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检察长的正直人生

1996-12-31 20:48谭庭浩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6年9期
关键词:泰安市泰安检察长

谭庭浩 杏 喁

阻挠来了,而且来自市委书记

轰动全国的“泰安案件”,是由一起诈骗案牵扯出来的。

那是1994年9月。泰安市人民检察院在查办无业游民汪德海的特大经济诈骗案时,汪犯供认,他为办理走私汽车牌照等,曾向泰安市公安局副局长兼交警支队队长阎克争行贿人民币2万元。与此同时,泰安市公安局有100多名干警联名上书,检举阎克争的重大经济问题。

正当检察长公丕汉着手对此案进行调查时,阻挠来了,而且来自市委书记胡建学。胡建学先是不让调查,接着又成立了所谓“阎克争问题三人领导小组”,规定查什么不查什么,须由该小组说了算;后来又以构不成犯罪为由,提出移交市纪委处理,企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使调查工作无法进行。

对于胡建学在这类问题上的阻挠,公丕汉早已不陌生。1993年,为贯彻中纪委反腐败会议的精神,泰安市委召开了一次上万人参加的会议。胡建学在会上公开说:“泰安市委是廉洁的,市政府是廉洁的,泰安的局以上干部是廉洁的,各县市常委也是廉洁的;要警惕有人借反腐败搞乱了泰安的大好形势。”后来又在各种会议上强调,要一只眼睛盯着腐败分子,另一眼睛盯着造谣生事、诬陷干部的人。胡建学当时正处在“上升期”,在泰安的位置非常突出,哄他抬他的人很多,几乎没人敢跟他“过不去”。公丕汉却无所畏惧,在1994年初提出了检察院的两个奋斗目标:查处县级干部的腐败问题要有零的突破,查处徇私舞弊案件也要有零的突破。识时务者都替公丕汉捏了一把汗,而且怀疑:能行吗?没过多久,泰安市检察院就查处了该市卫生学校校长、副校长的受贿案,真的实现了“零的突破”。胡建学这下暴跳如雷了,他气鼓鼓地说:“检察院是冲着我来的!”……

这回的阎克争案,公丕汉更要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这个案子开始是由检察院和公安局各出两人联合查办的。但公丕汉很快就感到公安局提供的情况不全面,背后可能另有文章。他果断地撇开公安局,由检察院单独调查,并向市委要求,将阎克争案向省委汇报。胡建学找到公丕汉,说:“不是叫你查别人吗?为什么一定要查阎克争呢?”公丕汉说:“如果这个案子办错了,你免我的职。”

胡建学对公丕汉采取了组织的和非组织的各种监控措施:不准他单独行动;不准他向省检察院汇报工作;不准他的干警到某些单位调查取证;不准扩大胡建学等人圈定的案件线索……公丕汉和检察院的一切正常的活动都必须经过有关领导的批准。

面对胡建学的权力高压,公丕汉虽然不惧怕什么,但也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当时整个检察院知道阎克争案的,只有公丕汉和另一位姓耿的副检察长。干警们只注意到,那段时间公检察长终日不作声,一天到晚黑着脸,没有一丝笑容。

公丕汉

公丕汉一个人悄悄地跑到泰安北面的虎山上,不吃,不喝,一呆就是6个小时。四面楚歌隐隐传来。他在崩溃的边缘苦苦思索……

检察院这个“舞台”,正可以发挥他疾恶如仇的性格

公丕汉是个农民的儿子。他1944年生于泰安下属的新泰县,上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公丕汉8岁时,父亲为谋生计,到东北采药,因病死在深山老林中。他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拉扯大的。

1963年,公丕汉高中毕业。他最想报考的是医学院。不巧,铁道兵学院来招生,在100多名毕业生中就挑了他一个。军事院校条件好,管吃管住,而且很光荣,公丕汉就去了,在石家庄念了5年本科,毕业后到铁道兵四师呆了几年。战士们的纯朴、正直和奉献精神,深深地积淀在公丕汉的心底。

70年代初,公丕汉家里连遭不幸,几个亲人相继去世。为了母亲,为了家庭,1974年,公丕汉毅然转业,回到了新泰。他当时的第一志愿是当中学老师。他到新泰县组织部报到,老部长一看他的档案,就把他留下了。1979年,纪检会恢复,公丕汉被任命为副书记。

