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桃树和人

2000-03-31 03:18
清明 2000年6期
关键词:罗锅狗儿刘老师

刘 岸

1970年夏天,无缘无故的,吉林爷院里那个老破上房的山墙突然崩坍,倒向了墙边的桃树……整个过程大概是个壮观的慢镜头,但吉林爷没看到,他当时在学校的水房工作。吉林爷回来后看到桃树最主要的一根躯干部分地被压在了土块下并产生了不完全断裂,吉林爷认为这事没多少想象空间,就动手清理废墟并用塑料布烂麻袋以及草绳铁丝包裹了树干的断裂处,树干有碗口来粗,吉林爷抓着它,感觉像在包扎某个人的一条断腿。

吉林爷老了,干活很慢,半个月后,清理工作结束,树干也已重新长好,他才发现,树干在断裂时曲扭着翻了个身,而他竟忽视了这一点。吉林爷望着所有的枝叶都向下的树干,叹了口气。他想,这是个糟糕的夏天,不会有好事。

果然,几天后吉林的父亲就从一个叫123或者321的团场来到了学校。

吉林的父亲在那个微雨将至的下午推开了吉林爷的院门后,喊了声爹,就放声大哭,眼泪流得像一条正抖毛的落水狗。他说:爹,我没法活了,珍(吉林母)卖×,给团里的医生卖×,这事已经传遍了连队,珍臭了街道,摇了盒盒子,我没法活了……他悲痛地摇头晃脑,抖得泪水四处飞扬。

吉林爷是管学校水房的,天天见流水,看多了,就不在乎泪水。他啥水都不在乎。他看了看天上的乌云说,珍为什么要给团里的医生卖×?

吉林爷说,吉林病了,珍带他看病,医生说要打针,打青霉素,让交钱拿针。珍说我没钱。医生说,那咋办?珍说,你给我儿子打一管子青霉素,再给我打一管子你的水水吧……

吉林爷说,鸡巴的话。就再不吭气了。

雨在这时肯定是下不来了。因为吉林爷看见刘老师的儿子岸跑进了他的视野。八岁的岸是学校附近的娃娃头,他带着几个躲雨的娃娃鸭子般嘶叫着冲到吉林爷的院墙下,就对着阴霾沉沉的天空拍手:

雨,雨,大大地下,

蒸下的馍馍车轱轳大……

吉林爷听着歌谣,眼前就浮现出白生生的大馒头,心里就泛出了愉悦的涟漪。

爹,我要休了她,要不我在连队没法活……吉林爸从锅里抓了一个煮熟的土豆边吃边说。

饥荒年饿不死的,休了珍,娃娃咋办!?你还有钱找婆娘?吉林爷说这话时,看见岸正贼头贼脑地窥视他院里的桃树,就大喊了一声,狗日的,树都断了还想偷吃桃哩,桃子还没结上哩!岸们窥视吉林爷的桃子由来以久,但得手的时候不多。

吉林爷赶走了岸们的目光后,看了儿子一眼,他觉得儿子满脸涕泗吃土豆的样子很像雨水淋湿的桃树。

明儿个你把那间库房收拾一下,我再去给校长说一声,让你的婆娘娃娃来我这儿,住那间库房吧。吉林爷指了指院里的一间房子说。这个院子有好几间破土房子,都是学校的库房,放着破抬把子烂铁锨等学大寨的工具。

于是,第三天或者第四天,吉林和他母亲就离开了兵团农场,到了紫泉小学。

吉林和他妈最初是以灰色的不引人注目的生命形式存在于这个夏天的。吉林爷住在学校最东北的一隅,独居。周围除了几间废弃的破土房,就是大片的实验田和油菜地。因此不管有意无意,吉林和他妈在地形地貌上远避着人们的视线。

但吉林妈的风流韵事还是随着油菜地的遍地花香往学校的四处蔓延,以致最后只要有人谈到青霉素,就会有人不自觉地朝吉林家张望。

岸们从人们的坏笑中觉察出吉林妈和青霉素的关系匪夷所思,就对吉林妈及其家人怀有了隐隐的恐怖和仇视。这恐怖和仇视来源于刘老师的儿子岸的肉体体验。岸在六岁时因感冒发烧饱尝过青霉素的皮肉之苦,在岸幼小的心灵中被按倒在白色的医院里注射青霉素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刑法。

