生产者,并给他调了户口、分了房;而且作为业务骨干,正在推荐他转为国家正式干部。如果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理所当然地可以获得一份安稳的工作,并终身有靠,也不会有人因此说他什么。这时,于他而言,如何选择是艰难的:揭发公司,无疑就砸掉了自己的饭碗;不揭发,公司明摆着是在挖国家的墙脚。无数个夜晚的反复权衡后,杨剑昌终于选择了一条可以从容面对自己良心的道路。他是那种宁肯自己吃亏也不愿意让国家吃亏的人。1990年6月,他写了《严防偷漏国家税收的报告建议》向有关部门反映公司偷漏税问题。

他终于出事了。“出事”的前几天,公司领导还请他吃过饭。而这天,当他走进公司领导的办公室时,看见桌面上竟赫然摆着他的检举报告(这严重违反国家有关保护检举人的制度),领导赶紧把材料往抽屉里一放。杨剑昌的心往下一沉,呆住了。

当一切都摆上桌面时,杨剑昌的命运便是不可避免的了。经深圳市税务局稽查核实,该公司偷漏工商各税共计280万元。领导对杨剑昌说:“你何苦呢?搞到四败俱伤:公司倒霉,领导倒霉,职工倒霉,你也更加倒霉。”

单位先是不顾杨剑昌的妻子在合资厂打工、孩子年幼无人照看的实际困难,逼他常年到外地出差,甚至连他请几天假回老家接老人来看孩子的要求都不予批准。不久,新上任的公司领导又提前与他解除了劳动合同,停发工资,取消一切劳保福利待遇,不准进办公室,随时交出住房。而由于他的检举,公司职工全都补交了数额不等的个人收入调节税,这就不能不令某些人对他恨之入骨。

一天晚上,杨剑昌正在办公室打电话,突然被人从身后下了黑手。等到妻子闻讯赶来,杨剑昌躺在地上已说不出话来,头发一撮撮地被揪掉,满身满脸都是血。妻子扑上去抱着他,悲愤地呜咽:

“谁这样心狠啊,把你往死里打。”

这还不算,令杨剑昌最为痛心的是,对他的报复竟最终殃及到他的孩子。那次,他7岁的儿子把一个花生壳从二楼的窗口掉下去,一楼的两夫妻冲上来揪住孩子就要打:“狗崽子,和你爸爸一样不是好东西。”

杨剑昌忍无可忍,从里面冲出,咆哮着,如一只受伤的狮子:“你们要打就打我,不许打我的孩子!”

一连串的打击,使杨剑昌的身体迅速垮了下来,才30多岁的人,就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头发急剧地花白、脱落,面色苍白,身形消瘦。到1991年底,病情突然恶化,胆囊发炎,生息肉。他躺在了医院的手术台上。可令人吃惊的是,

杨剑昌的精神却一点都没有垮。进医院做了胆囊切除、躺了14天后,一出院,他就又要出门搞调查。“成天忙,老婆孩子你不操心,你自己的身体总该当心呀!”妻子瞧着他过早出现的半头白发,禁不住泪花闪闪。

杨剑昌不吭声了,对妻儿的愧疚之情,是他最难以面对的心事。但等妻子上班一走,他又强忍刀口的疼痛,慢慢骑车出门,为撰写《如何取缔色情“三陪”的调查建议》而四处搜集材料去了。

“每当我做了一些有益于市民的事时,我就有一种当家做主的感觉。”杨剑昌笑着说,很惬意

当得知杨剑昌失去工作、生活难以为继时,全国人大和国务院有关部门的领导都及时批示或来电给当时的张鸿义副市长,要求尽快查处、落实。

而事实上,深圳市的领导和有关部门一直将被许多人视为“有病”的杨剑昌作为有功之臣予以特别保护和照顾的。担任过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的王众孚,市人大主任李海东,市纪委书记莫华枢,都曾向杨剑昌表示:“如有好的调查报告和建议,常来市府,直接到办公室找我们。”

杨剑昌最难忘的还是深圳市领导说过的一句话:不要怕!只要共产党在,就不用怕。中国还是共产党的天下!

“有了这句话,我再苦再累甚至命丢了也值得。”杨剑昌每每说到此处都会热泪盈眶。他深感他不是一个人在孤身奋斗,而是有一个强大的后盾在支持着自己。

在后来给他安排工作时,就有人牢骚满腹:“杨剑昌?那是个脑子有毛病的家伙,经常告状,把他安排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而这恰恰证明了杨剑昌存在的价值。这个随时准备向社会毒瘤、向种种不合理现象开战的小人物,正如同一只蜂螯,有他在,就有一部分人感觉如芒刺在背,无法随心所欲。

谁说人微言轻?

