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灯

1998-12-31 20:22张秀亚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8年2期
关键词:那盏油灯慈爱

张秀亚

我的写字台上有一盏古旧的油灯,铜的灯座,白色的灯罩。每一点亮,它就会射发出淡蓝色的光辉,像是秋天澄澈的湖水,充满了柔和、宁静的情调,更像是慈爱的眼睛,总是亲切地注视着我……

这盏灯是好多年前从一个旧货摊买来的,灯座下铸有几个突起的小字:“德国制”。那时,我还在中学读书,寄住在一所学生公寓里。

那幢公寓位于城西一个僻静的角落,住客寥寥,有点荒凉的大院子的墙角长满了绿草。一进门处有一堵映壁,一株枣树伸着它那带枣刺的枝柯,守望在那映壁之侧。枝柯上,每逢秋初,就点缀上一些碾碎的碧玉似的青青小花,幽幽地散发着淡至欲无的香息。

我愿意住在那里,是为了它的幽静,但那房子已年久失修,电线也常常出毛病,就干脆买了那盏油灯。有时我故意捻熄忽明忽减、常常眨眼打瞌睡的电灯,让那盏铜灯吐发出青色的光芒。在灯下看书写字倦了,那湖光般的柔辉,还可以激发我思古的幽情。

那年学校的大考完了,暑假我并未回家,一方面准备第二年考大学的功课,一方面我那时正忙着写作,每天黄昏,把枯燥的书本一推,就开始在蓝色格子上描画我那幼稚的幻梦。正值当时一个教会的书店征稿,我就大着胆子将我第二篇小说寄了出去。

稿子寄出后一个月,出乎我意料之外,得到了40元(银洋)的稿费,这真是一件极其侥幸的事。

于是,那间小小的屋子再也关不住我了,升学、读书的事暂时抛在脑后,我常约了一些同窗女友整天去湖上泛舟,太庙散步,逛书店、服装店……屐痕几乎印遍全城,像一只糜鹿似的,到处驰骋,一个多月下来,我的稿费只剩四分之一了。

有天黄昏,我像一只贮藏冬粮的松鼠似的,拿着大包小裹,自外面兴冲冲地回来,发现着了灰色哔叽夹衣的父亲,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那把藤椅上,沉浸在渐浓的暮色里,他没有点灯,只有指间的烟蒂闪烁着亮亮的火星。

“啊,爸爸。”我扔下了手中的东西,三脚两步跑到他的面前。

“我早就想从家乡来看你,昨天晚上才到,我就在一家旅馆里住下了。我今天来过两次,你到哪里去了?”父亲微笑着说。

“和同学们去玩玩,还买了一些书和衣服……我前几天得了40元的稿费呢。”我迫不及待地向最爱我的父亲报告着,我又兴奋又欢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全不问他是否听得清楚我那超速的“流水板”。

父亲静静地弹着烟灰,又是那样温和从容地笑着说:

“啊,怪不得爸爸老远地赶了来,却没有看到我的孩子,原来我的孩子有了那么多的稿费啦。”

我窘迫地漫应着,慈爱的父亲是太高兴了,他在和我开小小的玩笑呢。

我自抽屉中拿出了火柴,将那盏铜灯燃亮,立即,一室都流满了那淡蓝的清光。

“啊,这盏灯的光线很柔和,”父亲说着,眼睛凝望着火焰跳动的灯芯。我突然发现,他亲切柔和的眼光和那灯辉是那么地相似。

我怔怔地望着,这感人的情景使我一时忘记说什么。

还是父亲转过脸来,吸了一口纸烟向我说:

“这次我为你带了一些钱来,足、够你一学期用的,你自己的稿费还是好好地留着吧。你知道,我这次来是为了和我的好孩子在一起,过我的六十二岁的生日……”说着,他打开了行箧,在里面翻寻着。

我这时才突然想起,明天是他的生日,自己真是太粗心了,怎么才想起这重要的日子。这么思索着,我走到他的身边,按住了他一双微颤的手:

“爸爸,先别拿钱了,我用不了那么多,”我一边说着,一边跑到屋角,自小小的柳条箱里,翻出了仅余的稿费——10元银洋。我又拿了一个彩色的封套,悄悄地将那钱封在里面,然后在封套上面写上:

“生日快乐。”

我绕到父亲身后,将油灯捻得更亮一些,伸出另一只手来,拿着那个封套,在他的面前晃动着:

“给你的生日礼物。”

父亲一边接过了那个封套,一边用手摩挲着他唇边的短髭——我知道他每逢高兴时就会如此;然后,他将那信封慢慢地撕开:

“啊,这么多。”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笑意,他那多皱纹的面孔一下变得舒展了。柔和灯辉流照其上,我从来没看见父亲笑得那么开心过,但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却有点湿热了……

他在灯下缓缓地摸弄着那彩色的封套,更仔细地观读着上面潦草的字迹,好像是在欣赏什么珍贵的艺术品。一室宁静,只听到窗外枣树叶子在西风中的习习碎响,同父亲那带着浓浓笑意的轻喟。

半晌过去了,他说:

“阿筠,你过来。”

我用手背拭拭潮湿的眼睛,走到他的旁边。只听见他说:

“张开你的两只手。”

我如命而行,摊开我的双手。

他捏着那撕开过的封套,那么匆遽而快速地将其中的钱都丢在我手中。我看到他那一双患过风湿的老手又在发颤了——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太快乐、太激动的缘故,然后不慌不忙地将那涂着我的字迹的封套,细心地折叠得平平整整的,塞入他的襟袋里。他又用那双依然微颤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

“阿筠,爸爸收下你的孝心,也收下你的钱了。”

我想不到,父亲以这样充满了爱的方式收下我的钱。桌上的灯光,将父亲晃动的伛偻的影子,描在白壁上,我看到父亲的眼中又射出了我所习见的慈和的柔辉。

那晚的灯影,那灯影中一双慈爱的眼睛,如今依稀在我的眼前闪烁,使我忘记了秋夜的黝暗和秋的凄寒。

写至此,我扔下了笔,暮色渐浓,我又点亮那盏古老的铜灯。今夕让它陪伴着我吧,在它的柔辉中,我又似看到了那一双慈爱的眼睛……

(摘自《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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