吉林和他妈来到学校后,试验田的油菜陡然疯成疯长,闹得黄花遍野,花香四溢。

狗儿说,这是因为吉林妈来的那几天,下了雨。

岸说,狗儿,日你妈你懂个啥!?这是因为地里有了青霉素。不信你闻——

油菜的花香中有一种深刻的药味,在岸的记忆中这就是青霉素的味道。岸们在闻到了油菜的药味后,相信了岸的话,就有些恨吉林一家人。是吉林妈把油菜搞得充满青霉素味道的。青霉素是很讨厌的,吉林妈也就很讨厌。

岸们唯一一次见到吉林妈是仲夏的正午。

岸们喜欢在油菜地里玩。油菜籽很苦,不能吃,没人怀疑他们偷油菜籽。而油菜地和试验田紧相毗连。他们一看四周没人,就可溜进试验田里偷一些黄瓜西红柿吃。他们喜欢吃带甜味的所有东西,但没钱买。

正午的油菜地里很热,越热油菜的药味就越浓。岸们正被这药味弄得苦恼,突然就听到头上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女音:哎哟哟,不能往草屋里坐,小心长虫钻屁股。

岸们抬头,就看到了一张黝黑的脸和白多黑少的三角眼。岸在二十年后回忆故乡黄花灿烂的这个正午时,依然满腔疑惑,他不明白那个团场的医生何以会贪恋吉林妈这种形象的女人,据说医生还因此被打成了腐化堕落分子。

岸们在初遇吉林妈时很慌乱,狗儿和军甚至拔腿欲跑。但岸首先镇定下来,他后退到相对安全的距离,虚张声势地喊:你——是不是青霉素?你把学校的菜地弄得到处是青霉素的怪味道。

对,连学校的操场都有你的青霉素味道!狗儿和军一醒过神,立即响应。

岸看到吉林妈脸色骤然蜡黄,她双手乱指了一下,就倏地蹲到了地上,像忽遭钐镰的麻杆。

吉林妈一蹲下,身后就露出了又瘦又小的吉林,他和他妈一样,眼睛白多黑少,他乜视着岸们,眼里堆满陌生的仇恨和成年人才有的阴冷。

岸那一刻有点不寒而栗,他有点想回避吉林。因此当吉林不吭不哈从地上抓起一个个土坷垃向岸们掷来时,岸带头逃了很远。

岸在很远的地方仓皇回顾,看见吉林母子像一对田鼠在油菜地边闪了几下身影就没了踪影。

岸从此再没和吉林妈正面相遇过。在以后的日子里,吉林妈彻底成了一只田鼠,他躲着大人也躲着岸们。岸听大人说,有些年她在基建队里做小工,有些年她在河边筛沙子,有些年她在街上钉皮鞋。但岸只远远地看见过她几次。

吉林妈成了一只躲人的田鼠后,吉林依然顽强地时常在油菜地边出现,其状态颇似他家那棵桃树断而复生的躯干(它重获新生后,猛烈成长,致使吉林爷的桃树成了名副其实的歪脖子树)。岸们上学常被老师斥为“踢不开的榆木疙瘩”,这个骂法让岸十分着迷。有次他看到了一个寂寞的榆木疙瘩后,就上前奋力踢了一脚,想理解这个话语的妙义。结果他的五个脚指肿了九天九夜,他吃尽了苦头后,想,吉林才是榆木疙瘩呢。

仲夏正午的事情过后,岸们皆忿然于白挨了一顿土坷垃。但岸对吉林的怪眼神怀有隐秘的悸惧,他不想惹吉林。可在另一个雨天将临时,吉林主动向岸们发起了攻击。那天,岸们刚溜到试验田的黄瓜地里,突然就从

他们身后飞来了一片土坷垃,打得黄瓜地唰啦乱响,秧叶纷扬。岸们一轰欲散,却听到吉林的声音在叫:哎,来人啊,有贼娃子偷黄瓜啦……

那是岸们第一次听吉林的声音,岸们觉得那声音异常怪异可憎。后来他们想起吉林是个兵团的娃娃,兵团人都是一口河南调的普通话。

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在油菜地附近围追堵截“小河南”吉林就成了岸们的一项日常游戏。岸们对吉林的憎恨和他的河南调有关。