杨剑昌认为这种想法实际上是放弃责任,是一种无能的托辞。

深圳市纪委的一位负责人说:“杨剑昌不是党员,但比党员还党员;不是干部,但比干部还干部。”这使杨剑昌更加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

杨剑昌也由此得到了社会各界的承认。他的住房没了,市里特批了一套福利房给他,为他解了后顾之忧;他的工作丢了,又是多方大力协作,于1994年8月将他安排到了罗湖区的消费者委员会工作。这份维护广大消费者权益的工作,对他来说,正是如鱼得水,可以大展所长了。那些关心着他的人,得知他调到了新岗位,也无不额手称庆: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杨剑昌一如既往地调查研究、实事求是,并且执法如山,敢于碰硬——这使他很快就成为单位里的顶梁柱。在他进入消委会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经手处理的大大小小的投诉案就有100多件,其中大部分都是很难处置的案件,他以他充满激情的投入和无私的执著,为国家,为消费者挽回了上百万元的经济损失。在他的办公室里,挂满了消费者送来的各式锦旗;他被称作“消费者保护神”“护法精英”“杨包公”……

1994年12月,浙江省的陈永定在深圳湖贝路某商店买了350条红塔山香烟,运回浙江,发觉是假烟,亏了近3万元。在万般无奈中陈永定走进了罗湖区消委会的大门,接待他的是杨剑昌。

杨剑昌马上带病开始查办。他多次装成烟贩子,掌握、核实了大量的证据后,即移交技术监督局立案处罚。

但处罚时,由于疏忽,商店尚欠1.5万元没有退还。杨剑昌又多次往来奔波,向商店负责人苦口婆心地宣讲政策法规,其认真和执拗终于打动了对方,给陈永定退清了全部欠款。

深受感动的陈永定后来专程给杨剑昌送来了一面锦旗,上书“杨包公伸张正义,为民魂名不虚传”。文辞虽欠通畅,但敬仰、礼礼赞之意,一览无余。

杨剑昌的名声传开了。有人到消委会投诉,点了名要找他办。市里一些新闻单位接到消费者投诉,需转交消委会的,也往往注明:请转杨剑昌。杨剑昌,在众多的消费者眼里,已不啻为一尊真神。

当然,还是免不了挨骂。现在的人,圆滑的多,善变通的多,似杨剑昌这等执著,这等“一条道儿走到底”,难免就被人视为“傻冒”,视作“有病”。而且,面对社会上种种复杂的人际关系,杨剑昌也常常会陷入一筹莫展的尴尬境地。

某房地产开发公司将一批单身宿舍改成单元式住宅,在报上登广告出售。数百住户买房后发现工程质量有问题,且房产证迟迟拿不到手。住户们怀疑此房属违章建筑,遂向有关部门投诉,但两年多了没人理会。直到1995年10月,又一住户因家中失窃对房屋工程质量不满意而投诉罗湖区消委会,负责处理的杨剑昌才掀起了一点波澜。

杨剑昌带着几个记者找到房地产开发公司,该公司竭力推脱责任。杨剑昌又和记者带着住户上访国土局、建设局,再找房地产开发公司协调,问题还未解决。记者的文章见报,杨剑昌也被人告了,不仅告到他所属的工商局,还告到了区委区政府。令杨剑昌难过的是,有个工商所(消协属工商局系统)的住房正好在那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的管辖范围,住房无故就被停了水电。杨剑昌又做了件吃力不讨好且挨骂的事。他只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但杨剑昌依然乐此不彼。我在采访中,发现有两个细节很能说明他现在的状况。

一次是在罗湖区工商局饭堂,我正和杨剑昌一起吃饭,一位工商局的女干部走过来,他说她家的下水道堵塞了,多方投诉仍未得到解决,想请杨剑昌帮忙向有关部门反映一下。记者问:老杨说话管用吗?她说:他是市政府的联络员,他不行谁行?一旁的杨剑昌听了颇得意,拿出那个“深圳市人民政府市长专线电话联络员证”给记者看。据了解,这样的联络员是深圳的“特产”,全市只有十多个人,拿着它,办起事来还挺灵的。另一次是我从杨剑昌家里出来,路过小区的一块宣传栏,杨剑昌说:里面有我的介绍。近前一看,是一篇关于荣誉村民、44栋楼的楼长杨剑昌先进事迹的文章,说通过他给交通部门的建议,开辟了抵达该小区的交通线路,报上还刊登了一张杨剑昌的大幅照片。看得出,杨剑昌是很看重他取得的这种荣誉的。

“每当我做了一些有益于社会、有益于市民的事时,我就有一种当家作主的感觉。”杨剑昌说着,很惬意地笑了笑。

我看着他那张淳朴的显得很沧桑的笑脸,就想起某些人对他的种种诟骂,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什么“傻冒,一根筋”,当然最多的还是骂他“有病”——我想,像杨剑昌这种“有病”的公民如果能多一些,我们的社会或许就会少一些邪恶,多一些美好。

责任编辑:刘新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