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事近录

1998-07-15 05:30
读书 1998年7期

经济发展是否导致政治民主?

新加坡的亚洲发展与沟通研究所和德国诺曼基金会驻新加坡办事处前年底在马来西亚的槟城联合召开了一次“经济发展与政治自由化”的国际学术讨论会。参加的代表来自马来西亚、新加坡、越南、菲律宾、泰国、韩国和中国(包括一名台湾代表)。问题的提出源于:近年来东南亚,甚至整个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在民主问题上发生了一系列冲突。这些冲突发生在各种场合下,简单归纳起来是经济发展是否必然导致民主化过程,以及民主模式除了西方普遍通用的模式之外是否还可能有不同的东亚模式。

一个缺乏民主的国家和地区既可能有极好的经济业绩,也可能民不聊生。前者的例子是香港,后者有马科斯时代的菲律宾以及许多改革前的社会主义国家。可见民主和经济增长并无必然关系。但经济上的自由和对产权的保护则是经济能持续增长的必要条件。经济增长要靠分工,这是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否认的。但如何在社会中进行分工,以及分工必然引起的交换中如何确定交换比例这两个问题历来有不同的看法。应该看到,分工的前提是发挥比较优势。而衡量比较优势的唯一方法是通过价格和竞争。因此一套能真正反映稀缺性的价格是分工和经济发展所必不可少的。计划经济失效之根本性原因是生产有分工而缺乏一套正确的价格。

价格的生产前提是平等的讨价还价进入和退出交易谈判的自由,以及受到保护的私人产权。一个政府,不论他是民主的还是专制的,只要能真正保证民众社会地位的平等,私人产权不受任何形式的侵犯,市场规则的严格遵守,他就能保证经济的顺利成长。也许香港和蒋经国时代的台湾就是不民主而有经济增长的例子。反面的例子可以举印度。印度有英国传统的多党民主,但社会的特权十分普遍,非但谈不上平等,连妇女平等都谈不上,交换缺乏平等的基础,所以经济发展受阻。

政府为了保证产权,执行法律,必须处于强有力的地位。过于软弱的政府由于不能有效地执行政府功能,往往无力保证交易正常进行。比如菲律宾,自从马科斯专制被人民不流血起义推翻之后,阿基诺夫人通过民选当了总统。但她的政府比较软弱,百姓的私有产权不能受到严格保护,社会上犯罪活动猖撅,政府贪污盛行,结果经济发展很不理想。拉莫斯上台之后情况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不论是强政府、弱政府,官吏贪污都可能是一个大问题,它可能引起民众怨恨,甚至导致政府倒台。强政府只是对外强硬,他并不能有效地解决内部纪律问题。弱政府缺乏强有力的约束,贪污更是在所难免。但弱政权下的舆论民主倒是防治贪污的一贴良药。然而舆论民主不能代替公正严明的法律。

经济发展和民主政体虽然不是一回事,但确有密切关系。因为一个有秩序的民主政体要求有一个庞大的中产阶级。只有经济发展了,而且收入分配比较平均,才会有中产阶级出现。他们普遍受到较好的教育,认识个人的社会责任,又有对人权和产权保护的强烈意识,而且有力量联合起来形成一股政治势力。这些都是民主政体所必不可少的。当缺乏一个强大的中产阶级时,民主政体很难产生,更难保持稳定。所以说,经济发展可能是民主政体的必要条件。

(茅于轼供稿)

在市场齿轮中塞沙子

《改革》杂志一九九八年二期刊载了诺贝尔奖得主、耶鲁大学退休经济学教授詹姆斯·托宾的文章《我们为什么要在飞速转动的市场齿轮中塞沙子》。文章讨论了亚洲金融危机。文章认为:尽管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为韩国开的一副猛药是,韩国必须落实严格的市场自由化和经济全球化措施,但是越来越多的韩国人却认识到,正是一些与此风马牛不相及的行为构成了危机,这包括替美国公司争取到贸易特许权,同时也就争取到外国投资扩张的可能性。问题在于,东南亚国家应该对国际金融交易、货币的兑换,银行的存款和提款以及证券的买卖开放到什么程度?货币基金组织和美国财政部认为,让国际交易有更大的自由,让银行和其他金融机构到世界各地运作,总是好事。可是,这样的政策可以预见的结果是,无论美元是否跟当地货币挂钩一起浮动,它都会成为计算单位和交易媒介,有关国家会因此丧失货币主权。如果美元成为韩国的有效货币,那么,韩国的利率就必然将由纽约来规定。这样做的弊端是,联邦储备局和美国国会可以不理会汉城的民生和经济状况,而有关国家则会对美国支配自己的经济命运而又对其后果漠不关心的立场感到愤恨。托宾认为,使国际汇率更稳定的一个办法是规定货币交易必须交税,尽管不能指望“托宾税”保护对本国货币高估的汇率,但它却可以减缓汇率的下跌速度,为调整争取到时间。有人声称,金融市场自由化与全球化是通向繁荣与进步的道路。然而,像东南亚那样的事态发展使人们对这样的看法提出质疑,只要世界还是分成不同的主权国家,在国际金融交易的轮子里掺几粒沙子,使它转动不那么顺畅,可能反而是更有利的。