1983年底,新泰、新汶两县合并为新泰市。上级让新泰的中层干部推荐市级领导。结果,推荐公丕汉的人最多。这引起了泰安地委的重视,经过考察,任命公丕汉为市委副书记,主要分管组织工作。当时两县合并,干部问题最为敏感。公丕汉不受来自任何方面的干扰,谁的电话也不接,谁的条子也不看,纯粹从工作的需要出发,把干部安排得井然有序,大家都很满意。公丕汉也在大家的心目中树立起了一个公正而有魄力的形象。到了1986年,市委书记调走,上级让新泰自己选出新的书记。66名干部参加推荐,64人推荐了公丕汉。在市委书记的任上,公丕汉也是政绩斐然。

公丕汉是1990年到泰安市人民检察院来的。检察院是个清水衙门,还随时会得罪人,可公丕汉觉得,这个“舞台”正可以发挥自己疾恶如仇的性格,真的为老百姓做点事。他先是当副检察长,然后是代检察长和检察长。

当时的检察院人心涣散,作风散漫。公丕汉首先狠抓了制度建设,接着又提出一手抓办案,一手抓队伍。他说:“养猫就是为了抓老鼠,不办案叫检察院干什么?”在他看来,抓办案还可以锻炼干警,也是凝聚人心的最好办法。果然,泰安检察院的面貌为之一变,连续几年获得了山东省人民检察院的表彰。

一位司机说:“自从公检察长来了以后,检察院就像换了一个天地那样,人人都变得那么正派。”一位刚从部队转业来的干警说:“我到这里来,就是冲着这片净土来的,也是冲着公检察长来的。”

公丕汉的正直、胆识与智慧,有口皆碑。在泰安检察院,从副检察长到锅炉工,说起公丕汉,都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意。就是在整个泰安,老百姓对公丕汉也是好评如潮。

你得考虑你的下场

与胡建学相比,公丕汉的力量是太过单薄了。公丕汉的助手劝公丕汉,按他们的要求办理算了,别惹他们了,人家大权在握,你斗得过他们吗?你得考虑你的下场。

公丕汉从政多年,对个中的利害关系十分清楚。如果他把自己的乌纱帽看得重一点点,把人民的利益看得轻一点点,那么,别说胡建学“三令五申”,就是胡的一个眼色、一个暗示,他也应该重视有加。公丕汉深知,在泰安,胡建学是至高无上的。这位管理着520万人口的市委书记,狂傲自负,目中无人。他敢在泰山南天门的石壁上,刻下“登泰山而知天下阔”的题词,“敢做敢为”啊。

况且,公丕汉当时并不知道阎克争案会牵扯到包括胡建学在内的一连串泰安高官。他只知道,即使真的成功地挖出了阎克争,也还是在胡建学的领导下,日后更要时时面对胡。如果他不成功,后果更不堪设想:胡建学会说他迫害干部,检察院的工作也将很难开展……

对于助手的担心,公丕汉说:“这个案子绝不那么简单,我越来越感到问题的严峻。成功与否,直接关系到我们检察机关的命运。他们有权力,我们有法律,有正义!”他又对助手说:“你负责跟犯罪分子打交道,我负责跟官僚主义打交道;你带领干警抓证据,我来对付胡建学。如果我万一被‘虎咬着了,你们就把责任推给我,我引咎辞职,回家就是了。我是穷孩子出身,回了家不仅会卖红薯,还会种红薯哩,没什么可怕的。”

公丕汉还郑重地开了一个家庭会议。这是最困难的日子,气氛有点惨淡,也透出些许悲壮。公丕汉缓缓地看了一眼妻子和三个孩子,尽量用轻松的语调对他们说:“我这一辈子清清白白做人,踏踏实实工作,不贪,不赌,不嫖,没有任何把柄落在他们手里。假如我失败了,最坏的下场无非是不当官了。你们做好思想准备,咱们回老家就是。”他停了停,严肃地对孩子们说:“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不准当官,谁当官谁就不是我的后代!”说到这儿,公丕汉禁不住激动了起来。

他身上激荡着一股磅礴的底气,这底气来自大地、母亲和人民

公丕汉其实最不喜欢当官。他甚至说:“我讨厌官场。”他讨厌官场里面那种上下左右的应酬,讨厌那些上窜下跳的人。他从不走“上层路线”,他的每次提升都是民意测验的结果。他的上司家门朝哪个方向开,他从来不知道。他有一条“串门原则”:职务比他低的,他才去串门;职务比他高的,则一律不去。他说,寇准不是讲过吗,“昏夜叩门,非贤者所为”。谁上门向他要官,就算是本来想提拔的,他也坚决不提拔。

