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34天

1999-11-04 10:19徐创清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9年3期
关键词:骡子巷道

徐创清

听到哗哗的水声,两位在井下300米处二级提升台上的缆车工商量着该怎么办。一个说把危情写在车斗上,通知下面的人上来,一个说黑洞洞的看不见,我下去叫他们上来吧

1998年5月20日晚9时,新疆巴音乌素矿矿井下300米深处的二级提升台上,缆车工杭平和他的搭档张平听到哗哗的水声,知道外面下雨了,便决定停工,这井曾让水淹过,下雨就不能干活。

这时600米深处的储煤仓还有12个人在干活。他们还不知道外界在下大雨。张平建议写在车斗上,叫他们上来,杭平想。黑洞洞的谁能看见?“我去叫他们上来吧,”杭平说。

“下雨了,快上去!”到了600米处的杭平话音刚落,就感到一股巨大的气流卷着煤尘扑面而来,水声轰鸣而下,眨眼功夫便淹没了膝盖。“哪儿是出口?哪里地势高?”杭平不熟悉井下巷道。他急急地问。灾难面前,工友们慌作一团,谁也没有顾及这个冒死前来叫他们的人。便各自逃去,等杭平想跟上时,水势增大,他只得顺巷道跑去。

黑暗中遇到一位牵着骡子的工友,杭平大喊:“什么时候了,还不快跑?还牵着骡子干什么?”工友说骡子是借别人的,不敢丢了。危难之际,杭平冲上去夺掉缰绳催他快跑。

这时,大水急剧淹到了杭平的胸部,他站立不住,抓过一截一米多长的圆木,顺水向巷道深处漂去,一直漂到700米深处的采煤区。踩着巷道里的石头,杭平上到一块一米见方的干燥地带,拧亮矿灯,光影里他看到不远处一头井下拉煤车的骡子正卡在狭窄的巷口,他再次走过去,解开缠绕的缰绳,放了骡子。骡子扬扬头没动,这个无言无语的牲畜此时成了他唯一的生死之伴。

杭平不知道他所处的位置已到了井下最低点,他呼吸困难不是因为缺氧而是因为气压过高。这是一条“U”形巷道的末端,巨大的水流将巷道里的空气几乎全部压缩到了这里,高气压顶住了水流,这就是这里虽然地势很低,但却没有全被淹的原因,并给杭平提供了生命必须的充足空气。杭平将自己的脸贴近流动的水面,感觉明显好多了。

他第一次没有勒死骡子。逃掉的骡子又被大水逼到他的身边。他抱住骡子的脖子泪流满面

最初的两天,除了喝水外,他曾试着吞嚼救了他命的那节圆木上的树皮,但根本无法下咽,还曾试着嚼皮带,也失败了。大约过了四五天之后,他将饥饿的目光投向了那匹与他相依为命的骡子,这个念头产生的刹那,一种罪恶感也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犹豫再三,下不了手。

“总得有一个活下去,不能两个都死吧?我能吃骡子,但骡子却不能吃我;这样看,我能活下去,骡子活不下去。可若硬熬,我肯定熬不过骡子……”他实在不愿也不敢继续想下去了,因为他的头脑中已经闪现出一个被骡子吃掉的画面,人的自尊,生存的本能,迫使他别无选择

他从骡车上解下了套车的绳子,担心骡子把他踢坏或突然逃掉,他用绳子给骡子上了腿绊,然后用一节一米多长的细绳勒住骡子的脖子,用一把铲煤的方锹做杠杆,慢慢地往紧拧。他实在太虚弱了。浑身冒汗,大口喘息。骡子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处境,突然一跃,挣脱逃掉了,杭平虚弱地跌坐在地上。

没过多久,骡子受水逼迫,又跑了回来。杭平移过身去,抱着骡子的脖子失声痛哭,这个平日连鸡都没杀过的人,梦呓般说着要死一块儿死,从良心和道义上谴责自己的残忍。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清醒了,饥饿与生存的欲望迫使他再一次向骡子下手,拧紧绳子后,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拿铁锹绊住了骡子的腿,骡子在挣扎中被绊倒,溺水而亡。

杭平接着用铲煤的铁锹在石头上磨刀,也不知磨了多久,所谓的刀终于磨成了,但也太钝了,只能勉强割开骡子的皮,却不能将肉割成小块,于是,他又打碎自己的近视镜片,用玻璃一点一点地割,割成可下咽的大小,因为他不敢嚼,翻江倒海的恶心几乎将他置于死地。

几天后,肉便开始变味儿,他把割下来的肉泡进水里,反复搓洗,直到把腐烂部分洗净才敢吞食。水也不敢多喝,担心污水喝多了中毒,渴得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喝上一口。

为了保持体力和热量,他将自己的行动降到了最低限度。他躺在那一平米见方的平台上,枕着一只雨鞋,身上盖着毛裤,把腿埋进煤堆里,饿了,伸手从枕边的塑料炸药袋里摸一块肉吞下,渴了就端起枕边另一只装满水的雨鞋喝一口。他无数次地重复这些动作,无数次地想,我还活着。我要活下去。他强烈地渴望活着,他想起几千年来人们总喜欢杀来杀去,还喜欢自杀,就不禁心生感慨,这感慨他以前从未有过。