五月风暴:建造另类空间的斗争

王昶在《六八年五月:戈达尔电影事件》一文(载《电影艺术》一九九八年三期)中回顾了法国“五月风暴”。文章指出:“五月”揭示了经典阶级斗争论的失效,以及权力与宰制的复杂多样,于是在如此高度分化和复杂的政治脉络中,另类空间的建立就十分必要。整个事件是从电影界开始,其意义就在于在法国电影文化体系中建立了一个组织基础和交流网络,大学为争取自己的独立和重新建立大学作为自由交往的场所的斗争终于引起了国家和警察的干涉,大学对政治和资本统治的反抗和反省终于扩张到全社会。“五月风暴”由此爆发。而对第二十一届戛纳电影节的抵制和“电影三级委员会”的成立,则要求电影和电视应该完全独立于政府,并以某种特定的制度来保证电影制作享有完全的经济保证。所谓“真正的文化解中心化”包括:不受利益原则制约的生产方式和制作者的权力,影片摄制的完全自主权,建立新型的发行渠道,取消电影审查制度,独立于政治和金融权力的电影和电视的联合,打破垄断以创造民族化的电影工业。“三级委员会”诞生于反抗经济、社会和意识形态秩序的斗争中,无疑是电影人反抗电影作为商品的宿命的伟大尝试。“五月风暴”及其失败与其说是“革命的悲剧”,不如说是发达资本主义的一个阶段。在某个时期,在某种因素的作用下,“五月”这样的事件必然会发生,甚至重现。也许“为尊严而创作”的反抗姿态最终强化了“西绪弗斯神话”,终究,人是唯一一种拒绝停留在现有状态的造物。

反思“六十年代”

詹明信在《六十年代:从历史阶段论的角度看》一文中指出:将后来称作第三世界的六十年代的开端与英、法殖民地的伟大反殖民运动刻划在一个点上,不会有什么争议。但是,第三世界中新生力量之“解放”,就像这个词本身一样,往往带有其模糊性,尖锐地说,废除殖民主义是与新殖民主义携手并进的。一个老牌帝国主义暴力的终结,同时意味着一种新的垄断的发明和建构。从象征的角度来看,这个新垄断就是英帝国主义的统治为国际货币基金会所取代。因此,六十年代常常被想象成资本和第一世界列强在全球大撤退这样个时期。然而,六十年代也同样可以被构想成资本进入一个鼎盛、能动、并且创新的时期,一个配备了崭新的生产工具和技术的时期。我们必须正视,今天遏制和控制的力量都是新生的力量,旧的方法已不再适应。我们把六十年代描写成这样一个阶段,即资本主义在全球扩张的同时,产生了社会能量的大释放和大松散,同时也产生了未理论化的新生力量的向外无限发射:黑人和少数民族,学生和妇女运动。这些能量不仅在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的二分阶级论模式上无法估量,同时,它们也似乎提供了超越古典经济基础制约的自由王国和唯意志论者发言的可能性。然而,这些自由感是瞬息间的,用八十年代的眼光看,它们是历史幻觉。也许最好的办法是把它们看成是资本主义经济基础或体制向下一个转型时的上层建筑运动和游戏。而由于六十年代终结,又由于世界经济危机,马克思主义重新获得了生机。如果在新的历史主体不断出现的六十年代,马克思主义显得“不真实”了的话,那么,当阴郁的现实剥削在全球范围内再次逼迫人们正视它们时,“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势必会再度变得真实起来。

(摘自《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一书。三联书店,一九九七)

《消失的街廓》

文章的副题是“中国当代城市设计的范型”,发表于《建筑师》杂志一九九八年第二期,作者王维仁。文章指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各大城市已经成为世界最大的工地,建设速度快到让城市形式在几年之内完全改观。在此过程中,政府规划单位和学者对城市设计的范型与机制的认定势将成为影响日后中国上百上千个城市形貌的关键。我们到底要什么样的城市形貌:一个像巴黎、伦敦、纽约一样有街道生活,有集体记忆的城市,还是一个像新加坡、休斯顿、香港北湾仔,甚至深圳一样的速成大街廓城市?而我们目前一再见到的范型的共同特色之一,就是消失的街廓,一种对传统连续街道面的放弃。