吉林打架很古怪,他不哭不叫,不躲拳脚也不瞅目标,任凭别人拳打脚踢,他只一个劲地低头乱抡拳头。有次他就那么乱抡着把自己抡到了油菜地里,他在油菜地里乱翻乱滚,浑身上下都是黄的菜花绿的菜叶,引得岸们哈哈大笑,他还是不哭不叫。

吉林被打得最惨的一次是军在岸的唆使下甩起一根青色葵花杆,击中了吉林的鼻子,他的鼻血当即渗出。岸们一下愣了,停止了动作,望着吉林。吉林依然没哭,他用双手交叉着擦了一下鼻血(血便在上唇处形成了一个胡须状),对岸说,有本事一对一来。

岸没应战。狗儿突然带了哀声对吉林说:不是我打的,是军。

军急忙说,是岸……让我打的。

吉林愣怔地望着狗儿和军,若有所思,接着竟一挥手,大度地说,没事。之后就带着两撇血胡子,昂然而去。

岸望着吉林远去,心里有种很空洞的沮丧。以后不打小河南了。岸对岸们说。岸觉得小河南吉林是个有九条命的猫,打死一命还有一命。岸从此不太爱去油菜地。

吉林的勇敢后来被找到了根据:吉林的头发是三旋儿,“一旋儿人,两旋儿王,三旋儿不认爹和娘。”岸们很信这句话。

而娃娃头岸只有两旋儿。

吉林很孤独,吉林从不喜欢孤独。吉林流了鼻血的第二天就截住狗儿和军说,你们只要跟着我玩,听我的话,我就不到你们家告你们把我的鼻血打出来了。我还给你们偷西红柿吃。

狗儿和军望望西红柿地里正劳动的师生,说,你敢现在去偷吗?

吉林说,敢。

狗儿和军说,你要敢,我们就听你的,跟着你玩。

吉林就去了西红柿地。

吉林在师生们的眼皮子底下偷上了西红柿,但在当天师生们都放学了再去偷时,却被上厕所路过的余老师给看见。余老师是吉林爷的老乡,吉林爷来学校当校工就是余老师介绍的。

余老师揪着吉林的耳朵像牵着一条狗,把他交给吉林爷后,吉林爷抖擞着灰胡子,关上院门,满院子追打吉林,像追打一只呱呱乱叫的鸡。后来吉林爷去水房上班,就把吉林绑在桃树的歪脖子枝干上,吉林难受像头磨驴似地围着桃树乱窜,想拉断歪脖子逃走,但歪脖子始终不断,只恐怖而响亮地发出被扭曲的、类似于野兽在石头上磨牙的声音。

这次教训后,吉林就变了。他可怜兮兮地跟在的岸的部落后面,看他们玩,陪他们笑。岸们做游戏赶上缺人,他就很听话地当替补。

岸就在这时验证了吉林的三旋儿。岸说,小河南,你真是三旋儿呢。你敢不敢再去偷西红柿?要敢,以后我们玩就要上你。

吉林翻了翻白多黑少的眼眸,很乖巧地说,西红柿有啥吃头?我爷爷的桃子才好呢

岸们听了一片欢呼。

岸和军那时已上了学,上了学的岸和军每天只上午去教室,因为老师下午要反资反路线回潮,还要带高年级的学生到试验田里学江西共大。吉林爷下午也要开会反资反路线,因此岸们下午吃吉林爷的桃子时机正好。

吉林领着岸们穿过油菜地,往自家走,样子很得意。像汉奸领着一队日本鬼子。

紫泉不是长桃的地方,吉林爷的桃子又小少且不熟。但鬼子进院后依然相当生龙活虎……

岸们在一片欢叫和咀嚼声中,看见吉林站在自家门内,脸上面无表情。夕阳把拉长的桃树阴影投在他幼小的脸上,光斑闪烁不定。——以后连续三天,吉林回回如此,岸对狗儿说:小河南很古怪。又骂声吉林说,小河南,你们家的歪脖子桃树自绑过你后,脖子更歪了。

