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中国人

李永海

1990年，雅红由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系毕业后到一家香港公司驻京办事处工作。一年后，她成为北京市最年轻的外商驻京首席代表之一。谈及这一切，雅红说:“我是中国人”这一意识的唤醒和回归，是我商海沉浮的最大收获。

1990年，正是第一拨“赶海”的人们纷纷回头上岸的时候。

他们或是满载而归，捞足了钱，上岸歇息歇息，或是无可亲何地叹息苦海无边。不平等少规则的市场竞争，使他们面对纵横交错、扑朔迷离的经济运行“双轨道”无所适从。

此时，没有家庭背景和社会阅历的雅红，怀揣一纸文凭，带着追求理想的热情，纵身跳入深邃汹涌的“大洋”。

其实，作为一十女孩，当时的我完全可以选择另外一条不那么挣命不那么需要无休止全身心投入的平坦一些的路。

人民大学经济专业的牌子，足以使我找到一份既对口又安逸的工作。但是，我忘不了4年的大学生活，一回回面对过不无骄傲与荣光的成功者那喜庆的脸庞，一次灰聆听过头发已花白思想却永远年轻的老教授们讲述着一个个令人心动的新的思想新的主张……所有这一切，都令年轻气盛的我跃跃欲试。

有人说，挣命是时下人们的一个无奈的选择，挣钱是为了生活。

但是，我挣命是为了挣到一个说道，实现一个我打算以一生代价去梦寐追求的愿望——这就是用自己的工作成就向外国人显示我这个中国人的存在。所以，我选择了到更具竞争力和挑战也更能体尝冒险滋味的外企去工作。

“下洋”后的雅红深深感受了中西方价值观念的种种撞击与震撼，怀疑过自己的选择。然而，当她熬过了反反复复的精神历练，抚平了心灵的沟沟壑壑，她为自己有着强大的意志力而庆幸。

大学毕业前，我参加过一个就业指导咨询讲座。主讲人告诉我们，应该从各十方面尽快适应社会，缩短耿直单纯富于理想和个性的书生气与机关企事业单位多年形成的凝重沉稳世故老练的工作氛围之间的磨合期。真的，现在的用人制度，人为地延长了这个磨合期，不利于人才与岗位与工作环境在较短的时间内实现优化组合。幸运的是，我跳到体制之外，少却了许多束缚，却也为此承受了更多的苦恼。

我就职的这家香港公司驻京商务处，主要业务是代理销售世界各大医疗器械公司的高新技术产品，老板关心的就是业务。

在这里，情感的冷与暖或生活的苦与乐从来无人问津。当你有情绪或无意识触犯了某条清规戒律，受到的是立竿见影的经济处罚，没有人听你解释，也没有人和你商量。

受不了的人走了，业绩平平的人也走了。我忍受住了一切一切。由于我的努力，商务处年销售额比预定指标增加了将近10倍。

对我的奖赏也是立竿见影:兑现提成奖金并坐上了商务处第一把交椅，成为公司驻京首席商务代表。

就连雅红本人事先也未想到，在被提升为驻京商务处首席代表后仅两个月，她便辞职离开了这里，把自己推向一个需要更加辛勤努力才能得以生存的基地。

打小看《一千零一夜》和听《奥赛罗》时，就认识了妒嫉这个语汇。而真正立体地了解并感受到妒嫉这个东西的存在，还是在我被任命为首席代表以后。

大家在班上一见到我便即刻打住说笑，冷不丁就会发现有人在对我侧目而视或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锥子一样的目光盯着我的后脑勺。正在兴头上的我像当头挨一棒:我们本是相处得很好的同事，我并没有从别人的碗里夹走过哪怕是一根肉丝儿。接下来便更是赤裸裸的了……诋毁拆台挖墙脚使绊子无所不用其极。痛定思痛，我打算出国。

在这个当口，同一天发生的两件事情深深地刺激了我，使我打消了这个本来就有点犹豫的念头。

递交辞呈时，老板婉言相留，说是他接触过的很多的大陆员工都是这个样子，穷怕了的人自然见利忘义，如果换一拨业务员，过段时间还会产生新的窝里斗，公司却要因此损失一批客户，希望我忍耐一些留下来云云。接着，我就接到高中好友从珠海打来的电话。她高中毕业后，父母举债送她去美国自费留学，毕业后赶上美国经济萎缩，就业无门，泡了一年多实在熬不下去，就瞒着家人回到珠海谋生，不能写信也不敢给家里打电话，以后有什么事情就请我帮忙上家里代办。