他想活下去,他梦见他下来叫伙伴。可伙伴一个个走了,却扔下他不管,这梦让他心碎

又过了大约八九天后,骡肉腐烂得更厉害了,为防止中毒,每次吃之前,杭平都不得不把骡肉更长时间地浸在水里洗来洗去。

他开始幻想:矿上可能会派一个潜水员,从灌满水的巷道里潜水过来救他。只要穿上潜水衣,背上一瓶氧气,他自己也能潜出去。如果自己的身体不行,潜不出去,至少那潜水员也会给他送些吃喝、药品等。这该死的吃喝!胃一阵痉挛之后,他又接着幻想,人们可能会派一只电子遥控搜寻器,下井搜寻情况,那时他还活着的信息就会传到井上,这样人们就会加快营救他的速度。

但种种迹象表明,井上的人似乎根本不知道他还活着。有那么几天,水位几乎停滞:不动,那时他的心中充满了悲哀与绝望,他认为井下12位弟兄已全部获救,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已经没有营救价值了。

他消沉、悲观、绝望。

他沉沉地睡了过去,突然看到井下12位弟兄一个挨一个地从他的身旁走过,他们好像商量好了,不带他走。他想:“我冒死下来叫他们,他们反倒不带我走……”猛然惊醒,才知是梦,这梦让他心碎。

还有一次,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家里。母亲炖了一锅羊肉,肉全给了父亲和弟弟、妹妹们了,他委屈地哭着对母亲说:“妈,我都饿成这样了,你还不让我吃顿饱饭?”醒来时心如刀搅,对亲人的思念使他悲伤地呜咽起来。

许多离奇的梦境反复出现,他不知道这是自己已产生的幻觉。

他估算自己在井下差不多已待了20多天了,抚摸自己的身体,胳膊枯瘦如柴,胸肌也已塌陷,摸一摸肚子,已能触到脊梁骨了。他极度虚弱,但幻觉过后思维依然清晰。

井下34天后,杭平生还,下井前体重64公斤的杭平。救还时仅41.5公斤

6月23日早晨8点多钟,杭平被困井下已是第34天,这段黑色的日子仿佛已改变了他的性格与性情,连鸡都没杀过的他杀死了硕大的骡子,吞吃了鲜血淋漓的生肉。34个日日夜夜,816个小时,他不知自己不可抗拒的力量是怎样产生的,他只是想,人有时真是如神的东西。

在此期间,两台水泵以每小时

近200吨的抽水量日夜不停地旋转着,随着水位的下降,救援人员已从井下抬出12具尸体,井下13人已全部遇难,成为公认的事实。

参加救援的袁玉玺、邬三文英两位师傅介绍说:“我们看到地上有脚印,拖得很长,一看就是那种疲惫的步伐,便顺着脚印向里搜寻。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像人的吼叫,我们毛骨悚然,以为井下闹鬼,吓得拔腿就跑。”

跑了50多米,碰到了高占胜矿长,他听了汇报,说:“有声音,就证明有人活着。不管是人是鬼,都得搞清楚。”

再次听到脚步声时,杭平早已完全清醒了。他知道救援人员已经来到,便高声呼救,继而嚎啕大哭。

崔建平听出了杭平的声音,说:“是杭平!他还活着!”

大家一起喊道:“别哭!再哭我们就不救你了!”

杭平止住了哭声,泪流满面。几个人轮流将他背到了300米处的二级提升台,用棉被将他连头包了起来。34天前,他就是从这里下去叫人。遭受了这场人间罕见的磨难。

此次山洪的破坏力简直令人难以想像,矿井内所有设备全部被毁,铁制矿车被撞烂,连井内铺设的钢轨也被卷入井底拧成了麻花。

1998年6月23日上午9时,“5·20”事故发生后的33天零13个小时之后,居然还有人活着,这使所有闻知此事的人都充满了好奇,都想亲眼目睹一下这近似于神话的“奇迹”。

上午lO点多钟,杭平被从井下抬上来,裹着棉被蒙了眼睛,在矿区医生的护送下,救护车向20多公里以外的市区医院驰去。

那一过程,五六百人的场面寂静无声,人们屏息宁声,仿佛在期待一个新生命的降临,突然间有人情不自禁地哭出了声,眼泪顺着许许多多的矿工弟兄们的脸膛流了下来。

医院里,在近一个小时的探病期间,杭平的母亲连一句话也没和儿子说,就这样进进出出地折腾了四五个来回。母亲擦不干自己的眼泪,母亲眼前的儿子,已由原来64公斤的体重降成了41.5公斤。“我的孩子又重活了一回”,一向言语木讷的母亲很诗意地说。

杭平家两年前才从鄂托克草原牧区迁到乌海,才到矿上不久,不知竟会蒙此大难,更不知竟能绝处逢生。我国建国后被困在井下的矿工最长的生还记录是26天。

而在井下苦等死捱34天的杭平生还,奇迹般的生还。他身上一定有着什么让生命非常眷恋的东西,让死神无奈。

(齐云摘自《深圳青年》199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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