吉林便点头,笑,说,就是,前些日子没这么歪。

桃树的歪脖子枝干挺高,像横在人头上的一根椽子。它的确更歪了。

吉林爷的光头在菜地远处出现时,放哨的军学了几声猫叫。岸便下令,首次袭击成功,撤!岸们一哄欲散,吉林却匆匆拿起扫帚、簸箕说:把树下面的叶子扫掉,我爷就不会发现。

岸觉得吉林很有心计,胆大心细,就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参谋长。

吉林就有了扶摇直上的地位。

军不服,说,下次我打断小河南的鼻梁。结果他的胳膊先断了。

军断胳膊是第四天。第四天时吉林爷的桃已所剩无几,只有树头上还挂着一二十个生涩的小桃。爬树头本是狗儿的拿手强项,但那天岸随着一行飞雁的叫声,看了看天高云淡的长空,忽然来了灵感,他觉得军吃得太多,干得太少,就把放哨的军叫了过来,说,胖子,你上去。又胖又笨的军爬树的样子像狗熊,岸看得大笑,岸一笑就忘了安排别人接哨。

这时吉林爷忽然回来了,他呐喊一声,就满院子找起了棒棍之类的东西。岸们吱哇乱叫着分散突围,全然忘记了树上的军。

但军并未忘记自己,他哭着想下树,结果一脚踏空,掉了下来。

在自由落体的无数种结果中军摊上了很倒霉的一种:他的胳膊撞上了地上的砖头,断了。军被送到医院,打了石膏,像王连举。

军成了王连举,却不能算自己打了自己一枪,医药费要由罪魁祸首的岸的父亲刘老师和主犯吉林的爷爷分摊。刘老师为此丢掉了两个月的工资,他也就按公平原则关了岸两个月的禁闭。每天上午岸一放学,刘老师就把他锁在家里写检查,直到天黑。岸后来上学常给老师写检查,检查写得具体深刻,文彩飞扬,超过全班最好的作文,就是这时练出的底子。

吉林爷的工资很低,只能拿出积蓄。他的积蓄就是他的棺材板钱,动用这钱,他很伤心悲痛。为此他气得大病,躺在床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唉唷呻唤。再起来人就苍老枯萎了一大截子。

与他的衰老相映成趣的是,那阵他的歪脖子桃树长得生机勃勃枝繁叶茂。

吉林在爷爷病倒岸被禁闭后,忽然有了一个自由王国。在这个王国里他颐指气使骄傲地领导着狗儿等人。

吉林是因祸得福。吉林爷病倒后,天天骂吉林孽种,败家子,天天哀痛他的棺材板。并且一看见吉林就空洞地颤抖着手指怒吼:滚!你这个孽种丧门星!

吉林妈曾从基建队回来,把吉林打到吉林爷床前,跪地求饶。但吉林爷还是一看见吉林脸上就真实地生长一层痛苦伤心。吉林妈只好忧伤地重返工地,听任吉林被放逐出家门,成天在野地里滚。

吉林就滚出了一个王国。在这个王国里他偷偷地排斥岸。

岸两个月后出“狱”,走遍故地,上面竟看不到他的一个朋友。岸知道这是吉林在搞鬼,就恨吉林。他觉得吉林很阴很鬼还有野心,像刁得一。

吉林和岸同龄,但他到学校时,岸和军已在春天入了学,他插不上班,只能等来年春季招生。这一时间差吉林敏锐地感觉到并利用上了——岸刚获自由,吉林就策划了一个新鲜刺激的冒险活动,带着部落每天上午秘密行动,晚上回来,使岸面对一个个空旷的下午,孤独地游荡,内心像一片收割过的庄稼地,凄凉之极。

岸就去找刚出院的军,军的骨头已经长好,但还绷着纱带。军说,我知道他们在干啥,在拔沙枣。小河南是团场的,在去团场的路上有一片沙枣林,沙枣特甜,黑的……

岸说,明天我们去截他们。

明天,就是第二天。岸和军就逃了课,在校园外的水渠边截住了吉林们。渠上只有一个小桥,岸和军站在桥上说:想过桥,就从我们裤裆下钻过去。

吉林一挥手对狗儿们说,上!就瞪着一双白多黑少的豆豆眼率先冲击岸。军对畏葸不前的狗儿们说,一对一,单打。狗儿们就不动了。

这是吉林和岸第一次单独较量,王者之战,吉林打得很努力。他比岸瘦小,但有劲,常能把岸摔倒。岸的拳脚老练,每每伸拳出脚,就赢得一片喝彩。

狗儿们军们爱看打架,谁胜就跟谁。吉林和岸打得难解难分,狗儿们军们看得兴高采烈如醉如痴。后来有骑车者过桥,拉开了吉林。岸大骂,气势上占上风。吉林无言无怒,眼睛滴溜溜乱转,一伺骑者上车,就双臂护脸,头作牛抵状,猛然朝岸当胸撞来。岸躲闪不及,被撞了左臂,正咧嘴捂疼,见吉林已冲到桥边,趔趔趄趄正收不住脚,就忍痛向前,照吉林后臀蹬了一脚。吉林企鹅状落水。