二十世纪前半叶有两个重要的城市设计宣言:“花园城市”和“雅典宪章”。针对十九世纪工业城市恶劣的居住品质,这两个宣言都着重建筑与周围绿地的关系。为建筑留置建筑间的大片绿地,往往将建筑物退缩于街道轮廓线之后,使街道脱离建筑与活动,忽略了街道与都市生活文化的历史关联。六十年代以后,这种城市设计范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的建筑学家甚至提出,理想的城市形式是重返前工业社会以街道与广场为中心的城市;城市设计的过程是一个重建传统城市纹理和公共空间的过程。

但在我国,每次提到城市形式的延续,反映到设计中,往往就是“具有民族形式的建筑”,北京的大帽子是典型的例子。由于有关设计或决策者不了解形式与构造、材料、功能的基本关系,使北京城充斥了各种不同形式、不同朝代、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大帽子新建筑,却找不到几条能体验北京传统街道生活的城市空间。

作者认为,城市设计应该是一个长期协调与妥协的过程,量体与公共空间的设计只是开始的第一步,重要的是模拟揣测开发商的可能行为,在管制与奖励的准则与法令上加以规范,达到设计者对城市空间形式的期望。城市设计更重要的关键是一个民主开放的过程,让社区居民、政府单位、开发商与全体市民的关切与利益在这个长期互动的过程中妥协让步,求取最大的共同利益。

文章说,中国在宋代以后,就发展出了明确成熟的街道空间与街廓模式:清明上河图的汴梁城,姑苏繁华图的苏州城,康熙南巡图的绍兴、江宁城,都是动人丰富的城市街道文化。在世纪交接中的中国当代城市设计,是否在大笔挥洒改造旧城的雄心下,也能高抬贵手,重建我们消失中的街道空间?

抗战时期的高级学术管理机构

成立于战时重庆的教育部学术审议委员会是抗战时期国民政府改革高等教育,促进学术研究的重要举措,也是民国以来中国高等教育史上学术审议制度的创始。

从某种意义上讲,学审会的成立是三十年代初期国际联盟教育考察团对中国高等教育的批评与建议的结果。作为富有经验的西方教育专家,他们设计的“全国大学会议之组织”实际上成为学审会的最初构架,这一建议无疑受到国民政府教育当局的高度重视,并考虑实施,只是由于战争的爆发,这一机构直至战争中期才得以建立。

从战时两届学审会委员群体的构成来看,这是继战前成立的国防设计委员会后又一个大量吸收专家学者参政的政府行政机构,也是战时国民政府教育行政体制中,拥有专家最多、地位最崇高的专门委员会。具体地说,学审会委员群体可分为学术阶层和行政阶层。前者是指来自国立各高校的专家学者,即经选举产生的聘任委员,他们拥有高度的科学专业训练背景以及优越的科研潜能,聚集了战时国家高等教育研究队伍中各学科居首位的人物。行政阶层主要指学审会当然委员、常务委员以及聘任委员中由教育部直接聘任的学界名流、学术通人。这一群体通常又可分为两类,是所谓学术通人、学界名流,在学审会中居超然的领袖地位,如吴稚晖、张君劢,是政府倚重的社会名流;另一类是学者兼政治家,“以学人从政”,不同程度地加入了国民政府,居教育行政体制的权力核心,他们更热衷于政治,因而给学审会带来较为浓厚的官方色彩。

从总体上看,学审会历次大会及常务会均以加强高校学术研究,建立统一学术标准为中心任务,因而由该会审议通过的若干战时高等教育的重要规程、法令及各草案则成为国民政府战时科技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在实际的操作中,学审会又是名副其实的国家科研政策的专家咨询机关。对政府而言,他们是学术权威;对高教界同仁而言,他们又是学科专业的带头人,这种双重身份使战时学审会始终在国民政府中央行政体系中享有极高的威望和特殊的地位。

当然,应该看到的是,一方面学审会的成立是三十年代初以来国民政府有限度的政治开放和专家参政的结果;另一方面,从本质上讲,国民政府的开放程度和范围是十分有限的。就教育行政而言,政治开放的基本特点是在不触动教育集权的政治结构下,有限度地引入部分非国民党籍的技术专家型知识分子进入国民政府的科教决策的政治过程。正因为如此,学审会的运作不能不呈现出负面效应。

(张瑾:《抗战时期教育部学术审议委员会述论》,载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主办的《近代史研究》一九九八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