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拷问者

2000-06-11 21:21
海外文摘 2000年7期
关键词:耶夫斯基陀思墓碑

高 莽

我在圣彼得堡艺术名人公墓园内几次来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墓前,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一次与当地中学生的谈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那是1983年。当我面对陀氏墓碑时,接受他对我灵魂的拷问:你在几十年的风浪中还保持正常人的状态吗?这时一位女教员带领一批十五六岁的男女学生走了过来。有个男孩子闪动着调皮的眼神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突然问道:“您是日本人吗?”

我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受了污辱。再一想,中苏二十多年断绝了来往,这个男孩子可能从没见过中国人。苏联中学生难以分辨亚洲不同的民族,更弄不清中日两国人民不同的心理,把我当成日本人并不奇怪。我告诉他:“我是中国人,从北京来的。”

男孩子惊异地睁大眼睛,手臂一挥,把几个同学叫到自己身边。他和同学们悄悄地低语了一番后,转过脸来又问我:“您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吗?”我感到一阵心酸:莫非小小的灵魂已被今天的社会给扭曲了?如此不了解中国的现实!

我想了想,不能伤害孩子的自尊,但也不希望他心目中的中国人是无知的,便反问道:“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哪部作品里提到过中国皇子?”

男孩子有些茫然。他问了问身边的同学,他们都摇了摇头。他伸长脖子找自己的女教师,大概想向她求助,可是女教员离他太远。当他不知所措时,我告诉他:“在《白夜》里。”那次对话已经过去了多年,可是我一直不能忘怀。

在陀氏墓前,我又一次意识到这位作家对人们灵魂的拷问是无情的。陀氏之所以能做到如此,有其亲身感受。他因阅读进步刊物被捕入狱,后来又因参加革命团体被判处死刑;临刑时沙皇突然改变决定,将他流放西伯利亚,服苦役4年。这4年的煎熬扭曲了他的心灵。回到彼得堡后,陀氏把自己的感受写入文学作品,刻划濒临死亡的人的精神状态,剖析人的心理活动,尤其是临终心理、犯罪心理。他的《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罪与罚》《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哪一部不让读者心灵颤栗?俄国和欧美现代主义作家中不少人把陀氏视为自己的先驱。鲁迅对陀氏极为钦佩,说他“伟大”,说他是“残酷的拷问官”,是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而且还不肯爽利的处死,竭力要放他们活得长久。”

陀思妥耶夫斯基于1881年逝世,1883年落成的墓碑顶上是一个十字架和一个荆棘花环——苦难的象征,底座上刻有一句话:“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这句择自《圣经》里的话,作为引言写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卷首。它告诫人们,爱惜自己生命的就会丧失生命,憎恶自己生命的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墓碑上的字是古斯拉夫文,现代人已很难认识了。

陀氏离开人世已有一百多年了,他笃信宗教,又嗜赌如命,但他希望后人临终时能够正视上帝,身心不被扭曲。

我想到自己,也想到那位向我提问的天真的俄罗斯男孩子。今天的俄罗斯社会舆论正在塑造他那代人的淳朴的心。我希望每个人成年后都经得起灵魂的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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