岸们欢声四起拍手称快,吉林爬出泥水渠,就有军率先抓起渠边的干土撒了吉林一身,随即狗儿们纷纷仿效,落井下石。

吉林突然张开大嘴,泪下如雨地嚎啕不止,且捶胸顿足、倒地打滚……

这是吉林在岸们面前破天荒的处女哭。吉林的哭感人至深,令岸想起兰考人民失去了焦裕禄。二十年后还想起了溥仪失去了紫禁城……

此后,吉林开始躲岸们,躲得最远时他回过那个不知叫123还是321的团场。

秋天,油菜籽成熟时,吉林爷的生命成了他光头上的亮光逐日暗淡。吉林爷的老病是忽然发作的,一天中午,午睡的吉林爷一阵心慌气短,睁开眼就听到院里的桃树异响不止,一会儿嘎嘎怪响,一会儿又像溺水的人在挣扎喘息。吉林爷以为起风了,推开窗,但见院中风平树静,天蓝地白。从此,学校的空气中就弥满起了吉林爷奄奄一息的哮喘声。吉林爷病得无法出门时,吉林的父亲领来了吉林的姐姐伺候吉林爷。吉林妈依然早出晚归两头不见人影,她刚找到一个很挣钱的活儿,舍不得放弃。

吉林姐爱哭爱闹,她哭干了那年初秋的雨水后,又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就撒下吉林爷,和一个农七师的农工私奔到乌拉乌苏去了。

吉林目睹了私奔的预谋过程,但他给谁也没说。因为他一脚踏进预谋时,正在姐姐身上的乌拉乌苏农工掏出5元钱,买下了他的沉默权。

乌拉乌苏的农工在给吉林钱时,满脸愤怒的吉林听到了岸们在院外的喊叫声:雨,雨,大大下,精勾子娃娃不害怕。

雨,雨,大大下,蒸下的馍馍车轱轳大……

没钱就得精勾子,没钱连馍渣子都吃不上。吉林想着就接过农工的钱,笑了。

沉默的吉林在私奔风波逐日平淡后,选择了一个寂静的中午,走出了院门。

吉林在油菜地边看到了鬼鬼祟祟的岸,就径直走了过去。黄花的青霉素味在这个季节趋于清淡。

岸在中午很寂寞。岸的部落成员中午都被家人逼着睡午觉,刘老师不逼岸,岸就不睡午觉,不睡午觉的岸被太阳晒得满脸通红,像朵牡丹花。岸在中午的空气中游荡,看见吉林远远地走来,就像条无家可归的狗那样有些兴奋。

“想不想吃瓜?”吉林不亢不卑。他不靠近岸,在离岸5米的地方站住说话。样子像只择木而栖的鸟。

“到哪吃?”岸茫然四顾,想不出什么地方有瓜地。

“到街上。我有钱。”

“有钱?”那就是掏钱买瓜了,岸有点吃惊。岸们除了在家,其它时候的吃瓜方式都是和钱无关的。他们看到瓜车就围上去,等某个愤怒的顾客把半生不熟的瓜退回瓜主,瓜主再转手扔给他们,或者某个不自量力的女人把实在吃不了的半拉红沙瓤送给他们。

吉林笑了。笑得很怪,“我就是有钱呢,不骗你……”

岸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吉林的眼睛深处。岸从白多黑少的眸子上看不出什么。“那么……走!吃去。”岸最后说。

吉林和岸吃了瓜回来,样子都很得意。岸们看到吉林的脸在秋风吹拂下风光旖旎,就问岸,小河南咋了?岸呢喃半晌,忽然对吉林说,小河南,你还有没有钱了?再买一个大瓜,大家吃行不行?