说实话，一时间我真的乱了方寸，真的差一点不敢正视自己是中国人这一现实。贫穷落后并不是我们的选择，也不是我们的罪过。我们却过多地承受着贫穷落后的因因果果，因为贫穷，多少人在自觉不自觉地变卖或糟践着祖先创造的那些曾经使我们无上荣光的文明遗产。

就连妒嫉也欺负贫穷，在一个健康发达的社会，多数情况下它是催人上进的活化剂，在为温饱和生存而忙碌无暇顾及精神补给的社会，它更多的时候却成为落井下石的温床。如果不从我们每个人做起，通力改变现状，这种弊病将会代代因袭下去，这将阻碍中华民族真正实现自强自立。

离开商务处挑摊单干的雅红春风得意:两年中，数百台套美国先进的医疗设备经由她销往中国各地。雅红的名字被美国医疗器械经销业所熟知，相继有两家美国著名的医疗设备公司聘她为在华业务总代理。为了不简单地重复旧时代被称为“买办”的路数，雅红对代理业务进行了变革，找到了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得以昂首挺胸地生活和奋斗的精神支柱。雅红说，她的经营之道是公开的秘密。

诚实守信——这个商品经济社会赖以良性发展的基本公德——在我们刚刚处于学步阶段的市场经济的操作运行中，往往被漠视或被淡忘。而在美国这个竞争激烈优胜劣汰的国家，诚实守信是多数公司所信奉理念的核心，甚至将之视为自己生存发展的命脉。医疗设备不同于一般商品，它的优与劣事关人命，并且价格昂贵。在与10余家美国公司进行接触和谈判之后，我只选择代理其中两家在美国市场享有盛誉的医疗设备公司的销售业务。

还是在商务处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一个医疗设备代理业无人涉足的“死角”，这就是我们的老少边穷地区。在这里开展业务，根本用不着“推”销，这些地区的医院对先进设备的渴求简直让人感动。我曾建议商务处以多种变通方式开发这一死角，老板终以还款慢收益低为由未予采纳。

一次，在重庆和一家三线单位职工医院谈妥订购一台超声波检测仪后，院长执意邀我上他们厂医院看一看，并连连说路程不远一会儿就到。可是，坐在颠簸的吉普车上走了3个多小时，才望得见他们工厂的影子。一路上，院长说他们厂是1972年由北京城郊迁来的，过惯了等靠要吃皇粮的日子，一下子被推向市场自己觅食找出路，真不知拿交通不便设备老化技术落后资金短缺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拦路虎怎么办。医院里不乏名牌医学院毕业的主治医师，就是陈旧的治疗设备让人头疼。为了几千号已经因生活困难而感到精疲力竭的老职工，咬碎牙也得将医院的设备更换一新。

到过老少边穷地区，我为这里的贫瘠和艰苦而慨叹，也为人们顽强的忍耐力和生命力所激奋，更为那些老干部老知识分子和老职工面临的困顿境遇而动情。这以后，我将工作重心放在了边远省市的大小医院。在这些地区开展业务，我实际上成为买方医院的代理:我把定期免费培训、设备终身保修和售后跟踪服务作为接手每一笔代理业务的先决条件；一些医院实在缺乏资金，我就以分期付款或由医院承担外商科研项目来部分冲抵货款等方式游说外商。

这样一来，雅红的代理费自然也就大打折扣，但每当看到医院用一套设备的资金购得三两套设备，还有那些老院长道一声感谢的时候，她就心满意足。

每次进行这样的游说虽说很难，最终却都能得手。这不仅是因为在与外商的长期合作中我有着良好的信誉，也是因为我代理的美国公司认为良好的公益形象有助于它们的产品在中国市场立足扎根。

一次，在银川签署一项合作议定书后，外商市场部经理道出了他们的谋略:“雅红!贫穷是中国西部地区的今天，不是它的明天。”

是啊，我比他们更热切地盼望，盼望着明天会更多更好地属于我们。

(陈亮、郭佳摘自《工人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