公丕汉特别喜欢走进老百姓当中去,与他们交往,感受一种清新的空气。他的朋友都是平民百姓。他对百姓疾苦非常关心。他到基层去,经常远远地就下车,把自己的身分隐瞒起来,走进群众中间,以便了解更多真实的情况。他最容不得欺负老百姓的事情,只要一听说基层干部横行霸道欺凌百姓,就气不打一处来。对下面的干警,公丕汉也充满了感情。他很尊重群众,常常说:“群众看准的,就按群众的意思去办。”他觉得他的干警们很辛苦,总是想方设法地帮助他们解决工作和生活上的困难,给他们装上了电话、有线电视、煤气和热水器……他从严治警,也从优待警。

公丕汉是个出了名的孝子。在我们的采访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提到这点。公丕汉的母亲今年87岁了。他经常回老家看望她,或者把她接到泰安来伺候。他觉得自己从母亲身上吸取了大量的营养。他的母亲很坚强,心胸很开阔,什么困难也压不倒她;而且很善良,自己穷得丁当响,但要是有人上门要饭,只要她还有一口,总会匀一点给人家。她经常对公丕汉说,生活好了,不要忘了穷人。母亲的言传身教,直接影响了公丕汉的世界观。他几乎是顽固地从来不与不孝顺父母的人交朋友。他在新泰任市委书记时有一条看似偏激的“土政策”:不孝顺父母的人,一律不得重用。

公丕汉在农村有几十位亲人,他从不为他们谋私利。有的亲属为了化肥、煤炭什么的请他批条子,他一概拒绝,宁愿掏钱给他们去买高价的。一些亲属开始有抱怨,可“泰安案件”后他们理解了。公丕汉对他们说:“只要我有一点点问题,就不敢去惹他们,就会被他们打败。”

对于钱,公丕汉兴趣不大。他的工资都让公务员直接送到家里,他不管。他当然知道没钱生活不下去,但他更坚决地认为,钱多了绝不是好事。

在公丕汉的办公室,有一条横幅,已经跟随了他十几年了。条幅上书——“无欲则刚”。

公丕汉身上激荡着一股磅礴的底气。这底气来自大地、母亲和人民,最终又凝聚成一种人格,刚毅、挺拔,强权也无法动摇它!

这位硬汉子的双眼涌出了热泪

在胡建学越来越大的压力下,公丕汉的工作被迫转入地下。他惟一的办法是依靠上级检察院,但在受控的状态下无法与之取得联系。他不能用自家的电话和外面联系,更不能单独到省里去。他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借用其它电话与赵长风检察长汇报工作,沟通情况。赵检察长的全力支持,使公丕汉的腰杆更硬了。

1994年12月14日,山东省人民检察院在掌握了阎克争大量犯罪事实的基础上,决定由泰安市检察院对阎克争进行立案侦查,任何人不得阻止,否则将以包庇罪论处。结果不仅证实了阎克争的经济犯罪事实,还顺藤摸瓜,查出了市委副书记孔庆祥和市委常委兼市委秘书长卢胶青等人的特大经济犯罪案件。

胡建学慌了。他的最后一招,是调离公丕汉。

卢胶青奉命去找公丕汉,对他说,建学委托我和你谈,尽快了结案子,进常委班子,市委缺少懂法的,你抓紧时间找建学同志。公丕汉未发一言,但他心里在想,这叫黔驴技穷。

胡建学这一招来得太晚了,“泰安案件”此时已经牵涉到他。而且,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检察院组织法》的规定,省辖市人民检察长的任免,须报省人民检察院检察长提请本级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批准。赵长风检察长得知了胡建学的动议,但他不同意提请。

1995年1月19日,山东省人,民检察院主要领导赶往省委汇报了案情。省委领导深感案情重大,明确表示:支持政法机关排除干扰,依法独立办案;党员领导干部违法违纪,无论职位多高、名气多大,都要一查到底;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按法律程序切实把案子办好。

在山东省委的大力支持下,山东省和泰安市两级检察院协同作战,经过前后三个多月艰苦卓绝的努力,“泰安案件”终于水落石出——原泰安市委书记胡建学、市委副书记孔庆祥、市委常委兼市委秘书长卢胶青、原泰安市人民政府副市长孔利民、市公安局局长李惠民、公安局副局长兼交警支队队长阎克争、原山东省石油(集团)总公司副总经理兼泰山石化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总经理、党委书记徐洪波等人因受贿等特大经济问题相继被捕,震动全国……

1995年1月29日,农历腊月二十九。又工作了一夜的公丕汉要去和他的干警们举行春节团拜会。他已经几个月没跟大伙儿好好聊聊了。他走进会议室,掌声雷动;他走向讲台,掌声雷动;他向全体干警深深鞠躬,掌声雷动……

这位硬汉子的双眼涌出了热泪。

(陈大宇摘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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