吉林笑着点头,像别人要请他吃瓜一样,一副正中下怀的表情。

日暮黄昏,大家分手。岸们都回味说,从来没这么威风地吃过瓜。吉林很慷慨,一口气买了三个,摆在案上,一溜切开,由着岸们随意狼吞虎咽。吉林听着岸们的赞美,脸上信誓旦旦地漾动着视死如归的神情,像被逼进大山里的白毛女终于参加了八路军要去打地主一样。

仅隔一天,吉林就又来请大家吃了一顿瓜。次日,吉林又把岸们领到了瓜车边……

小河南,你真有钱,哪来的?岸们吃着吉林的瓜,感激之余,也就有些疑惑。吉林的小豆豆眼滴溜乱转,说,我姐临走时给我的,她让我买衣服,我不想要衣服,衣服有啥意思。

岸们便说吉林真仗义。吉林就成了二王。吉林成了二王,依然讲河南普通话,但大家再不敢叫他小河南。吉林的手很辣,除了岸,谁叫他小河南他就打谁耳光。他打人耳光很响,有次把狗儿打得泪水四溢,还不许哭出声。岸觉得吉林是在报复以前打过他的人,但岸不吭声。吉林对大王岸很好,每次吃瓜岸都分得最多。不过,大二王不单独在一块玩,在一块他们都会表现出隐隐的不安,不知道干什么好。吉林成了二王天天还带岸们上街吃瓜。秋天的瓜一天一个价,越来越贵。吉林买瓜也就越来越小越来越少,岸只好设法减少吃瓜人数。由把不给吃瓜作为大二王对不听话者的惩罚,变成了给瓜吃是对听话者的奖励。再后来,奖励也就成了山里的太阳,照耀面越来越窄了。

但吉林的地位如旭日东升,越来越高。后来吉林就享有了和岸一样的特权:玩“骑毛驴”时,可以只当驴头不当驴身子。有此特权的吉林就很爱玩骑毛驴,他有很好的弹跳力,每次都能骑上最高的驴背。骑在驴背上的吉林极得意,“驾儿驾儿”地吆驴,且前摇后晃,不时地以掌击驴臀,促其疾行。有次驴臀是军,军被击打后愤然翻身,把吉林掀倒在地。那天军没吃上西瓜,还被罚溜瓜皮,军不干,骂吉林,有几个球钱骚情得就不行了。岸们就说,军你忘恩负义。狗儿就跳起来要军赔以前吃的瓜。军不赔,岸们就拧倒了军,军害怕,就老老实实当了回驴身子让吉林骑。

吉林那天骑驴的样子极威严,白多黑少

的豆豆眼流光溢彩。岸望着吉林突然寒意阵阵,他想起吉林是三旋儿。

此后部落有了新游戏:由狗儿们轮流当毛驴让吉林骑,岸当裁判,定出最好的前三名,由大二王带着去吃瓜。前三名不好争取,落选的常闹唤,嫌岸判之不公,岸就让吉林自裁。渐渐,岸就成了观热闹者,谁优谁劣,全由吉林定。

秋收时,吉林爹从连队请了几天假来看父亲,路上遇上了一个老眼昏花的罗锅老汉,罗锅说他在千里大野上听到了吉林爷沉重的喘息,吉林爷的喘息在荒野的空气中像颤抖的秋叶纷纷坠落。罗锅的身上有股浓厚的青霉素味,使吉林爹对华佗出世的幻想绵绵不断,吉林爹于是就把罗锅带到了学校。

罗锅一看见吉林爷的歪脖子桃树就大呼小叫,说上面趴满了麻雀。已枯萎得像块苦瓜干的吉林爷一听便霍地从炕上坐起,指着吉林骂,狗日的,我说树上有麻雀,让你轰,你非说没有……

吉林爹就夺过吉林手中的扫帚,看桃树。歪脖子桃树经过了岸们的掠夺,只残存着十几个小桃,但却枝繁叶茂,身姿婆娑。吉林爹看不到上面的麻雀。咋回事?他问吉林。

我哪知道。他这些天一直叫嚷,说树上有麻雀,还说天空都飞满麻雀。吉林也看不到桃树上的麻雀。

吉林爹指着树想说没麻雀。但罗锅一摆手,说你爹这病啊就是让这树给阴出来的。这树不伐,你爹的命就难保。罗锅说罢把脸转向吉林爷:老哥哎,门前种桃树,遮阳生阴,这阴嘛有利有弊,若阴气正,则庇荫后代,若阴气邪,则克主,不病则灾……

吉林爷那时肯定认为自己的生命像一瓶启封三天才喝的啤酒,早寡淡无味了。他说,我59年跟着王震王胡子进疆,剿匪平叛,开荒种地,几十年了,甚没见过?我怕甚?我活着养了这帮不肖子孙,死了也不靠他们,我存着我的棺材板钱呢……

罗锅明白吉林爷是不想伐树才这么说的,就对吉林爹说,你爹是为了你们不要老命呢……吉林爹不吭气,看吉林。吉林扭头出了院,脸上恨恨的。

几天后,吉林带着岸们在街上吃瓜,看见罗锅站在毛主席语录牌前(上面写着: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到,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明眼人似的作沉思默想状。他的身边有几个相骡子的人,正在扳一匹黑骡子的牙口。

吉林说:把瓜皮准备好,等相骡子的人一走,你们就冲过去,打驴日的罗锅一顿瓜皮!打完了来这吃瓜,谁打得准谁多吃。

狗儿说,要是我们打完了来这吃瓜,他认下了我们追来咋办?

吉林说,球!你没看他眼都快瞎了吗!?他谁也认不下。

岸说,算了吧,我奶奶说,瞎子可怜,不能欺负。

吉林一瞪豆豆眼说,屁胆子!接着就大声吆喝,想吃瓜的准备瓜皮,不想吃的就跟这个屁胆子玩去。

岸大吃一惊,说,你骂谁?!

骂你,怎么啦!吉林腾然而起,眼睛翻得只剩两个白圆球,但脸上是冷冷的笑,你以为你还是王?告诉你,现在老子是王!你是走资派,靠边站吧。吉林说着便像百鸡宴上的杨子荣一脚把座山雕踢下了虎皮椅那样宠然大笑。

岸们也就跟着大笑,笑声把岸推下了众叛亲离的悲惨深渊……岸想起了军骂吉林有几个球钱就骚情的话,就对军说,王连举,你又要叛变吗?!军说,你敢骂老子,就朝岸甩过了一块瓜皮。

岸恼羞成怒,扑向军。不料吉林喊了声“拉开!”岸们就一起围上来,拉住了岸。岸望着一双双拉他的手,忽然想起吉林是三旋儿,就悲哀地蹲到了地上。

岸再抬起头来时,吉林们已无影无踪。他孤伶伶地走在街上,看到黄昏的天空中布满了麻雀的黑影,他知道那是从他心里飞出来的。

岸感觉心里飞出了麻雀后,1970年的秋天就在他幼小的心灵涂上了梦魇色彩。岸后来在很遥远的未来审视这个被人收割得光秃秃的季节时,依然能感到它扑朔迷离像天空破碎的云影,朝着他劈头盖脸地纷至沓来。

岸知道这是因为什么的缘故(那年,老人的气息像戈壁滩上的蜃气浩浩荡荡颤颤悠悠地滚过秋季)。

在岸的意识深处,他能看到1970年的秋季在它从开始奔向终止的途中,站着两个不同的老人。他们抚摸着从身边缓缓远去的时间,指点着舒卷自如匪夷所思的秋季故事,直奔主题。

岸后来知道,吉林们真的在语录牌前打了罗锅一顿西瓜皮。据说,罗锅面对缤纷的瓜皮,镇定而悲哀地不断大喊着:娃娃们,你们欺负我快入土的老汉,要遭老天报应啊

岸多年来,一直怀疑不幸的事件就是此时被喊破外壳的——几天后,吉林偷爷爷棺材板钱的消息就像出壳的麻雀一样飞了出来。

消息是早晨传出的。由于数额较大,消息带着恐怖感,让岸们觉得那个早晨不寒而栗。可能的情况大概是这样:外型就像个业余探长的余老师有一天对吉林带着岸们成天吃瓜,感到了灾难深重的疑惑,就采用夸张的手法绘声绘色地给吉林爷进行描绘。不料,吉林爷未及听完,就从炕上鱼跃而起,手指窗外说,叫人来,挖,挖桃树下面……

余老师见吉林爷的手抖得像沉醉在春风中的一枝马兰花,就出去叫了几个学生。

学生们就从桃树下面挖出了一个陶罐,里面空空如也。

叫那个败家子丧门星来——吉林爷的这声喊像长不了的兔子尾巴,刚出来就没了下文。吉林爷在学生们的眼里像个出色的哑剧演员,只张嘴不出声。

余老师就再次揪着吉林的耳朵把他拽到了桃树下……

吉林盗窃爷爷二百多元的棺材板钱买瓜吃的事件惊动了校长,这个被各种运动吓怕了的校长显出了少有的敢作敢为,他像割资本主义尾巴一样迅速地带人赶到了吉林家,并顷刻间就把院子搞得人声鼎沸,一片混乱,又顷刻间把院里的人赶得无影无踪。

吉林也就乘机逾墙而逃。

失去了领袖地位的岸在东窗事发当天既恐怖又兴奋。他在收割后的油菜地边来回转游,一边回味夏天曾有过的青霉素味回味吉林从一个兵团的小河南发展到孩子王的过程,一边贼头贼脑地四处张望。岸看到收割后的学校菜地一片焦黄,吉林爷的院子像沙滩上的一条死鱼——有一阵,岸还认为自己看到了死鱼身上有成群的麻雀在惊起惊落

后来,岸就看到了校长和余老师带着人从吉林家出来。校长和余老师从收割后的田野上走来,脚步轻巧的像两只没被打断腿的仙鹤。

岸听到校长对余老师说,老汉是当兵进疆的老兵团,怎么还这么迷信?余老师的眼镜片在四周闪了闪,盯着岸对校长说,桃树是老汉栽的,他要伐就伐吧。校长说,那就让人下午把大锯拿来。

这时岸看到了步伐匆匆的刘老师。

刘老师的样子很慌张,刘老师从听到吉林的事后就很慌张。他想起这些天来岸孤独得像个离休老干部,想起前天他从衣袋里掏钱时,岸的目光就像粘在了他的手上一样眼睛随着他数钱的动作一明一间,就开始心慌气短地满校园找岸。

你放心,我早就不和吉林玩了。岸看到刘老师满脸凄苦眼含慌恐向他走来,就大声说。

刘老师色厉内荏,眼里有感激匆匆掠过。那么你偷我的钱了没有?说实话!

没有。要有,你打断我的腿。岸知道刘老师爱拿他的腿做主要警告条款。

岸这天破天荒睡了午觉。岸看到刘老师居心叵测地翻检财物,就不敢出门了。

岸迷迷糊糊看见一群人扛着大锯从窗前走过,接着吉林妈举着个很大的注射器来到了他的床前,说,来,打青霉素,打了针后锯腿。岸恍然看见狗儿们在院里跑,便喊,为什么不锯他们的腿?吉林妈说,他们都花钱买了腿……说着就举起针管朝岸扎来。岸大叫,就醒了。

岸醒后一头虚汗。看到屋里寂然无人,就睡眼惺忪地晃到了学校菜地。

岸看到秋天的阳光里陡增了许多人。人群像破碎的云群在阳光中忽聚忽散随风游动。有人在比划,有人在奔跑,有人扛着大锯,有人扛着木梯……岸于是无知无觉地也开始游动。

岸只从吉林家院门的门缝里往里看了眼,一只有力的大手就拽开了他。

但从此在岸的脑海中,门里的一切就凝固成了一幅框中的静物。静中有动的是那棵微风中的歪脖子桃树——但自缢于树下的吉林爷凝然不动。

吉林爷对校长等人说:你们找人来帮我把这棵桃树伐了吧。校长等人就去找人。他们一出门,吉林爷就扣上院门,开始往桃树的歪脖子上拴麻绳……

——这都是岸后来知道的。

岸在翌日黄昏,看到了吉林。他坐在街上的那块语录牌下,正吸烟。

岸走近吉林,看到他被烟熏得流泪的眼里积满远方的风尘,岸想他一定是从那个遥远的农场刚回来,就说,哎,你爷爷被你气死了。

我知道。吉林平静地说。

岸望着吉林,倒吸一口冷气。他看到吉林白多黑少的眸子在夕阳中血一般红,就想起了吉林是三旋儿。岸后退几步,转身就跑。

桃树伐了吗?吉林冷笑着对岸的后背喊了一声。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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